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悻愕然的望着这个年轻人,他一生杀人无算,还从来没有人使出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这种看似冲动的背后,文隽却是冷静的算计得一清二楚——他拿一条左臂换赵无悻的一条右臂!

孰轻孰重,在瞬间已分得再清楚明白不过!赵无悻不怒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后,他神情一黯,低声道:“我输了!”

文隽精神登时一松,幸好赵无悻不是真的疯子,他还有头脑会思考。如果他抵死不认输,发狂两人死拼,文隽虽然得了一剑的威力,到最后仍免不了玉石俱焚。

文隽是个聪明人,他见好就收,淡淡一笑道:“我想,这场恶梦也确实该结束了!”

赵无悻泄气的坐到地上,他手臂上的血仍不住往外流,他皱起眉头,问道:“你有金创药么?这么任血流干,我可吃不消。”仅凭这句话,就知道赵无悻其实是个十分爱惜自己生命的人,也幸好他有这么个致命的弱点,才让文隽借以反败为胜。

文隽将装有金创药的小瓷瓶抛给他,说道:“那么,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叶家兄弟现在都在哪儿?”他最关心的还是叶昱,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赵无悻埋首包扎伤口,漫不经心的说道:“当然全被我杀了!”文隽脑子里轰地一声响,赵无悻仍是自顾自说道:“那帮狗杂种,全他妈是些废物,江湖上还盛传他们怎么怎么厉害。呸,他们那点末流伎俩给老夫提鞋都不配!”他抬头瞥了眼文隽,眼中多了一抹赞许之色,“你小子倒还不错……”

文隽打断他的话,厉喝道:“叶家八兄弟全死在你手上了?”赵无悻见文隽陡然动怒,眼中射出慑人的厉芒,心里也是一寒,怔道:“那倒没有全部……‘铁面狴犴’叶罡在京城当官,若没有皇帝老子许可,他也无法随意离京,我又没有分身之法,自然不可能跑那么远去杀了他;倒是那个叶炅有点门道,杀他着实令我费了不少功夫……”

文隽惊道:“什么?”他一直以为赵无悻之所以杀人,是与叶炅勾结,目的自然是夺取家产。所以他原也太不担心叶昱等人的生死,因为叶炅再怎么狠辣,总不会把几个亲兄弟全杀了,顶多是把他们骗来灵州后,一一抓住圈禁起来而已。

可是现在听赵无悻这么一说,竟是将他原先的设想尽数推翻,文隽心中的惊骇之情已无法用言语形容。“那么……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杀叶向龙?你和他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居然连他的一干子女也不放过?”

赵无悻荒诞古怪的瞅着他冷笑,那种眼神与笑意仿佛在嘲笑文隽的愚笨,文隽越看越来气,挥手照着他的鼻梁就是一拳。赵无悻应声倒地,文隽怒道:“起来!给我说清楚!”可是赵无悻却是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文隽心中一凛,伸手去拉他,惊讶的发现赵无悻脸上犹自挂着那种荒诞古怪的笑容,瞳孔却诡异的慢慢放大了。

他心里一寒,赵无悻居然在他面前就这么中毒死了!

他随即机警的环顾四周,雷鸣阵阵,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要是有人埋伏在阴影暗处,确是很难察觉。

但是……文隽很快就推翻了这个可能性。赵无悻中的毒并非普通的毒药,这是一种叫“神瞳散”的慢性剧毒,中毒之人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毒性慢慢渗透五脏六腑,毒发时瞳孔涣散,毫无知觉与痛苦。按理,赵无悻中毒时间尚短,之所以会在此时发作,全是因为方才的一场恶战,内力的催动促使毒性迅速散发开来。

下毒的人算计得很精妙,存心就是要让赵无悻在比斗后毒发。在那人看来,以赵无悻的武功要杀死文隽自然是轻而易举,如此一来即便第二天有人发现两人的尸首,也只会认为是他们二人比武同归于尽而已。

这个人,好毒的心思!

只可惜,他尚算漏一招,文隽并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

“神瞳散”并非寻常毒药,拥有它的人,世上也仅有一人而已。文隽懊恼的将长剑插进土里,恨声道:“随、便、郎、中……”

轰隆一声,豆大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往生魂归

藏龙山庄,林晓彤孤零零的身影穿过走廊,手里举了盏气死风灯。

这场雨从半夜开始下到现在,一点要停的意向也没有,她抬头望了望天,脸上满是悲伤的落寂感。走到母亲的灵堂前,她怔怔的望着那口黑沉沉的棺木发起呆来。

白色的蜡烛发出微弱的橘色光芒,林晓彤木讷的瞳孔忽然亮了起来,她面露惊骇的退后一步,手里的气死风灯啪嗒掉落于地,她不敢置信的望着那两枝白蜡烛。

烛光摇曳,幽幽发出阴冷诡异的光芒。她明明记得的,自己白天根本就没有上香点蜡烛,那这烛火,是谁给点上的?

