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启振还在发号施令,“马上让文姨来打扫干净,看看这些天你把家里折腾的,像什么样,再让她做桌饭菜,合你母亲的口味,她下飞机回来,一定胃口不佳。”
卓楚悦出来说,“她要明天才会回来。”
“昨晚我和她通过电话,她说下午到家。”
“爸爸……”她怀疑地问,“难道你都告诉妈妈了?”
卓启振愕然,指着她,“你是存心激我?你到底有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她,怎么不跟我说清楚!”
原来,父亲猜测她已经对母亲全盘托出,才着急向母亲坦白,简直好气又好笑。
文阿姨拎着市场买的新鲜食材,进门来,家中各处收拾一遍,最后进厨房烧饭做菜。
卓楚悦在旁边帮忙,耷拉眼皮,闷闷不言。
“和卓先生吵架了?”
她摇摇头。
下午一点钟左右,上桌的饭菜加盖保温,文阿姨活计结束,出门离开。
在电梯厅,文阿姨碰见回来的母亲。
卓楚悦听见她们寒暄几句,然后母亲鞋跟的声音到了门外。
她不自觉地僵直腰背,望向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他表情如常,翻阅着时讯杂志。
母亲走进来,卓楚悦上前去,拉过她的行李箱。
“回来了。”父亲合上杂志,起来说,“行李暂搁一旁,先吃饭吧。”
母亲没有异议,简单洁面之后,来到餐桌施施然坐下。
卓楚悦从南瓜蒸排骨中,夹起一块排骨肉,放在母亲碗里,“我帮文姨做的。”
母亲淡淡一笑。
父亲问,“这次出去,感觉如何,听说海神庙的落日不错,有去观览吗?”
“我与小姑昼伏夜出,赶不上日落,就是普普通通的旅行,还是说说,昨天家里发生的事吧。”
此语一出,卓楚悦的心高高悬起,静待事发。
父亲转过来,“楚悦,回你的房间。”
卓楚悦犹豫片刻,放下筷子。
母亲随即说,“她是你的女儿,她长这么大,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你不该向她道歉吗?”
气氛冻住。
于是,卓楚悦仍然坐在这里。
母亲注视他,“你不说,我来说。”
父亲沉沉吐气,然后说,“这件事是我的错……”
“不要一副自省的姿态,承认你经不住失败,怨天尤人,难吗?”母亲继续说,“当初你意气风发,多少人奉承,如今落魄,没有一个人再来巴结,你接受不了落差,又遇见一个年轻女孩,没见过世面,多好哄骗,你只需三言两语,令她无比崇拜,而你在她身上,找到久违的自信。”
“够了!”父亲打断她的滔滔不绝,急促地说,“我只不过一时昏头,改正就是了,可曾哪里亏待你和孩子,至于这样咄咄逼人,让我们都难堪。”
母亲讽刺地笑一声,“我们?难堪的时候,才想起我们是一家人?”
午后阳光照进客厅来,桌上的菜不再冒热气,父亲好久没有坐在家中,一起吃一顿饭。
一定是心灰意冷,母亲才会话语如刀。
母亲转向她,“你陪她去做的手术?”
“……是。”卓楚悦回答。
“做得好,没有让你爸爸来定夺,如果检查出是一个男孩子,他决计要生下来。”
“翁子琳,你冷静点!”
“我冷静二十年了。”母亲说。
“早在生下楚悦的时候,医生说我以后受孕困难的时候,看到你脸上的表情,我已经看到我的未来,将要在冰天雪地里活了。”
卓楚悦愣住,一时间莫名惶恐,站起来躲回房间。
她起来得慌张,撞倒了椅子。
听到关门声,卓启振叹气,“你可以恨我,何必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母亲别开脸,落下泪来。
卓楚悦哭过,从房间出来眼眶还湿润着,走进母亲的卧室,坐在床尾。
她轻轻问母亲,“你有怨过我吗?”
