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审判》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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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杀妻
我眼前突然晃过她瘦弱的两腿间流下大片殷红血迹的刺眼画面。
背后传来啪的一声,那是车门关上的声音。我立即掉头跑回去,发现妻子在座位上奇怪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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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过卧室通往卫生间的走廊,脚步有些沉重,双手放在龙头下拼命地冲洗着,然后脱下衣服揉成一团扔进洗衣机。我光着上身走到橱柜前,拿出一瓶葡萄酒倒了一杯——这是前年结婚周年纪念日时她买的。
我酒量很差,只有遇到非常高兴的事才拿出来喝,所以两年了还没喝完,不过现在它只剩下小半瓶。倒出一杯后,我仿佛被电击过一样浑身哆嗦起来,趁着酒力没有发作,我拿起手机拨打了电话。
“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我家在五元路234号,请快来。”
“地址我记下了,请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刚杀了我妻子。”我挂断了电话,酒力似乎开始发作了,后颈处涌出一股股热流直达头顶,视力慢慢模糊起来。
眼前依然可以分辨出来的,只有挂在墙上的那张结婚纪念照,照片上的女人的脸我永远无法忘记。
1
对于有些人来说,结婚似乎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你一定是个未婚者。
当我结婚后坐在家里看着妻子的时候,会觉得原来结婚会给人一种安全感,这种感觉难以描述。无论如何在你心底,总会留有一个位置给一个人和一个地方,时不时会想起她。
我曾经很享受这种安全感,但我没想到,这种感觉消失得如此之快。
半年前有一天,当我加班后满身疲惫地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妻子正弯着腰收拾客厅茶几上的东西。我低头一看,发现大门处放了一双拖鞋,这并不是我早上离开的时候穿的,很显然有人来过又离开了。
客厅有淡淡的烟味,茶几的一次性塑料杯里还有没喝完的茶水。
我不抽烟。
“有客人来了?”我把包扔在沙发上,脱下外套仰着躺了下去。
妻子抱着刚刚收拾好的杂志,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客人?”她反问我。
我有些不快,这也太过于明显了。
“这里不是有茶水吗?烟灰缸里也有烟头。”我指了指烟灰缸。
“我抽的,茶水也是我喝的。”她无所谓地拿起烟灰缸走向厨房。
吃完味同嚼蜡的晚饭后已经九点多了,洗过碗,两人坐在沙发上。
“我想要个孩子。”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掰着手里的橘子,橘皮的香味刺激着我的喉咙,有些发麻。
“不是说了先买房吗,再说至少也要等明年我升到主管再要吗?”我眼皮也没抬地盯着报纸,实际上我什么都看不进去。从今天部门开会的情况来看,明年的升迁,前面至少有两个人比我更有机会做主管。
“我不要房子,现在的房子够大的了,我想要个孩子。”她拿起一瓣橘子塞进嘴里。
我没说话,把报纸折起来放在茶几上。
“我困了,先睡了,孩子的事以后再说。”
没有后续的回答,只闻到一阵橘香。
洗脸的时候我在想,这是夫妻的对话吗,才三年就变成这样了?或许我的家庭真的需要一个孩子来黏合一下吧。
不,比起要个孩子,还是两人一起出去旅行一次比较靠谱。孩子毕竟是个人,不是商品,一旦出现就绝对没有退货或者换货的可能了,我埋怨自己居然是差点儿答应她了。
“我五年没休年假了,明天我们一起去驾车旅游吧。”我兴奋地拿起毛巾走到客厅,她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真的?”
“当然!”我走过去拥抱着她的身体,吻着她的脸颊,橘子的香味在我和她的嘴唇之间飘散着。
妻子很开心,我也很得意,毕竟缓解矛盾才是我该做的。
临睡前,我按照习惯喝了点葡萄酒,我盖上瓶盖,好像还有一多半吧。
深夜起床的时候,我发现妻子不在床上。我奇怪地看到厨房里似乎有微弱的光,走过去的时候,看到她打开冰箱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橘子。
我想叫住她,但又怕她在梦游。
可是她在吃橘子的时候分明速度很快,而且吃完后还用抹布擦去了滴在地上的橘子汁。
我装作没看见,回到床上。几分钟后,她也回来了,浓浓的酸味飘满整个卧室,我仿佛可以想象到她指甲里满是黄色的橘皮残渣和橘子的残汁。
睡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2
“你不该这么做。”妻子的嘴唇苍白,双手抱紧着身体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哆嗦着说。
“我没办法,没有办法,你知道吗?”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汽车依然在高速行驶,像几分钟前一样。
“那是个孕妇!我的天,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甚至可能是双胞胎!我们是杀人凶手,是杀人凶手!”她发疯般地喊道。
“那怎么办?刚才是她自己突然冲到马路上。如果不是堵车,如果不是老板突然招我回公司讨论升迁的事,会发生这事吗?或者说,如果不是几天前你发神经似的要什么孩子,我会牺牲年假陪着你跑到这种地方来?那样的话,就不会撞死那个倒霉鬼了!”
