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喜欢?
仿佛此刻他身体里修缮着透明天窗,艳阳天里头,有三四只小鸟在上头来回踱步,走的滴答滴答。
天窗下住着他的心脏。
他心里安静一片。
她亦有些困了,往里挪了一点位置,拍拍空位,“能否抱着阿正睡一会儿?”
谢择益立刻着了魔。
钻进被子里,将她紧紧揉进怀里,让她贴紧自己心跳。
——
这一觉睡得极沉。
谢择益却像是一夜未眠似的。她躺在他怀中,于睡梦中察觉到他将散落的定情信物重新替她系在腕上,间或亲吻她的鬓角,指尖轻抚过她脸颊。
直至天色透亮,有人揿铃拜访,床边一轻,他起身出门去。门外响起低语,他以广东话嘱咐的阿妈,听口吻隐约是从谢家过来的,否则也不会容闲杂人等轻易踏足进新房。
不时她被他给她披上宽大睡袍将她拥入怀中。阿妈轻手轻脚进来,手脚麻利将满是谢择益味道的被褥拆掉,铺上崭新床单,不声不响快步离开。
被谢择益塞进洁净清新被窝里头。
此刻起,整个被窝里,只余她自己周身都散发着谢择益的味道。
他似乎也察觉了。这始作俑者似乎颇以此为乐,于床边轻轻一笑。
她皱着眉头吸了吸鼻子,有点不高兴。
谢择益俯身下来,将被子与她一同团进怀里亲了亲。
她想睁眼,想将他拖进被子一同安眠。可是实在太困太困,翻过身去,兀自呼呼大睡。
再度醒来,艳阳自东窗高照进屋,楼下响起各式口音广东话,穿梭掺杂着西语、葡语、英文与法文,嘈嘈杂杂。
谢择益一身整洁白衬衫深色西裤,将一众人等截在楼下,自如切换语种,笑容随和,应对从容,至今无一人敢越过他杀上楼来。
一女郎以葡语抱怨他:“新婚第一天一早,我们就算了,你爸爸脾气那么大,当着那么多家乡亲戚,一定被你气得半死。”
谢择益慢悠悠问道:“哦?电话里头他似乎心情不错。”
另一女郎能听懂,立刻以西语插话:“你说了什么,将你爸爸哄得那么高兴,甚至替你圆场?”
谢择益笑了一会儿,答得不疾不徐:“我说什么不重要,蒋先生可未必好用。”
葡语那个立刻说:“外人说谢家坟场薄,少奶福气这么大,头胎准是小少爷,老爷怎么不高兴的替少爷少奶说好话?弥雅嫁去蒋家,情形自然不同了。”
那一嘴葡语与一口西语立刻吵起架来,语速越来越快,叽里呱啦的,渐渐听力有点跟不上了。
谢择益不言不语,显然司空见惯,懒怠劝架。
她挠挠耳朵,嗅到自己满身的谢择益味。脸上一红,皱皱眉,慢慢将腿伸到地上,站起来时,腿仍打着颤,但比起数小时前好了许多。扶着床沿走进浴室慢慢清洗,温水淋在身上,她出神的念叨:林三小姐,谢少奶,谢太,谢老太……
脑海里浮现昨夜,谢择益靠坐着,轻声叫她名字:“林致。”
楼下仍在争执,谢择益声音在另一侧海岸旁响起,一年轻女郎以一口牛津腔说:“抱歉。今早一位大校上门来访,美国口音,指明有要事寻你。我驾车前来,几位母亲死活要跟着。”
谢择益轻声说道,“没事。他说什么。”
“他说书信与电话均不方便,一定亲口传达。”
“为何不告知他此处地址?”
女郎顿了顿,吐露心声:“今日家中亲戚众多,你再宠她,好歹带她回家一次,免叫人以为哪里来的女子如此骄傲,将整个谢家上下骑在头顶。”
她听见谢择益轻飘飘反问:“将谁骑在头顶?我?谢老?”
女郎语塞。
谢择益又说:“我与他均十分乐意见她骄傲至此。”
女郎气结,万般无奈,只好丢下一句气话:“我已告知那位大校你今晚返回家中,请他届时等你。随你回不回来!”
谢择益尚未回应,尚未等谢择益开口,她立刻套上黑色高领毛线长裙,自窗户探出身,“嗨。”
两人均仰头来。
那女子正欲拂袖而去,听闻,立刻抬头来看。约莫二十五岁上下,一袭长裙深色风衣,身材高挑,栗色长卷发随海风微动,一双碧绿眼睛,中式与英伦结合的面容,古典的鹅蛋脸,五官沉而深邃,是二十一世纪最推崇的二三十年代欢娱年代的百老汇女郎气质与面容。
一见她,女子立刻回头怒目瞪视谢择益:“不是睡觉?”
她心里微笑:好一位泼辣任性的长姐。
谢择益懒洋洋的微笑,问林致:“再休息一会儿,随我去中环?”
