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爱情?统统都得为生存让步。待到大势已定,稳坐江山,才有闲情风花雪月。

我笑意盈盈,给陈焕行礼,“焕哥哥好脾气,睿儿顽皮,没有烦着你吧?”

陈焕相貌英俊,笑容有几番玩世不恭,很得城中名媛青睐。他一边照顾我坐下,一边说:“一点也不,睿儿这活泼天真,聪明伶俐,真如我以前。看着他就想起我小时候。”

我看几个孩子钓着鱼,不亦乐乎,也感染了他们的快乐,笑道:“也不记得上次垂钓是什么时候了,那时母亲还未去世……”

“念儿妹妹也喜欢垂钓?”

我的手抚过貂皮大翎光滑的绒毛,“世上最具智慧之事莫过于垂钓。千万不要小看那一粒饵食,鱼之上钩皆由于好饵。权术一如垂钓,只要下对了饵,钓者根本用不着费心尽力,只需要等待,自会有人送上门来。”

陈焕笑:“念儿妹妹好生厉害,本宫是第一次听女子说权术呢。”

我笑得烂漫,“焕哥哥说笑,天下哪有女子干政的份,念儿不才,不过是胡说八道,千万别当真了。”

陈焕抿一口酒,说:“这从华公主出嫁,也不知道可以把北朝稳到什么时候。最难对付的,莫过于穷兵黩武的王。可怜婉儿,花样年华,就此埋葬。听说,原本最开始,皇上本有意思把念儿你许给宵阳王的,谁自己那小王爷却看中了婉儿。婉儿率直,嫁到那里,想必是要吃一番苦的。”

我叹气:“殿下看这北朝,两国明明睦邻亲好近百年,一直和朝廷相安无事,偏偏突然连着两任皇帝要起兵进犯。这到底为着什么?”

“人心贪婪。四个字足已道尽。”陈焕说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若认为他脑子里只知道美酒佳人,也实在说不通。

那边,嬉戏累了的睿儿向我奔过来,我伸开双手,把扑进怀里的人儿抱住。他在我怀里咯咯笑。

我摸他的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轻声问:“我们回去了吧?别再给你焕哥哥添麻烦了。”

睿儿温顺地点点头。陈焕眼里忽而闪过一丝荡漾的柔情,他轻声说:“睿儿有你这样的姐姐,是几生修来的福气。”

我心生疑惑,这样的话,确实不符合他纨绔子弟的形象。那话语间的枯涩和无奈,似隐藏着无数心酸往事。若他母妃当初没有早早去世,现今的他,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说得也没错,若没有我,睿儿又会落到怎样一个处境?只是可怜我们姐弟现在也孤苦伶仃,尤其是我也自身难保。这次把陈婉推了出去做了个挡箭牌,可下次呢?我手边又有几个陈婉?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面一阵喧闹。嬷嬷回来报告,是青楼里的妈妈在捉逃出来的姑娘。我微微掀开帘子望过去,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紧抓着一个青衣小姑娘不放手,嘴里还不住大骂。

侍卫上前喝:“车里坐着的和熙郡主,还不快退下!”那妇人才闭了嘴,拉着小姑娘退回人群。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忽然用力一把推开妇人的手,转身直直扑到我的车前,跪在地上,响响地不住磕头,喊道:“郡主发发慈悲吧!求求您救民女出生天!民女宁死也不愿意再回那里了!”说罢,又是不住磕头。那妇人和侍卫上前欲把她拉开,她挣扎不已,就是不肯走。

我起了兴趣,退了侍卫。我问她:“若我不收你,那你会如何?”

少女咬咬牙,坚定地说:“那民女就撞死在青楼的柱子前,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地死。”

我嗤笑,朗声道:“怕是那红楼柱前也不知撞死了多少姑娘,多你一个也不算多。”

隔着帘子,我瞧见少女慌张无措,那妇人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问:“你家里人呢?你是怎么沦落到那地方的?”

少女答:“民女幼年丧母,一直随父亲生活。家父是大夫,前阵子治的病人死了,那病人的家人说是父亲害死的,逼死了父亲,又要卖我去青楼来赔他家的钱。”

“你懂医术?”

