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只觉胸口剧痛,勉强扶着炕桌站稳,才道,“万岁爷,奴才好冤枉!您把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奴才头上,叫奴才怎么生受得起?您要奴才的命,用不着大费周折,只要一句话就成了!奴才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也绝没有半句怨言,只求死得清白!”
真好!以死明志?她为的是谁?为的是太子!皇帝困兽一样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响,哀戚的喃喃,“你要气死朕么?不让你进养心殿就是怕你们再有瓜葛,为什么你偏要和朕对着干?你是朕的,这一生一世都是!你要和他把缘分续上,除非是朕死了!”
越想越恼,趋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恨声道,“太子谋划的事也有你的份子是不是?你老实和朕说,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锦书茫然怔在那里,愈发的心惊肉跳起来。太子谋划了什么事,叫他这样刻骨的恨?她隐隐觉得不祥,再看皇帝,眸中滚滚的烈火,要把人吞噬一样。她摇了摇头,“奴才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和太子爷清清白白,没有半点见不得光的地方,您不信我,我也没法子,只是您何必编排出那些有的没的来恶心我?你不过是腻了,又不甘心以前经历的那些,存了心来寻我的晦气!既然这样,何不撒开手,两下里都干净!”
她眼底有了绰约的泪光,一门心思全为了他,苦也好,乐也好,她都认了。可再大的冤屈都得有个说头,他这样,岂不叫她没法活了!
皇帝脚下踉跄着几乎要摔倒,他凄苦的笑,“两下里都干净?说得倒容易!你能够全身而退,朕不能,朕死心眼儿,活该是个吃哑巴亏的!”他抬眼看她,“太医诊断你不能怀身子,你面上难受,心里八成很快活吧?你不爱朕,连带着也不想替朕生孩子,是不是?”
她脸上满是冷淡的倦意,她是个内敛的性子,不会撒娇、不会争宠、不会缠着他要星星要月亮,所以他不了解,他不知道她有多爱他。
争执的时候也许是口不择言,他要泄愤,就往她最深的伤口上撒盐。她万念俱灰,眼里是苍凉的痛,她说,“我太累了,要歇一歇。你走,我等着你下恩旨废我。”
皇帝惶惶站着,突然惊醒过来,这话说不得,说出了口就没有补救的法子了。他看着她垂下头,转过身去在炕桌前坐下,只隔了两步,却像隔了整个天涯。
“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她冷冽的拢起了眉,“非要我承认和太子有染吗?成啊,你只当我勾引了太子,和他私相授受,你要罚要杀由得你,我皱一下眉头,慕容两个字就倒起写!”
那股子犟劲儿又上来了,皇帝恨透了她的顶撞,冷笑道,“你倒是生死不顾。你放心,朕不会杀你,朕要叫你看看,谁才是这天下的霸主!和朕耍心眼子斗狠?你们还嫩了点儿!”
里头“哐”地一声脆响,守在门外的庄亲王个李玉贵直蹦起来,正思量着是不是皇帝说不通道理砸东西了,又听见锦书低喝了一声“滚出去”,然后皇帝脸色灰败的从书斋里走了出来,前襟上乌泱泱满是水渍,蓝缎平金锈龙单靴上还粘着细碎的磁片儿,想是茶盏在脚边上开了花,溅上的。
庄亲王和李大总管大眼瞪小眼,后妃叫皇帝滚出去,这可是古往今来头回听说。这锦书忒大胆了,还往皇帝身上泼水扔杯子,简直是不要命了!
庄亲王怯懦的挨过去,“万岁爷,您没事儿吧?”
“混账!”皇帝边走边切齿道,“不可理喻,悍妇!”
李玉贵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才知道父子间产生了这么大的隔阂。他栗栗然缩脖塌腰,恨不得隐没到泥土里去。听得多了,知道得多了,离死也不远了。这宫闱里真够乱的呀!又是阴谋又是奸情,焉知皇帝会不会为了遮丑杀他灭口。
果然那边一个眼锋扔过来,皇帝狠戾的瞪着他,“夹/紧了你的臭嘴,敢往外露半个字,朕活剐了你!”
李玉贵咚的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哀号道,“请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规矩,这话烂在肚子里,绝不敢泄露出去。”
皇帝哼了一声往外去,转过石榴树过毓庆宫东次间,一个小太监提着桶碰巧过来,冷不防和皇帝撞了个满怀,大半桶水一气儿全浇在了皇帝鞋面上。
皇帝才受了窝囊气,满肚子的火没处撒,又来这么一出,恨得抬脚就把小太监踹翻了,指着骂道,“捅篓子的积年!李玉贵,把这小畜牲给我宰了!”
