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予涵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好一会儿才回答:“不客气,靠着歇会,这两天累了吧。”
纪皖的确累了,闭上了眼睛,在轻微的晃动中睡了过去。等她醒过来时,车子已经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了,车厢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一个不知名的女歌手组合正在诠释着一首民谣,清新而从容。
贺予涵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她,幽深的眸子里眼神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纪皖动了动,身上盖着的外套滑下肩膀,贺予涵伸手拉住重新盖在了她的身上:“缓缓再起来,别感冒了。”
外套带着浅浅的檀木香调,夹杂着男性沉稳的气息,纪皖有一瞬间的恍神。
贺予涵却误会了:“这是北秀娱乐今年准备力捧的新人组合,最近很红,有几首走民谣风的还不错,喜欢的话可下载来听听。”
纪皖摇了摇头:“那都是从前的爱好,现在不喜欢了。”
贺予涵怔了怔,随手退出了手机的蓝牙连接,音乐声戛然而止:“那你现在喜欢什么?”
纪皖坐了起来,把外套还给了贺予涵:“没什么特殊的偏好,有什么就听什么。我去看我妈,你呢?”
她抬手去拉门,拉了两下却没反应,回头一看,贺予涵正神情凝重地看着她,刹那之间,一种不妙的感觉在心头泛起。
“皖皖,”贺予涵斟酌着词语,“林滨那里,他这阵子正在努力钻营一个处长的职位,你想要现在收拾他还是等他爬到那个位置再出手?他要调去的那个部门对官德的要求比较高,你的事情一捅出去,配合上网络媒体的舆论,这辈子估计能保留个主任科员的待遇就不错了,你觉得够了吗?还是要再落井下石一把?”
纪皖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有林滨的老婆,她不是经营了一家外贸公司吗?我已经安排好鱼饵了,不过还没那么快见效,估计离破产还有两到三个月,至于她的儿子,酷爱电子游戏,高三这一年全靠父母盯着,还有几天就高考了,只要你愿意,找个人稍稍勾一下,就能把他勾到网吧通宵达旦地玩游戏。”
“他…是傻吗?”纪皖不可思议地问。
贺予涵耸了耸肩:“被宠惯的孩子完全没有自制力。”
“你现在和我讲这些…”纪皖狐疑地问。
贺予涵的眼里有着浓浓的担忧,迟疑了片刻终于开口:“你要有心理准备,周医生刚才打电话来说,你妈妈不行了。”
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纪皖的脸色煞白,握着扶手的指尖颤抖了起来。
“皖皖,别的我都能帮你,可是,这个我一点力气都用不上,”贺予涵的声音低哑,“你要自己挺过去。”
纪淑云的病情迅速恶化,一天中有大半时间昏迷。
在她难得清醒的时间里,她看到了纪皖在母校际安大学的演讲视频,也看到了际安电视台经济半小时对纪皖的专题采访,更随着摄像头近距离地看到了纪皖公司的现状: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整齐划一的员工,一派生机勃勃。
虽然她耿耿于怀的那对母子没能来向她忏悔认错,不过,她的女儿足以傲视那家人背弃了婚姻和亲情得来的儿子。
临终的时候,纪淑云有了片刻的回光返照,握着纪皖的手,眼里是浓浓的不舍。
“皖皖…你要小心…”
这个世界太过凉薄,要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要付出太多。
爱情太过虚幻,没有人能真正爱你,除了你自己。
妈妈的人生太过失败,不要重蹈妈妈的覆辙。
…
那些说不出的叮嘱,都汇集在那眼神里,成为了一个母亲最后的叮咛。
葬礼上,纪皖出奇地平静,眼神清亮,举止得体,最后遗体告别火化时,她甚至没有流泪,只是红了一下眼圈。姥姥晕倒了一次,痛哭了两场,总算挺了过来,她一直担心纪皖,不顾自己的身体硬要跟着到了殡仪馆,跟在后头一直念叨:“囡囡你倒是哭啊,哭出来就好了,别这样硬挺着。”
“哭有什么用,”纪皖喃喃地说,“妈不喜欢看到我哭。”
骨灰送进墓园的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纪皖没有撑伞,为母亲点上了三炷香,喃喃地道:“挺好,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么苦,妈去了天堂,一定会很幸福。”
雨丝落在她的头发上,脸庞上的肌肤好像上等的美玉一样剔透,墓园中的微风轻拂,松柏声声,纪皖的衣袂随之起伏,让人怀疑她好像下一刻就要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贺予涵站在她身后,莫名的担忧从心底泛了起来,眼前这个心心念念的女孩就在一步之遥,却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皖皖。”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
纪皖回头一看,神情漠然:“你来干什么?”
