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衣连忙行礼,对吴仁说:“师父不用自责,玄序心思过深,寻常情况下根本无法辨别出来,换成是谁,都会着了他的道儿。”
吴仁不会因为非衣几句宽心话就会丢掉自责之意,他在心底还是为着玄序的毒辣叹息,又担心玄序的下场,更是在意闵安的想法。闵安当初留在世子府里练武,不在他身边,也确实是他一口答应玄序的提亲,以家主身份应允了婚事。随后两个小辈渐渐走到一起,他看着欢心,从未想过去打听玄序的来历,荐人若是失察,罪责也应有一半落在他头上。
非衣一路陪着吴仁、花翠过来,曾提及过玄序所做的暗事,并未涉及到玄序与闵安的私情上去。吴仁和花翠听了后,脸色先是惊愕,再是灰败,继而两人凑在一起,絮絮谈议了一些,不住摇头叹气,倒是没表露出怎样怨恨玄序害人的模样来。
非衣明白了,即使玄序心肠再黑手段再毒,在闵安这边的人心里,还是一个受待见的主儿。他请师父进了大堂,等着闵安回来,打算把话说开。
闵安不仅记着玄序的事,还想起了宝儿的惨死,又怎能舒展开眉头。他灰着脸坐在花翠的椅旁,花翠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非衣唤闵安抬头,对他说道:“这堂上所有人都在看你的意思,连我也是。玄序已经做了这些毒事,结局无法挽回,所以依照世子的主张,就是等都察院二审过后,揭清了楚州官吏行贪的案子,无论国法怎么判,世子都要亲手了断了玄序。”
闵安急问道:“玄序已经落在世子手里了吧?”
非衣点头,低声道:“世子那脾气,你也知道。有你在这儿伤心的劲头,不如留点心思,去劝玄序早些招供,省去拷问的折磨。”
闵安听得手足轻颤,虽说已经料定了事实,但他亲耳听到非衣说出口刑罚、折磨等词,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涌出一股涩痛。他在这边低着头伤心,非衣想着助他一臂之力快刀斩乱麻,索性将掌握到的消息都说全了。
“你心软,舍不得玄序受苦,也要看他做了什么事,能不能逃脱国法的处置。你念着他,讲究一个不忍心,无非也是看他往前待你的好处,但你和师父恐怕还不知道,他待你的那些好,其实也是装作出来的。”
闵安抿着唇,低头不语,脸上稍微烧灼了一抹红色。他明白事理道义,知羞愧,可是心底的不舍也是实打实的。花翠倒是惊异地看着非衣:“我敢说,玄序待安子绝对是真心,他们就上过两次街,都有我陪着,那些讨巧哄着安子的心思,怎会假得了。”
非衣淡淡一哂:“清泉县街上邂逅,凉瓜果铺相交,玉器店里赠扇坠,从茶馆逃脱糕点钱,这就是你们上街交游的过程,我可有说错?”
花翠仔细回想了一下往日种种,发觉都被说中,只能点头。非衣话里的不屑之意更重:“实则都是玄序的把戏。他包下两条街,打点好各处商铺,只等着你们进门。我曾回头查访过他的行迹,才掌握到了这些,各家掌柜都在证词上画了押,可证明我说的不是假话。”
花翠惊愕不已,一下子坐进了椅子里。如此点滴小事,玄序都能安排好,那随后拜见老爹,一步步取得老爹的信任、她的欢心,又有什么困难的?
