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展的眉头微微一跳,示意他接着往下说。“他在迎香楼的大堂里看歌舞,自己一个人坐到深夜,并没有点姑娘。”言铁风说:“其间只有老鸨和上菜的伙计跟他接触过。好象…并没有什么不妥。”杨展反问他:“他走的时候,神色如何?”言铁风摇摇头:“不是很得意,但是也看不出什么来。”小钉懒洋洋的靠着桌子,用手支着下巴说:“这小子怕是等得不耐烦了,但是等得人还是没有来。”杨展舒了一口气,眼睛里掠过一丝奇异的光彩:“看来杜十三和宇文敬都和迎香楼套上关系了…继续盯着宇文敬。”言铁风应了一声。迎香楼之所以取名为迎香楼,也许正是因为这里日夜都弥漫着特殊的芳香。不是寻常的脂粉香,而是出自安京最大的药铺“世安堂”精心调配的薰香“和息”。据说和息有宁神安眠的功效,深受安京大户人家的内眷们喜爱。也许正是因为这里弥漫着和息清淡优雅的香味,才使得这寻常的花柳之地散发出了不一样的风情。杨展伸手抚着下颌上一个时辰前刚刚沾上去的胡须,象一个初次来到安京开眼界的外乡人一样,一边四下里打量,一边啧啧称赞。他的身量似乎缩小了。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长袍,看上去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外地客商没有什么两样。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穿红色裙衫的艳丽女子,看到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唇边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不屑。她的身后,一个身材瘦小的丫鬟捧着食盒,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
“这里就是红儿的房间了。”艳丽的女子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快走两步,赶在杨展前面推开了房门。房间不大,却布置的十分精致,里间一张红木雕花大床,上面已经铺好了被褥。大红色的被褥上绣着如意图案,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喜气。小丫鬟将食盒里的酒菜摆在外间的圆桌上,然后走回红儿的身边替她摘下肩上的披风,红儿正要说话,却觉得一阵头晕眼花,一头扑倒在了梳妆台上。身边的小丫鬟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连声叫道:“姑娘,姑娘…”红儿已经昏倒了。杨展掩好房门,返身将她抱到床上用棉被盖好。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元宝放在枕头边,回头对那小丫鬟说:“这里就全靠你了。”那小丫鬟微微一笑,说:“二当家的尽管放心。我能脱身的。”杨展点点头,走回桌边吹熄了蜡烛,屋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杨展轻手轻脚的拉开了窗户,象一条壁虎一样悄无声息的游了出去。杨展身上灰色的衣衫在朦朦的夜色里,似乎已经和灰色的墙壁融合到了一起。
他的头静静的伏在窗边,透过一丝极微小的缝隙他可以清清楚楚的将房中的一切尽收眼底。这里就是红儿的隔壁,迎香楼的头牌凝云的房间。房间的布局与红儿的卧房几乎一模一样,外间生着旺旺的火盆,桌面上杯盘狼藉。红木雕花大床上,一男一女拥着大红锦被正靠在床头闲话。房中暗红色的火光虽然闪烁不定,却也足够让杨展认出那面色苍白的男人正是数年不见的宇文敬。楼下大厅之中的音乐声,嬉闹声一波一波的传来,杨展将头靠近窗口凝神细听。他们的声音虽然低,但是以杨展的功力,倒也听了个七八分清楚。凝云:“…那老太婆已经冲我发脾气了…”宇文敬哼了一声:“发脾气又怎样?你当我真怕了那个老婆子么?”凝云笑道:“此时都在一条船上,还是莫说这些了。东西带来了么?”宇文敬冷笑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你这次见不见我?那么重要的东西,我自然不敢随意带在身上。”凝云微微有些不悦:“你该不是信不过我吧?”宇文敬向后一靠,叹了口气:“信不信又如何?反正只要把东西交给了你,我的差使就算是完了。”凝云也叹了口气,懒懒的说:“既然如此,明天再来的时候别忘了带来。”说着,将头偎到了他的肩膀上,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胸膛。宇文敬却伸手将她推开,自顾自的披衣下床。凝云不悦的说:“你怎么不识好歹?”宇文敬苦笑一声,颇有些意兴阑珊:“姑奶奶,你我此刻顾命要紧。差使若办不成,你我黄泉路上倒有的是时间亲热呢。”凝云听了这话,脸色也是一变。微微的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杨展在窗外不禁皱起了眉头,宇文敬是退出了江湖的人,以他昔年桀骜不训的性子,此刻的忍气吞声便显得格外蹊跷。能甘心情愿让他跑腿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八
一钩惨淡的弯月悄无声息的没入了云层之中。天地之间为之一暗。杨展就趁着这瞬间光线的变化,悄悄潜入了迎香楼的后院。这一回算是轻车熟路的就来到了凝云的窗下。他一路跟随宇文敬来到这里,此刻自然是万分小心了。杨展刚刚靠近窗口,就听屋里女人的声音“咯咯”笑道:“这回你也可以交差,我也可以交差了。”然后就是宇文敬的声音邪邪一笑,说:“那你该怎么谢我呢?”听到屋里传出凝云销魂蚀骨的呻吟,杨展心里颇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已经潜伏到了这里,自然不能冒险让屋里的人察觉。宇文敬并非等闲之辈。杨展尽量把四肢放松,将呼吸调节在若有若无之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凝云的声音庸懒的传进了杨展的耳中:“真要走了么?”
杨展凑近窗缝,看见宇文敬正在背对着窗户穿大衣。凝云身上裹着一件大氅正难舍难分的送他出去。杨展掀开窗户,十分利落的闪了进去。房间里被褥凌乱,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情欲味道。杨展闪身藏到门扇后面。没过多久,门就从外面推开了。凝云一脚跨进门里却又停住。杨展的心微微一沉。却听她对身后的人说:“不用送来了,我要休息了。”
外面一个老妈子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凝云小心翼翼的插好了房门,尚未回头,一只大手已经从背后伸了过来十分迅速的捂住了她的嘴,随即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不要出声。否则我杀了你。”这声音平平淡淡的,却让凝云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捂着她嘴的那只大手放了下来,凝云小心的回过身,就这么一动,身上的大氅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了里面白玉一般的肌肤,映着半明半暗的火光,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魅惑。
杨展扫了一眼,目光又回到了凝云的脸上。凝云神情镇定自若,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杨展,唇边却若有若无的浮起了一丝柔媚的浅笑:“这位爷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的进了凝云的房间呢?”
杨展微微一笑:“当然是宇文敬离开的时候。”凝云万没有想到从他口中听到了“宇文敬”三个字,脸色不禁微微一变。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脸上重又浮起娇媚的笑容。她扭动着柔软的腰肢走到杨展面前,兰花般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胸膛,甜甜一笑,说:“既然都不是外人,那就更好了。”说着,慢慢踱到桌旁伸手斟满了一杯酒,送回到了杨展口边,笑道:“先喝了这一杯,然后抱我上床去吧。这里太冷了些。”杨展笑微微的接过酒杯,另外的一只手从她的后背慢慢的滑向后颈,握住她垂落下来的一把青丝突然间用力一拉,凝云身不由己的向后一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就在她张嘴的一瞬间,杨展已经将满杯的酒都灌进了她的嘴里。凝云的表情刹那间变得万分惊恐。杨展打横将她抱了起来,用力扔到了床上,拉开棉被将她用力一裹,笑道:“怎么样?现在还冷不冷?”凝云身体动弹不得,脸色却变得苍白,连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杨展笑嘻嘻的拍了拍她的脸颊,“我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若回答得好,我就不杀你。”说完这句话,杨展忽然发现凝云的身体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呼吸变得缓慢起来,眼神也开始涣散。
杨展心里微微一惊:“你喝下去的是毒药?”凝云喃喃的说:“不能说…不能说…不…不是毒药…”杨展皱起眉头,“你是谁派来的人?”凝云眼睛微微闭起,嘴里喃喃的说:“不能说…不…是…是风婆婆…”
杨展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说“不能说”,又告诉了他是“风婆婆”?难道她喝下去的竟然是可以控制别人神志的迷药么?想到这里,连忙问她:“风婆婆是什么人?”凝云象睡着了一样紧闭着眼睛,口中的声气也越来越微弱:“我…不知道,她是个又丑又凶的老婆子,她上面还有人…”“什么人?”“我不知道。”“风婆婆在哪里?”“西郊坟场…周路氏之墓…”杨展皱了皱眉头,这是什么意思?“宇文敬是你的同伙?”“是。”“他给你什么东西?你藏在哪里?”凝云脸上浮现出痛苦挣扎的神色,虽然是冬天,额头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藏在…藏在发髻里。”杨展伸手打乱她的发髻,里面果然藏着一个小小的纸卷。打开来一看,竟然是一份长长的名单,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左丞相张路昭 每年黄金两万两刑部侍郎李贺 每年黄金一万两量剑山庄 车项 每年黄金五千两……杨展略略扫过一眼,一颗心顿时狂跳不已。名单上不但有朝廷的官员,也有数名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扭头再要问,凝云已经昏迷得人事不知了。杨展万万也没有料到区区一个宇文敬竟然牵扯出了这么一条骇人的大鱼。不知道还有多少份类似的名单通过多少个凝云传递给了这个神秘的风婆婆呢?她所代表的又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呢?财势如此惊人,贿赂的又都是有头脸的人物,这其中必然有着极其骇人的背景。杨展心里一动,忽然想到近几年间悬而未决的几桩血案都被凶手将家财洗劫一空,莫非…那些财物都被这个神秘的组织用来发展羽翼?火盆里的火苗渐渐微弱下去。正是黎明来临之前最黑暗的时刻。在安彦国的神话故事中,黎明之神已经敲响了光明之钟,鬼魅们正在进行退回地府之前最疯狂的肆虐。杨展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一出城门,旷野上凛冽的北风卷着冰冷的雪花扑面袭来,程紫儿微微打了个冷战,裹紧了身上白色的狐皮大氅。天边已经亮出了一抹淡淡的朝霞,浓重的夜色已经渐渐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滞重的灰色。远远近近的老树怪石都在模糊的雪光中展现出狰狞的轮廓。程紫儿在马背上深深的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心中又是紧张又有一种奇异的轻松,似乎无边无际的雪原都充满了模糊的喜悦和希望。这里距离扶炎城已经很远了,她那颗因为过于激动而狂跳不止的心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这是她私自逃出扬威镖局的第三天。起因再简单不过了,她的爷爷程让给她安排了一场她并不中意的相亲。那个名门世家的子弟纵然再优秀,但是…程紫儿叹了口气,重新将视线投向了雪原的尽头。旷野中仍然四顾无人,风却渐渐的平息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的枣红马踏碎积雪的轻浅蹄声。那个鬼魅一般的灰色的身影又一次在远处闪过。程紫儿用力一勒马缰,枣红马沿着灰影消失的方向狂奔起来。她就是被这个灰色的影子吸引到这里来的,但是他究竟是不是她要找寻的人她现在完全不能确定。只能说很象,很象。她从来不曾这样盲目,也从来不曾这样明白自己的内心所想。这是她自己也无法停止的追逐,是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疯狂。她已经顾不了许多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去,看一看究竟是不是他?!朝阳缓缓升起的时候,程紫儿再一次失去了追逐的目标,雪原上甚至没有丝毫有人走过的痕迹。