林滨朝着四周看了看,躲躲闪闪地来到了墓前:“我…也来送送你妈,我不知道她病得那么重…”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纪皖嘲讽地说,“你觉得你现在有脸来看她吗?”
“皖皖,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你别听你妈一面之词,”林滨辩解说,“我们老家那里的风俗就是这样的,没儿子一辈子都被人看不起,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她也是很温柔体贴的,怎么关键时刻就不能替我想想呢?”
替他想想,谁替她们母女想想?
纪皖的心里一片冰凉。
“这两天我也一直在想着从前的事情,她要是不那么倔就好了,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也过得很不错…”林滨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
这就是她生理学上的父亲,软弱、愚孝、不负责任,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半点悔改之心,还在这里惺惺作态。
纪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再也没看他一眼,大步就朝外走去。
墓园里很冷清,正值初夏,翠柏郁郁葱葱,石板铺成的小径幽深绵长,蜿蜒在一片绿色当中,四周只有她和贺予涵的脚步声。
“谢谢。”
纪皖低低地说,纪淑云的葬礼,多亏了他在旁边协助。
“难道你对我只有这两个字可以说吗?”贺予涵的声音有些紧绷。
“你还希望在我这里听到什么?”
贺予涵沉默了片刻:“算了,以后再说。”
纪皖想起了什么:“对了,林滨那家人的事情,不需要你来做了。”
“你不替你妈报仇了?”贺予涵有些意外。
“不,”纪皖笑了笑,朝着天空仰起脸来,清凉的雨丝落在脸上,让人分外清醒,“我妈已经走了,现在就算弄得他家破人亡也看不到了,报仇的事情就不着急了,由我亲手来做比较有意义。”
贺予涵不以为意:“随你,你高兴就好。”
纪皖停下了脚步,随手从小径旁的珊瑚树上扯下一片叶子。珊瑚树叶很奇怪,拗断树叶后会有不明显的白丝黏连,就好像藕断丝连似的。
她用力一拉,白丝断了。
“贺予涵,”她漫不经心地把碎片扔进了垃圾桶里,看向那张俊逸深邃的脸庞,“你帮我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我什么时候履行我的义务?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人情,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第22章
走进好久没回去住的公寓,纪皖吓了一跳,平时能躺着就不爱坐着的女主人正在客厅里练瑜伽,还是个高难度的半头倒立式,花菜正趴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脸“朕要被你这愚蠢的人类气死了”的表情。
还没等纪皖说话,田蓁蓁双手撑在地上“哎呦”叫了一声:“皖皖,快来帮我一把,脖子梗住了!”
纪皖赶紧扶住了她的腰,田蓁蓁借力一歪,这才顺利地站回到了地面上,她一边拧着脖子一边埋怨:“明明在教练那里练得挺好的,怎么一回家就什么都不对了,真是笨死了。”
“好好地怎么练上瑜伽了?”纪皖纳闷地问。
田蓁蓁兴冲冲地拉着纪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怎么样?腰肢柔软了没?身材变瘦了没?还有我的脸,是不是肌肤更富有弹性了?”
“你以为瑜伽是仙药吗?”纪皖哭笑不得。
田蓁蓁满脸憧憬:“我已经练了一个多月了,应该马上能见效了。”
纪皖盯着她打量了几眼,试探着问:“怎么,又谈恋爱了?”
田蓁蓁的脸上泛起了可疑的绯色,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啦,我不打算谈恋爱了,以后我要做成熟的现代女性,不谈爱只说情。”
这是什么理论,纪皖正想好好问问,田蓁蓁愉快地说:“皖皖,你知道安佑后来怎么样了吗?我把那视频发到他们医院的网站论坛上去啦,用了个匿名的国外代理IP,安佑以为是那个女的发的视频,两个人在医院里撕起来了,那场面真是太快人心。”
“谁教你的?”纪皖敏感地问。
田蓁蓁语塞,嘟囔着说:“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吗?”
