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择益抬头看着她,笑着说,“别怕。”
楚望进退两难,咽了口唾沫,艰难的踩着他曲起的左腿攀上了上去,坐上他肩头。
谢择益手轻轻扶住她的手肘。“坐稳了吗?”
楚望点点头,“稳了。”
旋即谢择益慢慢托着她站了起来。
楚望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升高的海拔,心想,长得高就是好啊,视野宽阔不少,看到的风景也更好。
“能够着么?”谢择益问。
楚望视线倒是可以和她阳台边缘持平了。如果她学过攀岩,这么上去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
她摇摇头,“我……没什么手劲。”
她说完这句话,便被人托着腰整个人抱了起来。再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人放在栏杆上坐着了。
楚望:“……”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没什么分量的物件似的。
待她从栏杆上跳进阳台,再回过头来时,花园里已经找不到谢择益的身影了。
跑的真快……林楚望不禁挠了挠后脑勺,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
依旧在禁闭期里。蝶儿一早过来替她洗漱完,便给她下楼取早餐。
楚望洗过脸后精神了些,晃了晃神,便叫住蝶儿,“今天的报纸到了吗?”
蝶儿点点头,“《香港新闻报》刚才到。”
楚望道:“拿早餐上来时,也给我取一份好不好?”
蝶儿应了一声,便下楼去了。
蝶儿取了早餐和报纸上来,林楚望便将报纸摊开,端端正正坐着边吃边看。
蝶儿看她的模样,没忍住笑了。
楚望喝了口牛奶,嘴上一圈奶沫子,疑惑的问,“笑什么呢?”
蝶儿替她擦擦嘴,说,“姑娘这样子,贴个胡子,倒像哪户人家的老爷子似的。”
楚望吐吐舌笑了,便又去那报纸上找她想看的消息。哪想她想知道的,根本不需要找,赫然登在《香港新闻报》头版最显眼的地方。
那条新闻是:
“天作之合:香港乔士达爵士长女玛玲乔与法华侨黄兴先生二公子马克 黄,喜结良缘。”
里面写了些乱七八糟的贺词,最后又用加粗特大醒目的字写:
“乔女士,出生时便生的伶俐,深得谢鸿爵士喜爱,便收作义女。喜讯一出,谢鸿爵士大喜,赠义女巴尔顿道房产一处作妆奁。”
林楚望不禁啧啧赞叹道,小姑妈和这位谢爵士真是有翻云覆雨手,一夜之间,玛玲姐亲事就这么定了,还直接上了个报纸头条。
玛玲姐的干脆直接有了个舶来的便宜干爹。不得不说,谢爵士为了撇清自己儿子的事,真是煞费一番苦心,随随便便出手就是一处房产,实乃相当阔绰啊。
这么一说来,林楚望倒不知该同情玛玲姐,还是该羡慕她了。
蝶儿见她门窗紧锁了一夜,便去为她开窗透透气。刚刚推开窗,光线透了进来,蝶儿也不由得“咦?”了一声。
林楚望问道:“怎么啦?”
蝶儿冲阳台扬扬头,道,“姑娘你看。”
林楚望随着她的视线望出去。
林楚望:“……”
阳台栏杆上摆了一圈花花绿绿的瓶子,仿佛她白色大理石栏杆上长出了一圈五颜六色的浮雕——全是一瓶一瓶的汽水。
林楚望推开门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并没有什么人。显然此人是入夜放上来的,或是起了个大早。
她又去看那一瓶一瓶的汽水,有各种牌子的沙示、玻璃瓶屈臣氏可口可乐,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汽水,看起来像是热带水果味啤酒。
一瓶一瓶的玻璃瓶,整整齐齐在栏杆上码了一圈,倒也是难为他了。
蝶儿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饮料?”
