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晏衡辗转一夜,不知怎么天就一点点亮堂起来了。

屈膝在床头坐了半晌,起身下地,照常扎马步洗漱吃早饭,然后写了几个名字让阿蛮去找人。

初霁来传话,说靖王让收拾停当去前院,看看时辰,也猜着是沈氏母子即将抵达,传他过去见礼的。

也无多话,自行拾掇好就出了院子。

林夫人过世之后获益最大的便是沈氏母子,除去晏崇瑛有杀妻之嫌,这母子仨儿自然也有不可推却的嫌疑。

沈氏虽然死的早,后期也不见得与晏崇瑛之间多么和谐,终究她名份在那里,她的儿子也都得了益,不能说明她就是无辜的。

昨夜林夫人口中的头鍪,他前世的确是见过的,晏弘出事之前,也传了个头鍪给他三岁的长子,后来那孩子死时,基本上靖王府已经唯他马首是瞻,自然头鍪也就落到了他手里。

那头鍪的意义他没去深究过,也没有听谁跟他主动提起——大约那些曾经会拿头鍪来说事儿的人,已经放弃跟他较劲——他只知道是祖传之物,便就供在了书房。

当然,那三岁孩子不是他杀的。李南风那婆娘虽然口口声声说他杀兄夺位丧尽天良,但他发誓没碰过那孩子。

不管晏崇瑛对林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然头鍪意义重大,那么他肯定也在他晏衡与晏弘之间纠结过,毕竟大约不会有人想被自己的家族所弃与被世人唾弃。

那么到此时还没有什么异状发生,就只能说明还是在沈氏母子到来出现的变故。

经过林夫人的口述反转,他如今已不想再武断地认定什么。

究竟晏崇瑛与沈氏之间是否尚有足以威胁到林夫人生命的情份在,以及沈氏回京是否属于真的妥协,这些他都会亲自印证。

倘若最后凶手是他们当中一人,又或者是他们合谋,那么是要弑父或是杀兄,他都万般不介意!

……

靖王收到的消息还算准确,打发人去找晏衡时,沈家马车刚刚入城。

沧州城内居然热闹得很,马车本来就大,又有七架之多,驶过来时就显得格外困难。

领头马上坐着的晏弘前行了几步,又掉头回到马车旁,敲了敲车窗道:“恰好正赶上早市,比原先预定到达的时辰怕是要晚上一刻半刻了。”

窗门打开,沈夫人露出清瘦而白皙的脸庞,她看了眼街头,说道:“派人去传个话,免得你父亲他们盼着。”

晏弘笑道:“是母亲等急了罢?阔别多年,终于可以与父亲相依相守了。”

沈夫人微微扬唇,随后垂下双眸,面上又恢复了漠然。

车厢内抱着手炉坐着的少年望着他们俩嗤笑起来:“我却不急。”

晏弘轻睨他:“就你不同。”

少年再一笑,道:“若大哥也能有封号,我才会很高兴的。”

一句话把沈夫人眉宇间的晦涩勾出来了,也让晏弘的笑容慢慢自面上消去。

沈夫人把少年揽过来,顺手将他身上的披风拢了拢,复又扭头看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

早饭时得到车马预计抵达的具体时辰,林夫人安排了人去城门迎接,才回房来更衣。却见靖王在屋里踱来踱去的,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哟,这是心急得停不下来?”林夫人忍不住揶揄。

靖王停下来了,板脸瞅她两眼,站着想了想,抬腿迈了门。

初霁在廊下遇见他,笑道:“王爷怎么垂头丧气?”

“能不丧么!”靖王扭头看了眼屋内,拢手道:“我晏崇瑛沙场上忙活了小半辈子,不想临到这把年纪,还得跟人家公子哥儿似的学着怎么左右逢源。

“这两个看上去可都不像什么省油的灯,人还没到呢,就把我给酸上了,你说我招谁惹谁了?”

初霁是他初起事时就跟着他的老部下,也算是身边智囊,出生入死,情谊非同寻常。

闻言初霁笑道:“这就头疼了?王爷可别忘了,您还有三个儿子呢。那也个个都是出类拔萃。”

“你可别乌鸦嘴。”靖王黑脸。

初霁抿唇而笑,不再言语。

“谁乌鸦嘴呢?”

窗内这时传来林夫人的声音。

靖王噤声,扭头道:“无事。你弄好不曾?”

