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估测她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是无力还是蓄势?在估测之余还有一点懊恼。懊恼又沉迷在和她共同做戏做出的情欲迷局里。
就在不久之前,快感如漩涡淹没他,他就更想摆脱,用了点儿力折磨身底下的人,用那种令人疯狂又令人无奈的巧力,一点一点逼迫到对手崩溃,也让自己深入漩涡。
两个共同下陷的人,只能各自自救。
于直开始冷静了,展开好看的笑容,勾起风流的唇角,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也一点点冷下来。
他的目光开始移动。
宴会厅内的光线打得很暗,只有舞台上的光炽亮得闪眼睛。站在舞台上的人,应当是看不清舞台下的每一张面孔。
于直却看得清晰极了。他的目光转到离舞台最近的几张桌子。
穆子昀那张看上去永远有童气的面孔变得老态了,显出她年龄应该有的疲惫,眼睛里有光,但不是以前的手握重权得居高位的光彩,是晃荡不定的江面上的霓虹浮光,随时防备吹来的疾风。她仍自持着,表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慌乱。
穆子昀的旁边呢?是他的父亲。五十六岁的年龄,一丝白头发也不肯露出来,一块赘肉也不肯生出来,皱纹是他再如何防备也防不了的,但是面部的皮肤是可以通过各种保养手段绷紧的。他每天晨跑一万米,每周高尔夫三小时,风雨无阻。穿一身西服时,从背后看,绝不会逊色当红男明星的体型。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是从原来慵懒的神态里稍微张了张眼睛,对身边人的慌乱一点儿也不意外、更加没有帮忙,他甚至对着台上的儿子微微一笑,既不是赞同也不是讽刺,看上去颇为温和。
至于堂兄于毅,在台下给他打了个大拇指,一脸的幸灾乐祸已经藏也藏不住了,不过行动还是优雅的,面目还是和善的。于毅的父母,他的叔婶,毕竟谨慎,皱皱眉头,但也很快地从善如流地与周围的宾客一样笑了起来。
而他的奶奶——这个家族的主人,已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正同身边的二堂兄于铮讲着话,祖孙二人对这样的变故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的目光再度调回到那个女人身上。
她站在正局中,在现下这个时刻,应该是一箭中的的靶心,众口铄金的目标。但是她就是那样站着,脸上没有震惊、没有惶恐、没有害怕。甚至比她遇见美洲虎时还要镇定得多。
于直微微一笑,局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条好汉,个个本领高超,涵养一流,进退得宜,值得尊敬。
也就在十分钟之前,他带着一点胜券已握的笑意进入他的奶奶、盛丰集团当家人林雪的休息室。于毅和他打了个眼色,贴心地为他将房门关上。
林雪坐在主位沙发上,继续喝着那一盏余热未消的单枞。
他坐到林雪左首的单人沙发上伸伸腿。
林雪冷冷瞅他一眼,冷冷的目光里有的是疼爱。于直看得出来。
他的奶奶说:“说吧。”
林雪说这两个字的口气,就像是在宴席上督促着小辈多吃一点儿,是因为疼爱而命令孩子多吃一点的,也是了然孩子必定爱吃这个菜的。
于直笑嘻嘻地将手里的文件呈递到林雪面前,林雪放下茶杯,闭上眼睛,“不看,眼睛老花了。你直接说。”
于直就把文件放到林雪跟前的茶几上,正式开了口。
“启腾集团已经和爷爷的老搭子我们盛丰的大股东周唯贤他们家族达成了股份收购协议,奶奶,我们盛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快是启腾的了。他们在互联网行业领着头,最近兼并收购的动作很大,想进军影视不是一两日了。”
林雪闭着眼睛说:“我知道。新生代个个如狼似虎,攻城略地。不怕,我们自家人手里还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盛丰的家,还是我来当。”
于直把手指敲在文件上,“这里面是高洁和穆子昀的股份转让协议,高洁已经签字了。还有一份是我们自家人和启腾的投资公司接触的证据,我们自己家的人,加上为盛丰服务二十多年的高层,准备卖给启腾百分之十五点五的股份,这样一来,我们只有百分之五十四点五,启腾那儿有百分之五十五点五,占绝对控股权。”
林雪沉沉地“嗯”了一声,片刻后,将眼睛睁开, “于直,你的这场仗,打得太迂回了!连我连你老子都一起装了进去,下手狠哪!”她长叹一声,狠狠地掐着于直的手,“我真的是老了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个个算计着盛丰,为了上市,算计着我,算计着彼此。我年纪大了,防得了你们这招,防不了你们那招,算不过你们啊!无能为力啊!”