非衣对闵安说道:“如此虚假之人,你还记挂着他做什么?利索些断掉念想,向他问出口供,保举世子肃贪成事,兴许还能为他要来一个体面的死法。”
闵安猛然抬起头,脸色红白交杂,喊了一声:“非衣,还别说了!给我……留些余地。”
非衣拱拱手,请动吴仁及花翠进后宅梳洗,让闵安一人静淀心神。闵安软倒在座椅里,心中五味陈杂,一遍遍地回忆自己与玄序走过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玄序陪伴左右,笑得极为温柔。
玄序准备了蜂蜜米果糖来招待他,为他洗衣做饭,缝制蔽体的衣甲,看他时眼光那样明亮,待他的心思又怎会是假的。
假不了。
闵安知道真心待一个人的感受,他想着想着,又难过地哭了起来。玉米受了花翠的指使,跑到堂上吱吱叫着。闵安听见它的声音,看它好奇地望着自己,一副不甚明了的模样,心底一苦,哭得更厉害了。玉米爬上闵安的臂弯,拉开闵安的手,朝他脸上吹气。闵安无声哭了一阵,哽咽道:“我知道该怎么做……就是心里难受……你走远些……我这里没吃的……”
一两道清水鼻涕滑落下来,沾在玉米的毛手上。玉米把手臂绕到身后擦了擦,撩起马褂下摆罩在头上,然后又拉下褂衣做了个鬼脸。闵安擦了泪水,喃喃道:“装鬼这个办法不错,可以试一试。”
再过一刻,沉淀好心神的闵安打水洗脸,收拾了颜容后,走进后宅与师父及花翠商议事情。需处置的棘手事有两件,一是让五梅开口招供,二是让玄序写下楚州贪赃证供,以此来换取较为体面的处置。
所谓处置,不外乎免受折磨地死去。
这也是吴仁等人能为玄序做的最后一件事。闵安强按下苦涩之意,在颜面上不露出异样,心底却是有自己的打算。他不说,吴仁也没察觉到,花翠与他见面时间短,仓促之间也没看出他的心思。
闵安就等着处置好了五梅,再去见玄序的那一刻。
夜色降临,世子府处处燃灯,地下囚室依然黑暗。侍卫从不曾送过饭食给五梅,这次听从指派,将掺了迷药的汤水放在五梅手边。五梅挣扎着喝尽,不多久眼皮昏沉,就要睡去。
闵安唤侍卫取来灯油撒泼在地上,将灯罩提在手里晃悠,蹲在五梅跟前说:“宝儿昨晚托梦给我,在我耳边哭了一宿,说你心狠,要我送你下去陪她。”
五梅的神智还未完全散开,听见冷冰冰的话声,身子抖动了一下。
闵安阴恻恻地恐吓:“宝儿还说,晚上雨大风冷,怕你着了凉,她才带着棉被去看你。你倒是好,欺着夜黑摸出门做坏事,回头看见她跟上来了,一刀把她了结掉。她要我问问你,若是见了面,你还敢问心无愧地对着她吗?”
五梅有气无力地说:“你装什么鬼,宝儿明明被你杀了,怎会托你带话过来。”
闵安冷嗤道:“师父做法事招魂,宝儿冤死不甘心,自然会回来找你。”
五梅低头躲在披散的乱发下,心里有些发憷,没有应话。他的头昏昏沉沉的,心智逐渐丧失,又想到闵安能说出宝儿死时的细节,或许当真有招魂的一种法术,将阴私话递了过来。闵安随后点燃了灯油,一圈圈火苗豁的冒起,包住了五梅周遭的地面,气窗外涌进阵阵浓烟,五梅生受不住烟熏火燎,听见闵安冰冷至极的嗓音说道“下去陪宝儿吧”,彻底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五梅再醒来时,当真在一间阴沉沉的阁子里看到了宝儿。宝儿还是头戴压花小帽,穿着水红夹袄和素白长裙,清冷冷地站在灯柱后。朦胧的光线映在宝儿脸上,照得她的肤色青沉了一些,双颊也塌陷了下去,突出了两个印着黑影子的眼窝。
阁子间四壁雪白,挂满了招魂幡,顶上落下一阵阵的烟雾,蒙在灯烛上,光景更是惨淡。五梅觉得冷透了心,牙槽不由得咯咯响动,问道:“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宝儿的衣裙并未落地,手脚僵硬得很,似乎像是一张画,挂在了半空中。她的身影借着烟雾缓缓飘动,声音也显得飘忽,只应道:“我死得好惨哪,五梅,你还我命来。”
五梅看见宝儿居然浮动在阁子里飘来飘去,着实吓得不轻。宝儿唰的一声倏忽冲过来,将惨白的脸送到五梅眼前,唯恐气氛不够悲惨,她还向五梅指着胸口被刺的刀伤,一点点按下去,就渗出血水。
吓唬了一刻,五梅彻底瘫软了手脚,倒在角落里不住求饶。
这时,被老爹巧手装扮出宝儿样子的花翠,挂在烟雾里隐藏的滑竿上,抓紧机会问:“你为什么要杀柳玲珑?”
