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风在墙下看到他影子消失,才往回走。

小胡同里静得连布鞋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两边民宅安静得跟坟墓一样。

究竟能不能在这里抓到裴寂,她也没有十足把握,但是她有最大的优势,那就是她有前世与他相处年余时间的记忆,倘若竹心庵不是,那她还有好多个地方等着。

她不信,在防卫如铁桶的城池里,她能找不到他丁点痕迹。

如今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抓到他。

如果还有第二个,那就是抓到他之后,她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弄得明明白白。

能够放心让他入府当夫婿的裴寂竟是彻头彻骨彻尾在骗她,她想象不出来,一个人怎么能做到完完全全假扮成另外一个人?并且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都表现得浑然天成?

但这又更让人头疼,因为全是真的和全是假的都好办,要从假里挑出真的,却不那么容易。

她在马车旁停住,背靠着马车,抬头看起了天上月亮。

车下有晚风,能让她思绪保持清醒。

……

明慧自裴寂屋里出来,直接回了自己房间。

灯火幽幽,她拿出袖中的黄色丝络,抚了又抚,而后侧躺在床上,将络子紧攥在手心里。

侍卫们已经在尼庵的周围盯了一下晌,确定了可以进入的时间与方位,而后自动把尼庵前后围了个严严实实。

晏衡与唐素潜进后殿,先沿着后罩房小心察看了一圈,而后再逐步往前。

一路几间房过来都没有发现目标,唐素前行,忽而回头跟晏衡打了个手势。

晏衡上前,唐素指指尚透着点灯光的窗户,晏衡看去,床上躺着的,竟是个姑娘。

姑娘已经睡着,但眼角尚有泪痕。

晏衡蓦然想到前阵子针线铺掌柜娘子说的姑娘,眼色使给唐素,推开门,蹑步迈了进去。

到了床前,他自袖中掏出只秸杆,然后又弄出点药末沾在一头,放灯苗上点着,然后凑到少女鼻尖。

把从靖王妃那儿弄来的迷药投入屋里茶壶中,然后便在树上静等着夜深人静时刻到来。

少女呼吸渐沉,手心里攥着的物事也掉下地来。

晏衡把秸杆收好,低头去捡那物事。

靖王妃自然是不研制这等下三滥药物的,但是晏衡从前骗她说他想拿来迷猎物,靖王妃经不住他缠,才又给他勾了一点。虽然跟采花贼手里的药效还是不能比,但是这种情况下还是不会成问题的。

捡起来的物件暴露在灯光下,他停住了。

唐素看到它,也顿住了。

这样的一模一样的黄色络子,他们手上就有一条,那是李南风照着高贻给的络子照织的。

俩人对视了一眼,目光移到床上的少女,动作越发细致起来。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就是明慧,但晏衡直觉她就是!虽然没想到她确实会跟乱党扯在一起,却也还是莫大收获之一。

竹心庵果然是有猫腻的,倘若裴寂也在此,那岂非就说明明家也很有可能是乱党?

床上少女紧闭双眼,眉头轻蹙,眼角犹有泪痕。

晏衡看完她脸上又看向她身上,仔仔细细,不落一点。

唐素频频地看向他,想提醒什么又着力忍住的样子。

直到被示意上前拿出夜明珠,他才忍不住地道:“爷,要不属下来吧,这要是让县君知道……”放迷药迷姑娘就算了,看看也就忍了,这要是上手了,怕是不好收拾。

晏衡睨他一眼,而后伸手插到少女枕下,只摸出根簪子。他又掀开一点床褥,也只摸到一方丝帕。

晏衡收手回来,盯着床上看了会儿,又看向这屋里,屋里当然奢华不到哪里去,不过是几样简单日用家用,晏衡在板凳禅床,蒲团,以及桌面上一一扫过,最后目光落在靠墙一只箱笼上,也搜了一遍,没再有别的收获。

晏衡刚示意换地方,却在这时,夜空里忽然传来几声短哨……

裴寂听到哨声时刚躺到床上。

他侧耳听了听,蓦地坐起来,推窗望外,随后拿起剑,轻悄跃出了窗外。

余沁正好赶过来站在墙下,气喘吁吁:“出事了!明澈探听消息回来的时候,发现庵外有人埋伏,公子尽快应对吧!”