一阵风夹着雨点卷进屋内,冰冷的雨水激得她头皮发麻。

她是不信鬼神的,从来都不信!但是……她情不自禁的泛起阵阵惧怕之意,乒乒乓乓的将一排排的门窗紧紧关上。回过身时她紧张的将背脊贴在门上,脸色已吓得雪白。因为她发现不仅仅是烛火,她母亲的那口樯木棺材,棺盖原是合得好好的,此时却移开了一道细不可察的小缝。

“啊”的声低呼,抑制不住的恐惧从她心底直冲上脑门,她几乎发狂的将灵堂上的供果祭品哗啦扫落于地,喘气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已经不怕你了!”她手直着那棺材,眼神接近于疯狂,竭嘶底里的尖叫道:“我已经不怕你了!你已经死了!死了!休想再来逼我!休想——我再不会受你们的屈辱了……”声音升到最高处时,嘎然而止,她嘴里发出咻咻的抽气声,眼睛惧怕的瞪着自棺木后缓缓站起的身影。“你是人是鬼?”

文隽用一种浓到化不开的悲悯眼神的望着她,不说话。林晓彤厉声尖叫:“你是人是鬼?你想要做什么?”

文隽淡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鬼?你是不是认为我此时早已经死在疯魔刀下了?”林晓彤使劲眨了眨眼,忽然凄然一笑:“这么说,你没有死,你是人了……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一切了?”

文隽缓缓摇头道:“并不是全部,只是一小部分而已!”他从棺材后绕出来,一身青衫被雨水淋得全湿了。林晓彤绝望的看了他一眼。

文隽道:“我刚刚去了畅意坊,随便郎中死了!这一次他是真的死了!死透了,神仙也救不活他了!他是唯一一个洞悉了真相的人,却仍是被你给杀了!”林晓彤好看的唇角翘起,展现出一抹讥诮的冷笑:“可是你还活着。”

文隽道:“你现在心里一定是看不起我的,因为我在随便郎中那里知道了凶手是赵无悻后,居然撇下你一个人逃了……”林晓彤冷冷的望着他笑,眼底是鄙夷与怨恨:“赵无悻那个蠢材,居然没能把你杀掉,是他告诉你事情的原委的?”

文隽摇头,悲伤的说道:“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你下的毒害死了。我想他临死也不会想像得到,杀他的竟然是你这个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柔弱女子!”林晓彤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悲伤怨恨的望着他。

“我原先也和他一样,怎么都不会把怀疑的目光转到你的身上,直到……从畅意坊出来。随便郎中在提到你的时候,突然态度大变,我想他是在那个时候才想通一切的吧,可惜他为了维护你,吃惊愤怒之余仍没有把你的事说出来。”

林晓彤冷笑道:“那个老家伙,不过是个好色的大淫棍!死不足惜!”文隽道:“他是好色,所以才那么轻易的就被你利用……麝香、迷药以及神瞳散都是从他那里拿来的吧?至于赵无悻,他看中的大概就是那批财宝了。你大概是答应他只要将叶家的人全部杀死,就将叶向龙的家产送给他作报酬,是不是?”林晓彤道:“你说对了一半,那家伙还看中了螭儿,他说螭儿是练武的奇才,要收他为徒!”

文隽点头道:“不错!螭儿……说起螭儿,我也被你骗得好苦!那张写有数字的纸条,根本就是你自己故布疑阵留下的吧,你让我把怀疑的目标转到叶炅身上。因为那时候叶炅被赵无悻追杀,赵无悻竟没能将他当场毙命,被他逃了。你怕他会逃到藏龙山庄撞见我,所以让我先入为主的先认定他是凶手,到时候身上有伤的叶炅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螭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你偷偷隐藏起来了。这倒不是为了做戏给我看的,而是给赵无悻看的,因为无论如何,你都会保护螭儿,你才不会让赵无悻找到他,把他带走!”

林晓彤大笑道:“我为什么要保护螭儿?我若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存心要置叶家所有人于死地,我为什么单单要救螭儿?难道就因为他是我弟弟?笑话,亲娘都能杀了,为何独独要放过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文隽沉声道:“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弟弟,螭儿其实是你和叶向龙所生的孩子!”

这一记如石破天惊般震碎了林晓彤的心神,她那张绝美的脸孔一阵抽搐。愤怒、痛苦、怨恨种种表情揉合在一切,彻底击垮了这位妙龄女郎的心,她颓然的坐倒在地,空洞的眼睛里已没了一滴眼泪。

文隽狠狠心,说道:“令我想到这一切的,是叶向龙寝室内的那副九龙卦,你在解说的时候,不知不觉流露出你对那间卧室的熟悉,我想照常理来看,叶向龙想再要一个儿子的这些私底下的话语,更适合和妻子说,而不是和你说……还有就是那张画像,你说那是你母亲的画像,可是我事后想想,你与你母亲即便有多么相似,也不可能会连眼角的那颗痣都生得一模一样。所以……”