林夫人走出来。恰好英枝也自庑廊那边过来了:“沈家的车马已经到府门外了。”

林夫人遂不再多说,与靖王招呼了声“走吧”,便跨下了石阶。

行邸前院里早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沈家过来的人不少,面生的丫鬟家丁就占据了一棵银杏树范围。

再有一路上的护卫车夫,以及靖王当初派去迎接的幕僚与侍卫,再加上靖王府本身在这里的人,此外还有同时到达的别家的官眷,一时纷纷攘攘,格外热闹。

林夫人与靖王下了阶梯,目光即锁定人群之中一位身披黛色披风的清瘦妇人。

她扭头看了眼靖王,随后跟着他走过去。

沈夫人也早早看到了他们,目光先投向稳步走来的靖王,而后停留在同样纤瘦,但神采却格外耀眼的林夫人身上。

第023章 都是兄弟

靖王问她:“路上可还好?”

沈夫人福礼:“一路平安。”

靖王点头,把林夫人让到跟前来:“这就是小莺。”

沈夫人便又再度看向林夫人。

林夫人坦率地微笑:“小莺见过姐姐。”

沈夫人比林夫人要大上好几岁,无论如何,年龄上地这声姐姐总是当得的。然而她虽然未逾四十,鬓角却也有了些许白发,但好在面容清矍,五官也很秀美,依然看得出来年轻时的气韵风姿。

沈夫人也跟她行了个半礼:“劳驾你前后打点。”

“您客气了。”林夫人道,“崇瑛说姐姐素来喜欢自己铺陈卧房,故而您的住处我也未配备太多物件,只是着人仔细清扫了几遍。有哪里不周到,您回头直说才好。”

沈夫人看向靖王:“是他记差了,我并未有那么挑剔。”

林夫人笑起来。

靖王清了下嗓子,道:“弘哥儿他们呢?驰哥儿好么?”

“驰哥儿路上染了些风寒,引发了旧疾,不过倒也不严重。至于弘哥儿,方才帮着他们舅舅卸车搬东西去了。”

“他们自己搬?”靖王道。

沈夫人道:“在蜀中也常帮着他舅舅们搬书的。只是驰哥儿身子弱,不能动,就帮忙看着点儿。”

靖王正待回话,侍卫道:“二位公子到了。”

众人抬头,便见人群那头一前一后走来两名年轻的男子。

走在前方的这位约摸二十岁上下,身量颇长,眉清目朗,一身极为合身的宝蓝色织锦袍服使他显露出英挺匀称的身段,既不张扬又显大方,让人联想到“玉树临风”。

“孩儿拜见父亲!”

晏弘撩袍跪地,行起大礼。

“快起来!”靖王双手挽起他,细细打量,父子俩竟都红了眼圈,随后又都相视一笑。

靖王点头又点头,拍拍他肩膀:“好孩子。”

晏弘垂目,又笑着唤来身后这位:“二弟快来见过父亲。”

众人便又把目光移到少年身上。

这位十六七岁模样,这交三月的天气,阳光遍洒的上晌,他竟披着披风,手里还捧着只手炉,不过才走上这么一段路,便已有些气息不匀。

他比起晏弘来略显瘦弱,但五官十分精致,由于脸色偏白,活脱脱一个娇弱贵公子。

他把手炉递给小厮,也提袍来跪。

靖王看到他,神色立时黯然,未等他屈膝便已将他扶住,哽咽着将他揽到了怀里抚了抚背,才放开。

“你母亲说你途中染了风寒,可大好了?”

“谢父亲怜爱,儿子这是老病根了,一经受凉便有些喘咳,不必忧心。”晏驰虽然年轻,比起他大哥来却要淡定得多,不光语速平稳,神色也很自如。

扭头看到靖王身边的林夫人,她微笑道:“这位定然就是我三弟的母亲,林家阿娘了。”

林夫人即笑道:“常听你父亲提到你们,今日得见,可真是佩服你们的母亲,把你们教的这样出色。”

靖王仔细打量,也笑道:“我们晏家的子弟都很好命,有很好的母亲。”

又与晏驰道:“你们阿娘有祖传的医术,十分了得,为父这些年除去挂彩,可没有过丁点病症。既回来了,日后请她开方子给你好好调理。”

“那驰哥儿要先谢过阿娘了!”晏驰深施大礼。

林夫人连忙搀起他。

晏弘也来行了礼,又问:“怎不见我三弟?”