于直顽皮孩子一样笑着凑到他的奶奶跟前,“奶奶,我们现在是柳暗花明,您还是我们的当家人。”
林雪苍老但明锐的眼锐利但怜爱、怪责但伤感地瞅着他的孙子,“你啊!二十多年了啊!为什么还看不开?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知道有这回事的时候就出手?非要等到最后拿到证据再来捏穆子昀和你爸的把柄?不留一点点的余地。“于直仍是笑着,但是打断了他的奶奶,“奶奶,您是菩萨心肠,如果看不到外人算计我们家的这些铁证,您就睁一眼闭一眼,对她网开一面了。”
“年轻人哪,折腾得起,耐心也真好。”林雪伸出昔日白皙如雪、细腻光滑而今朝已枯木干柴、青筋凸起的手,抚摸着孙子的发,“于直啊,这么做你真的开心吗?”
于直用手在脖子背上擦擦,侧侧脑袋,享受着祖母的爱怜,就像小时候一样,得了个好成绩,在祖母膝下撒个娇,要些便宜。
他说:“奶奶,我们家的人做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您不也是在一路看着,看着我们大伙做了这一切,对吗?”
林雪抚摸着孙子的脸,就像在他九岁的那一年丧母的时候,摸着他的脸,想要抚慰他不要哭,谁知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却把牙龈咬出血来。
于直的双手握住祖母的双手,他的手掌足够宽大,能把祖母那一双饱经风霜的小手已经包裹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从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也许从母亲韩芷头一回用鸡毛掸子把他的背脊抽得开花开始。那一年他几岁呢?他记得,只有五岁。
五岁的孩子记忆会深刻得令人害怕。
他记得母亲那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额头上有美人尖,细细的柳叶眉,一双凤眼里头水波漾啊漾,唇下一道弯弯的笑涡,娇美无限。遗传到他的脸上就是唇角的一道弯,笑起来带着浅浅的涡,风流无限。
母亲身上还有一股幽香,在他更稚弱时期的记忆中,记得自己喜欢贴到母亲怀中,闻着这股幽香入睡。每回入睡前都会在母亲的胸前脖子前嗅嗅这股子香,然后安心入睡。
但这段记忆太短暂太短暂,短暂到于直一直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比较深刻的记忆是,在母亲动手拿着鸡毛掸子、缝衣针、毛线针打了戳了他后,她的一张俏丽面孔会愈加红润得娇艳欲滴,眼睛里的水波变成了光亮,像是盛开的玫瑰被清晨的露水浇灌过一样莹润。
在打他一顿之后,母亲又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一锅红烧牛肉。红烧牛肉香极了,他一边吃着,母亲一边落着眼泪给他包裹伤口,轻轻吹口气在他的伤口上,小心地疼爱地说:“阿直,好好吃。阿直,疼不疼?妈妈吹一下就不疼啊!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中秋节妈妈给你买德兴馆的月饼,德兴馆的月饼最好吃了,你一直喜欢吃的。你不要和爷爷奶奶说,不要和叔叔婶婶说,谁也别说,谁也别说哦!”
最后一句话温柔如春风,是母亲的手掐在他刚刚被打过伤口上说的。
他把牛肉含在嘴里,呜咽着,不敢大声哭,不情愿点头,更不敢摇头。他不能告诉别人他很疼。
他那时候小,还企盼着中秋节被母亲抱着去德兴馆买月饼。母亲的诱惑很成功。他是多么喜欢母亲抱着他排着队,他高高兴兴把头磕在母亲的肩膀上,闻着母亲身上的香。四周吵吵闹闹的人,因为怀疑短斤缺两和服务员争执,因为排队的被插队了互相推搡。但这是最温馨的吵闹。
但是大多数时刻,于直记忆中的吵闹是母亲在父亲面前摔碎家中所有可碎之物,掐着父亲的脖子大叫:“你要是再勾三搭四,我就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一直注重形象的于光华被逼得头发凌乱,双目发红,无奈吼道:“有种你他妈就动手!”
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于光华正当盛年,财富力壮,无限精力只想找到好处去耍,哪里甘心陪伴疯妻?
