老疤说,他到处流浪,寂寞的时候就想想老婆孩子。他有固定的坐标可以向往,我却没有,自从被老妈送上长途车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被风吹到空中的蒲公英种子,讷讷是我第一次扑到的泥土。
于是,我闭上眼睛躺下,感受她细嫩的双手引导着水流冲刷我的发丝。她的手指触碰着我的头皮,揉揉顿顿,揉揉顿顿,一种说不出的酥软从头皮慢慢地扩散出去,我的肌肤好像多米诺骨牌一般朝脚底坍塌。
其实,每个人的头骨都不是光滑的一块,都有很多条细纹。我将你的头浸泡在水中,你仰面朝上,你知道我在干什么?你只是信任我,而将自己的头骨交给我。我触摸你头骨的细纹,浸泡后等它们变成裂缝,我可以种进种子,可以掰开撕裂你的头骨,可以放进虫卵,或者,只是这样轻轻地抚摸,什么都不做……
在轻揉我脖后的筋脉时,讷讷突然面无表情地说了上面的话。

每天离开讷讷的小店之后,看着廉价的难吃的包子或者肉饼,我都觉得恶心。可是,小饭馆里再便宜的菜也要十块钱,我买不起。
就像种子落入泥土会生根发芽一样,讷讷让我结束逃亡,让我重新感到生活的美好,可活着就需要钱。
老疤的逃生经验里三句话最重要,第一,在路上你不需要很多钱,有钱只能成为别人的猎物;第二,需要钱的时候向信任你的人拿;第三,中国这么大,不要留恋一城一池。
说白了,就是十二个字:有钱就花,没钱就抢,抢了就跑。
如果换成老疤,我相信他会用花言巧语哄讷讷上床,一点点地骗出她的钱拿去赌博、挥霍,等到弹尽粮绝的时候拍拍屁股走人。我没有这样的本事,不是不能哄她上床,而是不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说走就走。老疤是个九死一生脑袋挂在腰带上过惯了的老浑蛋,我只不过是个刚刚20岁犯了严重错误心智还不成熟的大孩子。
我不想被枪毙,不想蹲在监狱里一辈子,不想被一群听命于高官的警察揍成肉酱,可是我杀了人,没法儿回到正常的生活。
在青春期最叛逆的几年,我曾做过很多错事。
比如,让两个高中女同学怀了孕,她们的亲爹咬着牙拿着棍子天天堵在我家楼下;踢球时故意踢断过别人的腿,他的家人哭天抹泪要求巨额赔偿;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一直在家里闲逛,迷上了游戏厅里的老虎机,借了小混混很多钱……
每当如此这般,老妈都会第一时间塞给我些钱,让我去外地的朋友家避避风头。我习惯了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反正有手机有银行卡,可以随时打电话回家要钱。其实我压根儿没有朋友,只是每次选择一个陌生的城市,躲在旅馆里整天整夜地看电视。每次用不了几天,老妈就会打电话来说,没事了,回家吧。
这次却不同。
老妈以前从没对我说过,有多远走多远。在我四处游荡的头几天里,手机每天凌晨都开一会儿,却从未收到她的短信或者电话。我不敢用身份证,只能住在不需要登记的廉价小旅馆里,不敢洗澡,不敢脱衣服,不敢与人交谈,不敢入睡,即使再安静耳朵也嫌嘈杂,因为我怕听不到警笛。
我杀了人,还是故意杀人,手段残忍,12刀捅出了肠子捅透了心;当晚我躲藏在自己的房间里,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第二天电视新闻说,被害者是个高官的孩子,因失血过多而死,全市警察已经行动起来,凶手必将被严惩。于是我跟老妈坦白,然后跑路。
之后我一直期待着万能的老妈能神奇地说“没事了”,但终究什么都没发生。在徐州的小屋里,我拜托老疤打了一个电话给老妈,手机关机,家里的电话没人接。
于是,在小屋里胡思乱想时,我试图回忆自己只有20年的一生,回忆起小时候的单纯美好,父亲死后的孤独任性,以及最近几年的花天酒地。在这样的时刻,我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称为朋友的人,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我想到了死。
老疤说,青岛是个不错的地方,当年他走投无路时每天蜷缩在海边,一次又一次试图跳进去,但想到老婆孩子,始终没迈出关键的一步。
于是在踌躇了几天之后,我来到青岛,打算花完身上所有的钱就跳海自杀。为了能让自己活得长久一点儿,我选择了租便宜的房子省吃俭用,直到在讷讷的店里洗了一次头,被她神奇的双手抚摸了头颅之后,我才觉得,自己其实从不愿死。