那妇人代她答:“回郡主,这丫头的父亲可是半个神医,可就不知是怎么的,前阵子就是有人吃了他开的方子死了。”

少女啜泣,“那定是有人陷害,家父冤枉!”

我冷笑,“若觉得冤枉,就去衙门击鼓,我可不是父母官。”

只见少女一昂头,道:“民女知道。可民女还知道,即使有天大的冤屈,没有金钱权势的依傍,什么事也做不成!”

我掀开帘子招了招手,那女孩极聪明,立刻跪行到车边。我抬起她的下巴,只见杏目高鼻,肌肤晶莹,好个美人坯子,难怪青楼妈妈不放人了。我仔细端详她,问:“你不是汉人?”

“民女的母亲……是北朝人……民女也是在北朝长大的……”

我笑,听到旁人私语:“原来是个杂种。”

我问妈妈:“你买她花了多少银子?”

妈妈说:“不多,也就二十两。”

“给你一百两,你就此和她没关系了。”

少女哽咽一声,扑到我脚下。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玉儿。”少女回答。

“玉儿?太普通了,既然都是玉,那以后你就叫如意吧!”

第14章

我告诉如意,虽然我用一百两银子的高价把她买了回来,可我同样不介意用十两银子的贱价再把她卖出去。我带她进王府也是看在她有可用之处。我告诉她,没有利用价值之人,在我眼里,分文不值。

如意起初呆了一呆,定是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势利人的眼里,人也称斤论银两,若单纯到以为凡事可以动之以情,服之以理,那就特错大错。

她亦知道再有天大的冤屈,没有权势依傍,照旧一事无成。那也应该明白我挥霍一百两买了她,不只是要她天天给我端茶送饭。十两有十两的人,后门洗衣者就是;一百两也有一百两的人,我如何用她,要看她的医术是否有她夸口的一半好。

如意敲门进来,手里捧着莲子银耳粥。那自然不是给我的。

我接了过来,一掀开碗盖,就有甜香溢了出来。我取出那个小玉瓶,用指甲沾了点里面的粉末,弹在碗里。

如意轻声说:“郡主,我上次给小世子看了看,觉得小世子好像已经有了抵抗,你看,还用继续下去吗?”

我合上碗盖,收起玉瓶,“睿儿开始学工夫了,继续用药,怕身体受不了。这次完了就先停了。”

我说完,拿起案上一封信,交给她。她急忙展开来,才看了几眼,就已经泣不成声,放下碗跪在我脚下。

“郡主为家父伸冤昭雪之恩,如意没齿难忘,今生今世,如意自当誓死效忠郡主。”

我急忙拉她起来,她发毒誓不要紧,怕是隔墙有耳,给听去了,还以为我秘密组了邪教,招纳死士。

我帮她,也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却不会在用人上冒险。

不久北过来报,说是婚礼已成,陈婉正式成了宵阳王妃。父亲得知了很高兴,叫来了戏班子,热闹了一天。四娘身子已经很沉重,沉静的容颜上有着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二娘忽然凑过来同我说:“你看,她这胎,是男还是女呢?”

我笑道:“二娘说笑,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怎么懂这事?”

二娘说:“我看她肚子浑圆的,似乎是个女儿呢。”

“女儿好啊。”我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二娘本来想挖苦四娘一番,听我这话,立刻骄傲地说道:“可不是。我的婉儿啊,那个聪明贤惠。她在信里说,那宵阳王英俊温柔,对她极好呢。”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二娘又说:“婉儿还说,陈月不得王爷喜欢呢。我想也是,陈月性子呆,相貌也不出众,怎么比得过我们婉儿。”

陈月的确较为柔顺怯懦,这下怕是要受陈婉不少欺负了。

睿儿不喜欢看戏,坐了两场就实在坐不住了。我刚好不想听二娘蜚短流长,借口带睿儿睡觉走开了。

走回内眷院里,看到父亲的侧室王氏族的两个儿子正在折磨一只猫。可怜那只小白猫已经奄奄一息,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孩子们却残忍地不停拿火去烧它。

睿儿看不过,呵斥道:“你们两个给我住手!”

