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箭擦了过去,没事儿。”他看了看她的穿着,一身官服却没带官帽,“父王罢了你的官?”

“是,本来还以为会去刑部大牢,没想到就只是罢了官。”

“这样也好。”

“您这样”他一身粗布衣裳,满脸胡茬子,还躲在这种地方,她一时搞不清他要做什么。

“今儿先进城了,我的折子晚上才到,‘三殿下’要等后天才能到京,这两天我要先躲起来。”他今天就赶到京师是怕她成为众矢之的,万一被打入刑部,他也好想办法救她,现在看来到是多余了。

“爷!您现在不能回京啊,您这一回来,那些人一定会以北疆损伤三万大军的借口来攻击您,您趁这个机会赶快休养生息”

他堵住她的嘴,“我修养得越久,他们的担心就越多,担心越多,自然就更加不会放了我。迟早要发生的事,怎么躲也躲不开。”

是啊,躲是躲不开了,“皇上他难道不明白您的处境吗?”

他轻笑,眼睛清亮,“他不只是我们的父亲,他更多的还是位天子,天子——”看着她的眼睛,“一切都只能为大局考虑,即使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拖不了他半步,即使他明知是错的,还是要继续,他永远只能是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他终有一天也会是吧,如果他坐了那位子!

“害怕?”他的笑好似从来没这么轻松过,自从他成人之后。

怕?她怕什么?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偷活了这么多年,锦衣玉食,该见的都见了,不该见的也见了不少,这一生虽不能称为传奇,可也没什么遗憾的。她只是看他这样觉得悲凉,生身富贵又如何?生身帝王家又如何?

“不怕!”这话又说得有些心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得。

二十.输赢 三

她心里一团乱麻,他却很有闲情逸致,拉着她四处逛。杨柳垂岸,夕阳倒映溪面,片片金红。

“爷?这里太惹人注意。”拉他躲到柳树后。

他却很好笑,“怕什么?”

哑然,“您不是”不是应该躲着不出来的吗?

“你以为二哥他们连我进了京都不知道?你也太小看他们了,我的心术都还是他教的。”拉了她的手,走进林荫道上。

她能再说什么?跟他们这些王子们比,她的心术简直就是孩子级的。她真不明白他们这到底玩得是哪一出?

“还记不记得我们去东傅国的事?”他很少见地想回忆过去。

她点头,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吧?他破了一位东傅大师的棋局,那位大师想把女儿嫁给他,他当时也是这种笑容,淡淡的,却是真诚的,以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一。当时那位大师抚了一把胡子,起身给他作了个揖,然后笑呵呵的再也没提嫁女儿的事。她当时还较小,不懂这个一字是什么意思,现在依然不明白。

“还记得”突然觉得想笑,“那位云小姐好象很喜欢您。”

他握了她的手始终不放,“想明白了吗?”

她知道,当时他要她猜为什么云大师立即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她一直没解出来,就是现在,她依然还弄不明白。

摇头,“还没有。”

他擎起她的右手,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夕阳斜照下灼灼发光,这个角度,上面那条龙纹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会游动一样,并散着五彩光。

“这是”

他笑,嘴角翘得很高,像个孩子,“这是当年东傅国进献的腾龙戒,这世上只有这么一枚,你说云老先生会不会知道我的身份?”

她立即捂了手指,眼睛瞪得老大,这么稀罕的东西她却敢带在手上这么长时间,别的王子不知道才怪,“这个”努力往下拔。

他拉开她的手,“让你带了,我还会计较让他们看到?”

他这么任性,只会招惹更多的麻烦,可是想要改变他的想法又难如登天,看来,她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才是。

刚刚觉得好看一些的夕阳,此刻又没了颜色,被心事所掩盖,现在开心的怕是只有他一个人了吧?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不放,还好,这林荫道上傍晚没什么人,否则两个男人这么拉着手散步,不被人当怪人才怪,弄不好还要被人打。直到东方升起一颗星子,他们依然走在林道上,已经能听到夜莺的鸣叫了,各式的夏虫也争相趴在草叶子上发着声响。

“爷,很晚了,城门就快关了。”

瞥一眼夕阳余辉处,山谷黑暗,只能看清山的轮廓,几只大鸟飞翔在山尖处,像一副浓烈的山水画。

“爷”

他转过脸,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眉眼却十分清晰,“难得今天我们俩都没事,就放纵一次吧!”出奇的温柔,到让人有些不适应。

天色越来越暗,直到最后一丝夕阳被深蓝吞没,天上的星子像是一群得了势的孩子,拼命眨着眼睛示意自己最有活力,漫天的星子,漫天调皮的眼睛。

“引辰,如果我们有两年的时间,你想做什么?”

季海僵住,已经有十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乍一听到,突然觉得很陌生,“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更喜欢这个。”

是吗?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名字了。

“两年?睡觉吧”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好好睡过了。

“就这点儿?”