李玉贵跳起来应是,慌忙拍手让护军进来,手起刀落,那小苏拉连哼都没哼一下就结果了性命。猩红的血在满地水光里晕染开,直流到了石榴树底下。
皇帝早往前星门上去了,这一地狼藉自有人料理。庄亲王无奈的吩咐左右,“赶紧的收拾干净,拿沙把坛子下面盖一盖。青砖上用水冲,多冲洗几遍,别叫你们谨主子瞧出来。”
说完了急着去追圣驾,皇帝心里憋闷,只顾低着头踽踽疾行。边走边道,“传查克浑来,先悄不声儿的把勒泰和展迟逮起来,叫他们把太子的罪行交代清楚,要是嘴硬就给朕往死里打!三十鞭子不够打八十!朕知道他们是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好哥们儿,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什么硬骨头,都是虚妄!”他顿了顿,突然狞笑,“蘸了卤水打!打得越狠越好!朕要平定北方,家务事先得理理清,再纵着太子,他越性儿敢在老虎头上捉虱子,朕成了什么人了!还有勒泰和豫亲王的门人包衣,一个不漏的给朕连锅端了,男的充军,女的送宁古塔犒劳将士去!没有女人,男人办正事都没精神,朕这是爱护边关将领。”
庄亲王呃了声儿,顺着应承道,“万岁爷您圣明!”心里到底记挂太子的后路,皇帝这会子急红了眼,斗鸡似的连人都吃得下。原本还把父子情挑在大拇哥上,怪只怪太子不知长短进退,太过冒犯天颜了,皇帝毕竟不是寻常人,岂能容得他一再放肆!
“皇兄…”庄亲王迟疑道,“太子那里…”
皇帝转过脸狠狠看他,“你还想着为他求情?他淫乱宫闱,图谋不轨,你还为他求情?”
庄亲王悚然一惊,躬身道,“臣弟不敢,臣弟只是想问,您预备怎么处置谨嫔?一切因她而起,难保她和这件事没有兜搭,倘或慎刑司和善捕营拷问下来果然有牵连,您又怎么善后?”
皇帝抿嘴沉默下来,怎么善后,问得好啊!怎么善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赐绫子、贴加官,明戮暗鸠?真要那样,连着他也活不成。
他背手站在廊庑下,手指轻轻摩挲着象牙扇骨,院子里树上的蝉鸣一声声吵得他头昏脑胀。他没了主意,要杀逆臣轻而易举,怕只怕他们当真供出个锦书来,他再一力的维护,届时如何保她,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办了太子,她定会恨透了他,往后别说冲他强颜欢笑,恐怕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了。
第148章 愁入西风
刚才那个伺候花草的小苏拉给杀了头,门上的宫女太监个个都看见了,吓得发疟疾似的狂抖起来。给撵到梢间门前的春桃懵了半天猛地清醒过来,拉了蝈蝈儿就往继徳堂里去。进了宛委别藏,看见锦书哭得没了模样,两个眼睛肿得像胡桃。满地上的水迹,茶叶沫子和着瓷渣儿,溅得到处都是。
招呼小宫女进来收拾,蝈蝈儿绞了热帕子上前给她净脸,一面轻声问,“主子这是怎么回事?才刚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一转眼就恼了?”
锦书掖着眼睛不说话,隔了半晌才道,“他撒癔症!”指着那堆鞋帮子鞋底子,“收拾起来送烧化处去,别叫我再瞧见这东西!我真是吃饱了撑的,得了闲儿吃睡都长肉,何必要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蝈蝈儿,往后他来了别开门,就说我死了。”
春桃和蝈蝈儿巴巴地对看两眼,没敢应她。
锦书独个儿歪在炕上,只觉肠子都绞成了疙瘩。他还能来吗?误会那样的深,他恨死了她,也许从此再不踏足毓庆宫了。她心里苦透了,有满腹的冤屈没地方可诉,他这人独断专横,说出来的话像尖刀。她心灰到了极处,懒得再思量那些。终究不是个能托付的良人,她只看见他天皇贵胄的儒雅气派,却忘了他骨子里嗜杀的本性。
脑子里昏沉沉,心却揪着像被热油泼了似的。她在半梦半醒间徘徊,听着春桃喋喋不休的抱怨,蝈蝈儿小心翼翼的开解,这时木兮掀了帘子进来,乍乍乎乎的说,“怎么回事?我听说小周全叫万岁爷给杀了,为什么呀?”