但疯妻也是他自己的千挑万选,用尽手段娶回家的。
十八九岁青春正好,下放到天苍野茫的崇明岛苦渡青春。诅天咒地地插着秧,看见了田间唱着《满园春色不胜收》的同在插秧的韩芷。韩芷是越剧团里的台柱子,下放以后也是崇明田头的一枝花,眼波一荡笑开来,就像春风吹来了白兰花。多少男青年在田头抢破头去换位子,只为离韩芷的戏曲小调儿近一些。
男青年里头的翘楚就是于光华,韩芷连于光华都不搭理,只一心一意唱着她的曲儿等着给她拉二胡的琴师男朋友从西双版纳寄信过来。
于光华一片冰心被泼沟渠,那没关系,他的父母刚平反,二度拼搏,祖荫身家背景又回来了,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办法。
回城指标下来了,韩芷心急似火,蠢动难耐。
于光华得着了最好的机会,说:“和我睡你就能回上海。”他贪婪的色终于落到了他的手。
韩芷回到上海,却得知拉二胡的男朋友在西双版纳回不了上海。男朋友在信里痛苦地说:“为了你好,咱俩还是算了吧。”
而她自己肚子里的小于直已经藏也藏不住了,本来她想打掉孩子,她寻到于光华的住处,看到那三层高的小楼,郁郁葱葱的花园,老威风的岗哨,就动摇了。
洁身自爱(35)
于光华领着韩芷去领了结婚证,如花美眷在侧,春风得意无限。可是大都市里的灯红酒绿,浮华圈里的莺莺燕燕,于光华的生活天地一翻新,才发现家里这个只会唱戏自娱自乐的妻有多局促。
于家人骨子里都有一点贪婪,从于成明领兵打仗开始,对攻城掠地永远不会满足。于光华亦如是。领略了改革开放新世界的他已经不仅仅贪恋那一点田头的美色,大千世界的诱惑何其的多?
他的眼界开了,可韩芷还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对外公关交际不得章法,对内婆媳妯娌关系不合,天天只会抱怨他领着她到了一个她应付不了的世界,离开于光华的需求老远。
这时候公司里新来了个实习生,学识超群,精明能干,年轻可爱,很快变成了林雪的特别助理。更快地,小助理成了于光华的小跟班,他开始大刀阔斧在事业上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这是于光华第一次偷腥,且初战告捷,偷的这段腥给他带来无限的好处。
但就在那时,他也没有想过换妻。女人常看常新,家里头那个到底用了些手段才得来,也是他的一点贪的战利品,要珍惜。
韩芷却算不来于光华这笔好账。她开始热衷抓他的奸,四处设伏,日日跟踪,全都于事无补。回回吵架都因为于光华一摔门的彻夜不归而输惨。韩芷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就把和于光华像个五分的于直打得皮开肉绽。
“生你有什么用?生你有什么用?你爹不是好种子!你也不是好种子!如果没有你,我哪里会这样惨!”
于直怎么会知道父母成年往事?因为他的母亲在他五岁时就对他声声喝令,要他桩桩记清。
于直被打到七岁不但被打皮实了,而且还从挨打中学会狡猾地察言观色。韩芷那双凤眼一旦眼睛发了红,他就手脚灵活地找着父母卧室里那只不常打开的放被褥的大壁橱中躲起来。壁橱不过一平米,气闷狭窄,他钻进去还要被棉挤压,心脏都会被麻痹住。
家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他有的只有那个一平米。
他想要无拘无束,他想要自由自在,这时候的他都是没有的。
所以当于光华带七岁的于直去小学报名,是个寄宿制的小学,一路上问他:“一个人离开家能习惯不?”
