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再打斗,将剑招反过来用,更有作用。”
“是么?”闵安听得惊异,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事,李培南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营地。
闵安很想试试将剑招反过来的作用,但又记着李培南说的“两天之后”的告诫,想了想,还是按下了心思。通常情况下,李培南不会将一句话重复两遍,既然说了,肯定是有原因。
闵安找不到原因,但明智地不去触怒李培南,想着总归会落得好的结果。昨天他忤逆了李培南的意思,将左轻权挤到一旁,先击进一记马球,已是赢得了不少风头。风头大了,自然会引来其他青年子弟的妒忌,这追着他不放的温什就是铁例。他不想再纠缠下去,走回去解救温什,温什已骂得口干舌燥,斜依在坑壁上,由着他递下绳子顺势爬了出去。
下午,闵安失去参赛资格,索性躲着温什,向张放通报一声,先行离开了红枫山猎场。见他落了单,温什又从暗处跳出来,当道挑衅。闵安有意退让,打马跑向昌平府,温什一路追赶。
两人你追我躲忙了大半个下午,天色渐渐灰暗,乌云隐隐盘旋。闵安抬头看天,擦去汗,觉察到心头的烦闷,更是不乐意与温什纠缠在一起,拨转马头喝道:“你有完没完?整日追着我不放,不嫌害臊吗!”
温什丢石子过来:“追你个小娘皮是小爷看得起你!小爷输人不输阵,断然不能把祁连家的名声坏在你手里!”
正说着,后面赶过来助阵的一众家奴手持棍棒走近,其中一人还大声说道:“公子差我办的事已经办好了!这小娘皮回城里去,保准每座妓馆都传唱编排他的小曲子!”
闵安想起昨晚温什在巷子里丢下的恐吓,心下委实惊怒。坏他名声不要紧,但是传到世子府里,连累李培南被市井笑话,所造成的后果就不妙。他不想背负亏欠李培南的重责,咬牙想了半天,最后跳下马来,让温什打了一顿。
闵安护住头脸,倒地不起。温什喝退家奴,只他一人下手砸闵安,还呸了一口:“不是和世子爷有言在先,看小爷不整治死你!”
闵安的身上到处都痛,脑子里嗡嗡响得厉害,还哪有心思去问温什与李培南约定了什么。依照两人性子来看,决计不是什么好事。闵安只想在逐鹿赛后抽身退走,决计不肯再多管闲事了,等温什打得满意带人扬长而去后,他才从地上爬起身,骑着马走回了世子府。
将要进门时,他将身上脏乱不堪的锦衣收拾了一番,还用头巾包住脸,躲躲闪闪地从侍卫眼皮子底下掠过。侍卫不是张放那一批走得近的人,也不会多问一句,放闵安走进门。管家张罗晚膳时,听说闵安不愿出屋进食,还殷勤地将食盒亲自送到他门前。闵安隔窗道谢,管家多留了个心眼,摸过去从窗口瞧了瞧光景,惊叫道:“哪个伤了你?好大的胆子!”
闵安不愿多说,管家急得翻窗:“唉,公子这几天忙得打紧,顾不上你,你就落得这个模样。回头公子要是知道了,你在外面挨打,我这老骨头就担不起责任——”
闵安连忙关上窗户:“大叔不用担心,我在府里只是个食客,世子没道理来怪责你,我这伤也不重,睡一觉就好了。”
管家直叹气:“公子这几天,唉,那萧大人,唉……”他似乎有什么隐情难以启齿,唉声叹气半天,闵安又没心思去问,请他取来跌打药,擦过澡涂涂抹抹一身,倒头就要睡下。
管家看到雷雨天气将要来临,而闵安又是一副被伤了头脑的模样,心底暗暗叫苦。他听自家公子说过闵安的宿疾,又因府里的骑兵侍卫全数去了红枫山护卫皇亲,没留下多少照应的人,思前想后了一刻,他还是催侍卫骑马赶到了红枫山,将消息送到了李培南手里。
李培南重责在身,自然不能回来处置私事。他念及衣久岛与闵安的交情,催促衣久岛回府照看闵安,却未透露打伤闵安的人是谁。衣久岛一听说闵安受伤,就跳了起来,不需李培南再多说一句,带着一队人火速赶回世子府。
厢房里,闵安快要睡着时,突然想起玉米不见了。他爬起身,忍着头痛去找玉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将诱食摆了个干净,还是没发现玉米的影子。
闵安问白天帮忙照看玉米的婢女,婢女回答说,下午玉米打翻了福兴坊送来的贡饼,她训斥了两句,玉米龇龇牙翻上檐头就跑了,怎么唤都不回来。
婢女是衣久岛贴身侍女,说得委屈,闵安还得安抚她两句。院子里落下两道雷声,雷霆闪过,噼噼啪啪落下雨点子。闵安在头上披上一件雨罩,正待朝雨里冲,婢女拉住他,说是由得她去找玉米,好生将他劝得睡下了。
衣久岛回到世子府后,走进厢房里查看闵安伤势,见他手脸肿得厉害,心下怜惜不过,亲自绞了手帕给他退凉。
雷声滚滚,雨水帘子挂在屋檐下,哗哗作响。
厢房里沉浸着一层安神香气。闵安昏沉沉醒过来,发觉桌上燃了一盏孤灯,零星光火撒落地面,也映出了一道蜷伏在炕边的影子。
闵安伸手推推伏在他枕头旁的衣久岛,低声问:“公主怎能睡在这里?回去歇息吧。”
衣久岛埋头不动,似乎是睡得沉迷。闵安发力再推,衣久岛忽然软软倒向一侧,滑落身子,在心口处显露出一截刀柄来,桃色宫装竟是浸了血。
闵安一激灵翻身坐起,用手去探衣久岛鼻息,觉察到尚留一丝气,立刻嘶声喊道:“快来人!公主遇刺了!”
