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地,是小喜在唤我。

我迷糊地睁开眼,支起身,发现自己好像又做梦了。

“姑娘,您怎么了这是?难道今儿个出门累到了?姑娘,您可不能在外榻睡着呀!小心着凉呢。这天还是很冷的……”

我愣愣地看着小喜一边利落地收拾着茶具,一边对着我絮絮叨叨。

好半天之后,我清醒了一些,正要问她时辰,却听见小兰乱叫着由远及近。

我头疼地闭眼。刚睡醒的人总是最怕大喊大叫,这点我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因为我的耳朵和脑子正在一起嗡嗡地响个不停。

“怎么?”我忍耐地问着冲进屋的小兰。

“阿姐,我对你说哦,今天太子姐夫来咱家了!哼,爹还不让我们去看!我和小叶偷偷去的……哎呀阿姐,我给你说,太子姐夫可好看啦!真的!”

小兰叽叽喳喳,劈手夺过小喜手上的茶壶,也不管水是不是热的,倒了一杯就大口灌了下去,“但是太子姐夫好像都不会笑的诶!为什么为什么?我和小叶偷偷看了半天都没见他笑过哪怕一小次哎!”

只为了这点小事就一路风驰电掣地在第一时间跑来找我?不过,这倒可以解释父亲大人忽然让我出城的原因了。

我长出一口气,好心提点她:“小兰,你这回爬树……还带着小叶?你就不怕父亲大人知道了又罚你抄一百张小楷?”

小兰先是呆了呆,然后白着脸怪叫:“阿姐,你怎么又知道我爬树了?”

我瞪眼偷笑的小喜,无奈地告诉她:“以你和小叶的身高,根本就不可能看到父亲书房里的情况,一定是你硬拉着小叶去爬了树,才透过书房窗户看见了里面的人。”

小兰灵动漂亮的脸上满是懊恼:“那怎么办啊?要是爹知道了——不对,他说不定现在已经知道……哎呀,怎么办?”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笑看她苦恼地捧着下巴叹气。

这个大妹苏兰,和小妹苏叶真的是大不相同,算是我家奇景之一。别家闺秀无不像小叶一样,放下书本就是刺绣。只有她,从小便上窜下跳无所不能,与“静若幽兰”的名字完全不相符。她小的时候,一日不爬屋顶就一日不得安宁,一日不抓虫子吓人就一日不要睡觉。

母亲曾经问过我:“婧女呀,你说你兰妹妹是不是有多动症?”

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是:“多动症是‘制造过多动静’的意思吗?如果是,那小兰就真得了这个‘多动症’了。”

小兰一直在我这里待到很晚才磨磨蹭蹭地回去。家里公认的混世小魔王也会怕父亲大人的制裁——不得不说,父亲大人真是手段高明。

但我敢肯定地说,小兰明天早起习字的时候,绝对会接到父亲大人下达的惩罚命令。我说的一百张小楷是有些偏多,八十张倒是有可能。

一想到罚写字,我有些愣神,放下手里的绣活,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在我的印象中,我似乎有一套笔管很粗可以横着排在一起的毛笔,专门用来应付“几十遍小楷”这种惩罚。写的时候可能比较不舒服,不过效果很好,可以一次写三遍。只是,三遍是一列字三遍的形式,就怕精明的父亲大人看出破绽。

可惜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那么,小兰,阿姐帮不了你了,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婧儿,我们出去骑马好不好?你都五六天没出门了呢!对身体不好的哦!”

“婧儿,射箭要想射准的话,你得拉正弓,看,像这样……”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凤凰,呵呵,原来你不是婧女,是凤凰女啊!”

“我原本以为只要你……十五岁的及笄礼根本就是皇上的赐字礼……你何其狡猾,从来都不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没有,我没有!

“我死了你就解脱了对不对?对不对?”

“……九族之内斩立决……”

啊!

我惊恐地坐起来,一把扯开被子,任由冰凉的空气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身体。

又做梦了?