老六和老七抬头看他一眼,嘻嘻一笑。睿儿并不受父亲重视,在这个家里地位微妙,于是这两个孩子也不把他当回事,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继续把燃烧着的木棍按在小猫身上。猫儿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浑身抽搐。

我沉着脸站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睿儿拧着眉,这种轻视也挑衅还是他这个年纪所忍不了的。

他走了上去,一把抓住老六的领子,将他拎了起来。他大他们几岁,又比同龄人长得高挑,轻而易举就把老六抓起来拖到一边。

老七见状,丢下棍子,大叫着向睿儿扑了过去。睿儿伸脚,一下就将他绊倒在地。

老七脸抬起脸来,两道鼻血流了下来。又疼又怕,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老六见弟弟哭了,自己又挣脱不开,于是也跟着哭起来。

王氏素来宠溺这两个儿子,娇生惯养之下,什么都没学会,却精专了撒泼打诨。这水龙头一开,气势汹涌,势不可挡。睿儿倒有点无措起来。

我冷笑了一下,正要上前,突然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喊到:“郡主,世子,手下留情啊。我就这么两个儿子,你们这可是要我的命啊!”

王氏不知怎么赶到了,见到两个孩子这样,也立刻号啕大哭。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她哭也就罢了,说的话还很难听:“我知道我只是个低贱的侧室,在这王府里什么都不是,郡主和世子要教训,一句话就是了。可是不能拿孩子出气啊……”

睿儿听不下去:“谁拿他们出气了?”

“是是!”王氏连声道,“世子是兄长,教训弟弟是对的。”

他们母子三人这么一闹,把其他人也招来了。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我纵容睿儿欺负弱小。

二娘老练,一边把王氏扶起来,一边把下人呵斥走。大哥似乎还没明白过来,问我:“三妹,怎么了?”

我开口道:“一切都是误会。”

二娘立刻接道:“都是误会。都是孩子不懂事。”

我说:“大哥去陪父亲吧。大喜日子,别扫了兴他老人家的兴,让外人看笑话。”

说着扫了王氏一眼,她的脸一下红一下青。

我走过去,说:“姨娘,这事是我不对,我该组织睿儿的。这孩子性子急,做事莽撞。不过那,大家都是亲兄弟,没有谁教训谁的事。睿儿到底是兄长,管教弟弟也是理所当然的。”

王氏一脸不甘地应了一声。

我笑了笑,吩咐如意:“把那个东洋的香粉拿来给姨娘一份吧。就当是压惊。”

王氏连声说不敢,又拽过两个还在哭泣的儿子,急匆匆地走了。

二娘抹了一把汗,问我:“怎么回事?”

我朝那只死猫扬了一下下巴。二娘立刻念了声佛:“大喜日子,怎么弄这么个不吉利的。那两个小兔崽子……”

她立刻叫人来收拾。我借口累了,带着睿儿回院子。

睿儿一路无语,脚步急促,走在我前面。

我看着他倔强的背影,想笑,又怕伤他自尊心。

进了院子,他一头往屋里冲。我一把将他拉住,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的身子扳过来面向我。

“别生闷气,我早同你说过的。”

睿儿拳头一握,大声叫道:“姐,为什么你方才不帮我?”

我把他拉过来,为他理理凌乱的衣襟,“要阻止他们去折磨那只猫,有数种方法,你却选了最笨的一种。”

“可这也是最直接的。”

“倘若你有至高的力量,那自然可以。可是你没有,那这行为就是莽撞,是意气。不知量力而行,终只有一败涂地。”

睿儿抿着嘴没出声。

我继续说:“还有。你心意是好的,可是,为了一只猫儿,就和亲兄弟闹反脸,又差点打搅了父亲的兴致。你觉得这做得对吗?”

“可是猫儿很无辜啊。”

“再无辜,也只是只猫。睿儿,特殊时刻,你一定要懂得取舍。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我说得这么简单,你可明白了?”

睿儿睁着清明的眼睛看我,里面有小小的情绪变化。他如此聪明,我只用说一道,他就该明白意思,学会手段。若想守护住重要的东西,首先要让自己变地强大有力。其次,就要舍去其他一些东西。

不舍眼前的便宜,怎么换取将来的利益。

如意匆匆赶来,急道:“郡主,小世子,赵妃要生了!”