雨声盖过了闵安的嘶喊,闵安又大声叫了一遍。
衣久岛所带回的一队人都已睡下,由于奔波了一路,晚上睡得稍稍沉了些。只有两名侍从值守在院外,听到喊叫,他们抢进门来,抱起了衣久岛的身子,冒雨冲向了军医所在的院落。闵安抱臂坐在炕上,在门窗涌进的雨水冷气中瑟瑟发抖,仍是不明白衣久岛怎会被人刺倒。脑子里混沌了一阵,一道闪雷劈落下来,照亮了狰狞的夜色,突然也拨开了他心里的迷雾:有人选了这样的雨夜,嫁祸于他,让其他人相信,公主就是他杀的。
闵安起身摸出门,提着一柄灯笼打量四处的动静。他相信凶手仍然留在了这座院子里,因为侍从彻夜未眠,就驻守在院外,若是遇见了想潜伏进来的刺客,他们必定会大声呼喝惊醒他的。
闵安只担心,趁着侍从抢进门查看衣久岛伤势这段空隙,凶手会悄悄逃了出去。院子里闹出一番动静,惊醒了其他的婢女,她们纷纷点灯,披衣走出门询问缘故,只有一间屋子里还是黑魆魆的。
闵安回头瞧见了不点灯的屋子,扯过婢女问道:“这是谁的厢房?”
婢女答道:“柳家娘子的。”
“柳玲珑?”
婢女怯怯点头:“柳家娘子平日教习公主舞蹈,就歇在这座院子里。”
“那她人呢?”
婢女摇头,三三两两结伴冒雨向军医院落那边冲去。
闵安提着牛油纸扎的灯笼,披上雨罩,一步步打听柳玲珑的去处,终于在大门前得到消息,值守侍卫说,柳家娘子在一刻前推说闵安口苦,要喝冻子酥奶酒,她必须连夜赶到农户家去,取新鲜的奶皮回来。
闵安推算柳玲珑离府的时间,恰好就是事情败露之前,心里腾的燃起了一把火。他不知道平日里看着良善的柳玲珑,为何会刺杀衣久岛来嫁祸给他,连夜就找出府去。
第96章 案中案
夜半,昌平街道上。
大雨滂沱,砸在柳玲珑身上,使她睁不开眼睛。她的臂弯里拐着一个小包袱,背上还背负着喝醉了米酒的玉米,行走得十分艰难。连着滑倒几次后,她忍不住咒骂起天气,又咒骂起造成她连夜出逃的罪魁祸首萧知情来。
萧知情掌握着她柳玲珑的生死,其狠心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世子李培南。柳玲珑本来是惧怕李培南声威的,在世子府里老老实实做人,可是萧知情随后找到了她,拿舵把子犯了马上风的细处问题质问她,马上让她看出,萧知情萧大人是在威胁她。
萧知情说,即使世子权势再大,也管不着昌平府父母官的御民手段,她已看出马上风一案中的破绽,并未在供词上盖上官印结案,随时可翻案再审查一遍。
柳玲珑听到这里时,心底凉了半截。世子那天审她,只应诺不再为难她,却没说要庇护她终身。当然,仅凭这一个原因还不足以让柳玲珑答应萧知情的差事,难就难在萧知情随后又拿出了亡姐含笑的验尸尸单抄录件,对她解释清楚了含笑被腌制成蜡尸的过程,还说道:“舵把子是西疆那边的掌门人,才来中原一次,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他的徒弟已经赶到昌平来,四处打听他的死因,并放出风声要为师父报仇。他们要是摸到你这条线索,也把你炼成蜡尸扛回去,你能忍受住他们的折磨么?”