大口喘着气,我惊魂未定地缓缓地下床,一步步挪到桌前,软绵地倒坐在凳子上,一手扶着桌沿,一手颤抖地倒水,却发现怎么都无法倒在杯子里,水全都洒了出来,顺着桌布流到我身上。

不需要害怕,不需要害怕。

我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平复着心境。或许我真的是没忘记他,但是,我不能总是活在他的阴影里啊!因为我是,我是……我是苏梧桐……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一个多月后的大婚,我真的会出问题的!不行,为了全家,更是为了自己,我必须克服他们两个——或者说是那双眼睛——带给我的影响!

忽然,我听见窗外似乎是有一个轻微的叹气声。

谁?

我顾不得喊醒外屋的小忧,披起外衣就开窗掠出。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警惕地环顾四周。

好像没有人。

忽然——

“啊……唔……”

我刚感觉到后面有人靠近,转身攻击的时候却被人捂住了嘴,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我昏迷前,我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叹息:“婧儿,你何苦呢?都忘了吧……”

早上,我被小兰的声音吵醒了。

起身,发现自己安好地躺在床上,马上去看外衣,却见外衣还是好好的半搭在画案上,紧靠着画案的窗户也是关得紧紧的,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昨天晚上只是我的另一场梦?

可还未容我多想,小兰已经推开里屋的门,大剌剌地进来了:“阿姐,宫里的聘礼都到了呢!我也想去看看,阿姐你快起来,带我一起去啦!”

说完她就三两步跳过来,撩开床帐就拉我。

我一甩手,恼怒道:“苏兰!”

小兰也看到我衣衫不整的样子了,连忙撒手,几步又退回门边,诺诺地:“阿姐……人家不是故意的……”

我恨恨地白她一眼,也不管她隔这么远能不能看见。

等我收拾完毕之后,又一次看了看窗户。随即自我唾弃:苏梧桐啊苏梧桐,你傻了吗?怎么能仅凭一双眼睛就断定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是谁?

将所有的疑问都抛在脑后,我踏出了房门。

从今往后,我便彻彻底底的是苏梧桐了。因为象征着我的未来身份的聘礼和嫁衣已经双双安静地躺在正厅的大红箱子里。

从今往后,我便彻彻底底的要与过去诀别了。因为我即将嫁进的,是吃人不眨眼的皇宫,一个不容许任何闪失的地方。

从今往后,我便彻彻底底的不能再受任何人的影响了。因为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都不能与我的家人和自己的性命相比。

我不再是我。

我是——苏梧桐,字凤凰。

男儿心事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的心情反而一天平静过一天。最近更是连梦都不会做了,几乎每晚都是倒头就睡,直到天明。

这实在是因为我白天太过劳累。从早到晚都有宫里派来的女官报到,上午下午连轴转,学完礼仪是量衣,量衣完毕就礼仪。总是这么没完没了的不让人清闲片刻。

我不禁要怀疑了:真的有那么多人挤破了头也要入宫吗?她们个个都不怕吃苦?

若非我算是被逼无奈,我才不愿受这等折腾。不过好在父亲大人明鉴,没过几天就打发走了某些刻意刁难的女官,使我终于得以喘息再三。

按理来讲,嫁入皇宫的女子是不能带着陪嫁丫头的。但父亲大人总与别人不同。他居然告诉我,小喜和小忧是他向皇上讨来的东宫女官,名字都挂在东宫的女官榜上呢!

我瞠目,马上将视线打向这两人。但见此二者也一副“原来我们竟有东宫女官这么大的来头啊但是为什么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呢”的表情。

至于具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父亲大人再也不肯多说一句。本着试试看的原则,我跑去问母亲。

谁知母亲大人淡定自若地说道:“这个吗?其实是我‘强烈’要求你老爹去找皇帝老儿的。哼哼,想这么容易就拐走我姞月的宝贝?没门!”

我挥一把冷汗:母亲大人……您真乃强人也!