林晓彤凄然一笑:“所以你就开了棺?呵……是的,那是我的画像,我妈妈跟我长得根本就不像!话多必失,我讲解那张九龙卦只是想遮掩那张画像,转移你的视线,天知道当时我有多紧张,就怕你会注意到画像上的那颗泪痣……没想到反而因此露出更多的马脚!”她深吸了口气,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神态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那双眼,如一汪澄净的泓水般波澜不惊。“妈妈嫁给叶向龙时,我刚满十三岁,那是少女如花般美梦才刚刚开始的年纪。然而在我而言,这却是噩梦的开始,叶向龙发现妈妈不能再替他养育子嗣后,竟把那卑劣的主意打到我身上……就在他污辱我的那天,我的妈妈,最最亲爱的妈妈,却只能无助的在我旁边哭泣,一点忙也帮不上。她甚至不能开口去求他不要欺负自己的女儿,因为她不敢,她怕被叶向龙休了,从此失去这种风光富裕、衣食无忧的生活。她怕……就因为她怕,所以她由一开始的纵容,到最后变成了叶向龙的帮凶,与他一同来逼迫我!一次又一次,直到我如他们所愿怀了螭儿……”

林晓彤的眼眸迷离,如蒙上了一层淡淡轻雾般美丽,她的声音空洞而无力,缥缈而幽远,似乎述说的别人的故事,但是文隽知道,她眼中的泪,心里的血早已流尽,化作了无穷无尽的怨恨。

他轻轻喊她的名字:“林晓彤……”她突然像是受到莫大的刺激,激动道:“你不是我,你永远不能体会出我的痛苦!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用不着你可怜,用不着……”她胸口不停的起伏,呼吸急促,“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最需要人来可怜的时候,你们都没有帮我,如今我已经再不需要人帮了!”

文隽见她眼中闪动着灼烈的疯狂,害怕她做出过激的行为,可是他才一抬手,肩膀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就又迸裂,渗出殷红的血水。

林晓彤冷笑道:“以你现在这付伤残之躯,能抵挡得了我的杀招么?你孤身前来,就不怕我杀你灭口?”

文隽默然不语,林晓彤冷道:“看在你是个要死之人的份上,我不妨再告诉你个秘密。你知道莫妍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么?”文隽看着她阴冷的笑意,心里一抖,脱口道:“难道……也是叶向龙的?”

林晓彤道:“文大哥果然聪明,一猜一个准!叶向龙这老东西败坏人伦,就连自己的儿媳妇也不肯放过。可是你最最想不到的是,其实这件事在藏龙山庄而言,也并非是无人知晓的惊人大秘密——我告诉你,叶家兄弟包括叶炅在内,他们心里其实都有数,只是他们贪图老爹的大笔财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文隽又是一震,这座藏龙山庄到底隐藏了多少污秽丑陋的事情?林晓彤冷道:“我虽然设计杀了这么多人,但他们个个都是可恨可恶之人,叶家兄弟除了叶罡之外,全是些人面兽心的畜生!”

文隽这才明白叶罡之所以能够逃脱毒手,置身事外,并非如赵无悻所说是出于偶然侥幸。叶罡任京畿刑狱司八年期间,为官清廉,清名远播,这是众所周知之事。看来林晓彤虽然满腔怨恨,倒还不失理智,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文隽叹口气:“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但你毕竟杀了人。我不想动手,你应该知道这点伤对于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我既然能对付赵无悻,自然也能对付你!”这句话说的半真半假,林晓彤却是一怔,呆呆的道:“你想怎样?”

文隽道:“你既然信服叶罡的为人,那便随我上京,投案自首,看‘铁面狴犴’如何判罚!”林晓彤先是愣怔,好半天才回味过来,苦涩一笑,缓缓摇头道:“有必要么?叶罡若知道我杀了他全家,岂肯轻饶于我?我就算要死,也要……”她手心一翻,突然亮出一柄匕首,身子向着文隽胸口猛撞过来。

文隽不及闪身,连忙使出全力挥手一掌打在她胸口,只听一声闷哼,林晓彤一脸痛苦的倒退,腰背撞上那口棺木后跌倒在地。

文隽这才看清,原来她手里的匕首根本就是握反的,她把刀柄对准文隽,却把锋利的匕刃对准了自己——此时整个匕刃已没入了她的小腹,鲜血正从她指缝间丝丝的往外渗。

文隽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把冲上去抱住她缓缓瘫软的娇躯。

林晓彤悲哀的瞅着他,嘴微微一张,一缕殷红的鲜血就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我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你的手里!”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娇躯不住的抽搐颤抖。腹部的伤也许还不足以使她致命,但文隽打在她胸口的那一掌,却是震伤了她的心脉。“其实……其实,我真的、真的为你心动过,你、你信不信?”