她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慢慢走上了矮山坡,坡下是一片阴森森的坟场,七凌八落的坟墓一直延伸到对面山坡下的那一片杨树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邪魅的气息,令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她回身想要离开,可是…一双瘦骨嶙峋的利爪已经悄无声息的扣上了她的肩头。
九
借着淡淡的晨光,杨展在荒凉的西郊坟场找到了周路氏之墓。这里是一处新坟,坟前的石碑看起来干干净净,只是偌大的一块石碑上面只有这么几个字,看上去不免叫人觉得有些奇怪。从脚下隐隐传来的一丝异动,杨展连忙毁掉了附近的脚印,在雪坡后面伏下身来。
头顶枯枝上的积雪簌簌的掉落下来,地面也传来了一阵微弱的颤抖。仿佛地底有两块石板在轻轻挤压一般,响起隐隐的磨擦声。一个灰白色的人影从墓碑后面转了出来,这人小心翼翼的四下里张望了一番,然后迅速的离开了。杨展目送他走远,然后来到墓碑前面学着那人的样子在上面摸了一把。触手之处有一块浅浅的突起。轻轻一触,耳边立刻响起一声细微的声响,墓碑后竟然裂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杨展跃入了墓门之中,只见一道窄窄的石梯蜿蜒通向洞底。洞底深处隐约传来微弱的光线。杨展的手边有一个同样的机关,伸手一按,墓门应手而合。杨展轻手轻脚的走下了石梯。
阶梯的尽头,是间空荡荡的石室。四个屋角各有一方石凳,上面燃着半枝粗大的蜡烛。杨展四下打量这间石室,四壁光滑,象用刀削出来的一样。他靠近身边石凳,他小心的抓住石凳来回摇晃,只听“当”的一声轻响,烛光一晃,手中的石凳已经顺着两条黄铜的槽子滑脱下来,露出了里面一只手掌大小的门环。杨展正要去抓门环,就听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冰冰的说:“风婆婆在南殿议事,你开错门了。”杨展大吃一惊,霍地回过身。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青衣的少女。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清秀,神情却冷冰冰的。以杨展的身手,竟然没有发现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一想到这里,背后微微起了一阵寒意。
少女看他呆立在那里,微微蹙起眉头,说:“我说的话,你没有听到么?”
杨展的手指闪电一般扣上了少女的咽喉,他虽然抓住了这少女,但是这小小的石室中绝无藏身之处,一时间颇为犹豫。正踌躇之间,听见头顶上远远传来墓门开启的声音,随即,一阵极细微的声音传了下来。
杨展手上微微用力,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你刚才从哪里出来?”少女不知是疼痛还是惊吓,一时间花容失色。这么一试也已经知道这少女不是会武之人,杨展放开了她,倾听着来人的脚步声,作好了动手的打算。少女向他看了两眼,忽然低声说:“跟我来。”她一把拉住了杨展,向身旁的墙壁上撞了过去,杨展只觉得身体刚一触到墙壁便有一道门悄无声息的滑了开来,两人刚一进去门又无声无息的合拢了。难怪刚才没有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原来是有这样精妙的机关。少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匆匆忙忙往前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狭窄的甬道,一直延伸到了视线的尽头。空气中微微带着潮湿的水气。甬道的四壁都是平整的青石板,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装有一盏油灯。杨展没有想到地面之下竟然有这么大的工程,他跟在少女的背后,只觉得东拐西拐,最后来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之中。
少女关好了门,回头打量杨展,疑惑的说:“你不是他们的人,怎么会来这里?”
杨展向他抱拳一揖,诚心诚意的说:“刚才多有得罪。”少女微微皱起眉头,不无担忧的说:“这里很危险,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杨展细细打量这里,原来是一间极其简单的卧房,石桌石凳,靠墙摆放着一只衣箱,这些东西显然是从外面搬运进来的。他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少女垂下眼睑,神色微微有些黯然:“我叫小翠,是安京城郊王大人家的丫鬟,前年夏天陪主母去庙里上香,半路上被人劫到这里来的。”杨展叹了口气,问她:“都是些什么人?”小翠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但是他们都有功夫,手下人也很多。但是这地府之中就有三十多名侍卫。领头的是个老太太,大家都叫她风婆婆。”小翠看看他,又说:“你先藏在这里,等他们都出去的时候你再偷偷溜走。”
杨展在石室之中来回踱了两步,抬头问她:“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接近他们又不至于连累到你?”小翠想了想:“他们商议事情的时候,有时会叫我们在帘幕后面伺候,你可以藏在帘幕后面。不过,他们有的时候会说一种很奇怪的话,我听不懂。”杨展心里微微一动。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石板相扣的声音,小翠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藏到床后去。
门打开,门外一个佩长刀的侍卫走了进来,看到小翠,面无表情的说:“老主子要在逐鹿厅议事,你先带人过去打扫干净。”小翠连忙答应了一声,这侍卫刚刚转身,杨展已经闪电一般掠到了他的背后,一把扣住了他的咽喉将他拽进了屋里。小翠冷不防他有这样的行动,一时间脸色惊得煞白,连忙将石门合上。回头看时,杨展已经扒下了他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小翠看到侍卫双目紧闭,微微有些不忍心,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杨展安慰他说:“三个时辰之后,他自己会醒来。那时候,我的兄弟们也已经赶到了。”小翠点点头。她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留着短胡子的中年人,但是他身上有种让人信服的东西,让人没来由的就对他生出几分信赖。两个人一前一后拐进了一条新的甬道,石门一开,杨展顿时觉得眼前黄澄澄一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堵铜墙,小翠看出他心里存着疑虑,低声解释说:“我听他们闲聊时说,这里原来是前朝一位王后的陵墓。风婆婆他们虽然霸占了地府,但是陵墓之中真正贵重的东西都藏在地府中央的寝陵之中,寝陵周围都是铜墙,他们想尽了办法也没有打开,听他们的口气,似乎是很想得到那些宝贝呢。”
绕过铜墙往里走,甬道渐渐宽敞起来,装饰也越来越奢华。不时可以见到几个侍卫的身影,耳边也若有若无的穿来了隐隐的说话声。逐鹿厅虽然装饰得十分奢华,但是由于过于过分宽大的原因而显得有些空旷。地面上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大厅的中央摆着一套宽大的紫檀木桌椅,椅子上铺着精致的毛皮坐垫。首座后面摆设着一架八宝琉璃屏风。大厅的四周都挂着层层叠叠的帐幔,帐幔半新半旧,质地却厚软结实,似乎是用来阻挡地道之中冰冷的气流。杨展藏身到两重帘幕之间,将前面正对着主座的接缝微微掀开。小翠带着几个女孩子端着水盆进来擦拭桌椅,目光不时的打量周围的帐幔。没过多久,就有说话声从外面传了进来,小翠等人连忙退了出去。说话声越来越近,地府之中空荡荡的隐隐传来回声,听起来声音反而显得不真切。
最先进来的是一位柱着龙头拐杖的黑衣老妇人,生得干干瘦瘦,满面皱纹。小小的一对三角眼,眼神却十分凌厉。她身后并排走着一对身穿白衣的绝色男女,年龄都在二十上下,男子笑嘻嘻的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那女子却微微皱着眉头,眼神也冷冰冰的。这两人一出现,连帐幔后面的杨展都觉得眼前一亮。这三人大摇大摆的在主座坐下,门外陆陆续续又进来十余名戴着面具的彪形大汉,进来后纷纷向主座上的三人行礼。风婆婆阴沉沉的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然后望着其中一名大汉,声音嘶哑的问:“老七,那个女娃到底说了什么没有?”那个大汉起身说:“这个女娃倔强得很,我软硬兼施,她什么也不肯说。我看她怀有武功,衣着打扮又不是寻常人家,所以不敢动刑,特地来请示夫人示下。”风婆婆恩了一声,淡淡的说:“那就先饿她两天吧。”老七行了个礼,又坐回了座中。风婆婆身旁的绝色少年笑嘻嘻的说:“这女娃生得十分标致,饿两天可就脱形了。不如交给我吧,我雷夺对付女人最是有法子了。”风婆婆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雷夺,口中却说:“老七,你现在就去守着,若是放了谁进去,你就提着自己的脑袋来见我吧。”老七领命而去。雷夺悻悻的靠回座位之中。就听风婆婆端起茶盅微微叹了口气,说:“宇文敬来安京已经好几日了,怎么凝云到现在还不来复命?别是出了什么岔子?”座中一人“哧”的一笑,说:“这一对狗男女恋奸情热,一时半会儿哪里想得起复命?夫人若是不放心,我回去就派人去催催她。”风婆婆阴沉沉的说:“凝云若是起了异心,就不要留活口。再过两个月老身就要回去复命,你们若是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差错让我在主母面前丢脸,一个也别想活了。”这话说的阴森森的,听在杨展耳中也不禁激起了一丝寒意,原来风婆婆的地府不过是个分舵。那么这个主母,又有几个分舵?