埋怨她不是一个男孩子。
她所知道的母亲,不会有陈旧荒谬的思想,但是她还想得到母亲的证实。
母亲好笑地反问,“我怎么会怨你?”她肯定的说,“你是因为爱,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
只是什么?
母亲不接下去说了,改为握住楚悦的双手,“我是爱着你的,相信我。”
松开她,母亲开始收拾行李,打开箱子,搬出一些,又装进一些干净衣物。
卓楚悦看出她的意图,忙问,“你准备去哪里?”
“外公外婆家。”
她从床上起来,“我和你一起……”
“没必要。”母亲说,“不是你的错,不需要你承担任何压力,留在家里,和往常一样生活。”
卓楚悦坚持,“我送你过去。”
母亲没有再反对。
卓楚悦推着母亲的行李箱出来,父亲已不在客厅里。
坐上一辆出租车,母亲看着车窗外,神情疲惫,她不去打扰。
在路上开有一会儿,车上音响唱到《红豆》,“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
她忽然明白母亲未说完的,只是,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
开进外婆家的门,看见外婆正与三位牌友搓麻将,室内有一股花露水的气味。
外婆不舍得分神,倒是牌友出声,“哎呀,你女儿回来啦。”
“妈。”母亲搂住外婆一下,“我回来住几天。”
外婆没问原因,而是问,“小悦呢?”
“她晚点要回家。”
“哦。”外婆应一声,指挥楚悦说,“灶上有花胶汤,去盛来喝。”
在外婆家,看一下午的电视剧,等到晚霞挂在天边,像是烧着的棉花,卓楚悦垂下目光,把米饭装进碗里,递到餐桌上。
与外婆的牌友们一起用完晚饭,再不走,要给她介绍男朋友了。
回家以后,她按照母亲说的,与往常一样生活。
卓楚悦天真以为,父母从此四分五裂,老死不相往来,担忧起自己归属于谁。
不曾想到,假期结束之前,父亲前去外婆家,将母亲接回来了。
那天晚上,餐桌上还有一碗南瓜蒸排骨,父母聊起的,却是外公的身体状况。
卓楚悦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她走错时空,在这个时空中,只有她记得发生过的一切。
大学读到第三年下学期,卓楚悦打算申请实习,暑假不回家。
正巧,陈诗敏回过一趟家,带来一个消息,“我爸说,这是纽约什么什么世界顶级建筑公司,聘请的第一位华人设计师,前年回国自立门户开的事务所。”
卓楚悦接过一张弃用的文件纸,翻到背面,输入写在上面的网址。
建筑事务所创始人姓高,名海阔,天高海阔。
她不着边际的想,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应该是身形魁梧,性情洒脱不羁。
陈诗敏说,“这个事务所的员工,目前不超过十个人,庙小神灵大,很有潜力。”
面试的这一天,卓楚悦提早一刻钟到公司,然而,同样是来求职的,已经超过十位。
也在当天,她见到了高海阔,比想象中要瘦,矮一些,平头,穿着白棉衬衫,亚麻休闲裤。
她的直觉八卦说,他不会选择女性,作为自己的爱人。
卓楚悦自认不是奇货可居的天才,排在她前面的毕业生十分有才气,作品一展出,使人眼前一亮,所以她没有怀抱希望,看起来比面试官还轻松。
谁叫世事难料,你认为胜券在握,未必顺水行舟,无心插柳,居然开出花来。
隔天,卓楚悦接到电话告知,她被录用了。
第23章 第 23 章
这一次到事务所来,卓楚悦穿一件白色Polo衫,高腰西装短裙,一进办公空间,博得好几双眼睛齐齐关注。
倒不是她打扮有问题,早在她走进事务所的门时,接待她的男孩子说,今次录用的实习设计,只有她一位。大家都想知道,她是怎样一位脱颖而出的人才。
讲真,她也好奇自己被录用的原因。
男孩子推开会议室的门,请她进去,“主案他一会儿就来,我去忙啦。”
桌面乱糟糟,都是图书草稿,强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才坐下,她已经感觉眼睛不舒服,把身体转向办公区——这里有且仅有一个独立办公室,其他全是开放的环境,没有格子间,像一个小型图书馆。
坐不到十分钟,只见高海阔推门进来,他说,“不好意思,打印机坏了。”
他在她眼前放下一份实习协议书,纸张还是热的。
光线骤然暗下来。
高海阔一边拉下窗帘,一边直白的说,“我选择你,不是你的能力比其他人强,是因为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这一行,理解比创意更重要。”
卓楚悦目光从他的背影落到协议书上,一目十行,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
高海阔按住协议书,继续说,“所以,提前跟你说明,在这里,不能成就你的艺术作品,我们工作目的是赚钱。”
她抬起头来。
他说,“如果你想追求艺术,建议你另谋高就。”
她不着急表明忠心,坦诚地说,“另谋高就之前,我需要经验。”
他笑了,“以后叫我主案,或者老师,不要自由发挥,我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
“不如叫‘高老师’,正好你的姓氏是高。”
他马上拒绝,“不,听起来像是数学老师。”
卓楚悦点头,在实习协议上签字。
他忽然问,“你会Rhino吗?”