文隽见她脸颊上现出反常的嫣红色,知道她随时都有可能断气,不禁心里难过,用力点了点头。林晓彤宛然一笑,笑容比桃花更娇艳三分:“我气你不过,才会……才会唆使赵无悻……去杀你,可是,我、我又怕他真杀了你,所以……所以……我给他才下了、下了神瞳散……你……我一生命苦,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这残花败柳?”文隽用力摇头,她又笑了,伸出左手抓住他的手,紧紧握住,“我很……高兴……能……能……你、你……”

文隽听她声音越来越弱,喘气声就如同风箱的拉扯声般粗重急促,忙凑近了些仔细聆听。林晓彤的一只右手高高的举起,眼神涣散,手指很茫然不知究竟指向何处。文隽看着她愈渐灰败的脸色,猛然间想起那时在黑水沼泽,她全身浸泡在泽水里,一只右手也同样这么高高的擎举着。他心中一动,连忙说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螭儿!”

林晓彤本已黯淡无光的眸子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跟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高举着的右手在文隽跟前失重般坠落。

文隽知道,对于螭儿这个孩子,林晓彤也许抱着同样的恨意——她恨叶向龙,连带把这个孩子也恨了进去,她必定时常打骂孩子出气,弄得平时螭儿一见到她就产生出极度的恐惧。可是她却不知道,其实在生死关头她所表现出的更多的情感是爱,这种发自天然的母爱,也许林晓彤至死也不会承认——她其实很爱这个孩子!这个并不受她欢迎的孩子……

隆隆的雷声渐渐隐去,厚厚的云层散开,东方破晓,第一道曙光终于穿透云层,光芒万丈的照射在藏龙山庄古老而苍凉的屋脊。

(完)

琴操 / 作者:李歆

结亲

院子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大喊了一声,喊声里透着欢愉。果然没过得多久,房门便被敲得咚咚直响,没等房里的人起身开门,那门外之人早已迫不及待的推门闯了进来。

进门的是位妙龄少女,绯衣粉面,纤细的柳腰间别了把朱蟒皮鞘的短剑,她一甩头发,欢喜的颜色便从她全身上下散发出来。

房内坐了两名年轻男子,靠门边正端着茶盏轻啜的是一位蓝衫少年,那一身蓝布洗得已近白色,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模样,眉目俊秀,面若桃花,生得竟要比女子还纤细上三分。

绯衣少女直闯而入,眼睛在接触到那蓝衫少年时,脸上突然微微一红,虽然随即恢复常态,但说话时总不免多出几分拘谨,说道:“原来何大哥也在……我是来找我哥的。”

蓝衫少年放下茶盏,冲她微微一点头,笑容温柔,感觉说不出的舒服,令人有种如沐春风般的暖意在心头自然漾开。他有礼貌的打了声招呼道:“沈小姐。”

那绯衣少女姓沈,闺名唤作郁婕,他的哥哥沈郁丹虽然才二十出头,但成名已久。十五岁那年,他在短短半个月内独挑了江北鲨鱼帮十五个分舵,且自身毫发无伤。江湖中人因此送了他一个绰号,叫他“十五郎”。

对于妹妹的冒然闯入,沈郁丹显得既不耐烦又很不高兴。他蹙起浓眉,闷闷的问道:“找我有什么事?不是说过午时未到,不要来烦我么?”绯衣少女道:“谁又想来讨你的没趣来着?只是……只是……”说到这里,她故意卖关子的诡异一笑,说道:“哥哥,我方才在妈妈房里见着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沈郁丹不耐的道:“今日爹爹金盆洗手,邀请武林同道前来观礼,你遇见谁都不稀奇。”

沈郁婕对于哥哥这样的敷衍回答,显然很不满意,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哥哥,你再如此薄情,小心袁伯母反悔,不把瑾卉姐姐嫁过门,让你打一辈子的光棍哦!”她口里说的“瑾卉姐姐”不是别人,正是沈郁丹未过门的妻子。

沈郁丹兄妹的父亲沈慈航人称“中州大侠”,在江湖上声名卓著,隐然已成武林领袖,一代宗师。而袁家却是世代的官宦书香之家,前大元宁宗、顺帝都曾拟旨欲召其祖入朝为官,只是其祖不屑做蒙古鞑子的官吏走狗,避世不出。直到朱元璋打下汉人江山,袁瑾卉的祖父才由诚意伯刘基(字伯温)举荐,入大明朝为官,官至正二品尚书。但不知为何,半年后却又告老归田。

这两家一个在莽,一个从文,按理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的。但据说十五年前若非沈慈航出手相救,袁氏一门早在回乡途中遭歹人劫杀。袁家为了报恩,当时便将年仅两岁的小孙女许给了沈慈航作儿媳。

沈郁丹那一年也就七岁,哪里懂得这些?待到年纪稍大些,略懂人事,再对这门亲事有所微词,也全被沈慈航一通斥责给骂了回来。

其实,两家自那以后,也仅偶有书信往来,沈郁丹至今连未婚妻子长得是圆是扁,是美是丑,也不甚了解。更没曾想这一次袁母竟会携女前来,一个闹不好,以沈慈航豁达的性格,还真有可能趁此亲朋好友齐聚之际,顺便替二人完婚了却一桩心事呢。