她笑了,虽然星光下未必看得清楚,“就这点儿。”她的愿望就这么点儿而已,其实她从来就没什么大的愿望,十年前就只是想活下来不挨饿。十年之间,就只是想帮他达成心愿,如今,也只是想好好睡一觉,她觉得都快十年没睡过觉了,就算身子在休息,脑子却还不停在转动。

“引辰,我们生个孩子吧?”搂过她的身子。

她僵直地被他搂着,一时记不起身置何处,孩子?他们的孩子?听起来怎么觉得这么奇怪!他刚刚是这么说得吧?

“我——”

“嘘——不要说话,我们要个孩子吧?”堵住她的拒绝,口气里充满渴求,却又是如此的肯定。

孩子?她觉得有些想笑,“男人”能生孩子吗?就是现在她也常会忘了自己还是女人这个事实,这不是很奇怪吗?

“爷,有些事不是想就会做得。”这种时刻,其他王子都卯足了劲想打垮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有孩子?况且,她也曾没考虑过要为他生孩子啊,自称了这么多年的奴才,再生个孩子出来,这孩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以后又要如何自处?难道告诉他,你父亲是当今的三王子——战王殿下,你母亲曾是当朝的四品大元?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我从不信有做不到的事。”他却这么说。

让她怎么反驳?说她信?她信有什么用?他照样会做给她看,最后结局还不是一样!看来还是要慢慢来说。

话又说回来,他们哪来的两年时间?他这么说又代表了什么意思?他没说,她也不想问,怕又是什么事的导火索。

林荫尽头是一片湖,并不大,却很深,是由山瀑冲刷出来的,更像一处潭,却又比潭大很多,勉强称之为湖吧。城郊百姓都叫它湖,湖就是它的名字,再没有其他修饰的词语。

清水悠悠,草香扑鼻,漫天漫湖的星子让人一时间分不清何为天,何为湖。只觉得到处都是晶晶亮。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从身后搂着她,反抗?她还没那么笨,他可不会因为别人反抗就会放弃,况且她也没那个力气,也并没不喜欢他的这个举动,反到觉得安全。

“其实,百姓未必比皇帝少多少东西。”他的声音从头顶这么传下来。

“是啊,起码有些时候是自由的。”

静默,周围一切却是喧闹的,喧闹的虫鸣,喧闹的夜莺,喧闹的星子只有他们是安静的。

“爷您是什么时候怀疑我是女人的?”这是她这两年来一直想不通的事。

“一直。”他的回答却是如此简单。

一直吗?还以为是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没想到他开始就怀疑了。

“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揭穿?”

“揭穿了,怕就不是我的了。”

她不明白,也不懂。

他笑,下巴在她头顶一动一动的,“当年要是知道你是女的,六弟还不立即请母妃为他做主?我已出宫建府,算是成人了,怎么能跟六弟争,他又是母妃最小的儿子,我和二哥的嫡亲兄弟。”

原来就这么点原因。

“人都很奇怪的,在一起长大,或许久了,你便真会是六弟的人了”那他怎么办?“人人都想有个最亲近的人,但在皇家是没有的,父亲不行,母亲不行,儿女也不行,我就只有你一个。”

她握了他的手,其实她也只有他一个吧?最亲近的人都在她眼前走了,除了他,她现在还有什么?凌云曾问过她,如果有一天可以放她自由,她会不会选择远走高飞,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她是想啊,想自由自在,想整天可以一觉到天亮都不用做噩梦,可她想象不到没他又会怎么样?这么多年她其实已经吸进了他太多的‘毒气’,心底里会不会已经依赖他很久了?

你以后要听我的,她小小的脏脑袋不停地点着,也许那一刻,她已认准了他,就是这个人,他可以让她毫不顾及的信任,至于原因,没有!

“我还是十年前的我,你也还是十年前你吗?”她攥紧他的拇指。

“是。”

“我以后听你的。”十年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跟十年前一个意思,却又有很多不同了,十年之前他高高站着,她趴在地上,十年之后,他仍然高高站着,她却也是高高站着,与他比邻。

星子四处都是,天上、湖里,甚至连他们的周围都是——萤火虫,第二次,她又给了他一个承诺。

“你以后还听我的”他重复了她的话。

二十一.输赢 四

第三天,西北的折子先他一步呈给皇上,一大早他穿盔带甲,离城门六七里的地方已经有二十几个护卫等候在那儿。

她比他晚进城一步,坐着小马车一路顺进三王府的后门,相当不起眼。

凌云已将妮儿接进府里,她进门正见凌云为妮儿捏腿。见她回来并没有询问她的去向,“早饭吃了么?”

“吃过了。”

“季爷。”妮儿很乖巧。

“昨儿正好淑妃娘娘让林太医给二王妃诊脉,我顺便也让他看了看妮儿的腿,说是寒气还没填实。针灸、推拿再加上药汤调理还有好的机会,我正试着给她推推看。”凌云找了块毛毯盖到了妮儿腿上。

“林太医开方子了吗?”

凌云递过药方,“这就是,说是先吃着,等血脉通了再换!”

“明天让三儿把这方子拿到药房去,让他们每天调了送过来。”

凌云让丫头把妮儿推进后院才回身询问,“三殿下回京了?”