五梅抱住头答道:“我受萧大人所托,杀掉柳玲珑灭口,岛久公主的案子就死无对证。”
“那就是说,萧大人借刀杀人,来祸害公主了?”
“是的,是的。”
花翠呼的吐出一口烟气,朝五梅面上喷去,熏到了五梅的眼睛。“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又要杀我?”
五梅双眼酸涩,流出泪水,更是模糊了视线。“千万莫怪我,是你看到了不应该看的事。”
“我看到你杀人,放过我就是,为什么还要追上来刺一刀?”
“我也没法子啊,大人要我拖住闵安,不准她和公子成亲。”
“哪个大人?”
“公子的爹爹,朱佑成大人。”
花翠听见五梅的声音倦怠着低了下去,提着嗓子尖叫了一声:“你空口无凭!就是狠心想杀我!”
五梅受过刑罚的身子极痛,又被烟熏得呛住了口舌,拼命咳嗽一阵,才急着回答:“确实是大人指使我来祸害闵安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他去!”
“你说指使,可有凭证?”
“大人曾传过一封私信给我,详细说清诸多要害关系。”
“信呢?”
“……被我烧了。”
花翠阴恻恻笑道:“这样说来,又是无凭无据了!我还留你有什么用处?纳命来!”
五梅极力向角落躲去,无奈手脚疲软,根本挪不动一下。他急声叫道:“我知道在昌平还有朱家的一个同党!他藏得深,谁都找不到!有一次我偷偷跟着公子摸过去,才知道他的底细!”
“谁?”
“温家的二公子。”
花翠再恐吓一刻,诈不出其他有用的消息,索性一棒子敲晕了五梅,褪下一身装鬼的行头,将阁子里的场面丢给侍卫处理。
阁子外,有数名被李培南请来的府衙书吏。他们在司吏的指派下,围住烟气残光缭绕的阁子间,听明了五梅的答话,一一记录下来,将它作为堂审的证词。
李培南站在最外,耳力强于在场所有人,自然最为清楚阁子里的动静。等所有供词抄录完毕,他对司吏说道:“今晚的证词足够结案了?”
司吏忙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们一干人等可为小相公作证,昌平雨夜连番犯下的凶案,确实与小相公无关。等天明我就将供词递到府丞大人案前,禀明案情曲折,请大人盖印结案。”
随后,闵安就能落得一身清白,立足在世人面前而无愧心。府衙的申诉无效用,宫里的提审也就没必要再进行,他是真正从凶案嫌疑中洗脱开来,不需再小心应对任何责难之声。
闵安设法解决了自身的麻烦,又取得五梅有力的证词,可算为一件大功。李培南回头看见闵安脸上殊无喜色,问道:“又怎么了?”
闵安答道:“五梅证词只能洗脱我的嫌疑,却不能成为定罪的关键,朱大人那边,还是告不倒他。”
因为没有凭证,听五梅说,唯一可作为证物的书信已被烧毁。
李培南淡淡道:“慢慢来,朱佑成不学得收敛一些,我自然有办法对付他。”
闵安仍是面有忧色,也不答话。李培南问:“还有什么烦心事?”