想到这里,沈郁丹面上一沉,人已推桌而起,沈郁婕望着他夺门而去的背影,手掩红唇吃吃的笑道:“哥哥,别心急,你的新娘子跑不掉的!”忙了一整天,看腻了形形色色的武林侠士,倒还是看哥哥的那一张急吼吼的夹生面孔更为有趣些。她正笑得欢畅,冷不防身后有个声音轻轻咳了两声,她这才意识到这房内还有那蓝衫少年在呢。一时尴尬得羞红了俏脸,悄悄抬头一瞄,他可不正也笑吟吟的拿眼望着她么?她“嗳呀”低低唤了声,满脸通红的从房里逃了出来。

午时初刻方过,沈府内已挤满了人。开出的宴席从厅内一直摆到院子里,黑白两道,三教九流,不管是谁,只要是给面子来观礼的人,沈慈航一律视之为友,奉若上宾。也有那些打秋风的人趁机登门,自有家丁出面应付,倒也客客气气的包了银两打发,绝无回绝之言。

沈郁丹在厅里转了两圈,脖子都伸长了,也没见着父亲踪影。酒倒是没少喝,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都知道他是中州大侠的儿子“十五郎”,不免拉住他频频劝酒。在座的都是长辈,他不好推辞,只得硬起头皮酒到杯干。十几桌下来,他已有醉意,赶紧找了个借口溜出大厅。

正想到父母房中去找爹爹,才走到门口,便听房内传来母亲的声音道:“侄女莫要客气,只管当这是自己家……”有个娇滴滴的声音随即应了。

沈郁丹欲敲门进去,又觉不妥,正左右为难,沈夫人却已叫道:“谁在屋外头呢?”他忙高声应道:“娘,是我!”母亲笑道:“你不在外头招呼客人,跑这里做什么?”笑声中不无揶揄之意。

沈郁丹涨红了脸,一时酒劲上涌,哪里还顾得避嫌,直接推门进入道:“我找不着爹爹……”话说一半,倒先愣住了。

那屋里中堂上摆了桌酒席,席上沈夫人相陪,丫鬟旁侍。挨着沈夫人旁边首席上坐了位略显富态的中年妇人,见了沈郁丹满脸堆笑,笑容甚是暧昧,想来便是那位袁夫人。紧挨着袁夫人身旁坐着的是位绛衣少女,除了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外,容貌却是平平,兼之面有菜色,双肩削平,身容娇小,整个人乍看上去更像是个还未及笄的幼女。

沈郁丹犹如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霎时连话也不会说了,只觉失望至极。那绛衣少女却冲他微微一笑,神色坦然,笑容甚是亲切。

沈夫人见他两眼发直,还以为他不好意思,佯嗔道:“没礼貌的东西,见了客人也不行礼,这么大了还改不了冒失的性子么?”指着那富态的中年妇人道:“这是你未来岳母大人!”

沈郁丹心想果然没有猜错,大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跪下磕了头。袁妇人掩唇笑道:“乖孩子,甭客气,都是自家人!”沈郁丹心情郁闷,沈夫人见他耷拉着脑袋,心里暗暗好笑,说道:“这一位……乖孩子,别害臊啊,都快是一家人啦,用不着不好意思的……”边说边拉住自己身旁一位又羞又窘的少女。那少女低着头,直尴尬的想逃进里屋去,无奈被沈夫人拽住了甩脱不掉。

沈郁丹头也没抬,一揖到底,嘴里含糊的问候了句,那少女忙欠身回礼,娇怯怯的喊了声:“沈公子有礼。”沈郁丹听那声音娇娇柔柔的煞是动听,忍不住抬头一望,这一望不禁又教他呆住了。

只见眼前这一位却是身着粉色罗衫,身材娉婷,一张鹅蛋脸,眉目如画,说不出的娇艳动人。沈郁丹嘴张得老大,脑子顿时懵了。忽听噗嗤一声,他猛地惊醒,回眸瞧去,却是那相貌平平的绛衣少女。

沈郁丹见她唇角微翘,眼中似笑非笑,似乎洞晓了他方才失态的真正缘由,一时心慌,忙道:“我……我是来找爹爹的……娘,你见着爹爹没?”沈夫人不悦的道:“不是跟你说了么,你爹爹怎会来这里?时辰就快到了,他自然应当在前厅准备。”沈郁丹微黑的脸涨得通红,忙道:“那我……到前头找他去!”边说边往后退,谁曾想心慌慌的,背脊竟撞在梁柱上。

那绛衣少女见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毫不做作。虽大有嘲笑之意,却偏偏叫人对她生不起气来。

沈夫人责备的瞪了儿子一眼,回头对绛衣少女笑道:“倒叫兰姑娘平白笑话啦!”低声在沈郁丹耳边说道:“她是瑾卉的手帕交,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你可别对人家甩脸子,回头惹得瑾卉生气就不好啦!”她担心儿子脾气拗,一时受不了绛衣少女的嘲笑而性子发作,在袁家母女面前失了脸面是小,吓坏了瑾卉可是大事!