木兮先前跑腿往宝楹那里送东西,正好错开了毓庆宫里发生的一切。春桃使劲儿的丢眼色,她愣是没看见,原本该瞒着锦书的话脱口就问出来了。锦书徒地一惊,直起身子问,“你说什么?”转而看着蝈蝈儿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蝈蝈儿看也没法子藏了,只得道,“回主子话儿,刚才万岁爷从屋里出去,在石榴树那儿叫周全撞了满身水,龙颜大怒,就命人把周全给…杀了。”
锦书颓然跌靠在迎枕上,喃喃自语,“他何必拿我身边的人开刀,不如杀了我干净…我罪孽这样深,怎么赔周全一条命呢?”
她木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把屋里三个人吓坏了。春桃赶紧安慰,“好主子,不值当什么,我们做奴才的就是这个命,为主子死是荣耀,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不是我说,周全也是个没眼色的,平日里莽撞就不提了,万岁爷正窝火,他偏往枪头子上撞,死了也是活该,不碍着主子什么。您踏踏实实的,咱们多给他烧点儿纸钱上路,没路子替他超度,就烧两本经给他,也算尽了意思了。主子放心,这事儿奴才去办,一定办的妥妥贴贴的。”
锦书摇头,“要紧的是活人,他家里还指着他的月俸过日子。”转而对蝈蝈儿道,“开箱子,取一百两银子交内务府,就说是我的打赏,请他们转交周全家里。好歹他跟了我一场,这回也是因着我的事受牵连,我心里真个儿不受用。那点子钱算我给他家里的抚恤,倘或我还在,往后冬夏按时令儿送碳敬、冰敬。要是连我也不在了…那就没办法顾全了。”
蝈蝈儿打了个寒战,忙道,“主子,您别胡思乱想,万岁爷再大的火气也不会牵累到您的,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咱们瞧得真真儿的,他情愿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您,您二位不过是眼下坎坷,过了这一阵子,后头兴许就好了。”
锦书凄凉一笑,“哪里还有后头,缘分到这儿也就尽了。”说着兀自靠着靠垫儿闭上了眼。
他那些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自己也不明白,那块表怎么就到太子身上去了,莫非身边有内贼不成?还有太子谋划的事,究竟是什么?只怪自己糊涂面嫩,上回在养心殿没和他把话敞开了说清楚,到现在九成是要弄出了祸端来了。
“木兮,你去给得胜传个话儿,让他往四执库去找芍药花儿,请他得了闲一定过来一趟,我有话问他。”锦书说着下炕穿鞋,着急忙慌的进后身房,大箱小箱、柜子、屉子、妆奁盒子里的到处翻找起来。
蝈蝈儿和春桃站在边上无所适从,又搭不上手,干站着问,“主子找什么?吩咐一声,这是奴才们的本份。”
她把皇帝赏下来的首饰头面抖落得到处都是,回身道,“再找找那块表,往细了找,多留神些个,或者就找着了。”
那两个人料着这回的祸头子十有八九就是那块表,忙应个是,一头扎进“皇恩浩荡”里,一个盒子,一副卷轴的都打开了,忙了半天,仍旧的一无所获。
锦书垂着两手在地心站着,深深叹了口气。是了,看来太子身上挂的就是皇帝赏她的那块!到底是怎么到的太子手上,她真是想都不敢想。太子学会了耍心眼子使诈,都是自己造的孽,是自己优柔寡断坏了事,不能怨他。
锦书静下心来琢磨,对蝈蝈儿道,“你回头上李谙达那儿去,问他要上回伺候搬东西的太监的花名册子,我丢了东西,要一个个的盘问,看看究竟是哪个混账行子办的好差。”
蝈蝈儿领命去了,春桃看她脸上疲累,忙过去扶了道,“主子,气大伤身。如今到哪山唱哪歌吧!奴才服侍您歇会子,给您泡春茶喝。万岁爷那头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容他些时候,明儿一准要来的。”
锦书涩然撇了撇嘴角,“春桃儿,别指望了,我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不能想通,我也不待见他,何必凑合!难为你们跟着我,我早晚是冷宫里的命数,连累你们也脸上无光。”
春桃听了泪盈盈的,只道,“别说这个,咱们是一根绳上串着的,主子得势,奴才们昂着脑袋做人。主子失势,咱们也没什么跌份子的,不过平常心境儿。这宫里不红不紫的人多了,值个什么!”