林致说道:“去将车开出来,我立刻与你回去。”
慢慢下到楼下,谢择益显然快她一步,等在楼梯下,抬头问她:“有力气?”
她并不太诚恳的回答:“有。”
说罢越过他,兀自往门外走去,大腿发软,小腿打颤。
谢择益笑声从身后响起,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抱起,走至车旁,将她放在副驾驶室上坐好。
刚坐下关好车门,一众五彩斑斓的女人拥上前来想同她示好,立刻被英伦女子拦在几步开外,毫不客气的劈头盖脸一句:“难怪父亲从不允许你们出入正式场合。”
她往车外看去,那一众女郎顿时像皮球漏气,怏怏不快的立在几步开外,亦不敢半分越矩。
英伦女子即刻冲他吹声口哨,示意他驾车离开。
谢择益领情,缓缓将车驶入大道。
她回头,见谢费怡从容不迫将几名互有芥蒂的女士拆分入几步轿车,自后头跟上。
她坐在驾驶室里,有点气闷的说,“所以你不想带我回家。”
谢择益道,“体验不会太愉快。”
“你甚至未作介绍,是不是有点太失礼?”
“费怡常年呆在英国,并不时常回香港。其他人,你只需知道她们来自哪国即可。”谢择益随口补足,“显然,听语种,你就已经知道了。”
“显然她们不太开心。”
谢择益道,“她们擅长于此,多年来从未使我失望。”
她乐了。
第140章 〇六三 终章之二
打个盹的功夫, 车一路开入港岛, 驶上平和山峦,在聂歌信山顶稳稳停下。
谢择益正要悄悄将车驶入停泊, 一名西装男替他接过车, 缓缓驶入后院。
一阵山风吹来,带着一点零碎清爽的海风。下了车来, 立刻能望见维多利亚港。
谢择益背转过身, 伸手搂过她肩膀,将她整个圈进怀里。
后头传来一个女声,悠悠然讽刺道:“叫Nicholson Mountain就译作聂歌信山, 难听的要死。”
两人一齐盯着山脚下的海港笑了。
过了一阵谢费怡立刻又说:“怎未见上海将Edan路译作鹅蛋路?爱棠爱棠,多好听。”
她转过身, 对谢费怡微笑着说, “Rue Paul Beau也还是叫做白而部路,Rue Brenier de Montmorand也是拗口的白来尼蒙马浪路,爱棠路霞飞路不过碰巧遇上中文专家。”
那位法国三太立刻夸口赞道:“少奶好俏的toulousse。”
谢费怡立刻回转过来看她一眼, 带着一点点刮目相看。
她心想:虽说前些年同索米尔先生相处,确实将口音拗过来不少。不过倒也没那么夸张,三姨太大抵也是找个由头夸她一下,这点小小技艺也成不了值得夸耀的一部分。
再往细一点想:任何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较个高下你我, 除了集齐众多女性,且利益冲突高度集中内宅,再也没有别处了。不论中外,不论古今, 大抵都是如此;上至宫斗,下至宅斗,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就有好戏发生,就能拍五十多集虐心虐身大型连续剧。
难怪谢择益会说“她们擅长不开心”且“从未令他失望”。也难怪弥雅从很小时候起便一心寻找机会求葛太太提拔,从这宅子里脱身出去。
她抬头,见谢择益也低头看她,眉梢眼底带着一点心照不宣的笑意。
胳膊将她圈着,裹挟似的转过身,齐步走,往谢宅里去。
门一开,几名皮肤黝黑的南洋女佣立刻从花园中奔出来,大呼小叫着“谁回来了?是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谢择益皱着眉头“嘘”了一声。
一众人,不论年方几何,国籍何处,哪种肤色,皆是一头乌黑头发梳作一根发亮大油辫,一身黑洋纱唐装衫裤,颈上一条没什么款式的大粗足金链子,脚踩一双精致雕花木屐,走到哪里都是一阵清脆无比的“提托提托”响,好不热闹。
火辣辣的热带风情。
一屋子女人不知能否凑足五大洲八大洋三十余国家,但这大抵就是谢老爷子钟爱的品味了,实在艳福不浅。
她心里喟叹不已。
几名女仆退至一旁,经过林致身旁时,此起彼伏的乖巧呼喊她:“少奶!”“少奶好!”
她脸上挂着微笑。若不是被谢择益挟持在臂弯里,她几乎要立刻同这几人相对鞠躬。
谢择益随手拦住一个来问:“嗰班人走冇?”
那皮肤黑亮的小女孩俏生生的点点头。
谢择益又问:“老爷喺边?”
她睁大眼睛努力想了想,憋出两句半生不熟的粤语:“同娄咻姐……”再想了一阵,指了指旁侧正对的长廊尽头,手脚并用的挤出南洋味夹生英文:“……马杀鸡。”
两人折身走向走廊尽头,趁没人时,她终于小小笑出声来。
“笑什么?”
“我大概知道她的广东话是谁教的。”她说。
“知道得挺多。”谢择益慢慢地笑了,“还知道什么?”