其实沈郁丹倒并没有见怪于那位兰姑娘,相反见她乌黑的大眼睛炯炯望来,心里别地一跳,反生出怕被她揭底嘲弄的混乱心情,连忙告退出来。

一口气跑过几重房舍,转眼到了花园里,他才大大的松出口气。定了定神,却发现一抹熟悉的蓝衫影儿正站在拱门下瞅着他笑。沈郁丹怪叫一声,飞身朝他扑去,那蓝衫人影一晃,闪向一边,笑声已自嘴边逸出。

沈郁丹叫道:“好你个何云栖,连你也敢来笑话我!”

何云栖脚步错动,连避他七八抓,身形飘忽间那种给人赢弱的印象一扫而光,刹时间两人你来我闪的换了三四十招。沈郁丹气急忘形下,竟没留意,被何云栖左手一撩,啪地拍在了后脑勺上,这一掌若是打实了,沈郁丹必死无疑。

当下,沈郁丹懊恼的叫道:“不打啦!不打啦!”何云栖随即罢手,笑呵呵的望着他,转而身子弯了弯,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作揖,无精打采的喊道:“袁姑娘好……”他学得极象,就连沈郁丹那种患得患失的细微表情也掌握得极好。沈郁丹极为尴尬,握拳便要再打,喝道:“你小子欠揍呢!”说归说,也只是做做样子。其实何云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连他这个生死之交也摸不清底,这个家伙绝非如外表那般弱不禁风。沈郁丹每次与他切磋武艺,他总能不着痕迹的永远保持平手。过百招如此,千招亦如此……

何云栖也知玩笑开得过分了些,但两人素来要好,又难得见到沈郁丹脸红尴尬,怎舍得放过这捉弄他的大好机会?

两人在花园里打打闹闹,戏虐笑语,好不热闹。殊不知这一切全被匆忙赶来的沈郁婕看在眼里,她呆呆的看着两个少年,一个文秀儒雅,一个英武俊朗。一时鼻子发酸,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竟伤心欲绝的落下泪来。

过了好半晌,待她欲擦拭眼泪时,才发现哥哥和何云栖已经不见了,面前站了位绛衣少女,正弯低了腰,一脸新奇的看着她。

沈郁婕吃了一惊,自己在这里哭了老半天,那绛衣少女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到自己面前的,她居然一点察觉也无。想到这里,她心里一凉,不自觉的退后一步,喝道:“你……你是谁?难道不晓得这里是内堂,外人不能乱闯的么?”她还以为那少女是前来观礼的哪一派尊长随同来的女弟子,是以虽然生气,却仍没有恶言相向,缺了主人家的礼数。

那绛衣少女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手指着她的脸上未干的泪痕,明知故问般的说道:“你在这里哭么?”沈郁婕又羞又气,心道:“这小姑娘怎么回事,是装傻呢,还是真傻?”绛衣少女见她不回答,又问道:“你在这里哭什么?”忽然一拍手,恍然道:“啊,你定是偷偷喜欢刚才那两位年轻人当中的一个,是不是?”

沈郁婕大为尴尬,双靥飞上红晕,绛衣少女笑道:“我猜对啦。你见他就要娶亲,新娘子却不是你,所以你在这里伤心。”沈郁婕呆了呆,转念才想明白,不由嗔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是我哥哥要娶嫂嫂,我欢喜还来不及呢……”绛衣少女脸露沉思,“哦”的拉长声音,说道:“那就不是他,是他了——那个娘娘腔、长得像个女孩子的人有什么好?你怎么就喜欢他了呢?”

一番话终于说得沈郁婕恼羞成怒,叱道:“要你管那许多!你到底是谁,快快出去——”说着便来拉她的手,哪知还没等触及对方手指,她已嘻嘻一笑,翩然拧身而去。这一来,沈郁婕更为惊讶了。要知道她刚才看似随意的一拉,实已暗藏了三种沈慈航亲传的小擒拿手法,她原料想那绛衣少女随长辈前来观礼,自然是习过武的,是以出手便早有意识的防了一招。哪曾料得绛衣少女竟浑然不当一回事,嬉笑间便已躲了开去。

沈郁婕一时起了争胜之心,大叫道:“站住!不许走!”脚下轻点,如流星赶月般追了上去。她正使出全力去追,谁知前头少女忽然停顿住,一个旋身叫道:“好,站住便站住,你还想说什么?一会子叫人出去,一会子又叫人站住,你真是比皇帝还难伺候!”