林楚望嘘了一声,便让蝶儿替她取一只箱子过来。蝶儿去楼道下面取来了一只从前海运搬家时的木板箱,上面因为潮湿而有些霉了。林楚望点点头,觉得能用,便让蝶儿帮她一同将阳台上的汽水齐齐的码进木板箱中。
光是做这个,两人都出了一头大汗。林楚望不禁想象着,那些汽水一瓶一瓶放上来,该费多少事啊?
不过待蝶儿将箱子推进屋子里,塞到她床下面时,林楚望便欢天喜地的大字形往床上一扑:“天啊,我真是太富有了,简直是一夜暴富。”
蝶儿颇有些无奈的笑着摇摇头。
林楚望这才想起要紧事,便问道:“姑妈出门了吗?”
蝶儿点点头,“吃过早饭便出去了。”
林楚望道,“快!快去叫大姐姐过来!”
过了会,乔玛玲轻手轻脚的开了她的房门,进来便迫不及待的问,“他……他昨晚过来了?”
林楚望点点头,往床沿一旁挪了挪,为她让出一片位置。
乔玛玲坐下之后,林楚望便将信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姐姐。
乔玛玲摊开信纸,便见纸上黑一块白一块,有些无奈的笑了,“写的真丑。”
林楚望吐吐舌,情势所迫嘛。
乔玛玲又有些疑惑道,“丑就算了,怎么还是横着写的?”
林楚望呆了一呆,对哦,这个时候从左到右的横版字还没有推广。她挠了挠头,说,“大概是从了英文的书写习惯。”
乔玛玲以为是谢择益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心理不由大为感动,“真是难为他了。”
自己的字迹又一次被鄙视了。林楚望撇撇嘴,不置可否。
乔玛玲将那信快速读完,神色黯然道,“如今是真的完了。”
林楚望眼见她又要流下泪来,忙不迭宽慰道,“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嘛。兴许他过个三五年回来了,你也……”
她本来想说“你也离婚了,你两就能欢天喜地的上演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倾城之恋”。但又觉得别人才刚订婚呢,怎好咒人离婚,这么说似乎不大吉利。便改口道,“你膝下也儿女成群了,在人群里看到,倒是可以释然一笑。”
“释然一笑,”乔玛玲倒是挑挑眉,“嗯,这也挺好的。”
林楚望想了想,便又问,“姐姐有没有什么想要跟他说的?”
乔玛玲这才从衣袋掏出一封信,交给林楚望,“若是他再来,便将这个交给他。”
林楚望点点头,旋即又想起了什么,将那一箱汽水从床底下拖出来,问,“姐姐要喝汽水吗?”
乔玛玲终于难得露出个微笑,“他倒是很懂贿赂小孩子。”
林楚望心中愤愤不平:我就是爱喝个汽水怎么了怎么就成小孩子了?
“三妹妹留着慢慢喝,”乔玛玲刮了她额头一下,“我,我得走了,若是妈妈回来看到,要责罚我两的。”
第14章 〇一四 学术式家书
禁闭期间,楚望像阿里巴巴一样守着她的一箱宝藏一样乐的清闲。玛玲姐的信,被她押在一瓶汽水瓶下面,放在窗台上。
不知不觉就到了要交回信的日子了,楚望却还一个字都没写。不是偷懒,是真的肚里墨水不够。
倒是林允焉,回信一早就写好了。这三天里,乔太太去三楼看了她很多次,每次她都乖乖的趴在书桌前,画画、练字、背英文和压腿一样都没落下,使得乔太太大感欣慰。
小人儿嘴上乖乖的喊着姑妈,喊过之后便不开心的头扭到一旁去了,显然还在为之前撕照片的事跟姑妈置气。
乔太太坐在她身旁,拉起允焉的手,撇撇嘴笑道,“还跟姑妈生气呢?”
允焉不答。
乔太太让赵妈把豆腐馒头端到她书桌前。允焉看了一眼,继续低头看书。乔太太叹了口气,“这倔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
允焉依旧不答。
乔太太替她将豆腐馒头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嘴里说着,“姑妈最疼谁,允焉还不知道吗?”
