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廿七没心思跟他们穷客气,六文钱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再说自己都挨了一顿打了,就算抵过,他既不要就收了,只道:“我有要事进京,实在没工夫耽搁,请上官准予放行。”

那官员想了想道:“贵客在鄙国行走不便,就由下官陪同进京如何?”他想的是如果你那牌子都假的呢?就算牌子是真的,你这个人要是假的呢?万一要是个奸细,那可不得了,还是我来看着比较好。

水廿七一听大喜,有这么个人在一旁,这一路可说无忧了,当下点头道:“如此甚好。我的马还在店里,烦请牵来。”

那官员命跟着一起来的店伙计去牵了马来,又让蓝袍胖子回家去,自己交待了一下公文,叫了两名衙役一同随行。这一来果然路上有好饭好菜,睡觉有干净被褥,行路寂寞还有人聊天,一路太平,不日到了京城门外。

这望京城全是仿照长安城修建,高大厚实的城墙,上面间隔着雉垛,雉垛边上有军士站岗,城门下有军士守门。正是兵凶战厄时节,进出京城的人都要搜身查证。

那官员名叫李承恩,先把三人的官凭给守城军士看了,又把水廿七的来历说了一遍,请他把腰牌拿出来过目。守城的军士一看腰牌,哗一下收起了兵器,挺胸行礼,说了两句话,李承恩恭恭敬敬垂手道:“小校说这确是太子宫的腰脾,请贵客随小校前去太子宫。”守城的军士到底是在天子脚下,见多识广,这京城里除了皇宫就是太子宫重要,太子宫的腰牌怎能不认得。

水廿七道:“你也一起来吧,这一路多亏你照顾周到。”

李承恩应一声,牵了马跟在水廿七后面,守门的军士叫了四个人开路,一行人往太子东宫而去。水廿七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鹦鹉,不禁心跳加快,也顾不得看望京的市面热闹与否,只盼快些能到。

好不容易走到一处宫门之前,门口有持械守卫的军士,守城门的小校拿了腰牌递给守宫门的侍卫,侍卫一看,说了一句话,拿了腰牌就朝里走。李承恩轻声道:“让我们等一等。”水廿七点点头,心想这话猜也猜得到是什么意思。

过不多久,里面飞快地跑出来一个人,见了水廿七就行礼,笑容满面地道:“水公子好。公子是怎么到的望京?一路可顺利?”

水廿七认得他是杜萱的贴身侍卫之一,名字是叫张山,也笑着抢上去扶起他道:“张总管好。太子爷还在伊川港吗?我妹妹可在太子宫中?”

第二十八章危城飓风

才五月底,天气已经很热了。初音舞等太阳下了山,地面热气退了以后,才拎了包出门。她一般都是星期天下午回学校,今天也不例外。出门前打了个电话给程松年,两人约在一家书店见面,逛过书店后,等过了饭点儿再找间饭店吃饭,这样避开用餐高峰,有空桌子,店堂里也不嘈杂,吃完后溜溜跶跶回学校,正好消食聊天。

初音舞到书店的时候,程松年已经在那儿了。晚饭时分,书店里人不多,初音舞一眼就看见穿T恤牛仔裤的程松年,轻轻走过去用肩头撞撞他。程松年看见她眼睛一亮,用口型说了句“来了”,初音舞笑一下,低头翻捡起书来。

程松年偷眼看她一身清凉的夏装,极淡极淡的蓝色棉衫,袖子短得只盖得住肩头,露出两条小麦色的手臂,衣服刚刚过腰,那腰细细的好象用两只手掌就可以圈住;下身是一条长至膝盖的卡叽布裙子,微微有点裙摆,看着像个字;裙下的小腿线条很是好看。总之身边这个人,从肩头到裙角,可以用一个X画出。程松年看着她的细腰细腿细胳膊,心里痒痒的不安分起来,看看周围没有人,一只手就放到她的后腰上。

初音舞感觉到那只手掌热热的贴着腰,眼前一花,书上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了,捧着书一动也不敢动。程松年大气也不敢出,掌心冒汗,心里忐忑,不知是该收回手来擦汗,还是又该怎样,大脑飞快地动了又动,想了又想才低声说:“我们出去吧。”初音舞别转脸丢下书,移动脚步,程松年顺势揽着她的腰,像天下所有的情侣一样,自动迅速地调整好两人的身体,走得轻松又熟稔,只是两人的头还各朝一边。

出了书店,两人只拣黑暗处走,转过一幢楼角,是一条巷子,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程松年把初音舞往黑巷里一拉,另一只手臂抱住她背,微微用力把她整个人压在自己胸前,闭上眼睛,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初音舞两只手贴在身边,不短语该抱住他腰,还是该放在他胸口上,还在迟疑,就听有人说道:“不要动,把钱包扔出来。”初音舞吓得张臂紧紧抱住程松年,感觉有东西抵在腰上,忙说:“钱就在包里,你拿去就是。”

程松年不知道对方拿着武器,听声音只有一个人,挥拳就朝那人脸面打去,只听见轻轻的一响,那人惨叫了一声,拔腿就跑,程松年长出口气说:“不要怕不要怕,坏人跑了,估计鼻梁被我打断了。”拍拍怀里一动不动的初音舞说:“你还好吧?没被吓着吧?”