“是啊,刚上朝去了。”

“昨儿晚上听三儿说,二殿下到前院了,说是给两位王妃送了些茶叶和干果,还给你也带了些。”

“哦,是嘛!”很随意地端起茶碗,没什么惊讶的表情。

“你”

“什么?”她知道凌云的意思,这是在试探三王子是不是真得回京了。

“我说你去了聚宝斋。”

“有些事越不想留下把柄就越会留下把柄,越淡然处置反而让人疑心,一来二去的,也没人知道真假,即便知道了一时也找不到证据。”

凌云点头落座,“对了,六殿下派人送了颗老参过来。”

“是吗?先留着吧。”

“其实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季海放下茶碗,倚到椅背上,“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说不准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能冒出个人来,我就是想到天上去,也脱不开啊。”

“六殿下他知道了?”

季海愣神,“哦。”

“几个成人的殿下里就属六殿下最真心,连七殿下都是说一半留一半,这几年我虽不出门,在这三王府里也见识过众王子的手段,阳的阴的”摇头,“这皇家的事儿真是乱!”

季海点头,她何尝没见识过?从四王子到七王子,年龄都跟她差不多,这些年,她是看着他们由真心转成假笑,再转成阴狠。

六王子?她不想把他列为考虑的范畴,她的世界里已经有另一个人太多的影子,留他下来只是徒增烦恼罢了。不该进驻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要让他挤进来,这对她、对他都好。

三王子自然没带什么荣耀回府,寻衅挑起战事、三万大军战死荒野、克扣军士粮饷,等等,能用上的全用上了,就差欺君妄上、诛灭九族了,如果他不是皇上亲子的话。试想这些罪名压下来,就算是想护他的大臣也没法子进言。国库空虚的事儿只有皇子和几位重臣心里明白,其余那些大臣就算知道也装着不知道,反正皇上不能辩驳,只要敢漏底,搞不好就会天下大乱,到时东南西北大兵压境,铁定是另一番天地,他们就是抓住了皇上的这个不敢漏,全力打击风头最强的三王子。

皇上宣了退朝,没给任何一方肯定的回答。

金谋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召季海去书房。

“爷?皇上那儿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看来皇上也是难取舍,明明知道谁对谁错,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爷?您回来了?”二王妃偏了头看进来,到也没敢抬腿进屋。

看了看屋里,只有金谋和季海两个人,才笑嘻嘻地进来,“还以为是朝臣在呢,没想到是季海。”

“给二王妃请安。”

“得了,都是自个家的人。”

“什么事?”金谋放下手上的毛笔。

“哦我就是听说您回了,三儿说您瘦了不少,我就来”

“嗯,我没事,你先回院里吧,我还有事要交代季海。”

“是。”

三王府一向家法严明,就是两位王妃也不敢悖逆,他对自己更是严苛,可以说在几位王子里是最律己者之一,此外二王子和四王子也一向修身严谨。

“你把东傅和西宁的帐都压下来了?”

“是啊,由一月一报改为一季一报,由平时途径转为战时途径,这样安全些。”

金谋以拳抵住下巴微笑,眉毛翘了老高,“父王估计本想从你那里敲出更多的粮草,怎耐你先把他的路给断了,不罢你的官才怪!”

“这可是最后一笔了,翘去了既伤我们本元,又会惊动到东傅、西宁两国的商界,难免会生出更多事端,保住了这最后一颗棋子,于我们、于皇上都是无大害而失小利。想要钱,就要看各省的官员们谁是忠的谁是奸的,谁能弃小利保大局,谁能明白国败而家亡的道理。皇上没说明国库的事,我想底下那帮子人也不是瞎子,手指头都能算出来的,谁会不清楚?”

“你拨了东省的一层油水,不怕他们挟私报复?”执起毛笔写信,砚台推到一边,季海接了去,慢慢磨着,这是他们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只要他在她面前动笔,她必定是磨墨的那个。

“水都衙门一早就查到我这儿了,也亏你两年前安了云韶在那儿,他是你最得力的部下,自然是要先问清我的意思了。不过,从这事也看得出来,能用十五天就查清案子,确实是位干将!”

“你让他立即请报皇上?”

“是啊,若是让皇上知道他先请示了我,你让皇上如何不心存顾及,把个东省重地交给一个心存二心的人?”

信写完,晾在一边,他攥了拳头揉着鼻端,季海低头看了眼信,是给北疆原大帅张奎的书信。

“爷?您不回去了?”

“我不是说过我们有两年的时间?我从没骗过你。”

“可是北齐”

“既然能进驻百里而不战,他们自然是内部亏空过多,否则以齐辉的性格怎么能忍受这么大的屈辱?他不战表明内无粮草供给、外无兵可用,况且这一战,他身为北齐军部大将算是失职,怕是要免官罢爵些日子,不当值,自然掀不起风浪,我们也可以趁机修整。现在的关键是富,然后才能更强!”

“那如果您也被罢官北齐会不会又卷土重来?”

金谋站起身,俯视着季海,手指突然刮上她的脸,一点黑色染到他的手指上,是墨汁,“又不小心,脸都脏了。”

季海赶紧用手擦了两把,才想到,自己手都没沾到墨汁,脸上怎么会有?显然是他手上的,却又不好说什么,一时闷在那里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