纪皖有点担忧,她这阵子忙着家里和公司的事情,已经好久没有关心过田蓁蓁的生活了,这个好友浪漫单纯,经过安佑这个渣男的刺激,可千万别再被别的男人骗了。
“蓁蓁,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也不能和你住在一起了,你要是有事情可千万不能瞒着我,别一个人闷在心里。”纪皖叮嘱道。
田蓁蓁搂住了她的脖子快活地笑了:“我知道,你放心啦,现在我很有目标啦,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有了情况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纪皖正想追问是什么情况,田蓁蓁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的神情有点慌张,手忙脚乱地接通了,小声应和着躲到自己房间去了。
纪皖非常纳闷,田蓁蓁以前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她,这样躲起来有自己的小秘密还是头一次。不过,她想了一下也释怀了,她自己不也有秘密瞒着田蓁蓁吗?从前高二的那场早恋,还有已经上演的这场交易。
等她从自己房间里整理完衣物,田蓁蓁已经坐回在客厅的沙发上了,抱着双腿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以后都要陪姥姥住吗?”看着她拉着行李箱出来,田蓁蓁恋恋不舍。
纪皖含糊着应了一声,墓园里的那段对话在她耳边回响。
“既然这样,先适应一下,搬过来和我住一段时间吧。”
“我想陪陪姥姥。”
“姥姥那里我安排了钟点工,其他时间只要你需要,我会陪你一起去看姥姥的。”
“算交易时间吗?”
那人沉默了很久,才简短地应了一个“算”字。
…
花菜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围着行李箱开始打着转,纪皖蹲了下来,抚摸着它的脑袋:“乖,以后要听你主人的话,别学她那么懒,你都胖了。”
“喂喂!人家这叫丰满,连贺予涵都夸它漂亮呢,他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也对花菜爱不释手,”田蓁蓁得意地说,“现在微博上都有人管花菜叫贺予涵的小蜜呢。”
好像是为了应和田蓁蓁的话,花菜一下子窜到了行李箱上,猫下巴高高地扬起,蓝色的猫眼斜睨着纪皖,看起来真是冷傲得很。
纪皖忍住笑,伸出手去握住了它的爪子:“你好,花小蜜。”
花菜的肉垫很舒服,厚厚的软软的,纪皖挠了两下,花菜傲然的姿态顿时绵软了下来,“喵喵”地叫得甚是氤氲。
手机传来一阵震动,纪皖打开来一看,是贺予涵发过来的短信:需要我上来帮忙吗?
纪皖咬了咬唇,终于恋恋不舍地把花菜抱了下来,又交代了田蓁蓁两句,离开了这间住了将近两年的公寓。
出了小区,纪皖一眼就看到了靠在车门上的贺予涵。
不得不承认,无论在哪里,贺予涵都有着吸引他人目光的特质。他站在那里,身后狭窄的马路、干枯的杂草,就连人行道上的垃圾桶,都被无声地绞杀,臣服于他傲然睥睨的气质之下。
就这么短短几分钟时间,就有好几个路过的女孩对他侧目而视,还有一个甚至走过去和他说了两句话,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这么久。”贺予涵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放在了后备箱里。
“其实你可以先走,我打的过来就可以了。”纪皖心不在焉地去拉后座的门,却发现门锁着。
“不舍得田蓁蓁的话,不如叫她一起下来吃个便饭,”贺予涵提议说,“我们俩的关系,你总不能一直瞒着她吧。”
能瞒多久就是多久。
纪皖心里想。
她真的不愿意好友知道她这么狼狈的交易,更不愿意和贺予涵一起装恋人来欺骗好友。再美好的谎言都有戳穿的一天,到时候只会更加不堪。
“不用了,走吧。”纪皖摇了摇头。
贺予涵站在那里没动,眼中幽深一片。
纪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看来我只是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贺予涵的嘴角勾了勾,眼中却没半分笑意。
“需要我公开吗?需要的话我这就叫蓁蓁下来。”纪皖勉强笑了笑。
“不必了,你高兴就好。”贺予涵拉开了副驾驶室的门,“坐我旁边吧,我不想总是回头看你。”
车子平稳地开在马路上,车内的温度适宜,感觉不到外面高照的艳阳。
不一会儿,贺予涵就在一家大型超市前停了下来,看起来像是要进行大采购。
超市里的推车都锁着,需要一块硬币才能解开,贺予涵掏了半天,皮夹里却只有一堆黑卡,这头纪皖却拉了一辆车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脚跟。
不是双休日,超市里人不多,贺予涵饶有兴致地从日用品一路逛到了生鲜,不一会儿推车里就堆满了杂货。
生鲜区弄得很干净,几个大型的水柜有各种海鲜生物在游动着,贺予涵左右看了看,回过头来问纪皖:“你喜欢吃什么?龙虾还是长脚蟹?或者也可以试试这种超大的富贵虾,个儿大肉挺鲜的。”
纪皖犹豫了一下:“我都可以。”
“那就龙虾吧,”贺予涵示意店员,“帮我抓这个,对,游得比较快的那个,还有帮我抓条多宝鱼,不用太大,两个人的量。”
旁边有一对夫妻推着车子在挑水果,老公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老婆的问话,老婆看着贺予涵忽然就生气了,拿起一根黄瓜拍打着老公的手机:“成天就知道玩游戏,你看看人家老公多尽心,连海鲜都知道怎么挑。”
纪皖有点尴尬,只好装着没听到一样目不斜视。
老公用手臂挡着“哎哎”地叫了起来:“别闹…再给我几秒…卧槽死了!”
