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打着呵欠问:“这是怎么了?郡主和小世子都睡下了啊!”

“王府进了贼,我们过来查查。”

我微微动了动,示意身后的男人。他却加大了力度,压低声音道:“我可以放开你,但你若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刀不长眼睛。”

我在他掌中笑了。

他一震,松开了手。

我扬声道:“我这里没有事,你们退下吧。”

侍卫似有不甘:“恕小的打搅郡主安眠。只是这贼凶猛得很,刚杀了人潜逃,放任不管不行。”

我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就该赶紧抓贼去,不要在我这里耽搁了。”

我语气不耐烦,嬷嬷立刻赶他们:“快走吧。郡主都说没事了。”

侍卫在园子里搜了一圈,没有收获,扫兴而散。

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我站在阴影里,和这个男子对视。

我轻声说:“你受伤了。”

他戒备地看着我。那双怎么都掩饰不去的琥珀色眼睛,在昏暗中格外明亮。

这时外面又响起脚步声,只听睿在门外问:“姐,你还醒着吗?”边说边推门。

我连喊也来不及,只见银光一闪,一把雪花短刀已经逼着他的脖子插在旁的梁柱上。我惊呼一声,冲过去拉过已经吓呆的睿,紧抱在怀里。

冷汗湿了鬓角。

我回过头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男子捂着右肋,道:“对不起……”

我惊讶地咦了一声,就见他软软地倒在地上。

睿儿和我面面相觑。他说:“去叫侍卫来,他们刚才一定是在抓他。”

“等等。”我叫住睿儿。

这事复杂蹊跷,一时未必说得清,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我点亮蜡烛走过去,昏迷过去的男子有着一张陌生的脸,我摸了摸,冰冷的触感。他的右肋下有一道狰狞的伤,血还在流着。

我对睿儿说:“把柜子里的冬被抱取来。”

睿儿的脸皱成一团:“姐,你要救他?”

“他要死在这里,整个王府都脱不了干系。”

皇帝对父亲已经很不满了,这时候不能再出半点差错。

睿儿气呼呼地抱来被子,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从冰冷的地上移到被子上。我打开床头暗格,取出伤药。

男子伤口虽然深,但是没有划到重要血管,也没有中毒。我花了一番工夫,终于把血止住,给他把伤口包扎好。

壶里还有凉茶,扶着他的头灌下,再摸脉,松口气,死不了了。

这么一折腾,我和睿儿都出了一身的汗。我本想把睿儿打发回他自己的房里,可他突然执拗起来,死活要跟我睡。我只好任那个男子躺在地上,哄着睿儿入睡。渐渐的,我也睡着了。

醒来时,天微微亮。睿儿在我怀里沉睡着,胳膊紧搂着我的脖子。难怪我一晚上总觉得起闷。

睿儿这孩子,近来越发粘着我,母亲的去世对他影响巨大。

我费了一番劲才小心地从他手下脱身。撩开帘子,不意外地看到地上只余沾血的毯子,却不见人影。

走了最好,少一个麻烦。

我轻手轻脚下了床,披上衣服。我没习惯留侍女守夜,她们都是到了时间才进屋来叫我。现下天色还早,我尚有时间收拾那张毯子。

刚把毯子抱起来,转过身来,突然撞上一个高大的身躯。

我倒抽一口凉气,他的眉毛也难受地皱了一下。

这不怪我,自知有伤还送上门来。

男子伸手要接过我手里的毯子。我看了看还熟睡着的睿儿,一把将他拉到对堂。

关上门,我打量他。脸上还贴着假皮,看不出脸色如何,可是看他行动自如,想必伤不太重。

这样一想,便急着想把他打发走,道:“阁下看样子没大碍了。”

他笑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您的朋友想必现在正在担心你,小女子这里狭小简陋,也不利于阁下养伤。我看阁下不如换个地方。”

男子一笑,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玩味:“郡主这是在赶我走吗?”

我只想着睿儿就要醒来,没了耐心:“阁下身手不凡,小地留不得您。阁下请多保重,后会无期。”

男子一脸阴森地笑,道:“可是现在全城戒严,我出去就是自投罗网,郡主发发善心,多收留我几日。”

我冷着脸:“壮士,这是女孩子闺房。”

“我知道啊。”该人做诬赖状。

我气,“若是传出去……”

他打断:“依郡主的本事,怎么会轻易传出去呢?”