风婆婆身边那绝色的女子冷冰冰的说:“宇文敬一共派人送来了三份名单,我已经据实回报了主母。主母对各位十分嘉许。这次回去复命,珍珠一定要向主母给各位讨几件奖赏。”
座中人听了她的话都露出十分愉悦的神情。风婆婆不动声色的扫视了一眼座中人,淡淡的说:“都出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来。”
她端起茶盅,忽然之间扬了扬手,茶碗盖宛如一枚蝴蝶镖一样倏地击向了杨展的藏身之处。茶碗盖以极快的速度前进,带动周围的气流发出一阵柔和的“呜呜”声,马上就要击中帐幔的时候,它忽然缓了一缓,紧接着以一种更快的速度沿来路向风婆婆击了回去。风婆婆手中仍然捧着茶盅,身体灵巧的在半空中打了一个转,“丁”的一声,用茶碗接住了碗盖,但是她的身体尚未站稳,手中的茶碗已经“砰”的一声碎裂开来,茶水四溅,一时间,风婆婆竟然没能避开。她脸上流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就在这一瞬间,一条灰色的人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出帐幔,向她袭了过来。风婆婆举起拐杖护在身前,这灰色的人影变化迅速,不论她的拐杖打向何处,他都能够轻巧自如的借着她的一击之力变幻招数。风婆婆知道自己错在一开始就轻敌了。她扔掉拐杖,身体象一只大蝙蝠一样腾空而起,杨展就地一滚避开了她的当头一抓,顺手抓过一张椅子丢了过去。风婆婆狞笑了两声,一掌拍碎了椅子。椅子上面的毛皮坐垫不能受力,刹那间碎裂开来,漫天绒毛飘飞之中,风婆婆骇然发现杨展忽然不见了。她抬头向上看去,一双骨节毕露的拳头离开她的头顶已经不到一尺的距离了,拳头后面是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风婆婆的身体象漂浮在水面上一般,在最后的关头荡了开去。杨展如影随形,一双铁拳始终袭向她的额角两侧。在她眼前,杨展的一双铁拳瞬间化成了十分精妙的指法,左手在前变幻不定,右手指尖已经弹向了她的额头。风婆婆的瞳孔收缩成了一个锐利的亮点,脸色也在这瞬间变得没有了血色——如此近的距离,她根本来不及躲避,额头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血洞,鲜血四溅,一时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声音嘶哑的喊了一句:“十四郎的魔琴指…”话音未落,她人已经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身后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吼,杨展一回身,一条白色的人影已经冲到了面前。这人是雷夺,兵器是一对长不及三尺的短剑。杨展拾起风婆婆的龙头拐杖迎上了他的双剑,雷夺的左手剑直刺向他的头部,右手剑却挽了个剑花斜斜向下刺向他的小腹。剑峰凌厉却又蕴有后劲,此人的武功似乎还在风婆婆之上。
只听“叮当”两声脆响,龙头拐杖已经被他一支短剑将头尾各削去了一截。
雷夺一招得手,剑法倏变。杨展不敢大意,只是用铁拐杖护住周身。时间越长,越是显得雷夺招数沉稳,与他玩世不恭的神态判若两人。杨展依照常理推测,双剑之中应该有一招为虚,一招为实。雷夺看他不理会刺向胸前的一剑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待要后退,一段铁拐已经顺着剑峰滑了上来,“砰”的一声击中了雷夺的胸口,雷夺闪电一般向后闪开。门边闪过穿白衣的女子,她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杨展的双脚。杨展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一脚踩空,直向下跌了进去。杨展一惊之下,左右脚互相借力,身体又向上拔高,但是洞口两侧的石板已经缓缓合拢。雷夺见他又跃了起来,双剑同时向他的顶门击落。杨展人在半空中身体微微打了个转,双手已经使出了魔琴指中的一招“绕指柔丝”向雷夺额头弹去。雷夺在逐鹿厅中已经见过他用这一招击杀风婆婆,此时见他故伎重演,心头立刻大惊,收回双剑便向后跃出,刚退出一步,就觉得右肩传来一阵彻骨奇痛,大叫一声仰天跌倒在地。
不过一瞬间,两扇石门已经合拢了。
十
杨展伸手摸摸四壁,触手冰凉,似乎和小翠的房间没有什么区别。一想到小翠的房间,心里似乎模糊的掠过了什么,却快的没来得及抓住,就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微微叹了口气说:“我已经耗了一根火折子查看过了,四壁都是石板,没有发现有什么机关。”
听她声音,似乎在石室的另一端。杨展想起刚才风婆婆和老七的对话,忍不住问她:“你是才被他们抓来的?为什么?”她的语气里微微带了一点自嘲:“还能为什么,不过就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的功夫很好啊,那个人被你杀了吗?”杨展微微摇头,“我只是击碎了他的琵琶骨。”想到此人的武功从此以后大打折扣,倒是失去了一个劲敌。反倒是那个叫珍珠的女子,心计狡诈,如果再遇见了不可不防。杨展靠着墙壁坐下,他看不到那个女子,却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甜香。正想问问她来历,就听她说:“你的功夫很好啊,不知道怎么称呼?”杨展脸上还带着面具,犹豫了一下说:“在下钟平。”她又叹息了一声,低声说:“刚才看到你从上面跌了下来,才知道是自己认错了人。原来我看到的是你。而我却一直认为是…他。所以一路追了过来。”杨展若有所悟,听她的语气,所说的自然就是她的意中人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
她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平静得多了:“小女子姓程,名紫。是扶炎城扬威镖局的人。钟大侠如果能活着离开这里,拜托给我家人带个口信。”杨展听她说起扬威镖局,心里不由一动:“你我相逢在这黑牢之中,也是一场缘分。若有酒,定然要敬姑娘一杯。”程紫儿微弱的一笑,喃喃说道:“我是不饮酒的。不知道他…会不会饮酒。”后半句话声气微弱,宛如自言自语一般。杨展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好奇的问她:“他是否饮酒,姑娘不知道吗?”
程紫儿黯然说:“只怕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杨展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点怜惜来:“不知姑娘说的究竟是谁?也许我还认识呢?”
程紫说:“听说他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你未必就认识。他叫杨展。”
杨展怎么也想不到她说的人竟然是自己,可是搜肠刮肚的也只想起来扬威镖局的几位好汉,再也想不起在哪里认识这位姑娘。愣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她:“姑娘在哪里认识的这位杨兄弟?”
程紫在黑暗中微微扬起头,淡淡的说:“我家是开镖局的,杨展救了我家的镖,后来有人追到了镖局,又是他来解围。”杨展回忆那天在镖局中的情形,似乎有位穿紫衣的女子站在程让的背后,难道就是她?可是自己甚至没来得及留意她究竟长什么模样…。这样的事情在杨展看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她的语气又完全不象是在开玩笑。两个人各怀心事,都陷入了沉思中。程紫儿听到这个新来的牢伴在囚室之中走来走去,忽然之间发出了一声欢呼,一抬头,看到一侧墙壁正缓缓挪开,微弱的光线如水一般泻了进来,不由得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的?”
杨展没有说话,心里却想的是:“真笨,已经看到过小翠开门,怎么此刻才想起来呢?”