允焉撅噘嘴,“姑妈可不是最疼三妹妹?”
“是是是,姑妈最疼三妹妹,你犯错我让她跟你一起受罚!”乔太太忍不住被她逗笑了,“这事你做的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怎么不好?”林允焉不高兴的低下头。
乔太太道,“爹爹和姑妈最疼你,允焉心里自己明白就好。你是占尽了优势那个,三妹妹除了有一门好亲事,她还有什么比得过你?你便要拿出高人一等的架势,不将她看在眼里。你前天当着这么多人同她置气,落在旁人眼里,只道你这个做姐姐的不是,让姑妈也维护你不得,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林允焉觉得乔太太说的在理,但还是有些不开心,“她的亲事本该是我的……”
乔太太脸上略有愠色,刀叉落在磁盘上“啪嗒”一声,吓得允焉一惊。
“什么是你的不是你的?”乔太太正色道,“这门亲事如今这样,当初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这是你父亲一早就许诺下的,我们家怎可能临时变卦背信弃义?”
林允焉被她吓得脸色一阵阵发白,不敢吱声。
“但是你需得知道,我们家不变卦,不代表斯家不会变卦。这天长日久的,谁会知道这六年光景里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你只需每日好好的,认真学姑妈教你的东西,不消几年自有你一番出色。等六年之后,你妹妹会长成什么样,斯家那小子又看不看得起她,或者看不看得上旁的什么人,这可是两说。”乔太太尽量压低声音,这番话却说得铿锵有力。
林允焉似乎也被她感染了,重重点了点头。
乔太太此时神色才稍加纾解,替林允焉将她头发拨至耳后,“所以,现在委曲求全一下,算不得什么大事。等下去给三妹妹道个歉,让旁人看看你这个做姐姐的姿态。咱们做什么事都要拿捏得当,不落人口实。”
林允焉这才脸上缓出一点微笑,糯糯的说了个,“好。”
——
乔太太带着允焉过来道歉,林楚望正喝着沙示,忙不迭一脚将那箱踢进床底下藏起来。
林允焉道歉很诚恳,林楚望也表示:我不该冲撞姐姐,是我错在先。
这件事看似就这么完美了结了。
但是从初中毕业便开始长达数十年合租生涯的林楚望来说,林允焉这道歉是真情还是假意,她拎得非常清。
其实道歉这个东西,就是在经过某种权衡和思考后,作出的让步与妥协。
有一种人,是愿意放下尊严,为的是珍惜你,不愿失去你。
而有种人,将你的生活搞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之后,轻描淡写的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有心的。”根本就是方便日后骑在你头上更愉快的为非作歹。
深谙此道的林楚望,甚至可以椎心泣血、头头是道的写出一篇论文:论室友傻逼到哪种程度才不值得原谅。
也是在乔太太带允焉过来道歉之后,林楚望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手里的牌有多差。
她眯着眼睛想了会儿,怎么都想不起东北易帜、北伐成功是哪一年的事。
她倒还没有圣母到要写信告诉父亲:这两年里,假使不能突然变换阵营来投靠广州政府,最好也早早撒手政事,一心办学,以免在失败的政斗中举家做了炮灰。
斯家到那时靠不靠谱还另说,但至少那时的斯言桑似乎已可以独当一面了。
一手烂牌里,唯一一张王牌,还充满了太多不可控因素。
她自己有的技能,如今能干些什么?
翻译一些欧洲工业革命时期的丛书、欧洲近代史,还是美国那丁点独立革命前的历史?
代写个学术论文?去大学里讲讲课?
至少以现在的年龄和文凭硬伤来说,不太现实。
重拾旧专业,搞生物成像……就更不可能了。且不说现在是物理和化学工业的天下,生物顶多在战争里起一点反面教材般的威慑作用……况且现在电脑还没发明呢。
去学核物理,为未来的反法西斯联盟的战争而奋斗?