“我想见一见玄序。”
李培南冷了声音:“现在不行。”
闵安低声道:“世子曾应我,若我赢得逐鹿大会,就满足我一个要求。”
“你只赢了一场,并未赢到最后。”
闵安语塞一下,再说道:“那,五梅的供词,我总有功劳。世子可否看在这份功劳上,答应我一个要求。”
“情理之内才应。”
闵安踌躇一下,跪在了李培南跟前:“求世子不动私刑,将玄序交给大理寺处置。”
李培南立刻伸手抓住闵安的裘衣领口,要将他提起来。闵安沉着身子,青白着脸,一动都不动,不见夜风吹来,他的眼眶已是隐隐发红。李培南提了一半的手劲突然就散了,他将闵安抛在地,冷冷说道:“依了你。”
闵安就地磕了个头,爬起身子站在一旁,抹了抹眼角。
李培南忍住心凉说道:“刚才五梅提到温家二公子,你都没反应,可见心思是真的不在这里。”
闵安稍稍聚起注意力,回道:“我只知温什,确实没听说过什么二公子。”
李培南看着闵安一刻:“玄序的事勾走了你的心智罢?”竟是驽钝到了这个地步,对其他的关键处不闻也不问。
闵安沉默不语。
李培南只想早些把一张青白脸色的闵安撵走,三言两语说道:“温什看你不顺眼,次次刁难,太后一见你却是和颜悦色,想过其中的道理吗?”
闵安摇摇头。
李培南答道:“因为温家二公子面相与你生得相近。”
夜深灯暖,侍卫已整理完阁子里的物什,行过礼退了下去。李培南摆手唤退所有人,也包括杵在眼前的闵安。可是闵安行无所觉,依然怏怏站在李培南身前。李培南见撵不走闵安,掉头朝院外走去,索性落得眼不见为净。
闵安在夜风里站了一会儿,突又清醒过来,追上了李培南问:“我长得像温家二公子,又碍着温什什么事了?他打我一顿,我还没还回来。”
李培南瞥了闵安一眼:“这会儿就想起吃了亏?刚才做什么去了?”在他眼里,闵安能还嘴,能在意其他事,才算是活过来了,要不总是拖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脸,惹得他眼嫌。
闵安小跑一下才能赶在李培南面前说上话:“世子告诉我缘由吧。”
“温知返武力、心智强过温家所有小辈,时常被太后挂在嘴边,温什不服气,处处与温知返作对,温知返退到海边历练四年,避开了一些争端。”
闵安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这才知晓温什缠着他斗狠,原来是发泄对自家弟弟的不满,将他当作了替身来打。太后大概是爱屋及乌,就对他这张相似的脸生出亲和意来,在摘星楼时,不再追责他背负的凶案嫌疑,如此说来,他还算是沾了温二公子的光罢?
很快,闵安就看到了温知返,察觉到,仅仅是沾光二字,还不足以说明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
院外侍从声音一道道传递进来:“温小侯爷领太后懿旨到府进见公子——”
李培南冷冷掠了下嘴角,身子依然站得岿然不动。还没见到温知返的面,他就知道温知返的来因。即使是太后懿旨宣下来了,他也没有要去接见一下的意思,只问道:“他带了兵么?”