活着,必须花钱。我是独生子,自从被老妈怀上的第一天起,全家人都觉得他们的钱被我花了天经地义,为花钱的事我没烦过一次心,但怎么弄钱我从不会。
老疤说,缺钱就向身边的人要,讷讷就是我身边的人。
反正,我杀过人,她不可能看上我;如果我没杀人,也不会看上她。她说她有了钱就想回家,她没有理由为我留下,我也没有理由对她心慈手软。
我需要她的钱,就是这么简单。

又一个下午,再次来到讷讷的理发店时,我还是很纠结。
每次在小屋里雄心勃勃地用脑子把讷讷以各种方式奸杀之后,再见到她,我依然会莫名其妙地沦陷成俘虏。
吗啡、酒精与女人,都是最好的精神麻醉品。
她正给一个小青年剪头,一边剪一边聊得热火朝天,我第一次有机会打量如此陌生的她——
讷讷上身穿一件黑色涤棉T恤,胸前是个不知所云的图案,T恤上起了球球;下身是一条牛仔裙,配着廉价的黑色丝袜,袜子已经有几道破损;她脚上穿了双红色的拖鞋,就是样式最普通的那种便宜货。
之前的几天里,每次跟讷讷在一起都觉得她像稻草、像阳光、像女神,就算跟她过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今天看到这个女人用一口家乡话与小青年聊得喜笑颜开之后,她在我心中的光环顿时像肥皂泡一样脆弱不堪。
我意识到,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农村丫头,长相丑陋打扮土气,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无非是脖子上那串几十块钱的镀金链子。她的店肮脏不堪,甚至有股莫名的怪味;我对她的依赖,不过是因为她是逃亡路上第一个对我如此温柔的女人,但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如果有20万,女人总能不请自来。
正想着,小青年走了,讷讷刚才神采奕奕的表情顿时消失了,她问我:“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他是我的老乡,曾经追过我,被我拒绝了。”
“你不是会摸别人的头颅找答案吗?还用得着问我?”我略带讽刺地回答。
“呵呵,”讷讷苦笑了一下。我发现,她每次看我的时候,双眼中竟充满了难以拒绝的慈悲,“我摸过他的,也摸过你的,他的头颅远远没有你的有趣。”
“哦?”我稍感意外,“这么说,你在犹豫要不要带着我跟20万回老家吗?”
“不,”讷讷微微靠住门框,朝远处努努嘴,“你有没有发现,那边有个老男人这几天都在?”
我看过去,但不知道是谁。
“今天上午他第一次来洗头,摸着他的头颅,我想我摸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感觉……”
说到这里,我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下文。讷讷只是冷冷地倚靠在门边,似乎不打算说下去。为了避免尴尬,她把我拉到黑皮座椅上,轻轻按下我的身子。
我睁着眼睛,看着这个姿色平庸的女人的倒影。她用水流慢慢地湿润我的头发,我心中一直默默嘲笑着自己的幼稚,她不过是个平常的女人,她做的一切每个女人都可以做到,她的体香甚至说不上美妙。
在她的手指触碰到我头颅的那一瞬间,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沦陷,又一次彻底地沦陷,从头顶到脚底,像一件湿漉漉的满是褶皱的衬衣被温热的熨斗慢慢推平。
毫无抵抗,没法抵抗,不想抵抗。
我的大脑很清晰地记录着她的手指每一下划过头颅的位置、方式、力度、弧线,每一下都妙不可言。
这一次,她的双手轻柔地抚过我的面颊,两个指甲按压在我的太阳穴上,绕圈,绕圈,每一圈撩拨都像扭松我身体里的某根发条。
我的眼睛慢慢地睁开,瞳孔直视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钉着一面镜子,镜子里满满当当地盛着我的头颅。我看到一双温柔的手伸展着、揉搓着,让我的头颅浸泡在一汪黑水之中,水黑得彻底,好像是被我的头发染成了新鲜的墨汁。
告诉我,告诉我。
我的脑壳上,好像被刻上了一行清晰的字,这是一个命令,一个女人的呼喊——
告诉我,你的父亲和母亲。

当天夜里,我梦见了老妈。