程紫抬头打量他,只见他肤色微黑,额头微微几道皱纹,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采,看到她正在打量自己,向她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率先走了出去。地府之中不出所料已经走了个干干净净,连风婆婆的尸首也不见了。两人刚刚走出逐鹿厅,就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爆炸的闷响。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杨展心中还是一沉。出去的通道既然已经被毁,不知道这里的通风装置还能够支持多久?程紫儿的脸色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苍白,看到杨展神色镇定,不知不觉也平静了下来。杨展一边走一边不时的在墙壁上留下记号。他自己也不知道沿着迷宫一样的地道能够走多远,这里地形的复杂显然已经远远的超出了他的预料。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又回到了逐鹿厅。程紫儿靠在太师椅上不住的喘气。杨展慢慢的走近击伤雷夺的地方查看自己跌下去的陷阱,但是地面上除了几点血迹,他看不出任何明显的痕迹。太师椅下面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杨展走过去捡了起来,原来是一枝沉甸甸的凤头金钗,钗身雕刻着细致的纹路,凤口中含着一粒龙眼般大小的明珠,明珠熠熠生辉,一看就知道是十分贵重的首饰。不知到底是风婆婆的,还是那个名叫珍珠的女子的东西?忽然之间又想到铜镜和凤头钗,都是女子的东西,会是同一人留下的吗?
程紫儿看他形容古怪的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忍不住问他:“钟大侠,你到底在找什么?”
杨展摇头,顺口说道:“没什么,你渴不渴?这里有…”一个茶字还没有说出口,杨展整个人都已经惊跳了起来,他忽然间知道了自己反复思考的到底是什么问题了!难怪他会反复的想起小翠端着水盆进来的情形。一个时辰之后,杨展终于找到了那道石门。石门尚未打开,耳边已经传来了水流咆哮的声音。
石门之外,微弱的油灯照着一道宽阔的石堤。石堤下面是黑沉沉的河水,十数层阶梯一直通到了河面之下,河水咆哮的声音在巨大的石洞之中激荡出层层回音,显得格外阴森。
杨展看到了程紫儿诧异的神色,但是此刻却无心向她解释象这样庞大的地下建筑,类似开启石门这样的机关都需要水流来做动力。她只是一个妙龄少女,这一类的问题,她未必会感兴趣。
“程姑娘,”他坦白的直视着程紫儿清澈的双眼,略带犹豫的说:“目前我们只有这一条出路了。但是我不能肯定走水路就一定能安全脱险。”程紫儿目光望向黑沉沉的水面,回过头冲着杨展嫣然一笑,说:“生死有命。只是我不懂水性,恐怕会连累了钟大侠。”杨展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忽然之间觉得这个女孩子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
他解下了自己的腰带将她缚在背后,一步一步向水中走去。地下水流并非想象中那么冰冷刺骨,但是水中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杨展被这股力量推动,身不由己的顺流而下。身后的程紫儿似乎有些紧张,双手不由自主的搂紧了他的脖子。他想要安慰她,但是声音一出口就淹没在水声之中,一个字也听不清。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寒意也越来越重,耳边水流的咆哮让人情不自禁的就生出一丝丝畏惧,地狱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的?杨展的四肢渐渐变得僵硬了。他忽然发现是否懂水性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有几次,他似乎被水流重重的撞到了石头上,但是肌肉都已经麻木,反而没有了疼痛的感觉。渐渐的有了想睡的欲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流似乎慢慢变得平稳了。似乎…闻到了雪原上清爽的气息。一股又苦又热的浓汁从他嘴里灌了进来。呛的他一阵咳嗽。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在耳边大喊一声:“二哥!真的醒了?”杨展睁开眼,但是在黑暗里呆得久了,一点点光线都晃的他分外难受。这个声音听在耳中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杨展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唇边已经浮起了一丝笑容。“睁眼,睁眼”小钉的声音已经凑到他耳边:“我知道你已经醒了。”杨展无奈的睁开,在黄昏柔和的光线里,小钉睁着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挤在他身后的是安京分堂中的几个兄弟。看见他醒来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喜不自胜的表情。
门吱呀一声推开,言铁风扶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走了进来,这老人来到床榻边细细的为他把脉,笑呵呵的说:“二当家的这一醒就没事了。他这身子是精钢打出来的。若换了旁人,这几十里地飘下来,哼哼。”他斜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几个大汉,看到那几个大汉连忙点头,都是一副先生言之有理的表情,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我昨天已经用内力疏通了他全身的经脉,这一副驱寒的药方再给他浓浓的灌上一大碗,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小钉和言铁风对视了一眼,都放下心来。老人站起身来伸开手臂,象赶鸭子一样将房中的众人都轰了出去,嘴里念念叨叨的说:“都回去等着,二当家的还得睡上一觉,有什么话,都等明天说…”杨展听见小钉和言铁风压轻手轻脚走路的声音,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安详。不知不觉就又沉沉睡去。
十一
两匹骏马奔驰在广阔无垠的雪原上,跨过一条结冰的小河之后,前面的骑手一拉缰绳,回头看向身后的同伴。明媚的阳光下,他脸上的笑容清浅的如同河面上掠过的一阵微风。却足以让身后的人有刹那间的失神。小钉不确定的问:“二哥,你的心情…好象很好?”杨展眺望远处的山麓,唇边又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陈老爷子向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这一次邀我们去秋阳山,恐怕是真的查到铜镜的消息了。”小钉顺着他的视线,出神的望着远处,良久才低低的说:“秋阳山小红楼本来就是江湖中最能收集情报的组织,真让他们查到了…会不会招惹什么麻烦?”“如果怕有麻烦就不查,那也是不成的。”说到这里杨展微微一笑,“一直忘了问你,送程姑娘的人交代了没有?”小钉点点头:“铁风交代过了,就说是钟平的朋友。”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有意无意的落到了官道上一辆正在缓缓行驶的马车上。因为积雪封山,这条路已经很少有车辆通行了。纵然有急事要出门的人,也都改道走了安京的通往扶炎城的那条老路。这辆黑色的马车看上去虽然十分简朴,但是车辕和轱辘都明显的经过了改装,车中人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内眷。可是,很少有人会选择这样的天气出门,更不要说有钱人家的女眷了…小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再看,又发现两个赶车的大汉虽然衣着很普通,但是眼神却十分凌厉,赶车的姿势也与普通的车夫有所不同。而且一看到他们的身影出现在雪坡上,两个车夫明显的流露出戒备的神情。富贵人家的女眷出门,当然要带几个会功夫的随从。小钉想到这里,觉得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了。杨展说了句:“走吧。”率先夹紧了马刺,大黑马长嘶一声,闪电般冲了出去。小钉从马车上收回目光,开始一心一意的追赶前面的大黑马。两匹马一前一后很快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官道上的马车还在缓缓的向前行驶。挡住车窗的厚帘子忽然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掀了起来,一个低柔的女声问道:“还有多久可以进城?”这个婉转疏离的声音一响起来,就犹如黑暗中被轻轻拨动的琴弦,让人觉得清冷灵透的韵律一直从心头滑了过去,惊艳中带着几分冰冷。车夫不敢回头,只是恭恭敬敬的回了句:“回大小姐,最多还有一个时辰。”
马车里的女人应了一声,轻轻放下了车帘。在帘幕落下的一瞬间,似乎有一根褪了颜色的红色带子在明媚的阳光里一闪而没。秋阳山座落在安彦国与呼伦国交界处,在周围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的衬托之下,秋阳山宛如荒滩上的一颗奇异的绿色明珠。进入山谷之中,一股暖融融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放眼望去,山道两侧树木葱茏,繁花星星点点。耳畔隐隐传来潺潺的水声。林中不知名的鸟雀在婉转歌唱,花间更有彩蝶翩翩起舞。
杨展和小钉数日以来看到的都是千里雪原的苍茫景色,乍然间看到这满眼的绿色,都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真是奇妙,这林家还真是挑了个好地方。”小钉不由啧啧称赞。杨展正要说话,冷不防一只松鼠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嗖的一声从两人眼前窜了过去。两个人对视一眼,情不自禁都哈哈笑了起来。“我以前听人说过,戈壁滩上虽然大多数的地方都寸草不生,但是却零星分布着一些水脉丰富的小绿洲。”杨展环视四周,忍不住赞叹说:“看到秋阳山,才知道确实如此。”
两人正在感叹造物的神奇,就听远远传来几声清脆的竹哨,竹哨声此起彼伏,不多时,就有两个身穿白色长衫的年轻人出现在了杨展和小钉的面前,这两个年轻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番,抱拳行礼,语气十分恭敬的问:“来人可是杨展杨堂主和钉大侠?”杨展和小钉跳下马背,客气的还礼。年轻人说了句:“主人和跃榴山庄的陈老庄主正在恭候堂主大驾。”就率先在前面为客人引路。
越往里走,秋阳山的景色就越是精致,不时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瀑布以及人工种植的各色花卉。绕过一湾瀑布,杨展和小钉甚至还看到了水湾里一群洁白的天鹅在缓缓游动。
山谷的中央,几幢精巧的朱红色小楼就耸立在繁花围绕之中。杨展和小钉一路行来,也留意到了山谷中布下了不少神秘的阵法。想来如果不是有人带路,要走到这里来,恐怕也不那么容易。红楼前面的花园里,两个中年人正在悠闲的漫步,其中身材高大的一位正是小红楼的主人秋东岳,他身旁身材干枯的就是虎跃山跃榴山庄的庄主陈表。杨展与秋东岳虽然是初次见面,与陈表却是数年的交情了。看到两位前辈都迎了过来,连忙上前行礼。秋东岳连忙挽住了他的手臂,呵呵笑着说:“二堂主少年英雄,我虽然整日缩在这小小的山谷之中,也听说了二堂主和各位好汉的作为——可惜我没有女儿。”一旁的陈表也呵呵笑着说:“我这位小友可是大忙人,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秋东岳将客人都迎进了大厅之中,奉茶之后挥手让下人都退了下去,然后神色凝重的向杨展问道:“听陈庄主说,二堂主手中得到了半面残镜?”杨展从怀里取出铜镜递给他。秋东岳的瞳孔遽然收缩,脸色也在这瞬间变得全无血色,张着眼睛盯着它看了半晌,才哆哆嗦嗦的将手伸进了自己的怀里,摸出了一个绸布包。放到桌子上打开一看,居然也是半块铜镜。