锦书缄默下来,恹恹歪着不言语,心里暗道登高必跌重,人心都一样,繁华过后,哪里还耐得住寂寞,你甘愿温吞的过日子,人家未必能成全你,接茬儿总有事找上门。她们现在在她身边,等将来再指婚配人就是了,也过几天人样儿的日子,没有圈着一辈子的道理。
隔了一会儿得胜带着芍药儿回来了,芍药近前打千儿道,“给谨主子请安了。可巧,您打发胜子来找奴才,奴才正往景仁宫去,在门上碰见了,就一道儿过来了。您找奴才有事儿?”
锦书指了指椅子,“别拘着,坐下好说话。”说完朝底下站着的人看了一眼,蝈蝈儿会意,比个手势把人都支了出去。
芍药儿一看架势不对,忙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情,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弄得我怪瘆得慌…”
锦书端着茶盏说,“贵喜,咱们擎小儿在一起,时候不说长,也有八九年。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问你的话,你别瞒我,就算帮了我大忙,我记在心里感激你。”
芍药儿有点怵,犹豫着道,“那是自然的,我这人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油,你是最知道的。目下你虽然晋了位份,我嘴上管你叫主子,心里还是拿你照旧,你问什么,冲着咱们姐们儿的情,我也知无不言。”
锦书点点头,“有你这话我就踏实了。你管着皇后娘娘的穿戴档,又坤宁宫景仁宫两头跑,我想和你打听点事儿…”她调整一下坐姿,润了润唇,“今儿万岁爷来我这儿,说了些奇怪的话,我心里没底,你和太子爷身边的人也有往来,听没听说过什么叫人心惊传闻?”
芍药花儿惕惕然望着锦书,“你要问的是什么?”
锦书拧眉想了一阵,这件事本身就是个大忌讳,叫人悸栗得不敢开口,提及一个字都是杀头的死罪似的。
芍药儿本就是个爽快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个性。他站起来开门看了看,退回来说,“你别张嘴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万寿节那天和太子爷身边伺候更衣的秦镜喝了两盅,那小子黄汤灌多了就有个滑舌的毛病。人说铁门槛里纸裤裆,外头再严实,指不定坏事的就从里头起。他说…太子爷正图谋大事,九门警跸的禁军都换了,军机处也有知己的人,早晚有一出好戏可演。当时把我吓坏了,再问他,他突然醒了神儿,腮帮子上两块肉鼓得跟灶王奶奶似的,咬紧牙关死都不肯开口了。”
锦书愣在那里,只觉得心神骤裂,惊恐得无以复加。
果然没错,太子要篡位了,为了什么?是为了她吗?那她前头的拖泥带水岂不酿成大祸了吗?她的五脏六腑蚁噬样的煎熬,铁青着脸呆坐在那里,隔了半晌才道,“听万岁爷的意思都已经知道了,你说他会怎么处置太子爷?”
芍药儿一哂,“太子爷到底太年轻,想事儿也简单。论谋略,万岁爷是祖宗,他能从南苑横跨整个大邺攻进紫禁城,是简单人物吗?凭个毛孩子和几个不成气候的旗主就能扳倒他?九门换人,九门提督是吃素的?万岁爷如今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由着他们闹。看着吧,不消几天就要端了的,到时候太子爷怕是落不着好,轻者废黜圈禁,重者麻绳、刀子、药酒任选一样。”
五月的节气,日头明晃晃的照下来,穿过树叶里的间隙打在青石台阶上,满地都是摇曳璀璨的金。天渐次热了,穿着单衣都要摇扇子时令儿,锦书却遍体生寒,几乎要打起摆子来。
这事不能这么着放着,她不能图自己轻省偏安一隅,她要去找太子,要把心里话和他说一说,要劝他在皇帝动手之前把这波澜平息下来。为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葬送了性命前途,到了阎王殿,不也是个屈死的傻鬼么!
第149章 怎不思量
内廷里头,除非是给禁了足,否则存了心的要见一个人,费些周折,还是能够办到的。
太皇太后后天进清漪园避暑,这样算来明天的晨昏定省就是好机会。锦书使了木兮上慈宁宫找崔贵祥去,请他传个话给太子,让他请过了安在咸若馆前的抱厦里等她,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
入夜掌了灯,才用过膳,锦书正在灯下描绣样子,听见明间里来了搬旨的太监,敬事房的马六儿扯着公鸭嗓高唱,“着,容嫔孔氏,养心殿燕禧堂侍寝。”
容嫔声音有些颤,听着似恐惧,又似欢喜,“奴才叩谢天恩。”
锦书手里的宣纸荡悠悠落下炕桌,几个翻转,随风飘到了明窗底下。
她怔怔发呆,心被捅出了个大窟窿,瞬间仿佛年华已经老去了一样。他翻别人的牌子,还非要叫她知道,真是残忍到了极致。他爱一个人可以毫无保留,恨一个人也可以刻肌刻骨,这天大的冤枉叫她同谁去说?