于直手里拿着游戏机打着俄罗斯方块,点点头。七岁的他心里已经在冷冷地想,他哪里有家?但又懵懂地明白着,有钱人家的孩子,永远有很多选择,譬如他现在正玩着绝大多数孩子都玩不到的游戏机,譬如他还可以选择住宿来逃避母亲歇斯底里的打骂。
从此以后,于直就一直依赖者寄宿制的学校。只是周末回家过时,依旧避不开母亲时不时发个疯摔个碗,打他一顿出出气。
父亲的小助理在他八岁时代替他妈去给他开家长会,一条条把老师的建议记下来,写给他的父亲看。
韩芷拎着他的脖子拖到父亲办公室,把于直朝着小助理跟前一扔,于直像个货物一样被摔在地板上,看他的母亲叉腰骂道:“这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小助理也不来扶他,气定神闲微笑,“气不要撒在孩子身上,你这个样子只能证明你是生活的失败者。”
于直被母亲拽了回去又打了一顿,依旧威胁他不准往外说。
九岁那一年某个周六的上午,于直在牛肉的香气中醒过来,他吸吸鼻子,循着香气走到厨房,看到母亲正在炖牛肉,桌子上放着一碟月饼。
他抓起一个欢呼,“鲜肉月饼。“
母亲板着脸转过来,“你老子让人送来的,不准吃。“于直吓得立刻把手里的月饼丢回碟子里,抬头觑见母亲望着窗外,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也望向窗外,父亲的车子停到了门口,跟着父亲一起下车的还有那个小助理。
于直贴着墙,在母亲的怒火爆发前,蹑手蹑脚藏到父母卧室的大壁橱里。父亲和小助理不过是回家拿文件,却和母亲一路厮打,最后被堵在卧室里。
韩芷连珠炮地骂,根本没有她向于直所描述的当年在戏台子上唱戏的风姿,那简直是个疯子。
被骂到忍不住的小助理突然就爆发了,大声喝道:“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霸着他?你不是喜欢拉二胡的麽?你自己贪恋富贵,背叛爱情,有什么权利亵渎别人的爱情。我可以为光华的事业助一臂之力,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你还付出了什么?你既背叛了你的前男友,又像疯子一样的折磨你的丈夫!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恐怕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吧?”
韩芷无辞以对,只用那所有威胁中最厉害的一个威胁,“我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于光华将他当年千方百计娶回家的妻子一推到地,“你这个疯子!”
于直抱着膝盖,窝在黑暗的衣柜里,根本不敢走出衣柜。他看着小助理和父亲扬长而去,看着母亲瑟瑟发抖地拿起了卧室内的电话。他不知道母亲在给谁打电话,只听到母亲握着话筒说:“国平——可以——见一面吗?——嗯——没——没什么——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出来聊聊吗?“母亲放下电话后,坐在梳妆台前,重新梳了头,将凌乱的发一丝丝理服帖得看不出任何瑕疵,随后她拿起眉笔、粉扑、口红细细致致地打扮。妆后的她,又回到了崇明田头一枝花的十八岁,眼波一荡,笑靥如花。她打开衣柜的门,翻出一件带碎花的长裙,换上了衣服出了门。
于直抱着膝盖缩在壁橱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更长时间,他又醒过来时,看到母亲拿着一个贴着白腰封的绿色玻璃瓶走进卧室,将里头的琥珀色的液体倒进一个大茶缸里,摆在床头柜上。
于直在壁橱里打了个喷嚏,被韩芷听到,她打开壁橱的门,看到缩在里头的于直,她把于直抱出来,说:“阿直,你怎么睡在这里?妈妈给你做了牛肉,饿了吧?妈妈喂你吃。”这时候的母亲说话温柔慈爱,又不像是个疯子了。
于直于是就乖乖坐在父母的卧室里,等着。
韩芷把做好的红烧牛肉端进卧室,搛起一块塞到于直口中,温柔又慈爱地问道:“好吃吗?”
母亲做的红烧牛肉味道是一绝,闻一闻都会垂涎三尺。于直狼吞虎咽拼命点头。
韩芷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背,声音轻柔又小心,“妈妈喂你吃完牛肉,妈妈就要吃药了。”
于直担忧地问:“妈妈你生病了吗?”
韩芷亲亲于直的脸,“妈妈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很想睡觉,最好不要再醒过来。”
于直用小手抚住韩芷的额头,关切地说:“妈妈,你头不烫。睡一觉就好啦!和我一样。”
韩芷在临睡前,拿起大茶缸子,将里头琥珀色的液体晃了晃,捧在手里,凝神思索。
于直凑过去嗅嗅药水,药水甜丝丝的。他问:“妈妈,药不苦吧?”
韩芷望着于直,又亲亲他的额头,神情柔弱又留恋,她对儿子说:“宝宝,等一下和妈妈一起睡一会儿好吗?妈妈——妈妈爱你的。妈妈对不起你。”
这是于直第一次听到韩芷这样亲密呼唤自己,他高兴极了,高兴得都没有仔细去听母亲最后的那句告白,他立刻爬到母亲的床上,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一口一口把液体饮尽,从此以后,这毒一滴一滴进入他的心脏里。
韩芷合衣上床,抱着自己的儿子,永远地睡着了。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后来的一段记忆,对于直来说是模糊的。他依稀记得在第二日她被保姆叫醒,保姆摸了摸他身边的母亲,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拍着大腿说:“哎呀妈呀!你这倒霉孩子和你娘睡了一夜都不知道你娘咽气了啊?”