靖王四顾:“不知那小子又上哪儿野去了?”

晏衡前世里并未被唤到前院来迎接,只在内堂等候。

此番他当然不想错过这第一眼。

阿蛮把他要找的人都找遍之后,他也走到了前院。

猜想着靖王他们已经见上了,不免加快了几分脚步,到达如意门下时,抬眼看到的居然是那父子仨执手温言的模样。

他没料到这么肉麻,停在门楣底下。

初霁当先看到他,脱口道:“三公子来了。”

满院子目光于是又齐刷刷地转到了他身上。

晏衡虽然享受过了半世荣光,三日之前还威风凛凛地傲视着整个燕京,但也没试过这么样冷不丁地被“敌人”行注目礼。

当下便情不自禁地放出了些二代靖王的风范气势,漫不经心掸了掸袍子,静静立在门楣下。

晏弘定睛看了会儿,蓦然转到靖王脸上,最后又看回晏衡,说道:“想必这就是我三弟?”

靖王嗨了一声:“可不就是他。”又招手:“你还不快过来!”

晏衡瞅了眼他们几个,漫步踱了过来,先冲沈夫人俯身:“夫人。”行完礼,又喊道:“大哥,二哥。”

沈夫人目光留连在他身上。

晏弘笑着点头,看向晏驰:“十三岁,这么高,比我那会儿强多了。”

晏驰笑道:“不愧是战地长大的,三弟这身气势,愚兄弟可真自愧不如。”

晏衡拱手:“哥哥们过奖了,我是粗养长大的,哪敢跟腹藏锦绣的哥哥们相比?”

晏驰目光深深,赞许点头。

林夫人笑着揽过晏衡:“确是粗莽得很,日后还要多多跟两位哥哥学着修心养性。”

靖王神情畅快,笑道:“都好,都好,都是手足至亲,往后相亲相爱的日子长着呢!”

李南风保持了一早上的美姿仪,不想被一只蝈蝈弄破了功。

李夫人气到心口疼,骂也懒得骂了,恰好前面来说余夫人途中崴了脚,行走不便,便直接罚他们俩去前院相迎,尽量眼不见心不烦。

出来后李南风晦气地瞅着李勤:“你是不是个扫把星?怎么每次有你在我就没好事呢?”

李勤冤枉得很,他的红袍大将军死在她脚底下他都没说她什么,倒反怪起他来了!

不过她是他妹妹,他还能跟她理论不成?算了。反正他大人有大量。

两人你言我语走到影壁这儿,就见如意门下行人来来去去,前院里两棵硕大银杏树底下,也是堆满了行李马绺什么的。

李南风认识余夫人,见到门外廊下站着一群人,抬步过去,方想好怎么与人招呼,却恰好看到靖王与林夫人正引着一行人顺着东边抄手游廊去了东路。

她细辩着当中的身影,也情不自禁往前跟了几步。

第024章 你怨我吗?

李勤跟上来道:“怎么了?”

“靖王府的原配和两个儿子来了。”

李勤搔了搔脑袋,看过去:“来了又怎样?”

“来了,这一世靖王府就又得出个黑心竖子了。”

李南风眯眼望着那一行迈入东路正堂的人影说。

晏衡随军长大,李存睿跟他自然熟悉,在世的时候李南风曾听他说过靖王府的三小子机敏伶俐,鬼点子挺多,是个可造之材。然而后来他却变成了个为了拿到爵位无所不用其极的恶徒。

李存睿身为军师,擅识人心,他的话李南风自然是相信的。

如果沈夫人不回来,正妃便还是林夫人做,如果林夫人不离开王府,那么晏衡也许不会变得那样偏激,至少为了自己的母亲,他不至于完全无所顾忌。

林夫人会为了自己的孩子去跟人赔礼受冷落,李夫人就不会。她只会不问什么事由,把她的女儿贬得比尘土都不如。

晏衡这家伙真是走狗屎运,有个好母亲。

“走吧,余家马车到了。”