她闷头想了想,说道:“要是我在这温柔乡里长大,死都不肯踏出家门半步。”
正说着话,长廊尽头,两名女佣替两人拉开门轴。
门里一张贝壳屏风,隔着半透明幕帐,隐约可见后头并排放着六只宽阔红木躺椅,上头躺着两个人,脚下两只雾腾腾的药汤木盆,底下脚凳上坐着三名长发南洋人在辛勤操劳,弥雅与谢爵士广东话里掺杂着笑声,自里头飘出来。
喔喔,不是温柔乡,简直是天堂。
她顿住脚步,抬头望向谢择益。
他轻声问,“怎么了?”
她问:“我是不是应当端杯茶进去?”
话音一落,一名女佣手上用木盘托着一杯玻璃茶杯走到两人跟前。谢费怡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朝木托盘一仰下颌,低声说道:“Zoe一定嫌普洱龙井太郑重,一杯香片,不多不少,此刻足矣。”
谢择益还未开口,谢费怡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闭嘴。你就看不得爸爸一点开心。”又冲楚望气呼呼抱怨:“此名孽子!”
她被他捏着胳膊动弹不得,转过来抵住额头,压低声音轻声问道:“还有力气?”
她抬头看他一眼,从他怀里挣脱,两步上前,自女佣手中接过那杯一早备好的温热茉莉香片。
谢费怡立刻感激的看向她。
谢择益微笑着噤声。
她略一点头,提起裙摆抬脚跨入,绕过屏风。
里头传来一声弥雅尖叫哀嚎:“猴痛!落手太重!”
按摩师傅以夹生英文说道:“Be gentle?Gentle, not comfort!”
她克制双腿肌肉,竭力保持步伐平稳。听完这一句,身体一僵。
昨夜谢择益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压抑情欲的气声低迷诱人,吐词缓慢恶劣:“轻一点?轻一点怎么会舒服呢?”
弥雅视野好过谢爵士,好死不死在一旁欢呼一声:“Lin……大嫂来了!你脸怎么这么红?”
她脸上烫得厉害,双手奉茶,遮掩似的在谢爵士长椅前跪的低低的,“唔该阿爸饮茶。”
谢爵士哎唷一声,慌忙从长椅上下来接过茶放到一旁,双手将她扶起来。
弥雅遣走那位泰国按摩师傅,坐直起来,十分好心的发问:“生病了么?最近好多人着凉。”
谢费怡看不下去了,“弥雅,吩咐厨子做多几道菜。”
她立刻趿起拖鞋领命,“一定要叫阿开掌勺做Zoe哥最爱的虾酱通菜与青红萝卜排骨汤……”立刻又说:“阿开还会做大嫂最爱吃的蒸沙鳎鱼。”
弥雅还没出门,谢爵士中气十足的补充:“煲拿手老火靓汤。”
说罢,年轻管家取来一封利是,谢爵士眉开眼笑地,双手递到楚望手中。
她刚谢过谢爵士,还未待起身,谢择益立刻大步上前将她扶起来。
这时一名西装中年人进来说:“早晨那位布隆大校再次上门拜访Zoe少爷。”
费怡即时进来:“Zoe有约,那么我带弟妹四处走一走。”
谢择益立刻说道:“带她去我房中休息一阵。”
听完,谢爵士嘴里吭哧一声,回头瞥谢择益一眼,手里文玩核桃捏的咔擦作响,脸上挂上满意微笑。
费怡带楚望出门时,回头高声问一句:“Zoe,可有什么东西忘了藏起来?”
楚望还没顾得上笑,外头先传来一阵银铃似的女孩子笑声。
从屏风转出去,门外围了三三两两的女孩子,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挑,相貌气质俱佳。以英文夸赞:“真好看!”“皮肤好好!”“水灵灵的!”“Zoe哥哪里修来的福气!”
只一人小声嘀咕:“与林少爷只三分相像……”
她稍稍抬头,看见一名琥珀色眼眸、面容清秀的混血女孩子,立刻想起弥雅提及的那位“与林梓桐同乘一艘船从广州回来”的姐姐。
费怡立刻瞪过去,一口威严英文,俨然教母:“你们母亲就是这样教的规矩?”
众人立刻噤若寒蝉,作鸟兽散。
转过长廊,费怡抱歉道:“想学洋人大胆开放泡中国军官,可惜十二岁才跟她母亲学会讲法语。”
“既漂亮,又大胆活泼,谁不喜欢?可惜我大哥早有婚约,算有缘无分。”
费怡叹口气,无比艳羡的看向她,“我们这一屋女孩,学不成中式淑女的止雅,学不来洋妇的泼辣,中不成西不就,最可怜。多希望自己母亲是个地地道道内宅闺秀,也赐我一双黑白分明眼。”
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安慰,“别妄自菲薄。兴许许多年后,混血小孩天生高人一等,轻松博得人人偏爱。”
费怡自嘲:“混血?杂种罢了。”
殖民侵略年代阶级分明的产物,连美都是罪过。
她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