沈郁婕根本没想到她竟会当真站住了,一个收势不及,向那少女撞了过去。绛衣少女“唉唷”叫唤一声,伸出双掌挡她。

沈郁婕陡觉自己“膻中”“中脘““关元”三处穴位上一麻,全身便一点劲也使不出了。也不见绛衣少女使多大的劲,沈郁婕感觉身子一轻,竟被她双手托着横了过来,耳听她大叫一声:“去罢!”沈郁婕恍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她吓得嘶声尖叫。叫声未完,她发现自己已然毫发无伤的站在了花圃里。

绛衣少女咯咯笑道:“好玩么?不过我现在要到前头瞧热闹去啦,下次得空再陪你玩吧!”她向她挥挥手,腾身逾过花园围墙而去。从她站立处到围墙,起码有五六丈远,她却毫不费力的一跃而过,沈郁婕这时才知遇见高手,自己根本连对方的一半功夫都及不上。

论曲

大厅里人头攒动,正中央的案几上搁了只盛满清水的金盆。沈郁丹焦急的仰首翘盼,日头已渐渐偏西,却还不见沈慈航的身影。内堂的沈夫人终于也被惊动,由沈郁婕陪着,到前厅来一看究竟。

沈郁婕东张西望,想在人群里搜寻那绛衣少女的身影,却是无果。人们显然已等得有些不耐,窃窃私语声不断响起。

沈郁丹急得连连搓手,忽然肩头按下一只白皙的手,却是好友何云栖。何云栖冲他微微一笑,示意他镇定。沈郁丹心头略略放宽,刚想出面对众人说上一两句抱歉的场面话,却听半空中嗖地飞过一团东西,笔直的撞向金盆。众人惊呼声中,那东西砰地落进盆里,撞翻案几,金盆连水带那东西一同砸落地面,发出咣啷啷惊心动魄的巨响。

巨响声中,已有七八条身影快速掠出门去。沈郁丹见那一盆清水泼在地上,转眼竟由透明变成血红,在地面上积成一个红通通的水洼,那团看似圆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仍在水洼里慢悠悠的打着转。

忽听沈夫人惨叫一声,人向后直挺挺倒下。沈郁婕急切的大叫道:“娘!娘!”抱住母亲瘫软的身子吓得脸色煞白。未等沈郁丹明白过来,已有人惊呼道:“人头!那……那是中州大侠的人头——”

抢出门去的七八个人中,多数乃是少林武当等一些大门派的前辈,何云栖自问还达不到他们的那份功力,幸好他轻功也不赖,在看到那门口人影一闪的当口,他便不假思索的追了出去。

向东追出三四里,便已然失去目标,何云栖见那些人一脸无奈怨恨的跺脚叹息,随后三三两两的相继回转。他却仍未死心,在附近徘徊不去,试图找寻些线索——他并不担心这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毕竟还有那么多人留在大厅里,想来不会有人笨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对沈家的人下手。

何云栖正低头寻思,忽听耳畔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你这么找是找不到的。”他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眼睛大大,相貌平平的绛衣少女坐在对面的石桥墩上,手里拿了颗红通通的大苹果正一口口的啃得起劲。

何云栖曾在门外听过她的笑声,后又经沈郁丹描绘长相,自然一猜便知是她,不由笑道:“原来是兰姑娘,在下何云栖有礼了!”绛衣少女眼一瞪,吃惊的看着他,问道:“你认得我?你怎会认得我?我记得并没见过你呀?难道……难道是以前在……”她仰头望天,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何云栖见她古里古怪的,若不是知道她是沈府的客人,袁瑾卉的挚交女友,定要疑心她是否便是那扔东西之人。于是问道:“兰姑娘不待在沈府陪袁小姐,来这里作甚?”绛衣少女咬了口苹果,撇嘴道:“我是在沈府瞧热闹的呀!可是刚才我见你突然跑了出来,觉得好奇,也就跟来啦!”

何云栖心中一懔,他从沈府追出来后,确实感觉身后有人,他本以为是一同追逐敌人的武林同道,哪里会想到是这么个瘦骨嶙峋的丫头?他颇为震动,心里揣测:“她到底是谁?袁小姐一介闺秀,足不出户,且又不通武功,绝无道理会结识这么个身怀绝技的朋友!”一时疑心更盛,问道:“兰姑娘如何结识的袁小姐?是自小的朋友么?”

绛衣少女鼻子一皱,不悦的道:“我干么告诉你,你的口气像是在审犯人!”她从桥墩上跳下,蹦到他面前,说道:“你也不用兰姑娘长兰姑娘短的跟我虚与客套,我叫兰若水,你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了!”她这么个貌不惊人的少女倒出奇的有个婉约动听的好名字。

兰若水说话直接,何云栖也不见怪,耸耸肩,淡然笑道:“好,兰若水,我不审你。只是方才你言道,说在下这般找人是找不着的。那么定然是你已有线索了?”兰若水不答,忽然笑嘻嘻的将手里的半只苹果递到他面前,问道:“你吃不吃?”