初音舞惊魂稍定,说:“还好还好,吓死我了。”站直了身子。程松年扶着她腰让她站好,忽然感觉手上滑腻腻的,放在鼻下一闻一股血腥味,这才吓得惊问:“音舞你受伤了?”初音舞刚说:“没有啊。”就觉得腰里火辣辣的痛,一下子就晕倒在他身上。

程松年抱起她冲到外面马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开到最近的医院,一面看她腰后血糊糊的一片,心里悔恨不止,不该逞勇出手,累得音舞受伤。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程松年付了车钱,抱着初音舞冲进急诊室。医生一边清洗伤口,一边问是怎么受的伤,说:“还好,不是很深,没有伤着内脏。”跟着做一系列的处理。

这时初音舞醒了,低声说:“好痛。”程松年扑过去说:“你醒了?不怕不怕,在医院呢。刚才医生说不要紧,就是要趴着睡觉了。”

初音舞看他一头的汗一脸的泪,眼睛里全是愧疚、痛苦、懊恼,看得她也心痛起来,便安慰他说:“趴着睡觉还没什么,就是夏天不能穿比基尼了。”说着皱起眉头,额上渗出豆大的汗。

程松年握着她手,另一只手拿了块纱布替她擦汗,强笑着说:“等你好了我们去纹身,在伤疤的地方纹一朵花,让别人看了都羡慕。”别过头去,用衣袖擦去眼泪。

初音舞忍痛说道:“我怕痛,我才不纹身。”程松年忙说:“那我帮你买纹身贴纸,今天贴一朵花,明天贴一只蝴蝶,花样翻新,包不重复。”初音舞扯着嘴角笑说:“我本来腰后面有一块红色胎记的,像个花瓣,不用纹也好看。医生,好象伤口就在胎记那里,是不是?”

医生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士,对这个忍痛安慰男友的女孩很有好感,听她说是胎记,插话说:“这不是胎记,是血管瘤,等年纪上去,它也要跟着长,对身体倒没什么危害,不过要是想穿比基尼,还是去掉为好。”说到这里一笑。

初音舞说:“原来是血管瘤,我一直以为是胎记。”医生说:“不是的,不过大家都这么认为。有的血管瘤还要遗传,叫遗传性血管瘤,古时候有人把这个当家族印记看,你们家是遗传的吗?”初音舞说:“不是,只有我有。”

医生包扎好伤口,洗了手,坐下写病历,说:“最好是住两天院,最近天气热,当心细菌感染。”程松年连声说:“我们住院,我们住院。”初音舞闷闷不乐地说:“今年流年不利,命犯太岁。光上半年就两次住院,还差点没被烧死。马上考试了,这学期别想过得去。”

程松年心痛地说:“哪里来的太岁,别自己吓自己。考试你放心,我会帮你补上的。”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她一下。刚才在黑巷子里就想亲她,只是不好意思才没落下去,没想到飞来横祸,莫名其妙地害她挨了一刀,现在这一下亲吻,熟极而流,自然得像多年的情人。

***

扶余国京都望京城太子东宫门口,水廿七见了太子宫的侍卫总管张山,第一句话就问鹦鹉在不在,问这话的时候,心都快跳出来了。

张山道:“初姑娘不在东宫,还在伊川港。”语气有些吞吞吐吐。

水廿七大惊,忙问着:“伊川港被敌人围困多月,情势危急,她为什么会在那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张山道:“是有一些不好。”水廿七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抓住张山的衣襟,连声询问,张山道:“水公子放手,也不是很要紧,我们进去慢慢说吧。这三位兄弟是?”看着李承恩等人。

李承恩忙上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张山点点头,道:“你做得很好,这位水公子是太子爷的朋友,有大功于国。你遇事不乱,思虑周到,很有前途。回头你把你的职务和名字写个折子投到吏部,回去等好信吧。”李承恩大喜,当街给水廿七和张山行了个大礼,带了两名手下转去不提,城门守卫也行礼离开。