侍卫奔进来行礼答道:“小侯爷点了两千禁军留在街外,自己一个人进了前院。”
“胆子倒不小。”李培南冷淡撂下一句,又将温知返撇在院里等了一刻。
不多久,世子府北门外的骑兵营全数出动,手持利器将外街围住,将两千禁军堵在了街口,只等着府里传出号令。
闵安想走到前院探一探究竟,李培南拉住他的手臂让他走不脱,再对侍卫说:“叫二公子出去会会小侯爷。”
非衣怎会听不到世子府的动静,情势一旦紧急起来,他必然要站在李培南身旁出一份力,更何况来的人还是大名鼎鼎的温知返。
温知返的名声早在朝堂上传播开来,他和李培南近年来各自忙于事务,倒是没跟温知返正式打个照面。现在既然避免不了要兵戎相见,出去会会正主也是好的。
非衣完全懂得李培南的意思,徐步走向前院,从腰间抽出软剑,迎风一抖,炼出一柄凛冽的秋霜。他并不说一句话,径直举剑向石青锦袍的身影削去。
温知返闻声急避,两手一展,似是一只钻天的鹞鸟,陡然退向了后方。非衣软剑赶到,刺向温知返的手腕大穴,招招伶俐,却也秉持了君子之风,没有咄咄逼迫过去。温知返看得真切,游走在剑招下,始终不曾正面与非衣交锋。两人斗了一刻,直引得院内的侍卫手捏一把汗,生怕任何一人有一丝闪失,若是误伤一个,街外、府里的军力就会大打出手,闹出了祸难很难收场。
国丧之际,举国上下一片哀声,按理,世子府应当低敛行事。
偏偏又不见世子出来斡旋。
侍卫们心里纳闷,互相张望一眼,拔刀悄悄欺近站圈,身后终究传来一句“退下”的命令,让他们松了一口气。
非衣随即也收了剑,轻轻跃向一旁,站在了台阶上。李培南走出两步,在檐宇下突出身形,冷淡说道:“小侯爷请动了太后的旨意,也得看我乐不乐意放人。”
温知返穿着长袍落落站在石砖上,修长身形抻到了石塘里的竹节上,衣色融入翠木中,像是他的人一样,显得极为低敛,并不张扬出一丝外在气质。他徒手接了非衣十剑,呼吸吐纳如常,待非衣退出战局后,还曾对着非衣行礼,不曾辱没一点风仪。非衣负手而立并不还礼,他也不为意,笑笑就算揭过这桩过节。
“惊扰了世子及二公子,非我本意,太后催得紧,要我走一趟,我才火速来提见朱沐嗣公子。”
温知返淡淡答完,就看向台阶上的李培南,查看他的神色,嘴里说得急切,身子依然沉得住气,一动不动。
李培南冷声道:“提见犯人需带兵?世子府何曾成了随意走动的校场?”
温知返躬身施礼:“世子勿要怪责,这是我考虑得不周。”他扬手甩出一枚弹子,火花在夜空中呼啸而过,散落下来时,两千禁军已齐齐后退。
禁军若退,留在院中的温知返气势更是落了下乘,但他始终站得稳当,脸上也不见任何忧色。
世子府骑兵随后也撤回了军营。
李培南对着温知返不多费口舌:“我不受任何人辖制,太后亲自来,照样接不走朱沐嗣。”他转头朝门内走去,温知返持礼道:“世子决意抗旨,有损于王爷颜面,请三思。”
李培南连一思的工夫都不曾有过,转身一掠,像是一只捕食的鹰扑了下来。他的气势凌厉无比,专程挑着温知返的双肩下手,温知返觉察到口鼻之间都是扑来的冷风,忙错身避开,脚下终究慢了一点,被一道利爪抓伤了左肩。他后退两步站稳,冷冷说道:“世子当真不讲理?”
李培南一击得手,轻轻掠住身形,答道:“来我府上找我讲理,小侯爷的火候还浅了些。”
站在台阶上的非衣听后微微一笑。
温知返将礼数做足:“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得罪两位公子了。”他从袖里抽出一柄漆骨扇,徐徐展开,走到光亮处,露出了他的俊脸和全部身形。
在温知返持扇还未施展攻击时,留在院门后的闵安突然抢出身来,大喊了一声:“哥哥?”