何云栖向来性情淡薄,与沈郁丹的火爆脾气恰好相反,此时见她百般充傻装愣,也不点破,反笑着说道:“好!”伸手接过,在那吃剩的半边咬了一口。

这一下还当真出乎兰若水的意料之外,她神情错愕,菜黄色的脸上红晕乍现,劈手将他手里的半颗苹果夺过,扑通扔进了河里。回眸一看,何云栖正笑吟吟的望着她,她小嘴一撇,纤腰猛地一拧,如箭般激射向他。

何云栖早有防备,脚下斜掠两步,长袖向她拂去。兰若水听那劲风飒动,心下不敢小觑,不待招式用老,旋身双掌疾向他胸口拍去。她临空姿态曼妙,翩然若仙,看上去更像是在跳舞,哪里像是拼斗?饶是何云栖见多识广,一时也说不清她的武学出处,不禁叹为观止。眼见她双掌袭来,忙施展开轻功避开,但见银光闪烁,却是他双手十指间夹了八柄银色小飞刀。

兰若水不等他手中飞刀发出,已急速退开一丈,叫道:“慢!”何云栖闻言收手。兰若水两眼滴溜溜上下打量他片刻,忽道:“都指挥使林阁选是你何人?”何云栖笑道:“算是旧识,有过数面之缘。”林阁选已近不惑之年,发得一手连珠暗器绝活,因为久居官场,为人向来孤傲,能蒙他另眼青睐之人,定非泛泛之辈。

兰若水终于变色,喃喃自语道:“想不到……真想不到。嗯,既然有你在,我还是少惹为妙罢!”她纵身欲逃,却被早已留心的何云栖临空一掌拦下。

兰若水柳眉倒竖,怒道:“你拦我作甚?”何云栖慢条斯理的说道:“你既然已知我要找的人的去向,这条线索我不落在你身上,却还找谁?”兰若水这才发现何云栖并不像他的外表那般柔弱好欺,深吸一口气,叹道:“好罢。不过咱们可有言在先,这事一了,你我便各不相干!”何云栖与她击掌为约,于是她带着何云栖七拐八弯在小镇上绕了大半圈,直到夜幕降临,天色漆黑一片。

若换作别人,早以为她是存心戏弄,与她翻脸动怒了,偏生何云栖似乎对她深信不疑。兰若水一路上偷眼瞧他,他总能及时察觉,笑吟吟的回她个和煦的笑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轻松模样。

兰若水暗暗生气,最后领他走到小镇郊外的一处荒僻之所,极目望去,那里除了一片未经开垦的荒地,便只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半人高杂草丛。

夜凉如水,兰若水阿嚏打了个喷嚏,指着那片草丛,说道:“就这里啦!”何云栖奇道:“你为何这般肯定是这里?”兰若水道:“你若不信我,我也没法子。”其实她能追到这里,只是凭借了她对气味敏感特殊的嗅觉。江湖上能人异士甚多,这原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她怕一经说出,便会被他笑话她像只小狗。

两人正相对僵持,忽闻草丛那一头远远的传来“咿嗡”一声弦响,何云栖心头一颤,这人烟罕至的荒芜之地,何来的琴声?他正感惊讶,叮叮咚咚的琴声忽如流水般泻出。一旁的兰若水小声道:“是《高山流水》……”何云栖笑道:“没错,可惜弹奏此曲之人空有高雅之心,琴技却实在欠佳,平白的糟蹋了这首曲子!”

兰若水拿眼白了他一眼,嘿地说道:“瞧不出你倒也懂这风雅之趣。”何云栖笑道:“过奖,过奖……”兰若水抢白道:“我看你是脸皮比城墙还厚!”

转瞬琴声稍歇,再响起时忽又改了曲子,兰若水有意考校何云栖,问道:“这是何曲?”何云栖屏气细听,须臾后答道:“盖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也……通体节奏凡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亦能品焉。”

兰若水听得怔怔出神,半晌才“嘁”的声嗤道:“算你说得有些门道。这首《平沙落雁》弹得却是马马虎虎,哪里有你说得那般境界?”何云栖笑道:“我评说的是《平沙落雁》,并非指此人弹奏的这一曲——这个人么,不说也罢,弹得当真一无是处。”

两人说话间,那弹琴之人又接连换了三四首古曲,其中一首竟是《广陵散》。

何云栖面露惊愕之色,《广陵散》绝迹久已,若非亲耳听到,还真不信有人会弹。思及此,他哪里还按捺得住,拨开草丛向那琴音之处走去。兰若水紧随其后,两人小心翼翼的屏气敛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发音之源渐近,何云栖暗忖:“这抚琴之人琴技虽平平无奇,但能通晓这许多名曲,想来也必是位前辈高人!”他不敢大意,到得十来丈开外,拉了拉兰若水,示意她蹲下。

稍倾,只听“啪”地声脆响,弦断曲绝。兰若水忍不住掩嘴轻笑,小声道:“第二弦。”那弹琴之人继续弹奏,忽然啪地声又断一弦,兰若水笑得双肩乱颤,伏在何云栖肩头笑得直憋气,说道:“第……第四弦。”

何云栖也弄不懂她为何发笑,还笑得如此癫狂,只听她勉强止住笑,吸气道:“五弦齐断!”话音未落,只听啪啪声不断,果然剩下的五根弦俱断。何云栖赞叹不已,瞧不出兰若水貌不惊人,一手聆琴辩音绝技实已登峰造极,无人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