裴寂目光骤凝,旋即跃上墙头,只见四面树影绰绰,并看不到什么人。但明澈能从中发现有人,那就绝不会是善茬儿了。

“通知大伙!”他说道。然后又道:“查看庵里有没有人进来!”

“是!”

裴寂望着夜空,深咽了一下喉头,转身前往正院。

第515章 你要找我?

晏衡停步在明慧门下,听着外面的哨声响了又止。

唐素要奔出去,晏衡拦住他,扭头看着床上的人,静立在门下暗处没有动。

哨声在寂静夜空里一短一长两短地响了有两轮,静下来。隔了片刻又响了两轮,且声音愈发清晰,以至于晏衡感觉到人似乎就在庵墙背后。他与唐素互视着立在屋里,约摸等了有一柱香之久,那声音才再也没有响起来。

晏衡转了个身,看向这昏朦的暗夜,一双鹰目如同看到了猎物般炯炯发亮,他跨出门槛,悄声而快步地跃上了屋顶。

檀心作为住持,住的地方自然是正中。

裴寂闯门进内,檀心翻身坐起,未及出声,裴寂已先道明身份,而后把余沁的回话告诉了。

檀心就要点灯,手到半路打消了念头,改为引着他入暗室:“你先入地窖,我去叫徐幽和明慧!你们藏起来,我来应付。”

裴寂伸手挡住门板:“没有用了,他们已经找上门来,这里迟早会被他们撬翻的!”

“那你想怎么样?”檀心颤着唇,“难道就由着他们登门?你知道你有多重要吗?”

“我知道。”裴寂安静地望着她,“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寻求解救之机。姑姑,我没想过复辟,也没想过篡位,我只想查清楚当年事情究竟有谁是同谋,谁在推波助澜。

“如今李晏两家隔着世仇,立下世代不能通婚的祖训,明显是不清楚当年内情。李南风与晏衡成亲,他们会需要这个线索。”

“可是这样也太冒险了!”

“冒险或许会死,但藏起来一定躲不过。”

檀心望着他,五指在颤抖。

“相信我,也许我有办法让他们不会立刻杀我。”

檀心攥着的手,垂下来。

……

裴寂出了住持的禅院,立刻找到余沁:“给个消息明澈,让他在外接应,掩护我出去!”

余沁顿了下,随后点头,掏出竹哨吹响。

裴寂扭身去了墙下,而那边厢晏衡乍听到哨声,便立刻辨明方向扑过来!

李南风靠着车壁站了会儿,还没见晏衡回来。她知道不会有那么快的,但仍是希望尽快就有结果。

月光将她的影子扫落在地上,朦朦胧胧的。

忽然耳边有刀剑出鞘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侍卫们不知何故已经执了剑在手。

“胡同里有厮杀声!”杨琦道。

她顺着他的视线方向侧耳一听,果然有杂乱的声音传来。

她问道:“晏衡带了多少个人?”

“二十名侍卫,全都来了。”

她想想:“你们再去几个。”

杨琦看了看在场的人,点点头,招呼三个人走了。

马车这里有十个人,去掉四个也还有六个。而且,她知道胡同外围还有人埋伏的。

李南风心下收紧了些。有打斗声,那就定然是交上手了。既然交上手,那就说明的确是有情况了!晏衡有伤,她不能让他有危险,也不让他失手。

余沁刚吹完哨,便察觉有利器破空的声音传来,他就地一滚,又迎上了一柄剑!

“你来对付他!”