秋东岳将两片残镜合在一起,然后抬头望着杨展,语不成声的问:“这…到底是哪里得来的?”“这是在下的一位朋友临死之前,从凶手身上窃来的。”杨展微微一叹,“目前只知道凶手是一群女人。”秋东岳的双手反复摩挲着铜镜,缓缓说道:“多年来小红楼一直追寻有关的消息,万万不料还有这么一天能看到破镜…”重圆两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秋东岳的神色十分感伤,:“各位想必十分好奇这铜镜的来历,这事十数年前倒也轰动一时,现在恐怕知道的人不多了。”他望着窗外,长长叹了口气,说:“我的长兄秋东岭二十年前一次外出回来,带回一位受伤的女子,这女子名叫木梅,是当时名动江湖的绝色美女。但是她的来历却没有人知道。因为许多退隐的高人都不允许门下弟子透露师承,所以她的情况也不是如何的特殊。但是直到婚后,在下才意外得知,竟然连家兄也始终不知道她的来历,这就多少有些不同寻常了。”说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了铜镜上,“她当时受伤极重,在我们谷中一直休养了大半年才开始好转,这半年之中家兄一直细心照顾她。所谓日久生情吧,伤好之后,她也就顺理成章的和家兄成亲,做了我的嫂嫂。这面铜镜,就是木梅当时随身携带的东西,至于它的来历,连家兄也是一无所知。在下心里虽然颇有疑虑,但他们夫妇人前人后恩爱异常,家兄对这位妻子更是十分的信任,从不因此对她有什么不满。所以,在下也只好把这点疑问埋进心里。”“两年后,木梅生了一个儿子。取名星河。一家人更是其乐融融。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儿子满周岁这一年的除夕之夜,木梅突然就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谁见过这个人。”杨展露出奇怪的神色,不解的反问了一句:“失踪?”秋东岳点了点头:“的确是突然失踪,后院的丫鬟们说夫人抱着小少爷在梅林之中看梅花,可是家兄进了梅林,只看见小星河裹在一件狐皮大氅里躺在凉亭的石桌上。那件白色的大氅正是木梅身上所穿的。当时山谷中正下着百年难遇的一场大雪,但是地上只有从内宅通望梅林的脚印。”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当时正好有两个厨房里的伙夫从后山经过,他们说经过梅林的时候,曾经听到夫人在唱歌。”杨展皱起了眉头,“他们能一口咬定是夫人在唱歌?唱的是什么?”秋东岳肯定的点了点头:“整个秋阳谷的人都知道大夫人唱歌好听,但是唱的歌没有人能听懂。”“没有人能听懂是什么意思?”这回是小钉不明白了。秋东岳似乎也颇为困惑:“我也听到过几次,象是一种异族人的方言,语调很悠长。的确是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看到大家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接着往下讲:“此后,家兄就发疯一样四处寻找她的下落,小红楼更是发动了所有的眼线来收集关于她的消息,但是始终没有一点线索。就在星河三岁的那年冬天,他突然回到了谷里,还给星河带回来很多礼物,他看上去情绪很好,自从木梅失踪之后他还没有这么轻松过。那一次他在谷中留了整七天,每天都陪着星河一起玩耍。第七天的黄昏他抱着儿子来找我,星河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小星河在睡梦中脸上还挂着笑容——因为那天之后,他,就再也不曾笑过。”说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他把孩子交给我就离开秋阳谷。他说已经有了线索,让我们等着好消息。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他离开两个月之后,小红楼的眼线在一处密林中发现了家兄的尸首,尸体上不但刀痕累累,面容也有所改变…”“的确是秋大侠的尸首么?”杨展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叙述。“家兄肋下有一处胎记,我们兄弟自小常去河中游泳,所以认得极熟。他身上虽然有多处刀伤,但是致命伤却是被人击碎了心脏。当时的名医张言所下的结论是:家兄被人以掌力击碎心脏,凶手犹不解恨,所以留下了许多刀痕。”这一席话听得大家暗暗心惊。秋东岳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是一说起当年的旧事,双肩仍然微微发抖:“家兄为人光明磊落,在江湖上人缘极好。至今我们也查不出会有什么人能一掌将他杀死?而且象怀有深仇大恨一般,连尸首也不放过…”说到这里,秋东岳胸膛起伏不定。半块残镜虽然带着不祥的气息,杨展还是没有料到背后还有这样一段凄惨的往事。
关于当年的秋大侠之死他也曾有所耳闻,似乎都暗中指向了失踪的木梅。当杨展说起这些传闻时,秋东岳却摇摇头:“木梅虽然身世颇多疑点,但是她和家兄感情一直很好。不可能下这样的毒手。当时家兄的胸口上留有凶手的掌印,绝不是女子的掌印。木梅的武功在江湖中颇多传闻,在下实在没有亲眼见识过。至于铜镜,我们发现家兄尸首的时候,铜镜只剩下了半块,就藏在他的怀里。”
杨展猜测当初木梅嫁入秋阳山也许是为了躲避什么仇家,但是终究也只是猜测而已,想了想,到底没有说出来。就听秋东岳又说道:“我们小红楼一直暗中调查此事,只可惜始终没有什么线索,如今半块铜镜又重新出现,想来贵堂正在追查的事与家兄遇害的事多少有些关联,二当家的如果有什么差遣,小红楼一定全力以赴。”杨展也不客气:“有秋大侠帮忙,相信很快会有结果。”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陈表到了此时,捋着自己的短胡子提出了问题:“大夫人当时失踪的十分突然,不知道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留在谷中?”秋东岳想了想,说:“她有一对佩剑,名叫‘碎月’,与星河寸步不离。一会儿我叫他来见见各位。”透过大厅的窗户,杨展已经看到了一个挺拔的的身影正沿着朱红色的小桥朝这边走过来,身上白色的衣衫倒映在碧绿的水面上,宛如一只翩翩欲飞的天鹅。这突然出现的男子黑发如瀑,白玉般的脸颊上生着一双海水般幽深的蓝色眼睛,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双眼之中波光潋滟,竟然美得让人让人透不过气来。那对名叫碎月的佩剑就垂在他的腰际,银白色的长剑,银白色的剑鞘,剑鞘上镶嵌着名贵的蓝宝石。在正午的阳光下光华灿烂,如同主人那双奇异美丽的蓝色眼睛。
十二
“秋星河,”秋星河冷淡如水的目光依次扫过大厅中的众人,最后落在杨展的脸上。
“杨展,”杨展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同伴小钉。”秋星河点点头,“听说锄恶堂的在各地都有眼线?”杨展点点头:“确是如此。”秋星河指了指桌面上的铜镜:“可以留下吗?”杨展爽快的说:“也算是物归原主。如果查出什么线索,不知能不能…”
秋星河拦住了他的话,语气轻浅的说:“这个自然。”这青年的周围仿佛笼罩着一层薄冰,即使面对面的距离,也仿佛隔着重山。那一双深邃的眼睛象海水一样,虽然清澈,却将海底的一切都掩盖住了,让人什么也看不到。也许他自小就是如此,但是杨展还是从中看出了一点异样的东西,锄恶堂并没有赢得这蓝眼青年的信任。最后这句话他似乎在敷衍杨展。也许谁也不能够赢得他的信任。也许,他只是把整件事当成了自己的家事,不愿意别人来插手。
但是,既然已经知道了铜镜的来历,也算不虚此行了。“这小子跟你打马虎眼呢。”小钉凑了过来,轻声说:“我敢打赌,如果他们查到什么消息绝对不会告诉咱们。”杨展回过身,看了看远处庭院中宛如玉树临风般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不说就不说吧,好歹咱们想打听的事也都打听到了。”小钉撇了撇嘴:“这不是过河拆桥么?”杨展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事情关系到自己的长辈,换了别人也是一样。”
小钉心里还是有点不服气,但是杨展已经说到这里了,他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回头再看看那奇怪的青年,却看到他身边已经多了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这女子穿着浅色的衣裳,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斜髻。离得太远看不清眉眼,但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冷漠气质却和秋星河如出一辙。“这个恐怕就是小红楼的副楼主,那位有名的霜姑娘了。”说完这一句,小钉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他们倒真是一国的。”杨展也听说过,小红楼的副楼主凌霜年纪虽小,却是足智多谋。深的秋东岳的青睐。据说她的兵器是一双长剑,已经有了秋东岳的七分火候。前面远远带路的老嬷嬷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来说:“当年我家主母失踪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梅林。梅林中修有碎石小径,梅林的深处有一座精巧的八角凉亭。这里离谷中木楼距离并不远,如果真有外敌来袭,只要木梅喊一声就可以引来救兵。而且身上的大氅还裹住了婴儿放在亭中…,杨展能想到的就是:木梅一定是自己离开的。或者当时有人来接应她。这个人必定是轻功极好,而且熟知谷中机关,所以才可以在谷中来去自如。
果真如此,查出木梅的身世就至关重要了。他能想到,小红楼的人自然早已想到了。到了此时,不用小钉提醒杨展也已经可以确定秋星河是绝对不会透露给锄恶堂任何有关木梅的消息。一离开秋阳山立刻感觉从鸟语花香的春天又回到了冰天雪地的寒冬。远处的雪原上,一人一马正朝这边飞驰而来。马上的人一脸焦急的神色,看到杨展和小钉,远远就喊了起来:“救命!”声音尖细,似乎是个女子。不过眨眼之间,她头顶已经出现了两只奇怪的大鸟,黑色翎毛,尖尖的爪子直向那女子头顶抓落,杨展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用力弹了出去,前面的大鸟一心要抓那女子的头顶,猝不及防被铜钱打中了胸口,怪叫一声,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另外一只连忙躲闪,已经被铜钱击中了爪子,这只怪鸟惨叫了一声,沿着来路匆忙飞走了。马上的女子勒住了缰绳,怔怔的看着杨展,忽然说了句:“这伤人的手法我见过,司飞叶是不是就是被你给救走的?”杨展一愣。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男装,一张甜美可喜的苹果脸,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十分活泼,见杨展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她咬着嘴唇向身后看了看,眼里微微露出一丝害怕的神色。
杨展心里十分疑惑,看她的身手,并不象是那天夜里袭击司飞叶的女子…
这女子看看他们,叹了口气:“我正在逃命,头一次是司飞叶偷了我的东西,结果歪打正着被他救了一命。这一次如果不是你们,我真的就成了灵雾鸟的爪下亡魂了。”小钉围着她转了两圈,警惕的盯着她问:“究竟谁要抓你?司飞叶手里的东西,是你的?”