更让我心惊的是当我拿到长长的陪嫁列单后。

首先,云华的“榜上有名”就彻底震撼到了我。随即,我便明白,父亲大人最终还是不能放过云华。

一般来说,一个大臣家的女儿若是嫁入宫中,理应有一名丫头权当名义上的嫁妆看守者,但这个丫头一旦随主入宫,就失去了价值,此后只能在外院当个端茶倒水的小宫女。

不过,依云华的姿色,约莫是要去浣衣局的。

没有哪个主子愿意留下一个貌美如花的扫地宫女——因为美貌的宫女最有可能爬上龙床。所以说,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守嫁妆的都是长相平平且在原来的主子那里不得欢心的丫头。

现如今,让云华去守嫁妆,我心里实在没底儿。父亲大人这招借刀杀人再怎么漏洞百出,谅小台也不敢去他那里闹腾。只是,我怕的是小台闹到我这里来。届时,我们姐弟两人的感情大概又要疏远好几分了。

叹气。

父亲大人的做法让我该说什么好呢?先是给了我甜头,又让我收拾烂摊子。而我却偏偏无话可说:小忧小喜能随我入宫,这是多大的好处我清楚得很——这能直接免去我身边找不到亲信的危机。

因此,当云华可怜兮兮地小声抽噎着找到我时,我也只能表示爱莫能助。

“姑娘,云华不求别的,只想,只想去看看少爷……真的,云华,云华每天都在您这儿,不许出院门……姑娘,求求您了!”小丫头哭的梨花带雨,听得我也是心酸兮兮。

平心而论,云华真是个可人儿。长得出色不在话下,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有着一种惹人疼的气质。正是这种气质,令我此刻都对她怜惜不已。

但怜惜归怜惜,规矩还是一样都不可少。所以,我只能说:“我会派人去看他的,到时候可以告诉你他的情况。”

孰料,这话说完还没三天,我就被火急火燎的楚林给请去了。

“姑娘,您能否拨空劝劝少爷?他现在很不好,天天醉得一塌糊涂,连夫人都没辙了。老爷只说不许管少爷,可……唉!”楚林红着眼眶,就差没哭出来了。

虽然我知道小台一定会难过忿恨,却也完全没料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大。难道说他用情已深?

我不敢多想,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不礼仪的,连忙跟着楚林一路小跑奔往小台的院子。

忙乱中我还不忘再问一句:“母亲都劝不了,我能行吗?我去会不会是火上浇油?”

楚林咽了口口水,也是有些不很确定地说道:“可是,夫人说,现在只有姑娘您能劝得动少爷了。”

母亲大人……呃,好吧,姑且一试。

我深吸一口气,悲壮地一把推开书房门。

扑面而来的是阵阵浓烈的酒气。

小台就瘫倒在正对着门的地上,明明眼里都是血丝了,可还不忘使劲朝嘴里灌着。

——到底是谁教给他喝酒就能解决所有事情的?真是!反正家里无论父亲大人还是母亲大人,一律都是反对灌酒的行为的人,怎么就出来了这么个学会了借酒消愁的小台?

我忍着滔天酒气的打压,示意楚林清理书房里随处可见的空酒罐,打扫干净满地飘散的书本纸张,然后蹲在小台身边,轻声问他:“小台?小台?不要喝了好不好?”

“……唔……不好……要喝,要喝……”小台迷迷糊糊地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只用空着的左手拨开我,“滚开!别拦着我!”

我啼笑皆非,越发怀疑他现在是不是谁都不认识了:“小台,我是阿姐!快点起来,起来!云华来了!她不跟着我走了!”

没想到我低估了小台的本事,他竟然也不睁眼,含混不清地咕哝:“什么阿姐……云华……”

我捋开遮住他半边脸的散发,对楚林说:“如果收拾完了,就下去吧,这里有我就好。我想,他清醒之后也不愿意自己的丑态被太多人看见。”

楚林默默地点头,放下打来的一盆清水,退出书房,关上了门。

我听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重重地叹出气,吃力地扶起小台,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到椅子上。

“你这又是何苦啊?”我轻抚他因酗酒而发白的脸,“不就是一个云华吗?为什么不能像阿姐这样坚强面对呢?”

