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云山不可以死。

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一个念头的既灵, 才没有中毒了的谭家二少那么悠哉, 还能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顺利呼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失去意识的谭云山,而后双腿一蹬, 游出船舱。

就在她带着谭云山离开的一刹那, 大船解体。

无数木板在海浪的裹挟里犹如利器,既灵全力护住谭云山的头, 以后背相挡。接二连三的撞击让她生出一种骨头碎了般的疼,可奇异地, 心里竟一点不慌,仿佛抱紧了怀中的家伙, 便没什么能让她害怕的。

冲击终于过去,海浪暂歇, 既灵缓口气, 准备带着谭云山继续往海面游, 却忽然被银光晃了眼,连带着听见微弱打斗声。

声音在海水中听起来闷而混沌, 很难察觉,但净妖铃的光既灵是熟悉的,哪怕只闪一下, 都逃不过她的眼。

净妖铃去追黑蓝海蛇了, 施加的咒术足以让它在一时三刻内咬紧妖邪, 虽威力不大, 但作驱赶足矣。既灵只想尽快带谭云山脱离险境, 没指望三两下就能解决掉可掀起如此海浪的恶妖。

她本以为蓝黑海蛇会逃,净妖铃早追至海底幽暗深远处。

净妖铃的光影太刺眼,银光中蓝黑海蛇十分醒目,另一团影子却只有个模糊的轮廓。既灵定睛看了半晌,才认出那是白流双——通体雪白的狼妖几乎要和净妖铃的银光融为一体!

既灵不再往上,而是稳住自己和谭云山的身形,隔空默念净妖咒!

净妖铃的光开始变强,眼看就要发动新的攻击,海蛇妖却缠上了小白狼的脖子!

既灵呼吸一滞,再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净妖铃会将海蛇和白流双一并重创!

白流双被缠住的一刹那想都没想,低头吭哧一口就咬断了海蛇妖!

咬……断了。

既灵头一次见到真正意义上的妖兽打妖兽。她发现修炼再多年也白搭,就像有时候修行者之间也会打架,她就见过打到最后法器一扔上拳头踢腿的,总之同类打起来,但凡势均力敌难解难分,最后都很容易不约而同回归原始。

海蛇妖当即断成两截,缠着白流双的是身体的三分之一,连着蛇头的是身体的三分之二。

白狼几爪子扑棱掉脖子上的蛇尾,抬头本想搜寻另外那一截,却忽然见到了抱着谭云山的既灵,当下一喜,想也不想便狼刨着朝她游过去!

既灵却看得真真,那断了尾的蛇头并未死亡,蛇眼依旧诡谲幽暗,趁白流双往自己这边游之际,它悄无声息追至白流双背后,断尾处不断渗出的血丝于冰冷海水中拉出一道赤色的线。

“小心——”既灵腾出一条胳膊用力比划,大声提醒。

白流双听不清楚,还以为她是看见自己高兴,游得更欢!

蓝黑蛇妖已到她侧后方,上下颚张开,狰狞獠牙眼看就要嵌入白流双的后腿!

既灵默念净妖咒,然无济于事,净妖铃根本来不及阻止它!

悠然琴声,袅袅而来。

既灵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东海之下,冰冷咸水中,怎可能有人抚琴。

可小白狼也放慢了刨水的爪子,错愕而警惕地四下环顾。

蓝黑海蛇妖更是一震,仿佛被慑走了精魄,大张的嘴僵在那里,竟动弹不得。

慢刨也是刨,白流双终是抵达既灵身边,回过身,才对着不远处仍僵着的海蛇妖瞪大眼睛,后知后觉,自己曾多么命悬一线。

琴声越来越近了。

既灵一手搂紧谭云山,一手揽住小白狼,如临大敌。

海水却愈发平静了,不知何时汹涌的浪已消失,颇有种风和日丽的安宁。

既灵唤回净妖铃,随着缩小的铃铛入手心,来者终于露出真容。

还是那身月白色仙衣,还是简单束起的长发,还是那样风雅,唯一不同的是这回他端坐于海水之中,一把古琴置于腿上,低眉垂目,悠然轻抚。海水浮动他衣袖,却不敢惊扰他的琴弦,海浪仿佛也陶醉于他的琴声,缓缓而静。