干什么都没了兴致,她把手里的碳笔一掷,伏身把脸埋在臂弯里,空洞和失望瞬间就把她淹没了。他从来都不信任她,他时刻提防,稍有差迟就是泼天震怒。这样沉重的感情令人窒息,一次又一次的煎熬,把她的心磨成了粉,化成了灰。
她深深一叹,他是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自己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难道还真指望着独占他吗?
想着又不免伤怀,他曾说过要和她住进畅春园去,再不叫别的女人来打搅他们的,可如今呢?前头说的话撂到脖子后边去了,他只知道自己委屈,全天下的人都对他不住,竟不知道她心里有多苦。
罢了,她也学一学梅嫔百炼成刚,有圣眷时固然荣耀,没了恩泽也不打紧,胡吃闷头睡的,日子也过得。经历得多了由不得你不看开,无情则不伤,满脑子装着他,到最后岂不要憋死自己!
“主子。”木兮在槛窗下侍立,瞧她脸色瞬息万变,腔子里也止不住的惊跳。
锦书抬眼看了看她,“把花底子捡来,还没画完呢!”
木兮应个是,拾了纸正待送回去,西屋里的蔡嬷嬷在门上笑问,“谨主子在不在?”
这是抖威风来了!锦书心里厌恶,面上还是个笑模样儿,“在呢,嬷嬷进来说话吧!”
蔡嬷嬷一步三摇的进东配殿来,蹲了个福道,“谨主子忙呢?才刚敬事房传旨,今儿晚上万岁爷翻容主子牌子。咱们容主子面嫩,头回侍寝,不知道里头规矩,想找姐姐问问忌讳,又不好意思开口,打发了奴才来和您取经儿呢!”
“哟,这是好事儿,嬷嬷代我向你主子道喜。”锦书唇角带着三分笑意,“要说取经,我这儿也没什么可教的,嬷嬷问敬事房马谙达吧,他管着这个,自然尽心的给你主子讲规矩。”
木兮在旁边帮腔,笑得分外和煦,“是这话,嬷嬷这回是问错人了,我们主子侍寝,向来是万岁爷走宫的。倘或是在乾清宫或养心殿伺候,也和别的妃嫔不一样,万岁爷体恤,不叫背宫太监驮,所以并不知道里头缘故。”
蔡嬷嬷讨了个没脸,嘴上虚应几句,讪讪的退了出去。
木兮哼道,“什么奏性!头回侍寝得瑟成这样,唯恐这儿没听见,还特地的进来显摆。论圣眷,对门还早八百年呢,跟谁唱高调儿?要不是您和万岁爷闹了别扭,多早晚轮到她去?捡人家吃剩的,得意个什么劲儿!”
锦书不接腔,让小苏拉请剪子来绞灯花,扣上了纱罩子才说,“往后别老呲达人家,和气些好,和气生财嘛!圣眷隆厚也有枯竭的一天,我前头说过,我这儿的恩泽算是到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东西十二宫多少人恨我恨得牙根痒痒,我这会子卸了担子,你们好生警醒些,别叫人做了筏子才好。”
宫里拿艾草把子闷出烟熏蚊虫,因着天热,窗户洞开,只在屉子和门框上蒙了绡纱。今晚是满月,洒得遍地银白的光亮,隔着纱眼子看,像是下了厚重的霜雪。
皇帝收回视线,殿下站着神机营提督内臣,弘文院学士,还有军机值房里的两位大章京。他看一眼禁军统领,“达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回主子话,奴才在各宫门加派了护军,以备不时之需。”达春觑了觑天颜,“各处警跸驻军都办妥了,标下们只等主子发话儿,就能将太子爷党羽一举剿灭。”
皇帝脸色惨淡,喃喃道,“朕…痛心疾首。”
诸臣工们遍体生寒,太子捣鼓些小动作虽有耳闻,可谁也没想到他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凤子龙孙,身在高位上,早晚是这江山的主宰,偏偏等不及生出反心来,不免令人扼腕。瞧皇帝,憔悴得厉害,众人也知道他不容易,一则难过,二则心里也发紧,忙躬身下揖,“臣等不胜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