这女子看看他再看看杨展,不耐烦的说:“那你们先告诉我,那一夜从夺魂四使手里救走了司飞叶的,究竟是不是你?那一样东西是不是已经送去了秋阳山?”杨展点了点头。她似乎暗中舒了一口气,目光望向他们身后,目光复杂的说:“你们到底还是查到了秋阳山小红楼?”杨展和小钉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女子十分奇怪。小钉忍不住问她:“你究竟是被什么人追杀?”她还没有说话,就听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苹果脸的女孩子流露出惧怕的表情,“他们已经追来了,咱们快逃吧。”小钉奇怪的瞥了她一眼:“我们为什么要逃?要捉的又不是我们。”苹果脸的女孩子一窒,随即怒道:“你们杀了她的灵雾鸟,她决不会放过你们的。”
杨展不动声色的问她:“她?指的究竟是谁?”苹果脸的女孩子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一夹马刺,转身跑了开去。杨展望着那女子的背影,轻声说:“她不但知道铜镜,还知道秋阳山。手里应该掌握了不少的线索。跟去看看。”小钉点了点头,拍马追了过去。杨展做出继续赶路的样子,不动声色的继续往前走。不多时,就有四五匹马迎面飞驰而来。当先一匹枣红马,马上一个身姿曼妙的白衣女子,白纱覆面。其余几个大汉好象是她的随从一样,紧紧跟在她身后。几个人看到杨展也并不在意,飞快的擦肩而过。杨展忽然觉得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看上去似乎有几分眼熟。左思右想,忽然想起地府之中那一役,将自己关进地牢里的那个叫珍珠的女子。杨展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反手向几个人身上甩了过去,白衣女子反映十分迅速,手中的兵器反手一挡,只听“当”的一声响,铜钱已经被她挡开了。有两个大汉猝不及防被击中了后心,一头撞下了马背。剩下的两个虽然面有怒色却并不出手。珍珠白色的身影从马背上飞了起来,人在空中已经甩出了一条长鞭。杨展觉得她的皮鞭一展开,四周围的空气中立刻充满了无形的杀气。皮鞭在她的手中象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样,直向着他的门面袭来。一眼扫过,杨展已经看到皮鞭上每隔寸余就扣着一枚棱角分明的钢镖,在阳光下蓝光闪闪。杨展只能躲。珍珠只觉得长鞭一出手,杨展立刻象消失在了空气中一样,耳畔只有皮鞭破空之声,,却完全感觉不到对手的方位。这对于她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她改功为守,护住了自己的周身要穴。就在长鞭扬起的漫天银芒之中,一只手忽然鬼魅一般伸了过来一把将她的长鞭夺了过去。
珍珠大吃一惊,连忙退了开来。只见长鞭已经握在了杨展的手中。珍珠面色苍白,一动不动的凝视着他手中的长鞭。她的目光慢慢移到了杨展的脸上,声音低沉的问道:“你究竟是木雪融的什么人?”“木雪融?”杨展也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这应该就是刚才被灵雾鸟袭击的那个苹果脸的女孩子。他想了想,“就算是朋友好了。”珍珠目光阴沉的打量着他,“既然是朋友,不妨转告她一声,如果不想死最好把东西还回去。否则,不管她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休想安生。”说完不再看他,翻身上马,几个人沿着来路呼啸而去。
杨展看他们去的远了,赶紧拍马前去追赶小钉。但是追出一段距离之后,雪地上竟然连马蹄印也不见了。他们能去哪里呢?难道是去了秋阳山?杨展连忙朝秋阳山的方向追了过去,远远看见一匹黑马刚从山谷里出来,看见他略一犹豫朝他跑了过来,竟然是那蓝色眼睛的秋星河。“二堂主莫非是落下了什么东西?”他诧异的看着杨展。杨展也是一愣:“我的随从和一个名叫木雪融的姑娘没有回秋阳山吗?”
秋星河神色大变,厉声说:“你说的是谁?!”
十三
即使在昏迷之中,小钉对于气味依然十分的敏感。雪地里清爽的味道,然后是山洞之中泥土的潮湿味道,再后来就是植物所散出来的温暖湿润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最初让他想起了秋阳山,但是又略微有些不同——有植物清新的香味,但是里面并没有花香。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同,但是到底不同在哪里,他一时间又说不出来。他能感觉到那个苹果脸的年轻女子一直在自己身边,她似乎也在昏迷之中。他想不出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究竟能惹了什么麻烦,值得这样一群有组织,有背景的人来捕杀?身边的味道又变了,这淡淡的随风飘来的味道里有一种类似素樱的清香。乍然间闻到这熟悉的味道,让小钉恍惚觉得又回到了锄恶堂。因为素樱的味道也是杨展极喜爱的,在他住处就种了成片的素樱树,每到冬天落雪的时候,这种细碎的白色花朵就会散发出幽甜的清香。那种清香沾染在衣服上会长久的不散。耳边忽然间响起了一个清婉的声音,就犹如黑暗中被轻轻拨动的琴弦一般,冷冷的,却又带着让人惊艳的韵味:“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小钉猛然间清醒了过来,但是双眼似乎胶着在了一起,用尽了力气也睁不开。耳边却清清楚楚的听到那个苹果脸的女孩子说:“这人我根本不认识,他只是看我被灵雾鸟袭击,好心出手救了我。你…放过他吧。他什么都不知道。”先前清冷的声音似乎冷笑了起来:“你总也改不了这天真的脾气,自己动脑子想想,既然把你们带到了这里,要放走他,这可能吗?”苹果脸停顿了一下,又说:“求求你,放过他,我愿意跟你回去见主母。”
小钉眼前的浓雾微微散开,模糊的光线中隐隐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裙袂翩翩,似乎是个女子。素樱花清淡的香味就是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她朝小钉走近了两步,冷冷的说:“木雪融,你最好看看自己的处境,你拿什么跟我谈条件?”苹果脸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哀求:“少主,我求你了。”白衣女子没有出声。小钉闭上双眼,再睁开的时候,那白衣女子已经转过身,慢慢走远了,从小钉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一头如瀑布般的长发和白色的衣袖间若隐若无的一段褪了颜色的红发带。仿佛有什么烫人的东西一下子扎进了小钉的心里,他唉呦一声叫了出来。
白衣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木门之外,身边却有一个焦虑的声音喊了起来:“你醒了?”