保姆当即被辞退。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虽然依稀在他的记忆中,这句话却深植在他的脑子里。长到十三岁,上了化学课,把九岁记忆的片段一一对映,半夜醒过来全身都是冷汗,好像还活在壁橱里一平方的黑暗里。
那一天母亲喝的液体,腰封上写的名称是“碰碰佳”,听上去就像是饮料名。它还有一个通俗的中文名称叫“敌敌畏”。
他看着母亲一口一口把“碰碰佳”喝入口中,他和生的气息一点点走掉的母亲睡了一夜。
这是于直心脏里的毒。
这一年中秋节他给母亲上坟,一平方的恐怖笼罩着他,他想摆脱,拼命爬到陵园背面山坡上去,找到更大更空阔的地方呼吸。跟着他的保姆死求活求才把他求下来带回家。
洁身自爱(36)
这年中秋节下山以后,他的书已经读不进了。原来他的成绩很好,和大院里的玩伴同班上的同学徐斯经常一起考到班上并列第一。徐斯喜欢争头筹,为了考得比他好,天天开夜车。后来徐斯不用开夜车也能考得比他好,因为他开始逃课了。天天。
徐斯被班主任派来劝他好好学习,徐斯讲话高傲了些,他一肚子火正好没有地方发泄,抓住徐斯的领子一推就把他推得四脚朝天。两个男孩子扭打成一团,于直小时候跟祖父到片场玩,跟武师学过几招,他在这方面有天生悟性,三两下把徐斯打得鼻青脸肿。等大人把他们拉开,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和大人说发生了什么。
这一架打完以后,于直发现了自己有一段天生力气,力气发泄出去可以把自己的恐怖打散。
他长大了。
大院里的光头哥比他大两岁高一个头,总是剃不足一厘米的发,看上去就像光头,又因为气势彪悍,故此得了这么个绰号。光头哥不是白被叫的,他是真有一群小弟跟着进出。他指着路过自己跟前的于直对他的小弟说:“这小瘪三很霉气,他妈死的时候他就在他妈身边睡觉。你们谁都别搭理他啊!”
于直低着头,眼神已经飞过去,像刀一样想要剜掉光头哥的舌头。
光头哥这一时看于直不顺眼没有什么特别恩怨,就是一时兴致而已。这个一时兴起就让于直攥紧了拳头,血液冲上脑门,冲上去挥着拳头就打下去。
光头哥虽然比于直高了一个头,但是架不住于直一时间发了疯。发了疯的小狗可以咬死大狗,十三岁的于直把十五岁的光头哥打进了军医院。
于光华认为男孩子打两架没什么了不起,赔了钱又介绍了个女明星给光头哥的爸就把这件事情摆平了。为了自己的面子,没敢捅到于成明夫妇跟前,又花了笔钱把儿子塞进私立高中,免得他淘气淘到祖父母跟前。
谁知道这一架却打开了于直的名气。不久后,光头哥跟着父母迁去杭州,他昔日大院内外的小弟们群龙无首,他们全都知道于直把光头哥撂倒过。就在他们和虹口的小混子们抢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失败时,有一个小子出主意,找于直,他能打。
他们过来和于直论交情,于直背着书包笑嘻嘻地问:“帮你们打,有什么好处?”他性格里一段家族遗传的天生的狡猾这时候很自然地起了作用。
小子说:“地盘更大啦,都归你!我们都听你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地盘大了,更加自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也不用憋憋屈屈满腹的冤无处诉。多好的理由?于直青春期的荷尔蒙简单粗暴地爆发了。
于直一双拳头出了名,帮着光头哥的部下把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抢下来。虹口的小混子说:“你厉害,我们不打了,结盟哪能?一起把虹口的地盘抢过来。”
于直打完架喜欢拉开校服的领子,蹲在地上,眼睛往上看人,唇角勾出嘲笑的弧度。他自下而上看人,比别人自上而下看人还要瘆人。
“结盟?”他笑。
小混子被他的眼睛看怕了,“你是老大。”
从此他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多,更加自由自在,他的一平方变得范围越来越大,他的一副拳头越来越厉害,十六岁上头就当了虹口扛把子。他可以日日不着家而日日有地儿去,反正家对他来看,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东西。
一群小混子干得也无非就是抢抢地盘,敲诈敲诈普通中学生。但是于直有了一种自己身板已经很硬的错觉。
于光华更加是对于直在外头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只管带着小助理公然进出家门。他们现在谈的大多是公事了,于直是晓得的。小助理这时候已经不是小助理,于直也是晓得的。
他更晓得现在身板很硬的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一副拳头打出来的天地已经足够宽大,不是困他在黑暗里的一平米了,他不用在一平米里看着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但他还是过不了中秋节,一到中秋节就溜到旷野无人处,呆呆坐一夜。
这一年中秋节他骑着鬼火摩托去金山海滩坐了一夜后,开始有了他的贪心。
于直命令手底下的人把小助理的车砸了。砸车的时候,他自己抡的第一棍子。关止正好路过,摇摇头,对他说:“这么做没意义的喽!”