柳玲珑打了个冷颤,不由得接过萧知情替她置办的通关凭证,无奈地应了杀人栽赃这桩差事。她胆子不大,所杀的又是平日里熟识的衣久岛,心底惴然了许久。萧知情私下催得急,告诉她即将到来的逐鹿赛就是最有利的时机,迫得她最终只能下了狠手。
要等到闵安与衣久岛在一起,且缺少看护的机会是少之又少的。柳玲珑为了做到不惊扰闵安,不给其他人留下眼线,先将玉米哄到暗处迷翻,再将它塞进竹箱里藏起来。处置好一切,她就耐心等着衣久岛的回转。
管家接到传信,曾赶到闵安门外讨好说道,公主马上就回来了,有她给你撑腰,你放心大胆地去报仇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柳玲珑屏声静气等在自己厢房里,细细盘算了随后要怎样做,才能顺利逃出城去。
天下大雨,闵安看似头痛难耐,已经躺倒在炕上,柳玲珑悄悄走进去,加重了安神香分量,使他睡得更加沉迷。衣久岛随后进屋,亲自照料着闵安的伤势,不敌困意,也昏然睡倒。面对不省人事的衣久岛,柳玲珑下刀时有过一丝迟疑,最后一声轰隆的雷霆撕开了茫茫雨夜,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她受了感染,咬牙将匕首插进衣久岛的胸口,做成衣久岛被炕上的人随手杀死的假象。
柳玲珑逃得急,也未置备好出行的车驾,装作从容的样子拎着竹箱走出世子府,半晌才想起昏睡的玉米就在箱里。箱子是她平时盛装酥奶酒器皿所用,她打着外出置办酥奶酒的旗号,自然也是要将它随身带走的。
逃了一阵,背上的玉米就成了一个累赘。柳玲珑将竹箱取下,随手丢掷一旁,看着它骨碌碌滚进了水沟里。玉米被冷水一浸,立刻醒了过来,发出细微的叫声,她逃得急,也不回头看,提着裙子径直冲向了前城。
待到天明,城门打开,她稍作整理就可出城,用新的户籍身份去外地隐居。
但是,知道她去处的人似乎还有一个。
雨夜里行来一盏孤灯,由远及近,光亮朦胧,被雨水冲刷得不是很分明。柳玲珑心生警惕,躲进民户夹巷之中。即使外人提灯来照,也不容易发现她的身影。
没想到茫茫雨幕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在问着:“前面可是柳家娘子?我是萧大人派来的仆人,来护送娘子出城的。”
既然来人能找到她,可见真是受了萧知情的指点,才会猜得出她去哪里。柳玲珑一听是护送她出城的,松了一口气,慢慢从夹巷中挪出身子,探头看了看微光灯笼那边,她只打量到一道瘦削的身影,轮廓很熟悉。
柳玲珑迟疑问:“既是送我出城,怎不见车驾随行?”
那人笑答:“已经置办好了,就在前头。”他提着灯笼走近,露出一双杏眼和半截直挺的鼻梁,映着幽幽的光亮,模样生得俊俏。
雨水冲刷而下,像是一道帘子,阻隔了柳玲珑的视线。来人站在一丈开外,她最先看清的是他的一身长袍及罩衫,觉得衣装很眼熟,最后才打量到他的半张脸,不由得惊呼:“闵小相公!你怎会在这里?”
闵安不是应该头痛脑热地躺在炕上,被世子府的人发现,他杀了郡公主的吗?
更何况,他又如何能帮萧大人做事?萧大人不正是要嫁祸给他么?
柳玲珑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躲在屋檐下,迟迟不敢走近。
被柳玲珑称呼的闵小相公站在原地笑道:“内中还有些曲折,现在不便对娘子说清。请娘子相信我罢,回头我还要给你驾车,请快些随我走。”
柳玲珑迟疑未定,抓紧了包袱,说道:“我还是等在这里吧,再不久天就亮了,城门也要打开。”
闵小相公将一柄银钗隔空丢过来,说道:“这是含笑头上的钗子,萧大人从刑房架阁库取来的信物,娘子还不愿意跟我走么?”
柳玲珑捡起脚边的银钗细心捻了捻上面的珠玉簪饰,当真有些信服了闵小相公的话。她知道亡姐被逼死,就是死在这柄她送给她的珠钗上。她还在犹豫的时候,闵小相公又问:“世子府的人知道你要去哪里么?”