一双柔软的小手轻轻按住了小钉的两边太阳穴轻轻的揉着,他听到那苹果脸的女孩子急切的喊了起来:“给我拿些清水来。”小钉懒洋洋的说:“清水就不用了,你再帮我揉揉就好了。”苹果脸似乎松了口气,“真的醒了?还难受吗?”小钉睁开眼,视线果然不再模糊了。左右看看,原来身处一间简朴的木屋之中,门窗都开着,可以看到外面有不少人影来回晃动,似乎在监视着屋里的动静。“这是什么地方?”小钉好奇的打量着窗外的景色,远处绿色的山坡上,影影绰绰还有不少木屋,好象深山里的村寨一样。苹果脸的女子摇了摇头,很苦恼的说:“你还是不要问的好。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她会放你离开。”小钉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这么天真?都到这个地方了,会放我走才怪。”话音未落,看到她脸上一副懊悔的神色,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你叫木雪融?你是秋阳山的人?”
木雪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钉疑惑的看着她伤感的神色,“不会吧?”木雪融撇了撇嘴:“以前是,后来被赶出来了。当然就不能算是了。”“为什么会赶出来?”小钉好奇的反问她。木雪融却瞪着眼睛反问他:“你的话怎么这么多?”小钉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身上并没有受伤,但是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的头刚要从窗户里伸出去,就有两把长剑挡在了他的眼前。小钉笑嘻嘻的说:“好天气啊,好天气,这样的天气到山里来踏青,真是人生一大快事。”长剑后面的两双冷冰冰的眼睛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对他的抒情充耳不闻。小钉只好悻悻然的退了回来。木雪融还呆呆的坐在地板上,小钉大大咧咧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喂,你认识这里的人对不对?跟他们是一伙的?”木雪融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小钉又问她:“那个手腕上系了一条红带子的人,是你们的头儿?”木雪融奇怪的瞥他一眼:“想活命的话,最好不要知道那么多。”小钉默不作声的靠在椅子里,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却是被杨展绕在手腕上的那一段红色发带,不会这么巧吧?会么?如果她真是二当家一心要找的女人呢?第一眼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小钉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团空灵的白雾。她的眉目都好象笼罩在雾气里一样看不清楚。白色的衣裙,乌黑的头发,清淡的仿佛一副水墨仕女图。只有一双灵动的眼眸波光闪动,宛如雪地里突然出现的两汪清泉。“他们说你要见我?” 她的声音清婉灵透,却冷淡的没有一丝温度。而她的神态也是一副全然的疏离,仿佛跟这世间的一切都隔着遥远的距离。小钉的目光再度落到了她的手腕上,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想要看的东西,让他一时间有些踌躇起来。她的神色微微有些不悦。“你手腕上系着什么?”小钉忍不住提出了想问的问题,却看到她的眼神瞬间凌厉了起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扑面而来,让他的呼吸都瞬间变得困难了。她轻轻的端起了茶杯,冷冰冰的说:“看来他们没有告诉你,有些事在这里是不能问的。”
小钉连忙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那红色的带子原来是不是有一对?”
端着茶杯的手一晃,小钉只觉得眼前一花,她已经掠到了他的眼前,她的双眼之中仿佛瞬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震惊中夹杂着惯有的冷冽。她的一只手已经叉在了小钉的脖子上,这样的身手让小钉有些惊骇,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你说什么?!”她的手不自禁的收紧了:“你刚才说什么?”小钉被杀气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等他调顺自己的呼吸,她又逼近了一步:“你刚才说什么?”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让小钉觉得仿佛是平静的雪原上刚刚刮过了一场风暴,连她嘴唇上淡淡的血色都已经在这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了。“另外一根的主人,是不是姓杨?”小钉费力的挤出这一句话,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眼前的女人。而她的双眼之中,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瞬间破碎了一般。小钉垂下自己的视线,看到她僵在半空中的手微微颤抖,心中情不自禁的浮起了一丝怜惜。“他…在哪里?”她转过身,声音听上去似乎十分平静,但是一双手却抖得连杯子都要握不住了。小钉不由自主的放低了声音:“我带你去见他。”白衣女人霍然转身,刀子一样的眼波异常锐利的划过了他的脸颊,这样凄厉的目光让小钉情不自禁的又后退了一步。就听她咬牙切齿的说:“既然已经进来了,你休想再活着离开这里!”
杨展掉转马头,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沿着他们前进的方向,脚印就停在这里,两匹马的尸首倒在雪地上,人却凭空消失了一样。连脚印都没有留下——就好象梅林里木梅的失踪一样。
秋星河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同样的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如果我的同伴能够脱身,会到长生镇田家客栈和我汇合。”杨展知道再在这里兜圈子也未必有什么收获。秋星河却犹豫不决,他既然不是为了小钉而来,当然也就不愿跟他去长生镇,但是转念间又想到木雪融有可能和小钉在一起,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那位木姑娘是你的朋友?”杨展从他的反应略微猜到了一些什么,徐徐说道:“看来那半块铜镜就是她偷出来要送往秋阳山的,可惜半路上出了意外,神差鬼使又借我们的手送了回去。她,究竟是什么人?”秋星河的脸色变幻不定,良久,才低低的说:“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杨展一愣,他虽然对小红楼的事不甚了解,却也知道前一段时间江湖上沸沸扬扬传说秋星河已经和副楼住凌霜订了亲事。秋星河似乎看出了杨展的疑惑,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握着马缰绳的手却不由自主的紧成了两个拳头。杨展没有听别人故事的好奇心,而且看秋星河的反应,未必就是什么美满的好故事。
“走吧,”他提议:“即使那位木姑娘没有跟小钉在一起,他们一起失踪。如果小钉能够脱身,必然也会知道一些线索。”秋星河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长生镇。田家客栈。这是一年之中最冷,也是生意最清淡的季节。不要说客栈,连街道上都没有几个行人。
所以杨展和秋星河一脚踏进了田家客栈,立刻就吸引来了所有人的视线。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掌柜一个、伙计两个、还有两个穿着棉袍正围坐在火炉边喝酒叙话的过路人。秋星河微微皱了皱眉头,杨展的目光扫过大堂里那两个拿着抹布的小伙子,看样子应该是伙计,怎么只是瞪着他们没有反应呢?“哪一位是掌柜?”他的目光扫过这两个小伙子,声音仍然平静而冷淡。
掌柜的象是回过神来了,一边赶紧迎了出来,一边不住的念叨着:“哎呀,没有想到这样的天气还有客人来,两位公子是要住店还是要用午饭?外面的路都被雪封了吧,一路上可是不好走啊…”
秋星河不耐烦的说:“两间上房,午饭送到房间里。”虽然接触不多,一路上杨展也看出他不好与人相处。微微一笑,对掌柜说:“我在楼下用饭,我同伴的午饭送上去就可以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只有在人多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收集到更多的消息。秋星河的眉头又是微微一皱,却什么也没有说。就在这个时候,从外面空旷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素樱花香,最初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香,进而变得越来越浓郁。就好象有千万树素樱忽然间同时在身边开放,天地之间顿时充满了甜蜜旖旎的气氛。
十四
杨展的目光快速的扫过了大堂,看到堂中人人脸上都是一副着迷的神态。只有秋星河微微皱着眉头,眼中不耐烦的神气已经变成了警觉。杨展在靠窗的桌边坐了下来,秋星河犹豫了片刻,终究抵不过这神秘的气味带来的疑问,缓缓走了过去,在杨展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个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瞟向了门外。大门口的厚厚的毡帘有一半挑了起来,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马车正缓缓驶入了院中,马车停在客栈的门口,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头挽双髻的丫鬟,笑盈盈的放好了脚凳,反手从马车里接出了一个身穿白色长衫的女人。
这女人从头到脚都蒙着厚厚的白色面纱,虽然看不清眉目,却让人不期然就在脑海里浮现出风华绝代四个字来。一主一仆缓缓走进了大堂,就听那丫鬟清脆的声音说:“一间上房,午饭要两样清爽的小菜,送进房间里来。”掌柜的连忙答应,丫鬟扶着那白衣的女子再不停留,慢慢上楼去了。到了楼梯拐角,那女子忽然朝杨展的方向,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透过那厚厚的白色面纱,杨展觉得自己似乎接触到了这女子审视的目光——那是一种深深的凝视,好象要透过他的皮囊一直看到他的骨子里去。
只是匆匆一瞥,两个女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楼梯的拐弯处。杨展心中微微有些茫然,这女子所带来的素樱花的香味引发了他埋藏在心底里的记忆。他忽然间发现有些东西,不论是否埋藏在深处,总是容易被一些不经意的细节重新惊醒,就好象他印象中那棵素樱树,那缭绕着素樱清香的冬天,那纷纷碎花飘落下来时,站在树下,痴痴仰望的小脸,尽管被冻得通红,却仍然在看到他的瞬间,双眼之中迸发出惊喜和快乐。“那女人有古怪。”秋星河压低了声音,眼睛仍然瞟着白衣女子消失的方向。
杨展微微一愣,瞬间收回了飘远的思绪。“她进来之前味道十分浓郁,她进来之后味道反而淡了,”秋星河湛蓝的眼眸紧盯着杨展的双眼,一字一顿的说:“毫无疑问是为了吸引店里人的注意。而且她的脚步很轻,象是有身手的人。”
杨展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大堂之中的江湖人氏只有他们两人,如果这女子是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而故弄玄虚,那很有可能是跟木雪融和小钉失踪的事有关联——因为只有小钉知道杨展会在这里等着他。他点了点头,“我和小钉约好的日期是三天。我们就静观其变吧。”自从这个神秘的女子住进了田家客栈,里里外外就始终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素樱花香,惹的店里的小二都开始压着嗓子说话,象是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一天一夜过去,倒也不见她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完全是一副赶路疲劳停下休整的姿态。反倒是那个总是带着盈盈笑意的丫鬟进进出出的,不时去镇上买回来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有时是一两盒胭脂水粉,有时又是一些街上的风味零食。
似乎一切都正常。杨展的心却一点一点揪紧了,两天过去,小钉始终也没有出现过。心神不定的用过了晚饭,杨展径直走到了秋星河的房门前,轻轻的扣了扣门。从屋里传出秋星河清淡的嗓音:“请进。”杨展推开门,看到秋星河正歪靠在床榻上擦拭那对名叫碎月的佩剑,银白色的剑鞘,剑鞘上名贵的海蓝色宝石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奇异美丽的光彩,就如同他那双光华闪烁的蓝色眼睛。
看到杨展进来,他只是微微挑起了眉头,“有事?”杨展随手掩上了门,目光直视着姿态懒散的秋星河,语调却一如既往的冷淡:“小钉既然是和木姑娘一起失踪,关键的原因还是在木姑娘身上,希望秋公子如实相告,木姑娘倒底是不是小红楼的人?”秋星河手里的长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眼中极快的闪过一丝痛楚。杨展静静的看着他,早料到这里面有隐情,却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么失态的反应:“听说木姑娘自小在秋阳山长大,这可是真的?”秋星河已经恢复了镇定,神态自若的捡起了长剑,微微垂下眼睑:“不错,木雪融从小就长在秋阳山。后来…”他的声音忽然就哽住了,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脸色也微微的苍白起来。杨展微微一叹:“实在不想说就算了,我对别人的隐私并没有兴趣。只是关系到了小钉的安危,所以…”秋星河握在剑柄上的手忽然紧了一紧,声音却平淡了下来:“两年前,就在我们定亲的前夕,她失足落崖,生死未卜。”杨展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情节,感觉有些意外:“她当时跟谁在一起?”秋星河淡淡的说:“跟她的几个师兄妹。”杨展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既然自小在秋阳山长大,又怎么会失足落崖?”