想到这一点,林楚望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在这个时代里,她的加入,只是瀚海中的砂砾,蜉蝣一般。这个时代有太多能人志士、英雄儿女,多少前赴后继、无可奈何。以她现有的知识储备来讲,她不能也不可能改变战争,只能身不由己的跟从和被牵引,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没有任何区别。
别的穿越者都在羡慕理工类穿越者,可是以一位理工类穿越者的身份来说,有些时候学术知识还挺鸡肋的,还不如多懂点历史知识的好。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十六岁被泼出去之前,她还是安全的。这六年里,有许多可以利用的资源。
假如所有都和林允焉一样的学,除了她重生过来之前自带的天赋,是不是还可以点一些别出心裁的特殊技能?
那一页空白了三天无从下笔的回信摊开在桌上,林楚望食指不住在上面焦躁的轻点。
只要不让她背诵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及写文言文,就算让她去学习表演徒手劈榴莲、胸口碎大石,也不是不可以的。
学什么再从长计议吧……
林楚望将笔盖咬来咬去,心道:不就是回信吗?那我就照着我擅长的来。
这样想着,她拟了个题目,便下笔如飞。
致父亲大人家书一封
林楚望1 林允焉2 薛真真3 大姑妈4 玛玲姐5
1. 父亲大人三女儿 2. 父亲大人二女儿 3. 乔姑父三侄女 4. 父亲大人大姊 5. 父亲大人大侄女
摘要:本文主要描述了林楚望来港数日诸多迹遇想法。在本文中,自绍兴至上海旅途中照顾哭泣二姐允焉,自上海至香港轮船上照顾晕船的二姐、姑妈和上海女孩薛真真的旅途经历将会被简略描述。另,在伯爵路乔公馆安顿后,一应衣食住行也会粗略介绍。再次,近一月来学习芭蕾、英文过程也将详细描写。此外,林楚望关于这三种经历见闻的种种思考与感悟也会在本文最后做出总结。
关键字: 伯爵路,乔公馆,芭蕾,英文,二姐晕船非常严重
(此处省略正文一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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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为此文提出诸多思路的:林允焉、薛真真、大姑妈和玛玲姐,按贡献程度分别列为第二、三、四、五作者。
被繁体字书写困扰了一整晚,于是写完这篇格式工整、内容充实且逻辑清晰的家书,林楚望便不由得的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在哈喇子流淌到“家书”上之前,蝶儿忙不迭的将她抱到床上,将信抢救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禁足结束了。林楚望半睁着睡眼,在蝶儿的牵引下坐到餐桌前,在截稿十五分钟前将回信交到乔太太手中。
三个丫头在乔太太披阅作文时,埋头沉默着吃饭。
乔太太:“允焉字迹娟秀,令人赏心悦目。足足写了一千余字,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文采斐然,你父亲若是看到定会感到十分欣慰。”
林允焉抬了抬眉,继续神色如常的摆弄刀叉吃煎蛋。
乔太太接着点评:“真真这一手行草确实很漂亮,但草过头,着实有些狷狂不羁了些。”
真真不以为然,轻轻瞥了林允焉一眼,略带挑衅的说,“簪花小楷早就不时兴了,太小家子气。”
允焉气鼓鼓的,忍了忍,没有发作,生生将半个蛋黄吞了下去。
乔太太掀过薛真真的信纸,直奔下一篇作文,“楚望的……楚望的……”
她眯起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这、这是什么?”
允焉十分体贴的凑过脑袋来帮姑妈看,看着看着,噗嗤一声,“怎么是横着写的?这排版也不是书信体啊……三妹妹是睡糊涂了吗?”
薛真真见林允焉耻笑她家妹妹,也没忍住凑过头来,扫了一遍,脸上便带着颇为不屑的神情,“横版书写比竖版更贴近人的视觉习惯——这是我爸爸说的。好几年前开始,我爸爸他们就在《新青年》杂志上提倡写横版字了。只不过没推广到除了北平、上海和广州之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