【今日之情暂且欠着,来日有需,尽管言语。】

既灵有些羞愧,因为这个“来日”来得实在过快。

一曲抚毕,少昊也已来到黑蓝蛇妖身旁。许是没了琴声,蛇妖终于可以动弹,立刻合上嘴,然而已来不及游走。

少昊都不用起身,只伸手过去轻轻一拿,便扼住蛇妖咽喉,而后拇指用力一按。

蛇妖徒劳扭动着只剩三分之二的身躯,嘴巴却在少昊的按压下不自觉重新张大。

少昊眼中寒光一闪,几无片刻犹豫,抬手摸上了海蛇妖的毒牙。

海蛇妖疯狂扭动,仿佛那两颗毒牙是它的命。

少昊不为所动,干净利落掰断了它的两颗毒牙,就像轻飘飘揪下两片树叶。

“你在它身上咬了两口,一口一颗牙,不过分吧。”少昊的声音在海中听来竟与之前别无二致,清晰,低缓,甚至带了一丝冰冷的温柔。

他松开手指,海蛇妖却没逃,或许逃不逃的都没有意义了,失了毒牙,废蛇一条。

既灵和白流双都看得清楚,它身上那诡异的蓝色正以极快的速度变暗,最终再无幽暗光泽,成了灰不灰蓝不蓝的暗色。

既灵恍然,那毒牙是它的妖力之源。至于少昊说的“它”,自然不可能是谭云山,想来想去,也只剩那条同黑蓝海蛇打过架的小灰蛇了。

随着身上色泽暗去的还有海蛇妖眼里的光,终于,它垂下头,拖着半截身子,迟缓地游向海水深处,很快,匿于黑暗。

少昊终于起身,古琴缓缓变小,最终被他收入怀中,而后他终于抬眼,向既灵这边看过来。

既灵知道自己应该道谢的,但以他刚刚表现出的法力,她相信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在东海之中,没有妖能逃过他的眼睛。既所有动静都清楚,既两个指头就能解决,为何还要放任恶妖作乱?

如果他早点清理,谭云山不会中毒。

既灵知道自己有点迁怒,却控制不住。

怀中人的脸色已变紫发黑,她感觉自己心里那根绷着的弦要撑不住了。

少昊几不可闻叹口气,不言语,只微微抬手。

既灵顿时觉得海水在托着自己往上走。

很快,二人一狼被送出水面。

少昊又着细浪送来一块较大的船骸木板,将他们放置于浮木之上。而后自己也落于浮木,终于对着既灵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把他放平。”

既灵没东问西问,赶紧照做。

随着谭云山在木板上躺平,少昊将手中的两颗毒牙握紧,片刻后再张开,掌心毒牙已成粉末。他将粉末敷于谭云山被咬的两个孔状伤口上,而后默念施法。

那粉末像有了生命,争前恐后往伤口里钻,顷刻便悉数进入,而伤口的紫黑色也慢慢转淡。

先是伤口,再是四肢和躯干,最后谭云山的脸色慢慢恢复。

等待期间,既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这会儿,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可明明刚才还干涩的眼眶,却在安心后不受控制地热起来,既灵用力眨眼,想将热浪压回去,却适得其反。

啪嗒。

谭云山苏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原来泪花是烫的。

舔舔微湿的嘴角,他慢慢睁开眼睛,朝她嬉皮笑脸:“有点咸。”

既灵狼狈不堪,刚想别开眼说点东拉西扯的,忽然一怔:“冯不羁!”