卓楚悦摇摇头。
“Grasshopper?”
她还是摇头。
“只会环艺是吧?”
卓楚悦点头,并且怀疑他根本没有研究过她的简历。
高海阔坐在椅中望着天花板,陷入思考状态。
“老师,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她担心的问出来。
他微愣,“卓楚悦?”
“哦。”应该是没有通知错人,她安心了。
他想一想就明白,为何她这么问,于是说,“我看过你的简历,只是细节记不清了。”又笑说,“你这个小朋友,还挺好玩。”
那天面试之后,他已经对卓楚悦有深刻印象,不因为他可能成为她的上司,她的姿态就始终低一头,毕恭毕敬。她有耍小聪明,却不介意让人识破,性情天真而又聪慧,心思灵巧而又真诚。
高海阔说,“我是在想明天的计划,发一个地址给你,明天上午十点在那里碰头,记得穿一双轻便的鞋子。”
今天没有她要做的事,可以撤了。
她跟在高海阔身后,从会议室出来。
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男子,顶一头棕色的卷发,身上穿着彩色条纹T恤,举着手机上前来,笑容满面的问她,“要不要喝咖啡、奶茶?”
“不用,谢谢,我要走了。”卓楚悦笑一笑,不待他再开口说什么,就走了。
离开写字楼,她还是慢下脚步,在十字路口等到绿灯,走进对面的一间咖啡店。
她点一杯拿铁,靠窗坐下,随即拨通梁明轩的电话,说,“我找到工作了。”
他惊喜地说,“这么快?”
“我也很意外。”卓楚悦说,“什么时候来申市,我请你吃饭。”
“最近……我很难抽身,恐怕要再过两周左右,才有机会放个假,到时和你说。”
“好吧,大忙人。”
梁明轩笑说,“放心,我肯定不错过你的这顿饭。”
“你……”她顿一下,只是说出,“要好好休息。”
“你也是。”他说。
接下来的日子,卓楚悦名义上是实习设计师,实际上等于高海阔的助理,他们见面地点在工地、家具厂、毛坯房。
而他真正的助理,在一百多平米的空调办公室中,统计有几人要点鸳鸯奶茶。
辛亏她懂得高海阔的用意,可以将他与旁人交涉的内容自己整理消化,洞若观火,还富有钻研精神。
可是,卓楚悦这样的性格,也极容易碰见牛角尖,就往里钻,他有些未雨绸缪的担忧。
午餐时间,他们走出家具厂。天空飘下小雨,汽车驶过,一阵阵沙沙碾水声。
一人一把伞,但是风一直在吹,将雨丝吹至脸上。
高海阔走路奇快无比,她跟得吃力,看见一间装潢现代简约的轻食餐厅,与他气质相符,她都准备收起雨伞,而他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径自往前走。
最后,卓楚悦站在深巷中一家非常普通的小小饭店门前,高海阔招呼她进来,力荐她尝一尝这里的番茄肉丝面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