晏衡丢下话,立刻跃上墙头,只见庵门口七八个侍卫正在缠斗两人,他连忙上前,侍卫里的周密却大声:“方才有人去了胡同口!世子快去!”

晏衡抬头,果然见几道人影朝着胡同口掠去……

李南风抱着双臂,来回地徘徊。忽然脚步声起,她停步抬头,刚刚好目光就撞上了裴寂的脸……

裴寂的人都分散在城里,自他进了竹心庵后,这些人便都开始待命行事。今夜领头的是明慧的哥哥明澈。明澈带着几个人护着裴寂出庵,还没出胡同就被墙头跳下的侍卫堵住了去路……

李南风原本是在翘首盼着晏衡出来的,没想到看到的却是被侍卫拦截住了的裴寂!

裴寂也看到她了,他没有才出街头就遇到了持剑游走的王府侍卫,更没有想到,侍卫的后头,徘徊着此刻本应该在太师府内宅里的李南风。

十几个侍卫,倏一下把他们包围了。

他没有反击,也没有动,就隔着他们看向李南风,忽地吐出一口气。

李南风皱了下眉头。

他的露面,终于让很多事情落到了实处。

“你在这儿,太好了。”裴寂说。

“你要找我?”李南风眉头又皱了皱。

“南风!”

晏衡声音响起来。

李南风凝目。胡同那头,晏衡率着成批侍卫飞速赶上来,他提着龙泉剑,目光如刀落在裴寂身上。

“裴公子身手不错。”

裴寂回望:“世子过奖。”

晏衡把李南风推开,站到他面前:“废话就不说了,来人,请裴公子去衙门喝杯茶。”

“巧了,”裴寂扬唇,“我正有些话要跟县君说,世子有请,还请听我先把话说完。”

晏衡眯眼:“什么话?”

“要紧的话。”

“有多要紧?”晏衡扶剑。

“譬如你们两家的世仇,还有我进京的目的。”

晏衡目光骤凝。

裴寂望着李南风:“世子想必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毕竟,竹心庵里的人如今全都已经在你手上了。

“你们想从我这里知道的事情,我都可以跟县君说,所以何必弄得剑拔驽张?还是说,世子对自己也是没有信心的?”

晏衡既然有准备,做出的事情当然也要有把握。竹心庵里里外外他已经派人全部守住,里面的人自然也全在他手上。

但他可不知道裴寂会不会是亡命之徒,以世仇当诱饵诱骗李南风过去当人质,最安全的办法,当然是把裴寂押回大理寺审问。

他一个好几十岁的灵魂了,裴寂的激将,完全对他产生不了什么效果。

但他还没开口,李南风却先出声了:“你想怎么说?”

晏衡望着她:“你想干嘛?”

李南风道:“我也有话要问他,若是去了大理寺,就不方便了。”

“别犯傻。”晏衡道。

李南风望着他:“他有猫腻。刚才有机会冲出包围的,但是没走,那么冒个险也无妨。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你么?我不信你会奈何不了他。”

晏衡觉得也是。想了下就自袖筒里掏了把匕首给她。然后又掏了两颗弹药放在她手上,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

李南风都接了,跟裴寂道:“你想在哪说?”

第516章 你有阴谋

裴衡顿首:“我本来想去你家找你,既然你在这儿,那我们就上尼庵说吧。”

李南风点点头。

一行人回到尼庵,庵门前已经落下了大片厮杀过的痕迹。檀心与尼姑们都立在院中,明慧也在檀心身旁立着,王府的侍卫将她们围得严严实实。

余沁脸上手上全是伤,杵着剑正在喘粗气,所以人都在看着裴寂,裴寂也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引着李南风进了他自己的院子。

他住的院子,在膳房的后面,膳房有门通行,并不打眼,也挨着庵墙,十分便于隐匿的一个位置。

“坐吧。”

进了屋,裴寂把窗推开,指着蒲团道。晏衡带着人到了门外,停下来。

李南风没坐,她看了眼四周,道:“你是郑王府的人。徐幽是你救走的?”