“跟你的游戏过日子去吧!”老婆气得够呛,推着车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老公一溜儿小跑追了上去:“哎这怎么能怪我,你都挑了多久了,连西瓜皮上有个癍疤都不行,你以为你选美啊…”
贺予涵拎着两个袋子过来了,自然而然地接过推车:“看什么呢?家里没水果了,去买点橙子。”
两个人推着车子并肩而行,迎面而来的推车有不少是小两口或者三口之家,纪皖有些别扭,不着痕迹地退开了几步,和贺予涵保持了一米的距离。
贺予涵看起来一无所觉,到了鲜橙的柜子前,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冲着纪皖招了招手:“你来挑,我不会。”
旁边的导购笑得很甜蜜:“不用挑的,我们这里的橙子都是从热带进口过来的,个个都很——”
贺予涵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导购最后一个词被冻在了嘴边。
纪皖只好走了过来,拿起包好的橙子随意选了选,放进了推车里。
“我手有点酸,你来推一会儿。”贺予涵淡淡地说。
导购的笑容有些挣扎了:这么好看的男人,怎么就这么懒?是要保持笑容还是换个鄙夷的眼神?
纪皖推着车朝前走去,贺予涵几步便追上了她,十分自然地把手搭在了那她握着把手的手上。
肌肤相触,尾椎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战栗,久远的回忆席卷而来。
那是为了每学年一度的奖学金而奋力挽救岌岌可危的八百米长跑的时候,她一个人留在操场里恶补训练。
初夏清凉的风、时起时伏聒噪的蝉鸣声、浅浅的蔷薇花香,还有贺予涵那充满爆发力和持久性的矫健身姿,是那个夏天最深刻的印记。
每次跑完以后她浑身都汗涔涔的,手上更是黏腻一片,这让有洁癖的她略有些不舒服。那天贺予涵买来了两瓶矿泉水,打开一瓶浇在她的手上。
手上湿漉漉地滴着水,她四下找着纸巾,少年忽然开了口:“我来帮你擦。”
手被握住了,那双修长宽厚的手把她的整个覆盖,从上到下轻轻抚摸着,沥去了湿润的水珠。
少年的神情自若,可从那抿紧的嘴唇中,从那指尖些微的颤抖中,她可以感受到那种难以察觉的紧张。
她也很紧张,脸上烧得堪比天上的晚霞,以至于连挣都没有挣脱一直傻傻地被握着,直到蝉鸣声再次响起。
…
那只手动了动,转了个圈,握住了纪皖的手心。
和从前的相比,骨节长开了,修长的手指上有着明显的突起,显得越发有力。
推车因为突然失去平衡歪了歪,贺予涵另一只手迅速地补上了空位。
纪皖挣扎了一下,却再次被紧紧地握住,贺予涵调整了一下步伐,两个人一左一右推着车朝着收银台走去,看上去十分和谐。
第23章 |017
出了超市的门,贺予涵终于没法再硬拉纪皖的手了,把满满两大袋东西扔上了车,他一路开车到了自己的公寓。
这间公寓是他决定回国以后购置的,精装平层,独门独户,私密性特别好。
谢宁等在电梯口,一见到他们就迎了上来,接过纪皖手中的拉杆箱,愉快地说:“贺少,纪小姐,这件公寓总算盼到它的主人了。”
他拉开门,一路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这里的家具是贺少亲自选的,月初刚刚运到,所有的软装特意照你的喜好找名家设计的,特别是你的卧室,贺少说你喜欢白色,你到的前一刻我还在往书房里搬你喜欢的书和碟片…”
贺予涵轻咳了一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