我给堵住。这人倒是聪明人,一语中的。

我知道碰硬不行,只好说:“收留你也行。可这样一来,我得担下多大的风险。阁下不是京都人不知道,那东南方的集英殿,昨天夜里起了大火,说是有小贼偷了‘国卷’,又放火烧楼。现在全城戒严,包藏罪犯者,要诛九族呢。”

男子发出清朗的笑声:“郡主,天下谁人敢诛您的九族?”

我只笑不语。

他问:“你想要怎么样?”

我说:“总得给我点保证,要被查出来,我的名节可要不保。我也不是热心肠的人,帮你这么大一个忙,总得有点好处。”

男子扬了扬左眉毛,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那把弯刀:“就以此为证,许诺我三个要求。”

男人微笑着,“我答应。”

我道:“阁下果真是爽快之人。那么,第一,我们彼此以真面目示人,坦诚以公,还请阁下把你的面具取下来。”

男子一愣,却没有推托,动手自脸上缓缓撕去了一层薄膜,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我在太后宫里的珠帘后看到的男人。

他一笑,魅惑众生,居然有这么俊美如天人的北国男子。

我说:“你已经知道我了,小女姓陈名念。今上赐封,和熙郡主。”

他说:“我叫韶。”

“少?”

他执起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下那个字。“韶”。

带着薄茧的指尖划过我的掌心,我微微一个激灵,情不自禁地将手一下缩了回来。

韶又冲我露出眩目的笑容来。

第11章

这个叫韶的男子就这样住在了院子里。要在这样一个不大的院子里藏一个大男人,却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朝廷要犯。

于是院子里就多了一个补门窗的家丁。房屋年久,总有失修之处,那个叫阿石的家丁就是专门负责把白蚁蛀的梁木换了,把腐朽的窗棂改新。

我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睿儿在旁的石桌上写功课。雨前还是那么口齿留香。我惬意地深呼吸一口桂花的芳香,看到远处角落里那个忙碌的身影。

真正的阿石早就带着银票同相好私奔走了,冒名顶替者却出乎我意料的是个勤劳的人。

很显然的出身高贵,虽不至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也肯定从没做过那些杂货。他却拿来顺手,似乎还干得很上劲。

起初还担心他不习惯。我并没有给他什么特殊关照,他睡在下人通铺,吃的是下人食物。这样那样,这个男人居然安然接受。

最让我刮目相看的事,他居然能将与生俱来的气质严实地掩藏起来。看起来就同真的阿石一样,木讷,老实,话不多。

睿儿并不知道阿石是假扮的事。我告诉他那个男人次日走了,他松了一口气,便没再问这件事了。

京城还在戒严中,听说城里随处可见巡逻的侍卫,进出都查得甚严。一时间人心惶惶,家家闭户。

“国卷”是大陈祖上传下来的一卷手由历代帝王亲手抄写的经文,想必除了经文外还记录了皇家许多不为人知的事迹。虽然不是什么关系国运的珍宝,但是就这样被人轻易盗去,皇帝脸上无光,陈氏祖上蒙羞。

我并不在乎皇帝是否为此气得茶饭不思,却是很好奇韶某人偷它的目的。

隔岸观火的人,总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母亲死后,我的性格里多了几分寒凉刻薄,并且以此为慰。能够保持这样的冷漠,才有机会从这个巨大的泥潭里挣扎出去。

睿儿忽然把笔往地上一摔。我回过神来,疑惑地望着他。

他俊秀的脸上笼罩着乌云,却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我看他留在案上功课,字迹虽然马虎了点,但已经写完了,便没有出声拦他。这个孩子,最近突然有点阴阳怪气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都是这样难理解吧。

我亲自收拾好了书本,抱进屋里。睿儿在里间换衣服,弄出很大的声响。

我笑道:“你是怎么了?嫌王府里闷?这阵子外面乱,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里厢又是重重的砰一声。