裴寂坐下来,道:“是我。”

李南风望着他:“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裴寂翻开桌上的杯子,倒了两杯茶:“他是家父的幕僚。”

李南风顿住:“你是郑王的儿子?!”

裴寂垂目:“家父有七个儿子,我排行最末。”

纵然李南风知道他在徐幽这群人里举足轻重,却也没敢一来就猜想他是郑王的儿子。

她道:“可是国史馆里前朝留下的卷宗,显示郑王府已经无后。你是怎么逃生的?我又怎么才能相信你是郑王的后人?”

“你不信也没有关系,这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不过我也不介意证明给你看。”

裴寂说着,拉开身旁抽屉,怪出来一只镶金铜匣子,打开取出只半寸见方印玺,“这是家父的私印,国史馆应该也有存档,小时候就挂在我脖子上的。

“家父为灵帝忌惮已久,早就防着这一日。当时苗头不对,自然要做些防备。”

“那你们王府几个幕僚先后失踪,也都是有计划的。”

裴寂点头。“出事之前,我父亲当时预感到朝局不稳,于是假称我夭折,先遣人带我出了王府,送我到了泸州。我的养父母将我一手带大,直到我十三岁。果然我那年出府未久,灵帝便称家父谋逆,下旨满门抄斩。

“王府里对我父母忠心耿耿的那些人,都被遣散出来了。而幕僚徐幽与梁翼,则在出府之前由我父亲告知了我的下落。”

李南风心思转得飞快:“那杨姝的父亲呢?”

“杨姝的父亲是四个幕僚的其中之一,他们比较惨,被灵帝找到了。但杨姝进了宫,这件事我并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时,是六年前,而那个时候徐幽他们告诉我的信息,只是杨家早已经死了,未来得及对我尽忠。”

六年前那会儿仗还没打完,这却也暗合了杨姝早前的供词。杨姝在到达皇帝身边后就与郑王府的人失去了联络。

以及,之前他们推测的,韩拓与郑王府的人勾结上的时间,也差不多这个时候。

她拿起这印章细辩,这章果然刻着郑王的名讳,有些年岁了。

裴寂究竟是不是郑王的儿子的确不重要,关键是,作为前朝宗室后人,身份敏感,他不会傻到明明不是还来冒充。

她把印还回去,脑子里堵着千百句话要问,一时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了。最后她看到他这铜匣,脊背又突然一凉:“你是郑王的后人?!”

裴寂抬目。

李南风望着他:“这么说,林复是你的人?林氏也是你的人?”

裴寂道:“是。他们的父母亲,在王府当差。林氏是家母身边的人。有什么问题吗?”

李南风顿片刻,倏而站起来,屏息望着面前的他……

裴寂有些诧异:“怎么了?”

李挚是林复害的,程淑是林氏撺掇的,他们都是他的手下,所以前世他一进京,就策划了李挚的事故,然后又在竹心庵假意与她意外相见,再之后他离开京城,还让林氏撺掇程淑来撬她的墙角?

他就是元凶,眼下他却问她怎么了?

李南风知道他肯定手脚干净不到哪里去,却没有想到他会是害得她半生心伤劳苦的始作俑者,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林复林氏虽然该死,但他们终究不过是个刽子手,真正的毒手是在这里!

她隔着桌子看着这个人,她纵然也被程淑迷惑过,但程淑只是个手帕交,而面前的他,是她斟酌之后决定要选为夫婿的人,对这样的人,她不可能草率,但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发现他完全是在逢场作戏?

是他演技太好?还是她道行太浅?

她屏息半日,十指蜷紧成拳:“这么说你通过洛永接近我,从一开始就是场阴谋?”

裴寂双眉紧拧:“我从来没有想过主动接近你。是洛永自己找到我,在见过你之前,我并不知道他要把我荐给谁?”