我不停地咒骂着,双手拍打着方向盘。她突然沉默了,不再说话。我意识到自己伤害了我最爱的人,永远如此,我不知道该如何正确表达自己的情感。我在工作上总是教育自己的下属说比做容易,实际上有时候说比做难多了。
我伸出手抚摸着妻子的脸颊,她没有躲避,皮肤冰冷,沾满汗水。
“忘记她,忘记她吧!小言,我们还有将来,我们还要有自己的孩子。”我尽量温柔地说。
“可你刚刚撞死了别人的孩子。”她突然抽泣起来,双手捂着脸。
我咬着牙缩回了手,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但是我发现空空如也。我又摸了摸其他的口袋,然后低头看看驾驶座。
“你是不是拿了我的手机?”我问妻子。
“没,你不是一直放在西服口袋里吗?”她反问我。
额头的汗水不住地流淌下来,我记起来了。刚刚撞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慌忙停车下来查看她的伤势,当时我真的很害怕。我拿出手机打算报警,但是我发现她伤得很重。
在黄色的车灯下,她歪着脖子看着我,黑色的头发一丝丝的,像一条条曲线将那张脸一块块不规则地分割开来,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她穿着一套宽松的黑色孕妇装,双腿间慢慢地淌出很多血来。
旁边有个超市常用的塑料袋,袋子破了,从里面滚出好几个红色的橘子,暗红色的橘子一个个停在身体边上,仿佛和女人流出来的血融到一起去了。我猜想,她过马路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仅仅抱着橘子,才没看到汽车吧。
“救,救救我的孩子。”她低语着,一只手死死地拉住我拿着手机的手,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肚子。
我吓坏了,真的,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妻子走下来后发出的刺耳尖叫更让我心慌,脑子里突然滑过这女人死定了的想法。这条路很偏僻,不会有别的车辆在这个时段路过,或许这个孕妇正是有这种想法,才大胆地横穿马路。
她始终盯着我,让我非常恐慌,躺在地上的女人眼睛里流出了眼泪,眼白的部分越来越多。我知道她快完了,我甚至有打算帮一帮她的想法,我拼命地想抽出被她抓着的手,可是她却越抓越紧。
“我们要报警!”妻子在一旁找着手机。
“闭嘴!”我吼道,她吓坏了,僵立在原地。
我还在和那个伤者纠缠着,她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想法,突然她转过头用尽所有的气力,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妻子。
“孩子。”这是她说的最后一个词,也许当时她还没死,可是没有再说任何话。我感觉手臂一松,立即挣脱出来,拉着妻子跑上车离开了那里。
对,一定是的,我太害怕了,根本没注意,其实那个女人从我手里把手机拿了过去。
如果她的尸体被发现,我的手机也就会被发现,我立即会背上肇事逃逸的罪名。到时候全完了,我的生活,我的幸福,我那虽然平淡无趣但不可替代的婚姻。
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发动了汽车,掉头朝着刚才出事的地方驶去。
“你要去帮她?”妻子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我要帮我自己。”我没有看她,只是注视着前面的路段。我记得那儿刚好是个弯道,旁边则是一个沙石地斜坡。
我一边减速一边仔细看着侧面的路况,果然在一个沙地斜坡前是一个弯道,我就在那里撞到那名孕妇。
我立即停下车,拿起手电走下去。
“你别下来。”我吩咐妻子,她有些犹豫。
“让我帮帮她吧。”她恳求我说。
“不行,乖乖待着,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没事的。”我走过去吻了她一下,忽然闻到她嘴边又是一阵让我恶心的橘香。
空旷的路面上干干净净,我只能听到时不时吹过的风声。借着车灯和手电,我仔细地在宽阔的道路上寻找刚才的伤者孕妇。
什么也没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我不甘心,再次走远了一些,已经超出车灯的范围了,可是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是我记错了吗?或者说是前面的弯道?