张山将水廿七迎入东宫,在一间偏厅坐了,吩咐手下看茶,然后才把别后的事说了出来。

那日杜萱带了鹦鹉离开了蓬莱,船行几日后,鹦鹉就病了,茶饭不思。杜萱知道是为着和水廿七分离的事,这种病也没有药可吃,只待日子长了慢慢化解。躺了几天后,人已瘦得形消骨立,杜萱看了担心不已,命令船上的厨子每日做精致菜点端给她,鹦鹉不过每样略动一下。杜萱看着一个害相思病的女孩儿除了好言相劝,那是一点办法没有。一天鹦鹉起床起得猛了,眼前一黑,摔倒在地,摔倒时把床边的茶碗瓷盘什么的也带了下来,碎了一地,一些碎片扎在了她的身上。偏生船上没有一个女侍,连大夫也没有,杜萱一咬牙自己替她拔出瓷片,清洗伤口。看看离伊川港也不远,命手下全速前进,上了岸进了港马上延医救治。而这时去扶桑国的探子也带了军情来报。

杜萱一面布署防备,一面担心鹦鹉,又对水廿七好生愧疚。自己连同整个扶余国都受了他诺大的恩惠,却连他托付的最心爱的人都不能好好照顾,这让他如何安得下心。而鹦鹉鹉就病着,又受了外伤,路上还耽误了救治,上了岸就晕迷不醒,伤口也红肿发炎,高烧不退。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宜搬动,只好在伊川港住下,除了请当地名医马上看病外,又从京城请了太医去诊治。到如今外伤应好得七七八八了,其他的就不好说了。

水廿七听了张山一番讲述,哪里还坐得住,出门牵马就要赶去伊川港,张山知道拦不住,挑了宫里最好最快的马陪他一起去,两人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一路朝伊川港进发。

一路上水廿七悔痛不已。早知是这样的,那当初就不该送她走。别看她表面上行若无事,谈笑自如,说什么三年后怎样怎样,其实心中如剜似割,还不让他知晓。想想鹦鹉从被他父亲选中到做了祭祀龙王的供品,从在龙王庙中被扔下海中的那一刻起,就和自己拴起了一起。眨眼间从生到死,接下来又是几番死里逃生,两人早就密不可分了。在她这样无依无靠、荥荥弱质之际,还要硬生生的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让她再受一次生离死别的痛苦,那真是让她生不如死。自己只顾着自己难过,不愿她在身边乱了方寸,却完全没想过她的感受。自己要是没有这么快就遇上父亲,那么这时仍在海上飘流,又哪里会知道她是这般的伤心欲绝,了无生趣,一心赴死?自己对她的情分,哪及她对自己的一半?照此下去,不用三年,她就一病而亡了。

想到这里后怕不已,忽然感激起他父亲来了。要不是他父亲即时出现,自己不知还要在海上耽误多久,只怕是某一日醒悟,早就回天无力了。

这一程路在他又是自责又是侥幸中赶完,马儿一跑进伊川府,他就跳下马背,老远看见迎接出来的杜萱,他跑过去刚叫了一声杜兄,声音就变得不成调子了。杜萱一把抓住他手腕道:“来得正好,跟我走。”拉了他就往内院而去,把他送到一间房子的门口,说道:“我把她交还给你,你自己好好照顾她吧。外头敌人攻城,我得去指挥。”转身便走了。

水廿七看见门里门外站着许多的仆妇,知道杜萱已经尽了力,定一定神,掀开内室的帘子,就闻得一屋子的药味,席榻上躺着一个人,病恹恹的没一点生气,他跪下坐在她身边一看,马上闭上了眼睛。

屋里服侍的女子见闯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都唬得目瞪口呆。水廿七沉声道:“你们都出去,全都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侍女仆妇虽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来历,但看他一脸凶相,不敢多问,一个一个都退了出去。门外的侍女低声说是太子亲自送来的,内室的忙噤声侍立。

水廿七看着躺着的这人,几乎认不出是鹦鹉。鹦鹉本来是极细嫩的肌肤,白里透红,后来在船上扯帆掌舵晒得微黑,更是婀娜娇美。而眼前的鹦鹉却是面黄肌瘦,没半丝血色。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半开半瞌地盖在下眼睑上,若不是这个人的面容在他心上镌刻了无数遍,他说不定就会认不出她来了。

鹦鹉的枕边放着一块折叠齐整的虎皮,时值盛夏,早盖不着这个了,但她仍然放在枕边,可见此物在她心中之重。水廿七俯下身子叫了两声“鹦鹉”,鹦鹉微微动了下睫毛,没有回答。水廿七强忍心痛,慢慢躺在她身边,抖开虎皮盖在两人身上头上,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吻。不知怎的,一滴眼泪就掉在她的脸上。鹦鹉动了动嘴唇,轻声道:“二十七哥哥。”

