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蚊子,你要跟他们回去吗?那我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周围死然一样的寂静,空气中雨水的潮湿开始泛滥,我觉得我的声音好像也被雨水浸润过一样,有种沙哑的潮腻,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仿佛垂死鸟儿的鸣叫。

  “夕夕,不是的,他们已经不要我了,要把我送到德国去。”

  他的手指,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蜷在手心中,手腕在冰冷的茶几上,微微的发抖,“你跟不跟我去,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

  那是我们第一见到,他们家人,一个丢弃掉多余孩子的家人,冷冰冰的信用卡和钞票,就是他们能给予的所有补偿。

  后来的一次是在国际机场的时候看到秦之文的二哥的,离的很远,但是他一直站在原地,不上前也不退后,默默的注视着我们。

  “其实,有时候我会想,要是当初被留下的是我,现在我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二哥他对我很好,我们一起去街机店,去踢球,那些都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

  “夕夕,跟二哥打个招呼吧,我们很久都不会见到他了。”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秦之文的二哥,几乎一个模子里的样子,他向我走来,清清楚楚的问我,“看清楚了吗?这次,我不是秦之文。”

  我点点头,有一丝的尴尬,“二哥。”

  “听说你住院了,过来看看,怎么样,好点没?”

  “没事,只是阑尾炎,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对了,二哥,秦之文呢?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他微微一笑,“没事,他最近有事忙的很,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我觉得他说话的口吻有些怪异,但是也没有深究,他笑着对我干爸说,“陈教授,我有事找您,您什么时候方便?”

  我干爸点点头,对我说,“你要不打个电话问问你家那边,估计都快炸开锅了。”

  我“哼”了一声,“又不关我事。”

  “呀,你这孩子,算了算了,去找你家顾宗琪吧,记住别做剧烈运动啊,我就知道年轻人冲动点,哎呀,你瞪我干什么,我走了走了……”

  我“哦”了一声,然后又看向二哥,他那双酷似秦之文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好像是在深究什么,我只是很本能的感到一丝的不安和惶恐。

  “喻夕,祝你早日恢复,再见。”

  医生办公室里有轮转实习的医学生拿个照相机拍照,小姑娘威逼利诱的招数都用上了,几个住院医师死活不要,“干嘛着,拍我想干嘛着?”

  “帅嘛,当然怕咯,来,不要扭扭捏捏的,做人豪放一点。”

  “我怕你拍了之后拿出去把人吓死了,还是算了吧。”

  “哎呀,我拍了早上那个跳楼的现场,你们要不要看看?”

  所有人呼啦一下子涌过去,顾宗琪走过来,“不要待在这里,他们很有兴致呢,一时半会消停不下来,对了,陈教授找你什么事情?”

  “关于喻璐的,他说喻璐闹着要出国。”

  “你怎么想的?”

  我咬了咬嘴唇,“我不想她出去,那种留学生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可是,我又不想劝她,省得好心当作驴肝肺。”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我忽然转过身来,笑道,“顾宗琪,我非常非常不喜欢喻璐叫你姐夫。”

  他微微的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小孩子嘛。”

  “小孩子?小孩子是世界上最执着的生物,有着最隐秘的私情和想念,喻璐叫你姐夫,会让我想到《天龙八部》中的那个阿紫。”

  “我很讨厌阿紫,也很讨厌她叫乔峰姐夫。”

  我眼睛狡黠的一转,“所以呢,阿紫是一个狡猾的小女人,希望一直陪在乔峰身边把他给和平演变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得到他的半分心思。”

  顾宗琪坦坦荡荡的看着我,“喻璐只是喻璐。”

  “我也觉得她只是喻璐而已,对了,顾宗琪,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好久没去上课了,老板看到我都要暴跳如雷了,还有下午茶的读书会。”

  “明天,好吧,今天给你开检查单子,一切正常就可以出院了。”

  中午我睡了很久,脑子中是混混沌沌的一片,起来的时候门口站一群人,我一个激灵跳下去,看见普外的主任站在对面病房门口,摇摇头走了,剩下一干医生和病人家属。

  那个老头子,站在病床旁边默默的收拾东西,黝黑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仿佛被冰冻过一样,顾宗琪看到我站在一边走过来,“夕夕,明天可以出院了。”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床的病人,“怎么回事?”

  他的眉头紧紧的锁着,眼圈是一蒙蒙的灰色,很久我都没有注意到顾宗琪这几天几乎是透支的工作,没回家,每天陪着我在医院守着我。

  “出去跟你说。”

  “胆囊癌的病人,腹腔广泛转移,前几天做开腹探察,癌组织不知为什么形态就像豆腐花一样,腹腔里根本是一塌糊涂,没法开了,于是只能再把缝上。”

  “快不行了?”

  “也就一时半会了。”

  我想了想,“顾宗琪,晚上你不要陪我了。”

  “为什么?”

  我伸出手正了正他的胸牌,“你值了多少个夜班了,你已经不是值班总了,你看你精神那么差,上手术台时候都怕你会睡倒,晚上回去好好休息。”

  “我没事。”

  “顾宗琪,不许逞强,你不要你的健康我还要呢,我都没事了,晚上你早点回去,再说我都住在医院最后一个晚上了,能有什么事情?”

  他还未回答,那边就有人喊道,“59床,病人死亡。”

  顾宗琪连忙跑过去,我也跟着,老太太和衣躺在那儿,老人想把尸体拉到家里去埋了,因为他们家是农村的,有这个风俗,人死了不能在外面的。

  没有一滴眼泪,老人只是平平静静的,甚至是冷漠的看了医生们一眼,然后是低着头呼啦呼啦的收拾东西,塞了点钱给120,假装急救,把那具已经逝去的身体抬上车,行尸走肉般的离开,实习医生们就站在一旁,谁也没说一句话。

  一瞬间,那个床位又空了下来,白色的寂静重新包围了那个房间。

  忽然间,我觉得每个人都只不过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渺小的尘埃。

  上帝坐在高处俯视众生,病人走了,那具已死的皮囊也落叶归根,有人哀怨,有人欢喜,有人解脱,有人心酸。

  对于高处的人,一切是那么的平和自然的发生,对于一粒尘埃来说,这就是全部的生活。

  生老病死,各缘其法。

  我忽然希望,我的心,再高一点,能够平静的直视生死,直视别离,我希望我的身子,再低一点,我的生死不需要被人惦念,缅怀。

  想起冰心的一句话:博爱的极端,翻成淡漠。

  于是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在穿梭的空气中,对着顾宗琪笑了笑。

  第 30 章

  晚上的时候,天边悄悄的飘起了小雨,一如既往的医生办公室传来一股鱼香茄子的味道,推开窗户把病房里乱糟糟的空气疏散出去,大街的地面上湿漉漉的一片,反耀一片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