梦的前半段很写实,我坐在离开家的长途车上,车出了站门,我隔着窗玻璃看见她,她身体僵硬,泪眼婆娑。然后我的灵魂跳出车厢,看着承载自己肉体的大巴缓缓驶上平缓的公路。老妈像个僵尸一样在后面跟着跑,她动作缓慢,双臂也不摆动,泪珠随着身体的颤动像在空中跳跃。我喊着,你不要跟来,不要跟来。她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惊醒之后,我发现自己抱着枕头,身体蜷缩成一团。
在我还没发育好的时候,有天晚上老妈突然将我紧紧搂在怀中,眼中含着泪,她一遍遍地重复:相信我,别害怕,一会儿有人问你话,就说你什么都没看见,记住了吗?相信我,别害怕。
之后她一直搂着我,接受警察的讯问,三个人围住我们俩,表情严肃,目光犀利。
老妈的眼泪没停过,我感觉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我从小娇生惯养,没见过这阵势,也随她一起抖。老妈对警察说,她全部心思都在我身上,她现在最担心、最心痛的就是我,因此,她的眼泪她的抖都合情合理。
我当时并不明白老妈让我说没看见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确实觉得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警察压根儿没问,我也没机会说出口。
在那个晚上之后,我很快跟着老妈搬了家,吃好的穿好的。有一天我问老妈,爸爸出差也该回来了吧?老妈说,你爸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又问,现在的生活你觉得不好吗?我如实地回答,比原来好,因为现在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等到真的明白父亲死了之后,我越来越想念他,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的微笑,想念他轻轻拍着我的腿说不要怕。我一直怨恨老妈,怨恨她没有带我去太平间跟火葬场,没让我看父亲最后一眼。老妈说我那时太小,怕吓着我。
我觉得她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是我不肯原谅她的唯一原因。
想到这里,我觉得这个晚上自己肯定再也睡不着。
于是,爬起来坐在床边。
外面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车,偶尔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两声猫叫,偶尔还会有人说话的声音。逃亡了接近30天,我不敢回想这30天的每一个脚步,如果现在把时间退回到杀人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一定跪在地上乞求老妈,带我去警察局吧,带我去自首。
我想不明白老妈为何要让我逃跑,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溺爱并眼睁睁看着我一次次犯错,想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死的,想不明白假如父亲不死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好孩子。
我努力地回忆着父亲的点点滴滴,可他离开得实在太久。十几年前,那时候还没有微软没有网络没有iPhone,香港刚刚回归,公园里一片欢腾。最后一次记忆是父亲带着我坐上公交车,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我傻傻地看着车窗外来来去去的各种影子。父亲问我吃不吃冰糕,我摇摇头,他又说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我,我还是摇摇头。于是,他轻轻拍拍我的腿,说,放心吧,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已经想不清我那时究竟是去做什么,也忘记了那天的结果,时间好像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或许后面的事情压根儿没有什么美好可言,早已被我的脑子自动过滤。或许父亲从来就不曾说过那句话,我只是在漫长的孤独岁月里自我意淫、自我安慰、自我欺骗。
今天,窗外的月光无比皎洁。