第104章 殊途同归
世上面相相近之人比比皆是,仅在一座黄石郡,闵安做书吏时就看过数例。比如五梅形似于闵安,闵安又时常与五梅交游,然而两人走在一起时,从来没有人会认错他们,李培南、非衣自然也不例外。
对于温知返,李培南等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是认为他长相近似闵安,实则与闵安并无多少牵连。
闵安看到移步光亮处的温知返时,却看出了异样。
温知返穿着石青锦袍站在灯华下,长身玉立,面容俊美,除去眉骨尾梢的一道剑戟伤痕,身形及轮廓像是撑大了一轮的闵安,与闵安竟有七分相似。他比闵安长得高壮,肤色因风吹日晒,生出一种古铜色泽,藻绣肩衣抻在肩膀上显得宽厚,人往闵安跟前一站,就生出许多男子气概来。
温知返拿出了一柄漆骨扇作为武器,扇骨上纹着白石兰草,他用左手将扇叶朝下一抚,就展开了扇面,像是轻轻削落了一张金帛纸,然后又把纸叶持在了手中。
在闵安的记忆中,那是哥哥的习惯动作,与常人不一样,并不摊开扇面,而是向下抚落。
眼前的温知返容貌相似,又带着令闵安熟悉的影子,闵安抢出门来,试着喊了一声哥哥。但是温知返转过脸来,神色澹然,仅仅掠了一眼闵安,就看向了不远处的李培南,说道:“世子强留着朱公子不放,我只能待到王爷来主持公道。”见李培南置若罔闻的样子,他又一展扇面,朗声道:“请吧!”
李培南向来不在意对手是谁,在他眼里,凡是当道者需一律剪除,闵安唤的这声哥哥,仅仅是让他敛了动作,身子却不后退一步,听到温知返挑衅,他不回头先吩咐一句:“带他下去。”再向右边伸出手,眉眼沉沉,盯住了温知返的动作。侍卫张放连忙走上来将宝剑蚀阳放在李培南手里。
闵安急声道:“世子手下留情呐——小侯爷当真不认得我?”温知返依然不看闵安,非衣就走上前去,拉住闵安的手腕说道:“退下来,这里留给世子处置。”闵安挣扎说道:“我知道你是哥哥,你不敢看我,因为心里有愧。小时候你带着我出门玩,生怕我走丢了,紧紧抓住我的手,眼睛一下子也没落在别处,这些你都记得吗?”
温知返听到闵安的言语,微微叹口气说:“世子府的门生,难道都是这样攀认亲戚的么?”
李培南冷笑:“她唤你一声,你才能少受一分折磨,换你跪谢她的恩情才对,有必要来攀认你?”
温知返笑了笑,对着不断挣扎着手腕的闵安作了个揖,突然一掠扇叶,朝李培南削了过去。李培南手持蚀阳,仿似握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红光凛冽之处,剑气森然切落,石塘竹木无不坍塌,就连温知返的衣袍,也被划落几片,只有手上的铁扇,还是完好的。
非衣不想捏伤闵安,并未在手上用重力,闵安虽然挣脱不出来非衣的掌控,但他也捺住步子,拼死抱住了石柱,因此留在了台阶上。庭中两人缠斗在一起,动作及身影交换过快,闵安只看得清温知返的脚步后退几大步,袍角被削走,已露败象,他不忍心再看,扭过头靠着柱子,死死咬住嘴。
他只是伤心,在这座世子府里,没有什么是他能把握住的。玄序正在饱受折磨,将要被处死,他执意要认的哥哥,偏偏又不认他,还和他小心周旋的主家斗在一起,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场上的结果。
非衣察觉到了闵安的难受劲,放开闵安的手,朝着庭中扬声说道:“世子当真要留份情面给闵安,再打下去,他也有损伤。”
李培南突然撤了剑,劈开一掌隔断温知返的身形,将剑收在手臂后,快步走向了石柱旁。温知返得了间隙喘气,左肩上的伤口越发疼痛。他挺直了身子站着,手臂及腰部被剑气新创两道伤,渗出了血水。李培南收剑及时,令他尚能保存颜面。他来世子府一趟,闹出不小的动静,目的已达成,即使不能全身而退,至少是可以让楚南王在明后天的朝会上头痛一番的。