水廿七哽咽道:“是我。”一面将她抱得更紧了,嘴唇从她的脸上滑到她的唇上。鹦鹉抬起手来摸到他热热的身子,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道:“二十七哥哥,我们是在碣石宫里吗?”水廿七闷声闷气地笑道:“是的,我们是在碣石宫里。”一边笑一边泪花四溅。原来在两人的心中,那一刻都是铭心刻骨的美好。

鹦鹉朦胧间心里一宽,晕晕的和他拥吻。水廿七终究记得一桩事情,一只手慢慢地滑下她的背,摸到她的腰下,在自己胎记的同样位置细细的摸去。鹦鹉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绸衣,摸在手底感觉到一丝淡淡的凸起,心里一跳,脑中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又顺着凸起摸了一下,恍惚间感觉不像自己腰里的胎记那样。自从他听父亲说过这个胎记的重要之后,想起就摸,想起就摸,那胎记在手指间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早就烂熟于胸,此时在鹦鹉腰间摸出,稍觉不同,不禁又有了一丝希望,却仍是不敢确定,趁她神智不清之际,爬起来揭开她腰间衣裾,只见一片雪肌玉肤,滑腻温软,在自己长有朱砂胎记的地方,除了一道浅浅淡淡的白色疤痕,没有一粒黑痣,也没有一点红记。而在她整个背上,还有几条白色的疤痕。他想起张山所说,鹦鹉曾被磁片划伤,这些疤痕都是磁片留下的了,不禁又是一阵心痛。这么多碎磁片都扎在身上,船上又无医无药,鹦鹉受了多大的苦楚啊。也许这身上的痛算不了什么,心中的痛才是真痛。不然为什么身上的伤口都好了,神智却还这样昏迷不醒。

水廿七又是伤感,又是欢喜,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把掀去虎皮,趴在她耳边,低声道:“鹦鹉,鹦鹉,快点好起来。我是你二十七哥哥,你不是我鹦鹉妹妹。等你好了我们就回碣石宫去,我们呆在那里面一年都不出来。”

杜萱镇守伊川港已有月余,敌军大大小小几十次攻城都被他守住,眼看城里弓箭炮石已不多了,伤情却越来越重,敌军还没有撤退的意思,不禁愁眉紧锁。国中各地都告急,断不能再从别地抽调兵力,造兵器训练新兵尚需时日,敌军若再攻两次,伊川守不守得住就难说了。

杜萱和水廿七在城楼上察看敌军船只,商议军情。远处海面黑云翻滚,城楼下面浊浪击墙,海风吹起两人的袍角,城下的敌船在海浪里摇摆。杜萱道:“看来马上要下大雨了,今明两天能太平一时,我眼下是渡日如年,要是这雨能下个两三个月就好了,到时我的兵和箭又能抵挡一阵。”

水廿七道:“只守不攻,难免守制于人,被动容易捱打,还得想办法出击才行啊。”

杜萱苦笑道:“这个我岂得不知。只是这江口宽阔,守都不易,哪里敢出击?对方船和人都比我们多,一旦被他们击破江口封锁,那半壁江山就丢了。”

水廿七默然。上次敌船攻城,伊川府门口的石狮子都放在投石机里投出去了,城中军械严重不足,已着人往四乡调运石头,城中道路上的条石也尽数挖了出来,勉强可备一战。这一个多月对峙下来,敌船也被摧毁了三分之一,但仍是死攻不放。两方都知道伊川是扶余最弱的地方,是以一个死攻,一个死守,僵持不下。也正因如此,伊川港城墙才修得又坚固又厚实,堪配国门二字。

黑云压城,海风激荡,城楼上旗帜被吹得拍打翻卷,蜻蜓蚊蝇贴地而飞,几只燕子挣扎着扑扇翅膀风中觅食,几茎枯草被风吹至半空盘旋往复,又听得空中哑哑惨叫,一只海鸟头朝下俯冲过来,撞在城墙雉垛上,小小脑袋被撞得血肉模糊。

水廿七上前捡起死鸟,翻看它的小小尸身。这只鸟不知飞了多远才来到这里,又不知遭遇到什么,浑身的羽毛杂乱不堪,大羽尾羽翅羽都零落不全,绒毛腹毛倒顺参差,放在鼻下闻闻,除了海腥咸味外,还有别的不祥气息。他仔细辨认这种气息,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忽然变色道:“杜兄,不好,飓风要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忽然齐声大叫道:“太好了,飓风要来了。”杜萱哈哈大笑,仰天道:“苍天助我也!贤弟,亏你提醒,愚兄好及时布署。”兴奋得频频搓手,道:“贤弟,这已是你第三次救我了。”搂住他狠狠地拍他的肩膀。