我叹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睿儿已经脱下上衣,初始发育的介于孩童和少年的身体修长白皙,细致的肌肤紧绷,手脚肌肉开始显现力量。将来,这副身子会如他的父亲一样挺拔高大,充满力量。

我有点恍惚,忽然怀念起那个胖胖软软,手脚短短,棉花糖一样依偎在我怀里的小东西。

母亲生下睿儿后,情绪低落,颇为压抑,整日陷入自己的沉思,很少关注外界的事物。我感觉得出她在回避睿儿,这个儿子活生生地在提醒她的生活是怎样破碎的。

她忽略睿儿,那照顾弟弟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爱这个孩子。从他还是小小的一团,抱在怀里,就知道他是我今生要守护的人。在身边人沉溺在欺骗、背叛、算计之中的时候,只有睿儿是全心全意信任依赖与我。

也许对于母亲来说,他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而对于我来说,他是我坚持拼搏的力量源泉。

我对睿儿微笑着,“什么事生那么大的气?谁得罪你了?”

睿儿手里抓着衣服,犹豫着要不要往身上遮。我一笑,接过他的衣服,给他穿上。

睿儿一下红了脸,说:“我……我自己能穿。”

“刚才还像小孩子一样撒气。”

他倔强地抿起嘴巴。

我让他自己穿衣服,然后帮他束好头发,边说:“最近外面很乱,我们都要小心谨慎一点。你是安王世子,行为举止要得当。”

睿儿小声说:“都说,宵阳王这次是来求亲的。”

“好像是吧。”我说。

睿儿抬高了声音:“他们还说,姐姐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扳过了睿儿的肩,直视他的眼睛。他的五官像母亲,惟独这双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幽黑,深沉,坚定。

我柔声说:“不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的。我要看着你长大成人,看着你成家立业。在这之前,姐姐哪里都不会去。”

睿儿漆黑的眼睛里有光芒闪动。他低下头,忽然张开手紧抱住我。

他的力气很大,他的头搭在我的肩上。我可以感觉到他激烈的心跳。

我回搂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我也不是没有担心过他说的事。今上有三个女儿,均都已经嫁人。这次若要和亲,肯定是从宗室女儿里选一个去。别说那宵阳王身份尴尬,光是想到一别数千里北上,将睿儿留在一群豺狼虎豹之中,我就心寒。

可是再不情愿,现在的我也不过是他人棋盘里的小小棋子,任由命运摆布。

夜来,雨打荷叶,发出柔软的沙沙轻响。我听得很入迷,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晚风袭人,我微醺。

一个影子遮住了灯光。我张开眼,看到“阿石”站在面前。

作为一个木匠,他倒大胆得可以。

我坐起来:“有什么事吗?涨工钱?”

韶公子对我的讥讽向来无动于衷,他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笑:“你当然知道。东西是你偷的。”

他说:“你在担心被那个老皇帝嫁到北方去。”

我一耸肩:“这事担心也没用,我能抗旨不成?再说,那宵阳王配我也尚且合格,做人不能太挑剔。”

韶有一点啼笑皆非:“你真同传言里不同。”

我好奇:“传言里我怎样?”

“温婉贤淑,知书达理……”

他未说完,我就已经笑倒在椅子里,“说得真好,说的就是我嘛!”

韶只站着,带着浅笑。忽然说:“你同你母亲真不像。”

我一个激灵,转过头去盯住他。

“你认识我的母亲?”

他只笑不答。

我冷笑:“看来你的目的不止国卷。”

韶径自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风过回廊,我觉得身上有点凉。

韶开口,说:“我曾见过你母亲献舞,身姿妙曼,宛如天人。我久久不忘。”

我笑问:“家母成亲后便金盆洗手,你多大见的她?”

他亦笑:“八岁。”

我道:“人小鬼大。”

他转头看着我,说:“杨紫珏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初见你,亦有同感,近而才发觉,你这人阴阳怪气,笑里藏刀,尖酸刻薄,持才傲物,同你母亲截然不同。”

我笑:“你若是在夸奖我,我可受不起。若不是,未免太失礼了。”

他立刻装模作样地冲我作揖,道:“小人冒犯郡主罪该万死。”

我说:“不用你万死,把那‘国卷’交出来让我瞧瞧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