他领着太后懿旨来提人,李培南不仅不放人,还将他打伤,道理上就亏损了一层。太后若是生气,指派老臣们上书,楚南王在处理朝政时,就会连连遇见弹劾世子的奏章,即使楚南王想护短,在冲撞太后旨意一事上,也必然要给出一个得当的处置。
尤其在目前举国哀痛的情形下,世子府或是王府的一举一动,都能牵扯到朝政动荡,势必也会受到老臣们的监视。
温知返就是打着这个目的来的,趁着彭因新被关押进王府,御史院与闵安的联合审查还没找到关键证据时,他在太后面前进言,要求大理寺提审朱沐嗣,防止世子用私刑逼死了关键疑犯。
太后倒是知道摘星楼案情的进展,底下的人并没闲着,打听好了方方面面的情况回传给她。她听说幕后的主凶是朱家公子朱沐嗣时,只恨不得以她一介妇人之力,亲自掐死朱沐嗣给皇儿报仇。只是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和重担,抑制住了火气,吩咐亲信继续打探朱沐嗣的情况。这时,温知返抓紧机会说道,案子或许内藏曲折,希望太后静下心来听一听。
太后自然是要听听这个一向受她宠信的外甥要说什么。温知返列出案子最大的疑点,说朱家早在摘星楼发生变故前,向祁连家赠送过大批财富,数量之多,足以超过国库积存。朱家若是要祸害皇亲国戚,断然没有向祁连家先投诚的道理,再说,摘星楼的食材找不到来源,只是因为世子公布出朱沐嗣是凶手,御史院的官员才将朱沐嗣拟定为疑犯进行审查的。
“可是据我所知,朱公子早在毒发案前就被世子抓进了府里。”温知返特意提醒道,“假使世子毒打朱公子一顿,打得他口聋舌哑,任凭世子说他是凶手,他也无法反驳。”
温知返紧抓住一点,就是目前李培南没有确凿证据定下朱沐嗣的罪名,所以才能反咬世子府一口。“外甥以为,世子一向跋扈,不将姨母家的人放在眼里,此次投毒案,或许就是世子另行指派的意图,姨母不如将朱公子提出来,交给大理寺审查。”自然,他也猜得出来李培南的反应,不会那么轻松地将人交出来,朱沐嗣无论获不获救,终需用一死来平息各方动荡,这本来就是他与朱沐嗣早已商议好的计划。
一晚未过,太后已被温知返的连番说辞说动了心,有些怀疑投毒案确是由他人所为,但她的耳根不是那样浅软,左思右想之后,她只答应提出朱沐嗣重审,并未去质疑世子府的行事。
温知返唯恐动静不大,又请令提来两千禁军,声势浩荡地逼进世子府。朱八曾转述过闵安的一些琐事,他自然也知道闵安就留在了府里。当闵安想与他相认时,他打定主意不去理会,言行举止之间还表现出对闵安的轻视,引得李培南动怒。
大事当前,李培南还是分出了一半心思放在闵安身上。听到非衣叫唤,他立刻收剑去探查闵安的动静,闵安忍泪躲在柱子后,意态不可谓不委屈。
李培南将左臂撑在柱上,用胸口堵住了闵安的去路,低声说:“我不动手总成,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哭什么。”
非衣讲究君子礼仪,先走下了台阶,不去听背后两人的私话,另外又可持剑守住温知返的攻路,提防他突然发难。
闵安深吸一口气,将泪水收了回去,说道:“小侯爷的来历有些蹊跷,极有可能与我有些渊源,世子一味狠斗,伤了他怎么办。”
“你怎么不担心是我受伤?”
“世子府兵多将广,凡是上门讨理法的人,在世子府盛大气势前,哪次全身而退过?”
李培南淡淡道:“以前有去无回才是世子府的规矩,今天小侯爷只被我剐了两剑,算是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