“那你为什么肯出来当管事?”

他微顿:“诚如你所想,我是有目的的。我知道洛永在京人脉很广,他又着意强调你的不一般,很明显你非富即贵,而我需要这么一个机会接近权贵,得到我要的消息。所以我答应了。

“但我也没有想到会是太师府的小姐。我更没有想到,你真会看上毫无经验的我。”

“所以你会成为我的管事,根本就是个意外?”

李南风怎么会相信?“你既然知道洛永人脉广,那么你搭他的船进京会不是预谋?你进了京,又租住在他宅子附近,会只是顺势而为?

“倘若都是有计划的,那你通过洛永来寻求接近李家,或者说接近我的机会,会是不可能的?”

裴寂静默了片刻,说道:“看来我就算说不是,你也不会相信。”

李南风紧抿双唇,目光如刀落在他脸上:“我只相信敌人就是敌人,你如今是还没有做什么,但你不是有计划吗?不然的话你进京做什么?你隐瞒武功和身份做什么?你进京,难道不就是为了达成你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晏衡扶剑立在外头,剑柄处已经攥出油来。

他现在不担心李南风有危险,反倒是担心裴寂会死的快,李南风手里两颗弹药,杀伤力可是巨大的……

第517章 光明正大

“目的是有,倒也不算什么不可告人。”裴寂开口。

“我料想郑王府是灭在灵帝手上,与我大宁,与我李家应是没什么瓜葛。

“你冤有头债有主,为何当初灵帝在世时你不去寻他报仇,不去夺他的江山,却要来对毫无关系的我们家下手?”

李南风望着他,“你以为你如今寻我说出这些能显出你多坦荡?你不过是走投无路,倘若不是因为暴露,你会想到来找我说这些?”

晏衡给她的弹药被她攥在手上,她的眼里泛着寒光。

“你又怎么知道没有关系?”裴寂目光从她的手移到她脸上,“既然你知道我是有预谋的进京,有过接近李家的想法,那你为何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李家究竟是不是清白,你就肯定自己全部都知道?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是师出无名?”

“那不妨就赶紧把你的意思说出来!”

裴寂知道这场见面不会愉快,但她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还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正是因为他目前什么都没做,他才认为有相对和平的解决契机,如今她这样的态度,又谈何和平可言?

当然他还是想争取一下。

他说道:“我进京的目的是为了查清楚一桩真相。而查清楚真相的目的,是为了复仇。”

“复什么仇?”

“十九年前,郑王府被诬告谋逆,惨遭灭门。”

“众所周知,那是灵帝干的!我说了,你要复仇,应该去找他!”

“灵帝是我的仇人不假,但你这么聪明,这么有见地,会相信才夺嫡上位的灵帝有那样的本事凭一己之力灭掉郑王一族?”

裴寂身子前倾,目光也闪烁着厉光,“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曾祖是怎么死的吗?

“你的曾祖李灼,死在牢狱里,你们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被晏晗害死的,你可有想过其实是被人灭口?

“你所知道的晏晗是被人举报谋逆,又是否想过,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迟早得死?

“有没有想过,你们家和晏家的世仇,根本就是一个圈套?你们李晏两家,如今被万人称颂,这世代贤名,是否又真有那么名符其实?”

李南风屏息望着他。

门外晏衡抬起头,眉间也凝起了惑色。

“你是说,李晏两家,曾经是灵帝的帮凶?”李南风眉头皱起,她不敢相信。“你想抹黑李家?给我们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好显得你们师出有名?

“一个在大宁朝廷四处作乱的宵小之徒,反过来说我们李家不端不正,当不起贤名?”

“我没有说谎,”裴寂道,“你也不妨冷静一下,听听我的说法。”

“我要是不冷静,这颗弹药早已经朝你砸过来了!”