我站起身拉开窗帘,月亮将我的影子映射在墙壁上,黑乎乎的棱角分明。我晃动着脊背,伸缩着脑袋,支棱起胳膊,在墙壁上寻找脑海中父亲的身影。20岁,我已经像父亲一样高,像他一样壮,但我30岁的时候注定不会像他一样去安慰一个孩子的心灵。
在墙壁上的影子与脑海中的父亲完全吻合之后,我学着他的模样慢慢地伸出胳膊,在空中挥了挥手。这时候,老妈的话语突然在脑海中响起:“有多远,走多远,再见了,我的儿子。”
想到这句话,我禁不住哭出了声音。

逃亡的30天里,我从没哭过。
我不想让自己变得脆弱,不想自己不堪一击,眼泪的大坝一旦决堤,就很难再止住。
在脆弱的时候,我无比需要一个怀抱,一个女人。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讷讷的店里,她看着我,一点儿都不吃惊。
这时,店里刚好没有人,讷讷的光环依然像个肥皂泡,却是太阳光底下五颜六色最斑斓多姿的那种。
我坐在破旧的黑皮座椅里,她走过来轻轻地将我放倒,我闭上眼睛,思绪就像哗哗的水声被放逐出来。
我感觉到讷讷的手指像盲人一样,一字一顿地触摸着我的头颅,不想错过那上面可能有的只言片语。
在同样的时间里,远处那个老男人站起身,一步步地朝我们走来。他安静地倚在门框上,看着闭着眼睛的我,头颅泡在黑水中,身体舒展,毛孔扩张;看着闭着眼睛的讷讷抚摸我的头颅,揉摁我的太阳穴。讷讷这次流了泪水,可我的眼睛睁不开,看不到她红红的眸子。
少顷,讷讷的泪水在面颊上蒸发,她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老男人,老男人慈祥地看着她,目光中有些许乞求,或者盼望。
讷讷并没有说话,她重新打开水龙头,打开水池里的阀门,冲刷我的头发,冲刷我的记忆。黑水汩汩地流淌进管道,一池清水浸泡着我,我依然闭着眼睛,像被定格在那里的一张相片。
讷讷的两个指尖在我的太阳穴上画着圈,这次,她是在说:
告诉我,告诉我你心中的死亡。

嗯,我想到了死亡。
老疤在徐州留给我的房子隐藏在一片低矮的平房之中,是流动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多一个我跟少一个我毫无区别。我每天晚上出去溜达着买点儿吃的,白天躲在屋子里胡思乱想。
在某天晚上吃了几个便宜的大包子之后,我正往回走,路中央突然有个女人朝我冲过来,边冲边发出绝望的哀号。我吓得挪不动步子,被她死死抓住不停地摇晃,我压根儿听不清她喊的是什么,只是看着远处路中央还躺着一个人。那里路灯昏暗,没什么行人,偶尔有辆车也加速离开,像极了我当初杀人的地方。
那女人把我拖到路的中央,跪下咚咚磕头,大约是求我想想办法。我没法告诉她,自己刚刚卖了手机换了钱买包子,根本无能为力。她见我无动于衷,又朝着远处一个人影飞奔过去。我低下头,看着血泊中躺着的人正嘶嘶地吐着泡。
老疤说逃亡时最忌讳的就是多管闲事,任何多管闲事都等同于自杀。所以我只是冷冷地站着,看女人哭号,看躺着的人颤抖、嘶嘶吐血直至一动不动,这是死亡在我心中烙下的最清晰的倒影。
我又想起了自己杀人的现场。
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深夜,我从酒吧晃晃悠悠地出来,走上一条没人的小路,突然觉得尿急,正好路边停着一辆跑车,于是犯贱地像狗一样撇着腿朝跑车尿去。没想到车里有人,一个同样喝醉的青年正坐在里面醒酒。他下了车,想要教训我,但喝的比我还多,被我推了一个踉跄。于是,他掏出了刀,出于本能,我抢过刀来狠狠地捅进他的身体,连续12刀,毫无停顿,直到他一头栽倒。
我看到鲜血飞溅得到处都是,赶紧脱下外套随手扔了,一边狂奔一边回头看。被捅的那个青年站起来,手捧着露出来的肠子踉跄地追了几步,一头倒在地上。如果当时有人相救,或许他不至于死,可那时我是杀人犯,救人不该由我负责。
之后逃亡的时间里,我一次次回忆起这个杀人现场。如果当时没有喝酒,如果他没有拿刀,如果我不是从小被娇生惯养受不了一点儿委屈的独生子,如果当时那条小路上能有个人,如果能有一条如果变成现实,我都不可能杀人。
可是,这事就发生了。
我很害怕,老妈更害怕,于是在她的怂恿下,我选择了逃跑。
我不愿想起老妈为什么对我无比放纵,但思绪这东西由不得我左右。
在我刚刚开始发育的时候,某一次犯了错误,老妈曾经扇过我一个耳光。
挨了这个耳光之后,我痛哭着说,我要爸爸,你还我爸爸。她同样哭着说,你爸爸死了。我说我不信,我没见过爸爸的尸体,没见过骨灰盒,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爸爸死了;我指着老妈的鼻子质问道,说,是不是你杀了爸爸?