水廿七笑道:“自家兄弟,有什么救不救的。你快去布置吧,我去看看鹦鹉。”

杜萱笑着捶了他几下胸膛,下城墙去了。水廿七回转伊川府第。

伊川港自从杜萱镇守以来,早把市民迁走,城中都是军队,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当下下令离海岸五百里内的平民统统往内陆撤退,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两天之内全部撤完。军队把所有军械粮食搬到地下仓库里去。所有可以焚烧的破烂东西都运到江边,再加上锯末垃圾、人畜粪便等,待夜幕降临,在江边点燃起无数处巨大的火堆,焚烧出阵阵臭味和烟雾,被风一吹,笼罩在城上和江面,把一条伊川遮得乌烟瘴气,锁江的船只趁着这烟山雾罩撤回至上游。整个伊川城里除了三千守城军士跟着张山藏身在城墙内腹中,早已是一座空城。

杜萱做好布署,跟着一小队侍卫在风中跌跌跄跄地回到府第。这府第原是倚城中一座山势所建,因在海边,常年为飓风海啸所困,因此在府第后山腰间挖了藏身的洞窟,里面日常所需一应俱全。杜萱回府时,府中所有仆人侍女都撤了进去,还有食水被褥等能带走的财物。一场飓风后,多数的房子都不会存在,里面的东西也付阙如,自然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山洞内挖了多个石室,各人找了地方坐卧。杜萱寻着水廿七和鹦鹉,两人一坐一靠,鹦鹉手上绷着一根彩绳,颐指嘴努地指点水廿七挑绳,水廿七左看右看无处下手,他是从来没有和同龄小伴做过这种游戏。杜萱看了大笑,道:“我来。”在边上坐了伸出拇指和食指挑起两根彩绳,再勾起小指也挑起一根,向外一翻,变了一个花样。

鹦鹉笑道:“杜兄小时候和谁一起玩过?”两边小指左勾右勾,拇指和食指再翻,又变了一种网格。

杜萱手指跳动,变回一个,道:“我的嬷嬷教我的。她和另一个嬷嬷可以玩上半天,变出无数花样,我跟着学了几个,现下都忘得差不多了。”

鹦鹉十指灵巧无比,转眼间又翻好一个,水廿七叫道:“慢来慢来,我还没看清楚呢。”鹦鹉依言放慢动作又重新翻给他看。

水廿七眼珠子跟着她的手指移动,道:“我来试试。”学着鹦鹉的手势慢慢挑出,果然成了,乐得他大笑,举着花绳在她面前,等她来挑。嘴里问道:“杜兄,敌人的船怎样了?”

杜萱道:“我回来时在城楼上看见他们在用铁链锁舟。”说着摇摇头,又道:“他们还当是寻常暴风雨,只要相互牵制就可保得平安。要在平时,他们连船,我就学个火烧赤壁,眼下不用我去烧了,就等着老天爷把他们打个稀巴烂吧。”

水廿七看着鹦鹉翻出的新花样道:“要在平时,他们也不会锁船。”

杜萱点头道:“没错。他们也想到了这点,知道我们没法在暴风雨中攻击他们。这下你又不会了吧?还是我来。”接过手挑出。

鹦鹉赞许地道:“杜兄这个花样挑得漂亮,好多人到了这里都不知道该怎样下手呢?你再瞧这个。”十指翻飞,手腕一转,亮出个纵横交错、上下三层的网络,笑道:“我不信这个你也接得下。”

杜萱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最后道:“我翻不出,认输。”

水廿七惊叹道:“这个网兜可以装个鸡蛋了,怎么想得出来。”鹦鹉道:“我挑花绳可是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很少有人能打败我呢。”说着喘了一下。水廿七道:“你累了,躺下吧。”把虎皮褥子垫在她脑下,扶她慢慢躺好。

鹦鹉微笑道:“你和杜兄说话吧,不用守着我,我睡一会儿。”水廿七点点头,将灯捻小,和杜萱到洞窟边上观看城中动向。

不过黄昏时分,天已黑得像三更半夜,空中都是海鸟哑哑的叫声,扑着翅膀在风中翻滚,想找一个安稳的地方躲过这场劫难。

杜萱道:“鸟儿们能预知灾难,人就差远了。”