谭云山想揶揄她话题转移的生硬,可当看见她变了脸色,立刻扭头左右看,木板上的伙伴一览无余,哪里有冯不羁的影子。

“不用担心,他被海浪推得有点远,等下就能自己回来了。”少昊连忙道。

海里的事情,既灵还是相信他的,何况他还刚刚救了谭云山:“多谢。”腹诽仍是有的,但抹不掉救命之恩。

少昊沉吟片刻,没应“谢意”,而是略带一丝愧疚道:“我轻易不愿意杀海蛇,没想到害你们遇险,抱歉。”

既灵愣住,对方的坦然是她没料到的,一比对,自己的腹诽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正准备出言反省自己,却被谭云山抢了先:“上仙要是这么说,我们真就……”

既灵还以为他要说“真就汗颜了”,结果人家谭家二少酝酿半天,接了个——

“真就……有个不情之请。”

既灵想找个海水缝钻进去。

少昊也有些意外,但不愧是上仙,依然镇定自若:“请讲。”

谭云山收敛玩笑,言辞之间颇见恳切:“上仙知道我们是要去瀛洲之下捉妖的,无论那里有没有上古妖兽,我们总要探一探才甘心。”

少昊点头,这事他们彼此聊过,他给了能给的意见,但也并没有拦着他们前去。

“如今船毁,我们于这汪洋之中举目无依,又比不得上仙可在水中自由行走,”谭云山终于说到重点,“所以上仙可否帮人帮到底,赐水行之法?”

少昊终于知道这位修行者在打什么算盘了。

“你们不是已经有了避水丹吗?”他原本没想挑明,虽然不用想也知道背后必有仙友帮忙,但偷几株白泉花,算不得大事。不过得寸进尺就另当别论了。

谭云山也不遮掩,虽不知刚刚水中是怎样一番经过,但只要双方是在水中打的这第二次照面,少昊必然看得出他们可在水中自由呼吸,故而坦然承认:“避水丹的确是有,可惜每人只一颗,如今丹药尽耗,船又毁了,我们于这汪洋中四面无依,别说去瀛洲捉妖,就连能不能活命都难讲。”

少昊道:“我可以将他们送回东海之滨,你们再寻一只新船便是。”

谭云山苦笑:“新船好寻,就怕行至中途又像今天这样被风浪打散,我们总不能每次一出事,就返回海滨重头开始。况且也不能指望上仙次次搭救,说不定哪次落水,就葬身这东海了。”

少昊不为所动:“修行若平顺,就不叫修行了。”

谭云山微笑看他:“认识上仙,亦是修行的机缘,何乐而不用?”

少昊第一次遇见能把歪理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蓦地有一丝羡慕,如果他有这位修行者一半的“诡辩之力”,对着娘亲时,就不至于被咄咄逼人到只会冷然不语。

不过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哪里是平地,哪里是深坑,他还分得清:“诸位不必徒劳了,水行之法即便在九天仙界亦是不传之秘。”

谭云山不死心:“真的一点都不能说?”

少昊叹口气,难得语重心长了:“这么讲吧,即便知道了方法,于你们也是空谈。”

谭云山:“凡人做不到?”

少昊:“凡间一切人、妖、兽都做不到。”

一时三刻,冯不羁乘木板归来。

四伙伴终于团圆。

“要回东海之滨?想好了?”少昊惊讶于谭云山的果断,前一刻还求法呢,后一刻就要回去重来了。

“也没别的办法了。”谭云山无力叹息,一脸苦涩。

既灵、冯不羁、白流双一齐眯眼,微妙沉默。他们对于伙伴的算盘不清楚,但对于伙伴“算计”别人时的状态还是一瞧一个准的。

少昊倒是个行动派,一路护送他们漂回东海之滨,两日的行程,返回只用了三个时辰。

众人不知道少昊是走了捷径,还是施了什么法,但对于“东海是他的地界”这件事,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抵达东海之滨时,已是日暮。

踩在柔软的沙子上,让漂泊了许久的伙伴们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少昊不久之前已同他们道别,最后这段路他们独自漂行,靠岸的地方有些偏僻,但仍遇见一个沿着岸边捡贝类的村民,对方看看他们乘坐的“木片”,再看看他们,终于在瞅见小白狼的时候惊慌而逃。

众人有些过意不去,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远离海岸的一块岩石背后。

谭云山终于向等待多时的伙伴公布自己的收获:“除避水丹外,还有水行之法。”

既灵在回程中已经参悟几分,故而毫不意外,直接道:“找南钰?”

谭云山:“嗯,既然有法,就一定找得到。”

既灵:“但少昊说我们就算知道了也是空谈。”

谭云山:“他说的是‘凡间’一切人、妖、兽都不行。”

既灵:“这法藏在九天仙界?”