老妈痛苦地瘫在地上,怀里紧紧搂着我,她的眼泪流了很久,然后淡淡地说:你以为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是怎么得来的?你爸爸是个坏人,他藏起了公家很多钱,他不想坐牢,所以从楼上跳下去,扔下咱娘儿俩,他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钱。
我摇着头,不想听这样的话。我说我不信,爸爸是个好人,从来都没打过我,他只会说,有我呢,别害怕,什么都不用怕。
老妈说,以前我问过你,你是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还是喜欢以前有你爸爸的生活,你说喜欢现在的。
我说,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现在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也要爸爸活着。
老妈点点头说,好。从那之后,她一直学着爸爸的口气说,有我呢,别害怕。
我不知道每次看着我闯祸时,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在这次幻想的最后,我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害怕被枪毙,害怕被报复被折磨致死,因为老妈说,爸爸不想坐牢,所以才选择死。从小时候我就觉得,坐牢一定是件无比痛苦的事,这是我逃跑的原因。我之所以来到青岛,是想毫无痛苦地自我了断,但讷讷的出现让我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让我心中的罪孽开始挣扎。
其实,本来我觉得自己罪不至死,如果回去投案自首,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大不了坐一辈子牢。但老疤对我说,别天真了,你爸不叫李刚,如果你爸叫李刚,你杀了人,还有挽回的余地。现在你杀的是“李刚”的儿子,有什么幻想都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就算你只是坐牢,只要有人稍微用一点儿钱买通监狱里的某些人,就可以让你生不如死;逃亡已经是一场精神上的灾难与折磨,你又何苦让自己的肉体也被囚禁?
……
十一
我的思路本来应该继续下去,可是想到这里意外终结了。
讷讷站起身,将我置于这一池清水之中,她没有再次抚摸我的头颅,没有阅读我的头颅上关于死亡的种种闲言碎语,她把死亡留给了我自己。
她缓缓地走到老男人的身边。
这个老男人在20岁的时候生活在一个偏僻穷苦的小山村里,他让一个女孩怀了孩子,因为害怕逃离了山村。女孩一直未嫁,独自把孩子生了下来,独自抚养长大,受尽各种歧视与屈辱。
老男人也一直没有结婚,直到辛辛苦苦积攒了20万块钱,直到自己得了癌症命不久矣,他决定回到自己当年的女人身边找寻最初的回忆,弥补心中的愧疚。那个女人告诉了他女儿的地址与账号,告诉他,能取得女儿的原谅就能取得她的,否则,就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讷讷抚摸头颅的本领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因为她的妈妈头疼很多年一直让她帮着按摩的结果。在讷讷离开小山村之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做跟头颅有关的生意,她抚摸每个头颅里的故事,听她所想听的,获取她所需要的。我不过是她摸过的其中一个,仅此而已。
老男人与讷讷站在门框边对视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看看我。他们缓缓地退出了屋子,老男人拉下了防盗卷帘门,确认门是关好的,然后,他们缓缓地沿着一条路走了出去。陪着老男人回到小山村之后,讷讷再也不会走出小山村。她当初之所以离开,之所以抚摸一个个头颅阅读他们的故事,仅仅是因为她对于自己从小没有爸爸这个事情耿耿于怀。她渴望用真实的故事弥补自己童年的种种遗憾,可惜读了那么多故事,她真正得到的慰藉并不多。
在彻底原谅了老男人之后,讷讷神奇的功能消失了,她得到这功能纯属意外,丢失它也是意外。
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老妈在眼睁睁看着载我的长途车消失之后就疯了,她在深夜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然后被一辆疾驶而过的出租车撞飞在空中,这场意外给她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句号。
至于我自己,杀人是一时冲动,之后没死在老疤手里仅仅是因为一块偶然的胎记。在一步步无意识地选择之后,我遇见了讷讷,直到现在躺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醒过来,醒过来又能做些什么。
我突然想起小学的时候听过的一场英雄报告会,一位瘸着腿的老爷爷给我们讲述他在朝鲜的山头上如何挨过炮弹一次次地爆炸而存活了下来,他说了那时候听起来很时髦的四个字:
上帝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