水廿七忽然想起年初在塘后村的鸟虫大战来,鸟儿们远在海上已知道陆上有大群虫子,目光何等锐利。鹦鹉的父亲也不差,看见大黑衔回的一片海鸟羽毛就知道有鸟群要来,借机扬威,端的是机智过人。鹦鹉在这方面其实很像初道三的。自己的父亲整天只知道寻花觅柳,机巧智变上那是大大的不如。光从这一点,也可知道两人相差很远。

只要说话,忽然一阵风吹得他忙闭眼睛,睁开眼来,但见整个城中飞沙走石,屋顶木板被卷至空中,落下后砸在其他屋顶上,转眼又是一片碎木破板。两人对看一眼,合力关门,那狂风已朝洞里吹来,合两人之力竟是推不动一扇木门。杜萱向后招了招手,那一小队侍卫上来推着门慢慢关上,又在门后加了三根四四方方的粗门闩。

一夜间都听得风声呼呼,雨声噼啪,不断的有东西砸在门上,门缝里吹进大片的雨水,门后的地上湿了一大片。洞室里烛光摇曳,风似无孔不入,呜呜的在洞中盘旋,不时卷起一片两片轻薄的东西。每个人都不说一句话,侧耳倾听,彼此微笑,从别人那里寻求安慰,也给别人安慰。没有人能睡着。

水廿七拥着鹦鹉坐靠在石壁上,不时亲亲她的头发耳朵和面颊。

第二十九章海枯石烂

飓风整整刮了两天,两天里大家都忽喜忽忧。喜的是这么大的飓风,敌船一定被摧毁殆尽,忧的是整个伊川港不知成了怎样的惨状。第三天早上风声停歇,门缝里投进一线阳光,众人精神一振,侍卫取下门闩,打开大门,往下一看,触目是一片瓦砾场,没有一间完好的房子,破烂和木板遍满城中,只有海鸟在垃圾堆中低飞觅食。

众人看了都心情沉重,侍女仆妇们开始低泣。连伊川府第都成了废墟,让她们去哪里?

只有杜萱面无表情,说道:“侍卫跟我上城墙,余下的人仍留在这里。城里没打扫干净之前不能居住,煮些药茶和药汤,凡回来的人都要用药汤沐浴后才能进来。用哪些药,问一下大夫。”

众人一一领命。水廿七道:“杜兄,我跟你一起去。”杜萱道:“好,正需贤弟高见。”两人带了侍卫下山。城里还泡在海水中,众人一路行来着实艰难。到了伊川边上,看见江面也都漂着木头和尸首。杜萱皱眉道:“得赶紧把尸体捞出来焚烧,这样的天气,不消两天就臭了,到时引发瘟疫可不得了。”

水廿七道:“应该是敌方的船和士兵吧。这样的飓风,无人能躲得了。”杜萱点点头,道:“还好咱们的人撤得快。这么大的天灾,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两人说了两句就接不下去了,费了好大工夫才走到城墙上,果然海面一片狼藉,船破桅断,没有一艘整船残存下来,漂浮的船板间全是尸体,一片血腥,惨不忍睹。

城墙上的旗杆也齐根断折。但城墙仍是坚固如初,经受住了这一次从未有过考验。

头上是碧蓝的晴空,不见一丝云彩,无遮无挡的太阳下是最最惨烈的修罗场。

杜萱转身,看见藏身在城墙腹里的三千军士已站在他的面前,精神饱满,目光坚定。杜萱忍不住微笑,大声道:“天送飓风,助我破贼。如今不费我一兵一卒,而敌军尽亡,此乃上天的旨意,可见我正义之师,自有上天来佑佐。当前要务,是重建伊川港,以备敌人偷袭。”

众军士齐声应道:“是!”

当下分配任务,清理城市。把还可用的木头堆在一起,其余垃圾和敌人尸体运到城外下风处统一焚烧掩埋。派人出去调回驻守军队和船只,带回石灰药材木头草席等,石灰遍洒城中,药材熬汤沐浴饮用,以防瘟疫和疾病发生;而木头和草席用来搭建房子。

十多天后,城中已清扫干净,几万军士没有人生病受伤,消息传回国中,国人无不欢欣鼓舞,士气大振。扶余国主带了军队在前线也打了个大大的胜仗。

这些天杜萱和水廿七及侍卫队仍住在山洞里。府第建好尚需时日,他们有洞栖身,已比几万士卒露宿好得多了。等营房建好,杜萱才命人修府,这时离飓风已有一月了。敌军遭此大创,水军损失严重,早不能兴兵来犯,海静河清,水廿七和鹦鹉商议离开伊川府,回碣石宫去。