我抬头看天,云转密集,今夜怕是有雨。

第15章

那夜,王府上下的人都没睡着。伺候生产的下人自然没有闲,其他几房的夫人则是心焦欲焚,难以成眠。其实她们远没必要担心孩子是男是女,四娘父亲这半年来官运亨通,直上云霄,后台如此强劲,除非她真生出一只狸猫,不然这主母位子是坐定了。

半夜下起暴雨,雷声轰鸣。我披了件外衣出门,撑着伞往荷池走去。那个人伫立雨中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现在虽然已经近夏,但雨夜还是寒气逼人的,即使他不爱惜身子,也不可以病在我这里。

我悄悄走到他身后,为他撑起伞。那人神游归来,回头看我。

我说:“父亲,雨水寒冷,小心身子,回屋去吧。”

父亲满是水珠的脸上带着迷茫的表情看着我,这表情好生熟悉,母亲去世那夜,他喝醉了酒满口胡言的时候,就是这失魂落魄的模样。

“紫珏。”他开口道,抓住我举着伞的手。

我没好气。他思念母亲固然是好,可总是认错人可不是办法。我抽回手,说:“父亲,我是念儿。”

父亲仿佛没听清我说的话,继续说自己的,“你回来了?你来看看,看看我现在过的生活。你满意了?”

又来了,接下来是否要像上次那样,把自己的种种不幸全都归功于母亲头上?只因母亲早已作古,死人没法开口说话,他可以尽情栽赃诬陷,发泄情绪?

我感到厌恶,耐着性子说:“父亲,您这样会着凉的。四娘还在生产,您怎么来这里了?”

我的话如同墨水泼进了这漆黑的雨夜一样,没有声音,不留痕迹。父亲逼上前来,字字珠玑,“我常常在想,假若当初没有爱上你,没有娶你进门,现在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你看看这锦衣玉食,你看看这高权厚禄,这都是你赐予我的!可你一走,还剩下来了什么?你看看眼前这副躯壳!”

慢着!我听出不对。很明显我听到的故事版本与这不同!什么爱与不爱,什么赐与接受,统统都和这雨里的景一样模糊,我摸不着边际。

我不作声,听由父亲继续投诉母亲种种不是,想从中挖掘一点不见光的内幕。

“明明……明明知道你的目的,明明知道……知道你心的装着的是谁。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傻?娶了你,视若珍宝!可你偏偏……偏偏……”

偏偏什么?我就等父亲说出重点。谁料父亲就此把这句话断在肚子里,反而伸手扣住我的肩膀,猛烈摇晃。我几乎快断了气,大叫一声:“爹!”

父亲停了下来,看我的眼神诡异神秘,像看着变做人的妖怪。我又叫了一声:“爹……”音没落,手里的伞就给啪地一声打落在地上。

眼前的男人神情冰冷陌生,语调如利刀,一句简短的话刺在我心上。

“我不是你爹。”

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暴雨转瞬淋湿了我的衣衫。

父亲蹒跚而去,我却仿佛被定在了原地。茫茫黑夜中,我遗世孤立。雨水冲刷着一切。

如意焦急地劝我回屋去,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风吹动满池荷叶,片片都像鬼魅,伸着手向我扑过来,要拉着我下地狱。

我笑,急什么?我命中注定要犯的罪孽才造了一项,远远不够。等我他日修炼成精,欲再进一步羽化升仙之际,再来将我自高处带去地府,不正是大快了人心,全了一出好戏?

天埔拂晓的时候,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响彻王府。我又多了一个弟弟。

我同睿儿去贺喜,恰走到四娘院子里的回廊处,就见王氏那两个宝贝儿子迎面走了过来。真是阴魂不散,冤家路窄。

平日里就跋扈,昨日又讨得了半点便宜,今天更是嚣张。老六瞪了睿儿一眼,说:“听说太后要把四娘封为王妃呢!”

老七便问:“四娘做了王妃,那小弟弟不就是世子了?”

“那是当然了!”老六一脸得意。

睿儿面色沉静,我昨天对他说的话看来是起作用了。

老七又说:“小弟弟是世子,那五哥是什么呢?”

我感觉不妙,只听老六说:“谁知道?他是哪里来的野种都不清楚。”

我一惊,睿儿已经愤怒地扑了过去,我根本拉他不住。

只见这孩子握紧拳头就向老六的眼睛上打过去,老六立刻大声呼痛,弟弟老七立刻上前帮哥哥一把,跳起把睿儿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