可是我走回来的时候,分明看到地面上有清楚的汽车刹车的痕迹,和我的车胎相符合,我明明就是在这里撞到她然后踩了急刹车的。
但是她居然不见了,而且连半点痕迹都没有,就算是自己起来离开或者被别人救走,至少也该有一些血迹吧。
我眼前突然晃过她瘦弱的两腿间流下大片殷红血迹的刺眼画面。
背后传来啪的一声,那是车门关上的声音。我立即掉头跑回去,发现妻子在座位上奇怪地看着我。流下大片殷红血迹的刺眼画面。
这里没有风,车门不会自己关上。
但这不是重点,我下车的时候分明是带上了车门的。
我拉了下车门,发现锁上了,车窗也是关上的,妻子说怕冷。
“开门,小言。”我用手拍着玻璃。她好像听到了,然后试图低下头打开车门,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她弄了好久也没办法打开。
我焦急地看着妻子摆弄着车门开关,而钥匙还在车子里。风好像越来越冷,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手电筒的光晃过车门,我看到车门把上沾着一根黑色的长发。
我咽了下口水,把头发拉扯下来扔掉。车门终于打开了,我立即钻进暖和的车厢里,关上车门的时候,倒车镜里出现了一个躺着的女人。
穿着黑色的孕妇服,身下是一大片刺眼的红色。
我摇下车伸出脑袋回头望去,却什么也没有。
“回去吧。”妻子有些害怕,拉扯着我的手。
手机没有找到,我没有立即发动汽车,而是向妻子借了手机,我坚信手机一定就掉在附近了。
“找到手机就快回去吧,都快十一点了。”妻子越来越害怕的样子,我点点头再次走下车,这次我将车钥匙拿在自己手里。
我一边朝车尾部走去,一边用妻子的手机拨自己的手机。
忙音。
寂静的夜色里好像听到一阵铃声,我大喜过望,果然手机就在附近。我晃动着手电仔细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因为我调的铃声渐强,我很快发现了铃声的来源。
在汽车那边。
我傻傻地站在车尾后的地方,用手电筒从车后窗照射过去。
铃声似乎被什么东西盖住了,若有若无快要断气似的。声音分明是从车后座传来的,我慢慢走过去,手电的光像剑一样射穿了车内,我看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背对着自己。
妻子的手机突然接通了。
里面发出了沙沙的摩擦声。
我握紧了手电筒,手心里有些冷汗。
“手机就在车里呢,你快来啊。”电话里传来了妻子的声音,我松了口气,立即跑过去。
“就掉在后坐下面,我刚刚捡起来。”她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到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接着立即发动汽车朝家里驶去。
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零点了。
“睡吧。”我感觉浑身冰冷又疲惫,我打算从酒柜里找出她买的酒喝上一口。我不是太能喝,不过一小杯没问题,葡萄酒可以预防心血管病,所以买了这么长时间了,瓶子里的酒也没见少多少。
“那个女人是不是死了?”她脱去外套,瘦弱的身体站在床边,小声地问着我。我无言以对,只有将嘴里的酒咽下去。
“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要记住这个就好了。”
我脱去衬衣,走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抱住。
妻子拉灭了灯,在黑暗中轻声说:“好冷,抱紧我。”
3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那时候的心情,刚刚从人事主管那里知道我即将获得行政主管的位置的时候,简直像中奖般高兴。原本在我前面的两个家伙一个被猎头公司挖走,一个则突然中风了,被挖走的家伙原以为自己升迁无望才离开了,这简直是可怕的巧合。
几乎同时,我接到了小言的电话。
“我怀孕了。”
这句话虽然不至于是晴天霹雳,但确实让我很震惊。这段时间我们都有些忙碌,也许是为了下意识地逃避几个月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
“也许,就是那晚吧。”她仿佛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什么叫就是那晚?一想到那天晚上,想到那个女人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就觉得一阵恶心。
车祸发生后,我发疯般地搜集当地的新闻,结果什么都没发生。我还特意委托我在交通队的朋友,他说那之后没有接到有孕妇被撞的事,那个路段根本就很少有车子路过,所以不太可能发生车祸。
那真的只是我的错觉吗?