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看他一眼,撸起袖子,从盆里捞出巾子,拧了拧,轻轻地给他擦了脸,费劲地褪了已经布满灰灰点点的外衣,一并又理顺了他的头发,重新扎好。

我想,如果不是小台已经喝到没知觉了,现在他八成也不会这么任由我揉圆捏扁,老实听话。

一切都做完后,我算是帮他清理干净了。这才坐下来,开始打量这间我许久没有踏进过了的书房。

还是原来那张曾经被我磕掉过一个角的画案,案面上摆着不少书和宣纸,似乎还有一张未完成的画作。

我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发现是云华的画像。

画中人物十分逼真,可以说是把云华所有的体态特征都画了出来。只可惜,没有把握住她的气质。我说过,云华是惹人疼的柔弱形象,可小台这幅画……与云华的神态完全是天差地别。

分明不是真实的云华,却还画得这么充满倾慕之情……唉,就从小台这幅画,我也知道云华这丫头的心思是白费了。小台还不知道是通过她看到什么人了呢!

不等我细想,就听得小台叫唤:“别走!”

赶紧回头,发现虚惊一场,四周什么都没有。只见小台一个人半窝在椅子上乱挥着四肢,不知道手舞足蹈些什么,在我看来很是有趣的样子。

我忍着笑上前压住他的手脚。打到人不要紧,就怕把他自己给舞动下来。

不曾想,我还没安顿好我家别扭的娃,就被他给拦腰抱住,头还蹭蹭的不住撒娇:“别走,不要走……”

这下子我是真的被囧到了。酒的力量真是大啊……话说小台自从十岁之后就很少再叫我阿姐了,更别提撒娇之类。原来,下次要想拉近我俩距离,只需要一坛子酒就能解决——受教受教。

“阿姐……别走……”小台继续扛着撒娇的大旗行走在醉酒的大道上。

我爱怜地拂拂他的脑袋,说:“没事没事,阿姐不走。”

小台真是个可怜孩子。有父亲大人这般的教育和母亲大人那样的教导,再加上……嗯,我对他的某些捉弄,想来小时候天真可爱的性格会变成今天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也是有原因的了。

想到这里,我有点儿愧疚。或许我一直都不该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忽视弟弟的心情吧。我想我应该告诉他父母的苦心,尽管他们的方式隐晦,但总是为我们好的。也许是因为年幼的小台性格比较天真,不懂得大人们弯弯曲曲的相处模式,所以才造成他心中的困扰。

说起来,我也不比小台好哪里去。要不是当年那件事,我也不会体会到这些。

安抚着小台,我希望他从今往后能开始试着了解父母对我们的特殊的爱。

稍后,我将小台连拖带拽地安置在画案边,又解下刚才匆忙跑来时披上的大氅,小心地搭盖在他身上。

不管怎么样,小台暂时是不会再继续喝酒了。我出门之后,仔细地叮嘱过了楚林,让他尽量能在小台清醒后的第一时间就给他灌下去醒酒汤,并且还要小心,千万不要因为醉倒了睡在地上而染上伤寒。

接着楚林欢天喜地得不行,连连叫着跑去给小台准备醒酒汤了。跑前还不忘冲我使劲鞠躬:“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我心中笑想:谢我才没谢对人呢!刚才不管是谁来,都能“劝”住那只酒鬼。

第二天,居然是母亲送来了我放在小台那里的大氅。

母亲看了我这屋的摆设半天,才把跟着她来的丫头们连着小忧小喜都赶了出去,笑眯眯地对我说:“好啦,今儿个咱娘俩可要好好说些体己话。唉,等你一入深宫头不回,为娘的就算是想找人说话也没人愿意听我这老太婆唠叨咯!”

我默:一个刚过四十岁的人自称是老太婆?父亲大人听到这话不知会做何感想?

母亲继续她的伤感:“婧女啊,其实为娘的不想让你嫁给那种没血没泪的太子……唉,可惜,当年皇帝老儿赐你名字的时候为娘被你老爹给骗了,也没在意,只以为不过是赐个名字而已。谁想到……唉!不说了不说了,说了就伤心!为这事我可罚你爹连睡了三个月的书房呢!”

糟糕,一不小心又听到了父亲大人的一桩糗事。

“不过,婧女,你入宫之后一定要处处小心,时时谨慎。”母亲忽然换上了正经面孔,害得我都有些不习惯,“为娘当年也经历过一些风雨,可后来还是与你父亲一起咬咬牙挺过来了。婧女,要记住啊,只有夫妻同心,才能其利断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