谭云山:“或者说,我们只有进到九天仙界里,才能习得此法。”

白流双:“……刚才少昊说这些了吗?”

冯不羁:“没有,但我们谭二少可以由一推二由二推三由三推万物。”

谭云山是真的没问出水行之法所以退而求其次,还是一早就料到少昊不会说,故意锲而不舍旁敲侧击只为获得更多线索?

冯不羁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谭家二少的坑,至今未有躲过者。

第54章 第 54 章

南钰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个跑腿的, 底下伙伴一唤, 他就要应, 一给任务,他就得照办, 这上仙当得真是心酸。

水行之法在九天仙界, 而且很可能是必须亲自进入九天仙界才能习得的——这是伙伴交过来的线索。南钰拿着这两句话,望着茫茫九天, 心下苍凉。

伙伴有困难找他,他有困难自然只能找师父。

郑驳老见到这不争气的徒弟也是惆怅:“我让你离这最后一个妖兽远一点, 你倒好,比先前还热心, 怎么,真要带那几个人进九天仙界?”他压低声音, “你不要命了!”

南钰印象里, 自家师父近百年来就没拿仙规仙律当过事, 对着天帝都能放浪顽劣的师父因为自己的事情,忧心成这样, 让他心里一阵暖流。

但——

“师父,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分析这两句话的线索,什么带人进九天一类我压根没想过, ”他疲惫地叹口气, “咱俩到底谁太热心啊!”

郑驳老愣了下, 眉毛胡子底下破天荒流露出一丝尴尬:“你没想这些?”

南钰扶额:“我现在两眼一抹黑, 什么都还没搞清呢。”

郑驳老有点后悔自己的话多。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况且徒弟本来也是求教的,虽不喜徒弟和这件事牵连太深,但也不愿意让南钰失望。师者,不易啊。

南钰没听懂自家师父在那嘀嘀咕咕感慨啥呢,好在没神叨太久,就收到了有用的——

“如果少昊真是这么说的,那我和谭云山的想法一样,避水丹并非唯一的水行之法,还有比它更有效更长久的,而且并不是类似避水丹那样可以转赠的药品、物件,而是必须亲自进入九天仙界才能获得。”

“可是连您都没听过,我还能去哪里寻法?”南钰为难地抓抓头,小声道,“总不能又闯仙志阁吧,上次要没有珞宓,我八成就有去无回了。”

“连在不在那里你都不知道,就想贸然去闯?”郑驳老不求多,自家这蠢徒弟要能有下面那个敢给少昊挖坑的谭云山一半的心眼,他都能睡着乐醒,“你都提到珞宓了,就不能再往她身上多琢磨琢磨?”

南钰听话地苦思片刻,恍然大悟:“师父,你是让我……”说到半截又不太有底气,怕再次猜错被嫌弃,可怜兮兮放低声音,“直接问珞宓?”

郑驳老点头,总算有丝欣慰:“少昊生来就可在水中穿行,但旁人可不是,天帝、帝后皆不能。他说这是九天不传之秘,那你觉得这“不传”里会包括他的爹娘和兄弟姊妹吗?”

这哪里还用问。

“我这就去找珞宓,”南钰立刻起身,“她一心希望谭云山快点成仙,不会不帮这个忙。”

“忙是会帮的,”郑驳老捋了捋胡子,幽幽道,“就是你得替谭云山好好哄一下人家。”

离开庚辰宫时,南钰没能完全理解自家师父的提点,直到在羽瑶宫前吃了闭门羹。

“和羽瑶上仙说了是我找她吗?尘华上仙。”南钰生怕仙婢不认识自己,没传达清楚。

仙婢好声好语回:“先前的确没说清楚,只说有位上仙来找,羽瑶上仙原是让请的,后来我又补了您的名号,羽瑶上仙就怎么都不肯见了。”

南钰:“……”

至此,他终于领悟了师父说的“替谭云山好好哄一下”。

【烦劳转告羽瑶上仙,她助我成仙,这情我领,害我伙伴,我当她是冲动初犯,但——如果还有下一次,别怪我新账旧账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