他蹲到地上抽着烟,关止蹲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他们过他们的日子,咱们过咱们的,眼不见为净。”
军区里头都是高门高户,再高门高户也免不了把家长里短,各户是非传来传去。关止的父亲也和自己父亲差不了多少,但是关止的母亲不像自己的母亲那样,让自己的尸体和自己的儿子睡一夜。他拍拍关止的肩膀,等关止走了以后,指挥手底下的小弟彻底把小助理的车砸烂了。
事后小助理一声不吭,照常去他家里和他的父亲一起办公。
于直的学业虽然荒废了,但是观察更加敏锐了,这大约是从拳头争地盘的战争里琢磨来的。他渐渐搞明白父亲那点水平没小助理根本不会有标青的业绩,只会被祖父拍着桌子骂没想法。小助理是那个给他父亲想法的人。砸了她的车,她父亲立刻就会给她买第二辆。
于直又困在了一平方里,伸展不得,浑身难过得要命,于是他对地盘的渴求越来越大。在这种渴求里头,他的硬拳头和狡猾心肠跟着他的年龄一起长。他不单单用拳头来抢地盘,他慢慢无师自通地去调停几个弄堂口小混混们的地盘纠纷,从中渔翁得利,如果遇上路数不清的,他会先分化他们,再各个击破。
他领着小弟从闸北打到虹口,打不过的就智取,一路无往不胜。打到杨浦遇上个老油条,四十岁不到,是那边所有扛把子的老大,他白天打着赤膊坐在军工路的水产市场门口吃着血蚶,肥大的腮帮子都能吸蚶吸得抖起来。他这天吃血蚶时,桌子上摆了一碗五香牛肉。
于直站在水产摊位对面,准备好了跟他先谈判的。老油条说:“小兄弟,打架是没有意思的,阿哥带你干点有意思的事情。”
于直坐到他的对面去,随手捞起一块五香牛肉塞进口中。
他把于直带到市中心的老石库门。穿旗袍的阿姨对他点头哈腰,找来穿校服的小姑娘,头发黑直长梳着马尾辫,脸蛋粉嘟嘟还带着婴儿肥,年纪和他差不多大,但是蹲到他的面前,熟练地拉开他裤子的拉链,眼睛往上伸着,叫他“哥哥”,问他“是第一次来玩吗”,又引逗“这个很开心的,比打架好玩“。
十六七岁,除了打架抢地盘可以发泄精力,还有其他方式。
这个发泄很柔软也很销魂,他适应得极快,触类旁通,天生出色的学习力让他很会从香港和欧美的录像带里学招式翻新花样,不几个月就是个中高手。他的脸和他的背景,让他不缺和各种类型女人相处的机会。
他交往的那些女孩儿喜欢跟着他讨好她,事事奉承他,但也更喜欢对别人炫耀,“我是于直的女朋友。”别人都会怕她三分。
于直也会由此生出一点小得意小满足,也会生出一些小无趣。
学校里也有一本正经的漂亮女生,成绩不错,带着一脸拯救他的神情,对他义正言辞,“你明明可以做个优秀的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他凑到女孩跟前,拍拍女孩面孔,“想让我干你就别假正经。”吓得漂亮女生落荒而逃。
此类情形一多,就跟家常便饭一样索然无味毫无挑战了。
老油条又拿来新花样,和于直合计好,教于直把自家公司里引进的香港片欧美片翻录出来,这样可以赚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