杜萱知道水廿七是散漫惯了的人,虽然想借助他的计策,但强留也是无趣,只得道:“扶余尚在国难中,愚兄是不能好好一尽地主之谊,反让贤弟贤妹操心不少。这危国危城,也不是安乐之乡。愚兄只愿你们若是在外听见我国战赢,就请再来扶余,我们三侠聚会,畅饮欢歌,到时愚兄陪你们游遍扶余胜景,逍遥快活一番。”

水廿七和鹦鹉满口应承,上了杜萱送他们的大船,船上还有水手仆妇等十数人,离了伊川港,往碣石而去。

船上有了这许多仆人,水廿七不用升帆掌舵,鹦鹉也不用入厨治肴,两人闲坐无事,惟有钓鱼挑绳说笑取乐。一日鹦鹉道:“咱们真的去碣石宫里住?那他们怎么办?”

水廿七拿了根鸟羽逗猫玩,道:“你愿意身边老是有这么一群人在?我一人过惯了,还真是不喜欢有人围在身边。他们嘛,让我想想,让他们去麻姑岛好了。那岛不小,尽可以住得下他们。”

鹦鹉抿嘴笑道:“你一人过惯了,很好。那我们就去麻姑岛,你一人回碣石宫。你不是喜欢一个人过吗?”在伊川府府见着鹦鹉后不久,就把遇上他父亲的事说了一遍,两人尽释前嫌,欢喜莫名。水廿七又说父亲和麻姑邀他们去麻姑岛团聚。鹦鹉对水秦和麻姑,还有两个妹妹很是好奇,也想早点见到他们,是以有此一说。

水廿七眉毛一扬,道:“谁说我一人回去?我们三人回去,王小龙,王小虎,还有这王小猫。”

鹦鹉抱起猫道:“谁说的,王小猫跟我。”

水廿七抱住鹦鹉笑道:“跟你就跟你,不过你得跟我。”

十多天后进入北海,再行几天,姜女石已在远处海岸边遥遥可见。水廿七命抛了锚,让船上人原地待命。放下一艘单桅小船,和鹦鹉两人张了帆过去。伊川港遭受飓风,海岸一线的城市都有影响,他一定要过去看一看碣石宫无恙才能放心。

才到鹰嘴礁,就看见鸽子窝上的龙王庙没了踪影,万千鸽子在怪石间飞旋盘绕,怪石上白粪点点,落下的灰羽随风上下。若不是二人对这里都熟悉之极,哪里看得出其间曾有一座庙宇。

鹦鹉先是惊讶,然后点头道:“好,没了正好,以后就不会再有女孩儿被扔下海了。”

水廿七冷笑道:“没了庙,他们不会再盖?”

鹦鹉偏头看着他道:“他们再盖,那咱们就来烧。他们盖一个,咱们烧一个,看谁快得过谁。”

水廿七叹口气道:“我的傻妹妹,他们要是老盖不成庙,就会说成是龙王迁怒,没等庙盖好,就又会扔个姑娘下来。”

鹦鹉一想也是,便发恨道:“要是这里的飓风把塘后村也吹倒了才好。哼,要是留有一个人在,也会说这风是龙王发威,点上香,有什么就扔什么吧。”

水廿七摇头道:“愚夫愚妇,惯是如此。明年我再来看看,若是真有人又建了庙,我就偷偷贴张纸在梁上,说龙王对去年的娘娘很满意,没有谕示,就不要再献祭了。对付他们,就要用他们那一套。”

鹦鹉一笑,又皱眉道:“说起来还是我爹爹可恨,这些可不都是他弄出来的吗?”

水廿七道:“那是俗例。你爹之前多少年,就有这样的事了。只不过没有我这样好心的龙王。”

鹦鹉接口道:“可知你那些祖先也可恨,为自己得利,便误导他们。更加可恨。”

水廿七无话可说,两人对看一眼,都叹口气。转过鹰嘴礁,果然见塘后村东倒西歪立了几间房子,一付劫后新建的样子,看来这里也是整村被毁。鹦鹉想不知爹爹,二娘,还有傻小子平望都怎样,但自己在他们心中早不知是人是鬼,没的去吓着人家。看过就行了,扯了帆离开。

风急船轻,不多时就到了姜女石边。正值月初,退潮之夕,姜女石下有一条白石步道隐隐可见,一直通到岸上,才被岸上泥沙掩埋。岸上渔村尽毁,除了些被海浪打上岸去的破木头,再没有人烟。

鹦鹉看了哀道:“难道整个村子一个人都没活下来吗?这是我娘的娘家呢。”

水廿七道:“有幸存下来的人也到别的地方去了吧,渔船没了,他们没法出海,怎么生活呢。”指着水底下的白石步道说道:“你看那石道,原是皇帝走的,可想而知在刚建好的时候,这些石道都是在岸上的,还有这天阙,也是竖立在陆地上的。过了这么多年,海水上涌,淹了步道,天阙也断成两截。这么坚硬的石头都会碎裂,世上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呢?”