李南风手里弹药仍被紧攥着,她脸色紧绷,有疑惑也有警惕:“看来李晏两家这桩世仇,终于还是让你们拿来作文章了,你们还有别的伎俩吗?”

裴寂沉默下来。

“你就不想弄清楚这桩世仇的真相吗?我以为这对你们两家来说也挺重要。”他说道。“我除去隐瞒了身份武功之外,没有什么骗你的。

“反过来说,就算我隐瞒身份武功,我也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对,我是旧朝宗室遗孤,你是新朝股肱大臣之后,你我的立场本就是对立的。

“我没有理由对龙位上那个人抱有绝对的信心,相信他不会忌惮我。我对素昧平生的你,也没道理交付全部的信任。为了报仇,行事谨慎一点,我以为这不难理解。

“换成是你,难道你会公然顶着真身份出来行事?”

“可你掩盖身份的目的只是为了暗中复仇,并不见得是光明正大在提出控诉!”

“我现在就是在光明正大。”他翻开桌上茶杯,执壶倒了杯茶给她,“我没有想过害你。当然我也不是什么仁慈之辈,昨天夜里,我去过你家里,倘若要下手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我只是不觉得对付一个你,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我犯不着做一些没有益处的事情。”

李南风目光紧盯着他,她知道裴寂不单是她的前世仇人,更是乱党头目,是朝廷要捉拿的人。他是郑王后裔,对彻底清剿韩拓一党还有大用,她不能杀他。

可他到底凭什么这么说?他凭什么这么有底气,认为她会相信他?

她坐下来:“你有什么证据?”

“在说给你之前,先说说你对灵帝上位之前的事知道多少?”

“你可以从头说起。”

裴寂抬眼看向窗外,说道:“灵帝兄弟五个,自太子病逝后储位悬空。当时有实力的皇子只有灵帝和大皇子赵拘。

“赵拘仁厚,却非皇后所出,因此最先太子位给了二皇子。而灵帝暴戾,如今你们都知道。

“家父与赵拘幼时交好,却因为当众夸赞了赵拘一句而令灵帝怀恨在心。灵帝夺嫡成功之后,便对郑王府存下了报复之心。”

“跟李晏两家有什么相干?”

“我要是没有猜错,你们知道的真相,是晏晗被诬告获罪,然后反咬你曾祖李灼在后。再之后后李灼自尽于狱中,晏晗随后也还是死了。

“但我知道的更多一点,”裴寂说着自旁边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翻到当中某页推给她,“郑王府落难是十九年前,灵帝登基的第三年十一月初四。

“当年八月初七,驻扎西北的晏晗蒙灵帝恩宠,奉旨回京与家人团圆度中秋。

“八月十二,灵帝深夜造访晏府。

“八月十七,晏晗离京回西北,而后驻扎西安的屯营称甲胄失窃,一个月后的九月下旬,忽有人秘报弹劾家父图谋不轨。

“灵帝当即遣人前往郑王府,结果当真就在王府柴房里找到了一批不知几时藏起来的甲胄。

“而驻军王府所在地的驻军指挥使,是晏晗堂姐的长子。”

裴寂语速不快,他自幼读书的缘故,吐字也很平稳,但他末尾这一句却立时将屋里的李南风与屋外的晏衡的神经给拉紧了……

第518章 不反常吗?

晏晗突然蒙诏回京省亲,灵帝又夜访晏晗,随后未久晏家外甥驻守的屯营甲胄失窃,却在灵帝派去的钦差到来时在柴房找到,这隐含的意思是什么,已不必多说。

晏衡跨步进门,直接从李南风手里把册子夺过去,看完之后他看向面色平静的裴寂:“你这是哪里查到的?”