李勤扯她袖子。

她再看了眼那一大群,停顿了一会儿才转身。

晏家的事情——或者说林夫人这场变故,跟李南风是没有切身的关系,但是沈夫人的上位,严格说起来却间接导致了她后来的一场遭遇。

……

此番随沈夫人母子一道进京的还有沈家二老爷,也就是沈氏的哥哥沈栖云一家。

靖王引着沈夫人在正堂落了坐,沈栖云便也带着妻子儿女前来行礼了。

沈栖云的长子沈亭已经娶妻生子,两个妹妹一个待嫁,叫沈芙,一个则才只有十二,唤沈虞。

靖王因着沈氏母子受沈家照顾多年,对沈栖云一家也十分和气,沈余与晏衡年岁相当,他还嘱咐他们好好相处。

晏衡对沈家各人未来了如指掌,没动声色,应付了事。

林夫人张罗完之后就领着他先回了房。

沈夫人与晏弘兄弟同住一处两进院落,打点完余事,坐下歇息的当口,晏驰进来了,手炉没再带着,披风也解下了,迤逦慢行的样子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沈夫人摸了摸他的手说:“冷不冷?药吃了不曾?”

晏驰摇摇头,拿起沈夫人的茶便来吃。“母亲心里不舒服,自行呆着就是了,何须管我?”

“谁说我不舒服?”

“方才父亲与那位夫唱妇随地,您没瞧见?”

“没瞧见。”

晏驰笑了。“您又何必自欺欺人。那俩人眉里眼里都是对方,举止言语一点不融洽都没有。您与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吗?”

他把两腿收进躺椅里,这不算激烈的动作,也引得他轻咳了两声。

他仿佛没看到沈夫人渐渐泛白的脸色,匀气又说道:“如此看来,即便是母亲当了正妃,父亲的心也回不来了。

“想也有数,心被别的女人勾走了十七年,要回到您身上来,谈何容易?

“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您瞧瞧晏衡那体格,十三岁便几乎赶得上人家十六七岁的少年,可见他是用心栽培了的。

“我也就算了,大哥可是他的嫡长子,他也不放在心上。”

沈夫人:“那是他没在跟前。”

“这就对了,没在跟前,如今不是更得弥补他些?您忘了当初是怎么带着我与大哥逃亡的?我又是如何在奔波中染病,落下这身病根的?

“而如今,他连世子之位都不肯给他。要我说,与其还顾着什么过去的情份,倒不如争些实在的东西好些。”

沈夫人攥紧帕子:“已经决定了的事,不要再说了。”

晏驰垂眸,便没再说了。

这一日下来都还算平静,每个人都礼数周全,行止得体,在晏衡眼里如同一只只千年的老狐狸。

内宅事务暂且仍由林夫人打点。

晏衡全程变成闷葫芦,看着他们打成一片。

他无法探知林夫人内心里真正的想法,也不能知道靖王究竟在以什么样的心情迎接他的发妻与两个儿子,但不管真假,王府两派人马的这次碰面,的确是在一派“祥和”中度过了。

他让阿蛮去找的三个人,都是后来他身边堪为死士的几个忠心人,因为太了解对方软肋,此刻虽然紧迫,倒也不难收归为自己所差遣。

夜里刚把人召集起来嘱完所托之事,阿蛮悄摸进来了:“王爷往沈夫人屋里去了!”

……

此番出来差事清闲,靖王往日无事都呆在正堂,但今日整日都呆在书房,连饭都是在书房用的。

初霁看他确实周身不是滋味,便陪他下了两局棋,靖王却依旧心不在焉,枯坐了会儿,到底起身,往后院来。

林沈二人所住之处皆在正堂后方,中间隔坐花圃,早先应该也是为原主人内宅所用。

靖王跨进沈夫人这边,大约是瞅见他往这边,廊下已有丫鬟提着灯笼在等候了。

靖王道:“夫人呢?”

丫鬟颌首:“夫人在房里等候王爷。”

靖王跨门进了内,果见沈夫人立在灯下。

靖王站着看了她一会儿,道:“你知道我会来?”

沈夫人点头,“总得见个面才像话。”

靖王没说话,坐下来。

沈夫人示意丫鬟掩门出去,这才在他对首落坐。

屋里有些静,是那种让人不能自如的静。靖王双手覆在膝上,端坐道:“这些年怎么样?早几年那次去看你们,听你说风湿痛,治断根了不曾?”

“这种病症,哪里能有断根的?能好转就不错了。”沈夫人苦笑着,又缓缓抬头,“你呢?常听说你又是箭伤又是刀伤,这些年必然吃了很多苦。”

靖王嗨了一声,笑着摆摆手:“行军打仗,哪里能有不挂彩的?我算幸运,小莺医术好,人也细心,照顾得很好,我每次都是所有人里恢复得最快的。”

沈夫人涩然扬唇:“那就好。”

她静坐了会儿,又道:“你是不是怨我?”