不管怎么说,升迁了总是好事,虽然孩子的到来有些超出我的计划,但毕竟也是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我的原则就是,没有坏事发生就算幸运。我急切地期盼回到家里,没有在电话里告诉小言升职的事,是因为我想回家亲口告诉她,看到她惊喜的样子。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小言的脸告诉我,她没有开玩笑。我非常疑惑,虽然我也不赞成这么急地让一个婴儿出生,但这毕竟是她一直期盼的啊。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硬要说的话,实际上这段时间我经常做噩梦,我梦到那个长发的女人经常出现在我们家里,她老对我说同一句话。”小言突然低下头去,耳后的鬈发垂了下来。
“一句话?”我扶住她的肩膀,感觉她的身体在颤抖。
“嗯,她说,她说:‘我要让我的孩子生下来’”小言抬起头,眼里突然多了泪水。虽然我经常看到她哭,但这种眼泪没见过,那是无法压抑的恐惧感。
“你想多了,医生说了你有些失眠和神经衰弱,没事的。书上也说第一次怀孕会给孕妇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她们的潜意识有时候会拒绝生产,甚至会臆想出某些人来阻止她们生出孩子。相信我,这是好事,孩子一定会健康地来到这个家庭。”我紧紧抱着妻子,她没有再说话,似乎相信了我。
“我们喝点酒吧。”我提议道,升迁加上妻子怀孕,我基本已经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几个步骤。我并不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我只希望我的家庭可以完美地维持下去而已。
我走到橱柜前拿出酒,葡萄酒还有一半。我拿出来倒出两杯,其中一杯递给妻子。
“我不太想喝,我也不知道怀孕了喝酒对孩子好不好啊。”她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依旧非常开心,两杯酒我都喝掉了。
不胜酒力的我很快便产生了醉意,模糊中我自己沿着墙壁摸索着走到卧室仰面躺在床上。即将入睡的时候,我看到妻子坐在不远处剥着一个红色的橘子,橘子的香味慢慢将我送入梦中。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后还是觉得头有点痛。我爬起来喊着妻子的名字却无人应答,脸上有些痒,用手摸过去,是一根长长的直发。
又是这种长头发?
我想起车祸那晚门把手上的长发了。
“小言!”我喊着妻子的名字到处寻找她,结果在厕所发现了缩成一团的妻子。
“怎么了?”
“她又出现了,只要你去上班或者睡着了她就出现了。她害怕你,却纠缠着我。我明白了,她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放到我腹中,她要我帮她生下来!”小言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不肯从冰凉的地板上起来。我无奈地抱起妻子回到床上。这时候,我也不敢肯定这只是妻子的幻想了。
“拿掉这个孩子吧,求你了。”妻子苦苦哀求着。我于心不忍,如果仅仅因为这个就放弃孩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对未降世的孩子也不公平。
我得把那东西找出来,我不知道是什么。虽然我也害怕,可是因为有了要保护的对象,我已经来不及畏惧了。
“别怕,我去找摄像机装在家里。如果真的有什么事发生,一定会找出原因。”
妻子无助地看着我,她只有同意,但是这之后她不允许我离开的视线。没有办法,我请了两天假专门陪着她。我请了朋友,把摄像机安装在客厅、饭厅以及其他房间里。当朋友问我要不要在卧室安装一个时我拒绝了,妻子也是。
我们都表示,一想到自己最隐秘的空间居然有摄像机——哪怕不是别人在操纵,都让人很不舒服。所以基本上可以看到整个屋子发生的一切,准备妥当后我有些疲惫,送走朋友后依然觉得心神不宁,而妻子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两个人都沉默地坐着,气氛让人压抑。
“我想,喝点儿酒。”她突然这样提议,我说不怕对孩子不好吗?她则赌气地说,还不知道腹内是什么东西。
我不太喜欢这样说话的语气,但也没有办法。我明白,如果不让妻子心态恢复正常,这孩子即使生下来也会使母亲有阴影。
正常情况下喝一些酒应该没有关系,我走到柜子前拿出葡萄酒,晃动了一下,发现酒几乎见底了。
“怎么了?”
“呃,好像只够一杯了,喝得这么快吗?”我仿佛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