秋星河抬起头,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出事那天,山上起了大雾。”杨展心里想的是,就算起了大雾,她自小长在山谷里,山路必然摸得极熟。难道没有见过大雾?联想到她死后谁会得益,十分自然的反问他:“凌霜当时在哪里?”秋星河肩头微微一震,双眼紧盯住了杨展:“她是小红楼的副楼主。她和我定亲是楼主的决定…”杨展摇了摇头:“我只是随口问一问,并没说她就有嫌疑。”说到这里,心里却也情不自禁浮起了一丝疑云,看秋星河的反应似乎自己也有同样的怀疑,只是难以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猜测而已——也许凌霜身为副楼主,很难让人怀疑她会真的做这样的事。“她当时在自己房中午睡,”秋星河沉吟半晌,缓缓说:“她的师妹可以给她作证。她们两个人一起练习剑法,然后一起在她的住处午休。”杨展脑海中又浮现出凌霜的样子,眉目浅淡,浑身散发着冷漠的气质,似乎跟谁都保持着遥远的距离。杨展总觉得这样的人心事最难预料。不过,这毕竟是两年前的旧事,而且木雪融并没有死…
想到这里,心里忽然之间疑窦丛生,木雪融既然没有死,为什么不肯回到秋阳山?她和秋星河即将定亲,想来青梅竹马,感情是极好的——从秋星河的反应也可看出这一点,那么她为什么不回去?
转眼去看秋星河,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也陷入了沉沉的思绪之中。“木姑娘偷出了半块铜镜,即使现在没有被人追回去,处境也是极危险的,”杨展的心沉甸甸的,语气也情不自禁的沉重了起来:“我亲眼目睹了她们对付敌人的手段…”说着摇了摇头,“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秋星河诧异的抬眼看着他:“你不是说要等三天吗?”杨展摇了摇头:“我了解小钉,如果他真的脱险,就算人不能赶来,也必然回有消息送来。秋公子自己保重吧。”他知道这心高气傲的人必定不会跟着他一起走,因此也不等他的回答,转身走出了房间。
走廊上幽幽沉沉充满了素樱花的清香,不知不觉思绪又随着这淡淡的甜香飘远了。伸手在门上一推,素樱的香味乍然间浓郁了起来。最初的迷醉瞬间逝去,杨展警觉的回头,走廊尽头,一个头挽双髻的丫鬟笑盈盈的正朝他走过来。杨展的手已经按在了门框上,看到这丫鬟的神色,心里微微一动。就听那丫鬟说:“请问,可是杨公子?”杨展疑惑的反问她:“在下是姓杨。姑娘有什么事?”丫鬟似乎松了口气,盈盈一笑说:“我家小姐让我拿来一样东西,看看公子是不是认识?”说着,摊开手掌伸到了他的面前。她的手上是一方素白的手帕,手帕上是一根褪了颜色的红色发带,很仔细的绕成了小小一捆。
杨展只觉得一股热血轰然冲上了大脑,一时间耳畔嗡嗡作响,双眼紧盯着那褪了色的红发带,只觉得身在梦中。双手竟然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伸手握住自己的手腕,自己的那一根分明还在…“公子是不是也有一根?”丫鬟看到他的神色,微微有些诧异,“不知道能不能让婢子看看?”
杨展解下自己手腕上的发带,和那帕子上的发带放在一起,一时间心里悲喜交集。愣了一会儿才想到了重要的问题:“长安她…人在哪里?”丫鬟抿嘴一笑,说:“我家小姐三日后在牧南城外茹山望月峰等着公子。”
十五
雪花纷纷扬扬,远远近近的山峰一片银装素裹。杨展举着一柄油纸伞,缓缓的沿着山道拾级而上。雪花落在伞上簌簌作响,天地之间似乎只有这雪花轻盈舞动的声音。安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蓦然间一丝韵音在空中一掠而过。杨展停住脚步。随即,又有几声清脆的琴音从耳边轻颤而过。似真似幻,杨展的一颗心却已经不受控制的开始剧烈跳动。脚下也不由得加快的速度。刚转过一处山湾,就有一阵琴音如行云流水般飞泻而下。抚琴的人正坐在远处的亭子里。漫天飞雪中,这个白色的身影宛如凭空出现的精灵,仿佛呼吸之间就会随风而逝。杨展怔怔的凝望着这个白色的身影,竭力的想要从她的身上找出记忆中熟悉的东西。可是,她真的是长安吗?雪地里鼻尖冻得通红的长安?系着红色发带时双眼闪闪发亮的长安?菜园被雨水冲毁时,哭得一塌糊涂的长安?杨展的眼里泛起了一丝潮热。象是感应到了他的存在,抚琴的人缓缓转过身来。杨展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一刹那,他的眼前宛如展开了一副名家绘制的水墨仕女图。她的肤色宛如半透明的薄冰,又象勉强凝聚成团的雾,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杨展的心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越长安向他走近两步,神情似喜似悲,还未开口,已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她忍不住低下头,用手背在脸上匆匆一抹——这个动作竟然和她小的时候一模一样。杨展心头一恸,身不由己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不知何时,自己面颊上也是一片润湿。
褪了颜色的红色发带系在她黑瀑般的长发上,依然如记忆中那般动人。越长安伸手抚了抚头发上的发带,回过头来与杨展相视一笑。杨展心中掠起一阵恍惚,情不自禁伸手去抚摸她左耳上那一枚嫣红的朱砂痣。这样的一个浅笑,究竟有多少回出现在梦中呢?怕只怕,此情此景,也只是一场春梦…杨展收紧了手臂,越长安抬起头,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光彩迷离,杨展身不由己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嘴唇。她的唇血色浅淡,宛如盛开在雪地里的素樱花。在无数个弥漫着素樱花清香的夜晚,他用回忆一遍一遍的勾勒她长大后的样子,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自己的想象力竟然如此的苍白。长安,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注定就是这个样子,一经出现,立刻覆盖了他脑海中无数个虚幻的形象,并且以一种奇妙的速度直达他记忆的深处,将她的过往和现在连接了起来,仿佛他们一刻也不曾分开过。长安的脸颊上漫起了醉人的酡红。“我就知道找得到你,”她凝视着杨展,喃喃如耳语:“我就知道一定可以找得到你,展哥哥。”一声“展哥哥”听在耳中,杨展只觉得心中的喜悦象要涨裂开来一样,忍不住将她拦腰抱起,在雪地上转了起来。越长安象小的时候一样紧紧攀着他的脖子,笑着笑着,却俯到他的肩头哽咽了起来:“真的是你对不对?我怕…又是一场梦…”“当然不是…”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杨展心中忽然一动,一片阴影毫无预兆的漫上心头。眨眼之间就将满心的喜悦吞噬得干干净净。“展哥哥?展?”越长安抬起头,小心翼翼的依偎过来:“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