靖王抬头。

她十指紧蜷:“你吃苦的时候我却没在身边照顾你,你不怨我吗?”

靖王扶杯良久,抻身道:“十几年戎马生涯,家破人亡,几番濒死,也有不少次信念全无的时刻,确实多亏了小莺不辞劳苦,与我同生共死,才有如今。

“没有他们母子,我恐怕也早撑不到今日。

“——不过你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总之大家能平平安安地,也是好事。”

他低头啜了口茶,放下道:“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

第025章 我不负她

沈夫人脸色泛白。半日笑道:“我那时也是年轻不懂事。早知道如今仍得共侍一夫,当时我就该带着孩子跟你过来。也不至于,到如今不光那点结发夫妻的情份没了,连两个儿子都没得到过你半点栽培。”

靖王望她片刻,说道:“你嘴里担心我怨你,实际上却是你在怨我。”

“你要这么认为,又有何不可呢?”沈夫人道。

靖王无言半晌,才缓缓开口:“是我对不起你们。”

“十七年光阴,也不是一句对不起能抹平的。”沈夫人望着他,眼里已有了泪光。

“我知道,”靖王点头,“你们吃了很多苦,我没有尽到为人夫的责任,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你为晏家,为我,付出了很多,如果不是我,你或许会像存睿媳妇儿一样,即便遇上战乱也能太太平平地过来,驰哥儿也不会在月子里就落下这病根。

“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们晏家对不起你们,从今往后,我自当好生待你,也好生待两个儿子。”

“是怎么个好法?”

“我已经请奏皇上,让你当正妃。小莺通情达理,这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就连沈家,我也已经跟皇上提过,请他在沈家子弟里挑选博学之材为国效力。”

“那我们的儿子呢?他们能有什么?”

靖王道:“他们是靖王府的大爷二爷,该他们有的,自然绝不会缺。弘哥儿虽武学不精,但在沈家学有所成,当可入仕途。

“存睿的独子如今在礼部任员外郎,我让弘哥儿进六部任个六七品职,也不会有问题。来日他兢兢业业,再有我替他掌着,定然会有锦绣前程。

“驰哥儿还小,身体又不好,倒可养上两年再说。”

“这也就是说,你当真是打算把爵位传给衡哥儿?”

靖王蹙眉,半刻道:“我以为这是我们早就说好了的。”

沈夫人轻哂。“可我以为你并不是真的这么坚决。”

靖王眉头皱得更紧了点:“你和小莺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也为我付出了很多,别说当年给我们主婚的是当今圣上,司仪是当今太师,照着我与她这些年相濡以沫,我也必须给她尊重。你为正妃,那世子之位就传给衡哥儿,这也合情合理。”

“那你就忍心让你亏待了十七年的嫡长子来日连你的家业都不能继承?你别忘了,当初他出生时,你有多么喜爱他!那是你的长子!”

沈夫人颤着声音,“当年的分离并非我的过错,我尽我所有的力量保全你们晏家,他跟我受了那么多年苦,沈家虽是我娘家,也终究是娘家!

“我们处处克制地过了十七年,我忍受着诸般煎熬,你却仅拿一个正妃之位来搪塞我?

“难道这个靖王妃不是我应得的吗?怎么就成了你们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靖王沉气。他缓声道:“不是施合,是尊重你。只是我若全给了你们,那我就负了小莺。

“你若硬要让弘哥儿当世子,那你就任侧妃?让小莺当王妃?当年的分离不是你的过错,可有两房妻室也不是我的过错,我着人四处寻找你们,得来的消息无一不是你们已经落难。

“我在失去妻儿之后再娶,想来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小莺善良又通情理,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她愿意与你和平共处,是因为我,我与她十四年夫妻情份,无数次性命交关,都是她陪着我熬过来的。

“你带着孩子逃亡奔波,她也跟着我在战地流连,并且是前后十几年!

“驰哥儿是因为我而落下了病根,可是,她也因为跟着我东奔西走而多年来怀不上身孕,这表示很可能这辈子她都只有衡哥儿一个孩子,你说,正妃和世子之位你们全占了,她还能有什么?”

他顿了顿,接着道:“她肯如此,是因为我,也是因为割舍不下这十几年的情份。你也不愿为侧室,难道她就愿意么?