鹦鹉呆呆地道:“当日你和我发誓,海枯石烂,不离不弃。但这海没枯,石已烂,你却离弃过我。可见世上真是没有什么不会变的。”

水廿七闻言一震,道:“你是在心里怪我吗?怪我不该和你分开?”

鹦鹉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是,我怪你。我怪你把我一人孤零零撇下,送到陌生的地方。你是发过誓的,要不离不弃,你都忘了?”

水廿七心中大痛,伸手握住她的手,道:“你说得是,就算我们真的成不了夫妻,那就一起死在碣石宫中算了,一个人活着,原是生不如死。”

鹦鹉眼中早就泪花点点,道:“反正我从离开你的那天起,就不想活了,若不是你找了来,我早已经死了。没有你,我一人活着做什么?二十七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时拿了剪刀对你说,不管你是不是长了个龙头鱼身子,我答应了做你媳妇儿,就不会变的。你后来却说要我等你一年,你一年不来找我,就让我嫁给别人。我说过话我不会忘,你却都忘了,我除了一死,还能怎样?”

水廿七后悔不已,道:“是我不好,是我忘了,是我背弃了自己发过的誓。鹦鹉,我要怎样,你才不再怨我。”

鹦鹉含泪笑道:“指着这姜女石,你再发个誓,你若再反悔,我立时死在你面前。”

水廿七一直用右手握着她的左手,这时举起来,把两人的手都按在姜女石上,道:“不管海水是枯是涨,石头烂或不烂,我水廿七都不会离弃初鹦鹉,若违此言,便化作这石头,天天被海水冲刷,夜夜不得安眠,一千年都不烂,一千年都受苦。”

鹦鹉点点头,认真地道:“二十七哥哥,你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就算我死了以后,转世投胎了,也会来找你,哪怕过了一千年都会来找你。要是这姜女石一千年后还在这里,我就会来这里找你。”

水廿七听她认认真真地说这样的傻话,心里感动,道:“好,一千年后我在这里等你。”

鹦鹉仍不是说笑,真心诚意地道:“到时你可别再忘了。”

水廿七笑道:“不会,我是龙王,你是娘娘,咱们是上天注定的姻缘,有姜女石和碣石为证。来,咱们去碣石宫看看,这么大的飓风,能被刮烂的都刮烂了。还这么多的沙土也卷到了岸上,我怕下面的柱子会经受不起。”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对,怎么好象十分担心的样子,便又自嘲地一笑道:“不过呢,它早就被埋在地底下,就算再埋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区别。”用桨抵在姜女石上,撑开船,侧过帆吃上风,往碣石宫驶去。

绕过几处礁石,转过一个山崖,就到了碣石宫在海面下的入口。水廿七拴好了船,脱下衣服光着上身,滑下船道:“你和一起进去吧,上次把你一人留在船上,你就被金煌言掳走了。”那意思是一会儿没看牢你,你就要生事。

鹦鹉笑道:“我当然要和你一起去,刚发的誓,哪能转眼就忘?只是没了鱼皮衣,我这身衣服泡在海水里就要被毁了。”

水廿七道:“一件衣服罢了,有什么打紧?我是怕你身子才刚好了,经不住。好在如今是七月,水不冷,你闭了气,我带着你快点潜就到了。”

鹦鹉除下外衣鞋子,深吸了一口气,跳下水。水廿七揽着她腰,双脚踢水,鱼一般的游进海底石穴里。潜出一段,石道里渐宽渐高,有了足够的空隙容纳两人浮上去,水廿七托着鹦鹉上升,换过气后再次下潜,如此三四次,已到了可以行走的山洞里。

一踏上洞石,就听见有什么声响。先头在水里还听不见,现下到了山洞里,那吱吱嘎嘎的动静竟是分外的真切,还有隐隐的回声。两人心里都是一惊,不敢走动也不敢说话,听了一会儿鹦鹉才低声道:“你看那是什么?”

水廿七道:“像是木头碎裂的声音。难道这碣石宫真的要被彻底的压垮了?”虽然他一直对这个地底宫殿颇有怨言,但这到底是他家祖辈守护了二十七代的地方,一时真要没了,心里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鹦鹉担心地道:“要是真的,我们岂不是要被压在底下了?”

水廿七拉过她来抱在胸前暖着,道:“冷不冷?要不我去看看?看一眼就回来。我会跑得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