“上面的三个指印,一个是你那位表叔的副将,一个是灵帝时兵部的衙吏,还有一个是昔年奉旨往郑王府宣旨的钦差扈从之一。这三个人如今都在世。”

裴寂望着他,又拿出几封起了毛边的信笺:“这里几封信,有两封是赵拘曾写给家父的密信,一封是提醒家父防范灵帝,一封是临死前遗言,一再嘱家父当心。

“剩下几封,都是京师里的故交给家父传递灵帝针对异己的信件。

“有了这些,我想,无论灵帝施用的何种手段,他对郑王府心存忌恨这点总归是勿庸置疑的。

“而一个皇帝,即便大权在握,总也不至于红口白牙就要拿宗室下手。他需要有个由头,而你们两家在朝中盘结日久,根基已深,后来也证明灵帝确实对你们几家小动作频频,这也总归是事实。”

李南风一封封地拆来看过,发黄的信纸与明显隔着年代的字迹,一切都很清晰。她也算是书墨的行家,看得出来字迹纸张无假。

她看向晏衡,晏衡神色也很凝重。“那三个人何在?”

“有两个在京外隐居着。只有兵部那个衙吏尚在京师。家住在城南石矶胡同。”

“照你的说法,李家从中又做了什么?”李南风问。

“上告郑王府谋逆的这封折子,就是李灼写的。”裴寂又拿出一本奏折,拍在桌面上,“大宁皇帝还没有登基那阵子,皇宫守卫还并不森严,我曾经进过一趟国史馆。

“这是我在国史馆里搜寻到的,看看这字迹,是不是跟你曾祖留下的著作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李南风拿过来打开,目光先锁到末尾的落款,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以及熟悉的收笔上,才又心惊地去看折子内容。

“京师四大世家,李晏程沈,素来关系紧密。李晏两家原本是最不看好灵帝上位的,但灵帝偏偏上位了,且还分别投出了诱饵。

“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知不知道灵帝禀性,但证据是切切实实存在的。晏晗入狱之后,随后又把李灼也拉下水,你们可能觉得这是正常的的朝斗,但如今你们是不是也有怀疑,晏晗之所以供出李灼,实则是得到灵帝授意所为?

“而李灼之所以在狱中自尽,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死?他们顺着灵帝的意思这么做,或许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家族?”

屋里一派静默。

李南风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但裴寂摆出的证据却让她无法回避。

晏晗为灵帝所用,构陷郑王,姑且当成是事实,那么晏晗邀上李灼来共同干这个事——当然,绝对有可能是出于灵帝授意,灵帝一个人干不成,他要灭郑王府,需要有人递梯子,需要有人给罪证,刚刚好他们能够做到。

但他们没想到灵帝会那么快过河拆桥,紧接着就被灵帝降罪灭口。

晏晗在牢中难承酷刑,再得灵帝授意“供出”李灼的“罪证”,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李灼一介文人,扛不住因而自尽,这也有道理。

因为他们若不死,不为灵帝保守这个秘密,灵帝便永远也放不下心,那么就很可能就会朝双方的家族下手。

由此看来,晏晗和李灼当真有可能是害死郑王一府那么多条命的帮凶?

前世对晏李两家的世仇,实则是因为入了灵帝的套,不得已地走到了这一步?

“为什么我从来没听家里提过这层?”晏衡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也是我所疑惑的。”裴寂目光熠熠,“他们虽然也是凶手,但按理说,却是得灵帝授意所为,这桩案子没有什么不可对家人言明的。

“但我在京这一年却发现,你们两家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甚至根本没有疑心到这点,这就说明,他们当真把这件事做到了守口如瓶。”

李南风跟晏衡对视,事实诚然如此,她跟李存睿求证的时候,连李存睿都没有怀疑过,这就足见裴寂所说的这些事情根本就没有透露出来半点。

可是她对这本折子的真实性是有信心的,弹骇,或者说告密郑王的折子就是李灼下的,难道李家对这段历史也不知道?

看到眉头紧锁的裴寂,她又道:“你既然有了证据,又还要什么真相?”

“因为我还有最后一点不明白。”

“什么?”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俩死前居然一点消息也没给后人透露,这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