“你们各自都有儿子了,将来都有盼头,各自过日子,不好吗?过不了几年孩子们也都会开枝散叶,还争什么呢?”

“我若不争,那我失去的十七年光阴怎么办?”沈夫人道。

“我去接过你,是你不来。”

“你都已经撇下我另娶了,我为何要来?”

靖王深吸气,凝眉不再言语。

沈夫人看他半晌,也默默垂首,攥紧着手心。

“你从前并不这样不讲理。”靖王道。

“还不是因为你!”

沈夫人猛地抬头瞪视着,但灯光下的男人即使坐着,也如泰山在前,巍峨凛然,令她不觉收了气势。

“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们,但小莺母子不欠你们的。更何况我们已经有言在先,你不应该出尔反尔。”

靖王撑膝起身,“就说到这里吧,你也赶了多日路,且好好歇息。暂且内务还由小莺来管,等回了王府,你若是身子吃得消,可与她一道管家。”

沈夫人望着他背影:“便是我不给弘哥儿争世子,那你是否也要学人家在两房之间雨露均沾?”

靖王定立片刻,转身道:“我们晏家没有无故三妻四妾的习气,如今这么样,不过是我想对你们都有个妥善的安排。

“你既然认定自己是晏家的宗妇,那我且问你,你之前拿头鍪的事来作文章要挟我,可觉得合适?”

沈夫人神情微顿。

“你出身世家,又已为人母,该当注重行止,而你不但拿头鍪之事来撒泼,甚至还闹出寻死的荒唐之事,不说我们晏家能不能容许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宗妇,就说说你们沈家,你们家能容忍吗?事情传出去,孩子们还要不要脸面?”

“我也是为了弘哥儿!”

“知道你是为了他。但如今眼目下,你却还在跟小莺争宠。”靖王道,“小莺对我情深意重,衡哥儿也为皇上所喜欢,他们若是撂挑子离开,也会过得不错。

“可她到底没撇下我,自然我也不能负她。你若不肯接受,当初就不该来。

“头鍪的事我不追究了,寻死觅活的事我也不说了,你身体也不好,往后就在王府安心静养,有事我会来,没什么事情,不会去打扰你的。”

第026章 真不公平

沈夫人笑起来。

别过脸来的当口,笑容止住:“这么说来,我这个正妃也不过是个虚名。”

靖王望着前方,说道:“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不该存在。可惜我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就是劈了,也不顶用,否则的话,我又何至于如此?

“我与你有结发之情,我也不是那忘恩负义之徒,你放心,我会尽到责任的。”

沈夫人咬唇瞪着他,抓起手旁一只软枕砸向他后背!

靖王下意识闪避了一下,却没回头,也没说什么,抬步走了。

沈夫人坐在原处,长久坐了一阵,方深深抽了一口气,抬袖拭了把眼泪。

靖王前脚出了院子,晏衡跟着也自小花圃阴影里走了出来。

循原路回到房里,阿蛮开门让他进内:“怎么样?”

他没吭声,将外头的深色衣裳解下来,坐在桌旁出起了神。

心情还是激荡的,先前屋里的对话一字未落被他听进耳里,靖王实实在在地把他的态度摆给了沈氏,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要知道他前世里因为母亲的死怨了他二十几年,无良男人的印象已经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

但方才他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没有想到,那个他不齿了多年的男人也没那么糟糕透顶。

可既然如此,又为什么刚刚回到京师,林夫人就死了?且正妃之位与世子爵位也全都落到了沈氏母子手上?

他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起来,前世里沈氏母子里最先死的是沈氏。五年后的冬天,没等到晏衡有能力对她下手时她便已因疾而终。

当然,前世晏衡里并没有怀疑过林夫人的死因,因为一切看上去都太像是她自尽了。

因而他怨气一半投放在靖王身上,一半则暗暗地给了撇下他而“独自了断”的母亲。

对沈氏母子,他自然也是有恨过的,如果不是他们,母亲的存在便不会受到威胁,他也不必一夕之间如此狼狈。

但终究他没有想过杀他们泄恨,沈氏的死他除去冷哼了几声,并未因此感到多么畅快,或者扬眉吐气。

沈氏死后也不过五六年时间,靖王也染了疾,康靖十三年春也递交了折子,告病致仕。

他养病的那三年里,才是晏衡与晏弘晏驰暗斗你死我活到的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