柳玲珑答道:“应是不知,我只推说要去收奶皮做酒,将他们引到不着边的人家去。”
“哪户人家?”
“城西头的‘温记’。”
“娘子做得机智。”
闵小相公在雨幕里始终没有靠过来,最后还回身朝来路走去。柳玲珑见他来去走得利索,踌躇一下,终究还是跟了上去。这一去,就是不归路。
城西,温记农庄前。
闵安提着牛油纸扎的灯笼赶到了马道上,四处冷雨砸落,雷声阵阵。他细心查看前面屹立的木牌门,辨明字号,才一步步趋近。
风雨冲刷着道旁的蓬蒿,簇簇响动,钻入闵安耳里的动静就变得多了。他借着微弱的光亮,沿着石子路淌水走上坡,突然从上面冲下来一辆木板车,手把径直对着他,借着下滑之势疾刺过来。
闵安连忙躲避,喝道:“何方鼠辈暗中伤人!敢出来斗一斗么?”
木板车翻倒在道旁,上面的沙袋撒落一地。闵安喝了一阵,没得到回应,转头查看木板车,突然从沙袋后又翻出一道瘦削的身影,手持竹杠狠狠向他扫去。
闵安受过温什的一顿打,手脚没有平时利索,堪堪跳过扫击。偷袭者显然是有备而来,一记竹杠不得手后,又使出其他的阴招,石灰香灰迎面撒过来。闵安与他斗不了几招,终究被放倒在马道上。
大雨倾盆,像是冰珠子一样砸向闵安的身子,也冲走了很多痕迹,将闵安上下清洗了一次。
闵安倒地昏迷了半宿,天亮放晴,被早起吹奶皮的温记老板惊醒。
温记老板的惊叫声响彻整个山坡。
闵安睁开眼,就着躺地的姿势,最先看到了面前侧卧一道身影,待他细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柳玲珑的尸身就倒在他手边,胸前也是插着一柄匕首,脸色在雨水冲刷下显得苍白。多年的断案经验在此时提醒着闵安,一定要冷静。闵安身上痛得厉害,头又肿大了一些,几乎都爬不起身,但他还是强忍着不适,打量清楚了四周的光景。
柳玲珑身旁再无他物,衣衫也整洁,就像是走到农庄前被人刺死了一般。
闵安想,她既然要外逃,就要随身携带一些应需之物,最终却两手空空来农庄被人刺死,可见还是有人利用她的去处,别出心裁地制造出假象来嫁祸给他。
衣久岛的刺杀若是不见效,这第二桩的刺杀无疑又加深了外人对他的怀疑。
好毒的计策。
闵安还没想到,最毒的计策还在后头。他蹬蹬腿,勉力站起,才摇摇晃晃走出几步。温记老板就扯着嗓子喊帮工过来揪住闵安,要扭送他到衙门去。
帮工慌慌张张跑过来,说道:“不好了老板,那下面还死了一个!”
闵安心一沉,要发力挣脱钳制,滚向山坡下看究竟。温记老板拼死拉住他,骂他是狼崽子,一连杀了两个人。帮工也赶过来踢了一脚,叫道:“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你也得了手?”
闵安越听越心急,终于挣脱开来,滚向了坡底。他稳住身形时,感觉不到一路碾压过来的疼痛,只从心底拔起一股凉气,使得他惶急地喊出来:“宝儿!”
可是萧宝儿一动不动,再也听不见他的叫唤了。
闵安生出一股力赶急着爬过去,终于摸到了萧宝儿的手指。她的手冰凉凉的,被雨水冲刷了半宿,带了一点乌青色。闵安扑到她身上,想搂起她,将她捂热了。她却半阖着眼睛,任凭他摇晃,生不出一丝往日的嗔笑来。
闵安大哭,连声唤道:“宝儿,宝儿,是我啊,别吓我,我经不得被你吓的,看看我好么,宝儿,宝儿……”他摇晃了很久,也唤了很久,萧宝儿四肢疲软,躺在他怀里,依然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闵安从未觉得这样痛心过,两手紧搂着萧宝儿的尸身,舍不得放开,哭喊抖动间,萧宝儿的怀里滑出一只香囊,还有一柄湿了的白绢扇。
闵安一看萧宝儿随身带着他的物品,至死不离身,哭得更加悲切。发现凶案的帮工等得不耐烦,将他打晕,拖他进了府衙。
历经了一天,闵安才在一间收押疑犯的粮仓栅井后醒来,满墙的霉味直透鼻腔,水渍爬到天窗上。
闵安对着窗口透过的一点光亮一动不动,简直是心如死灰。
萧宝儿的离世是他心头最大的伤痛,他最先喜欢上的一个女孩儿,像是跟在他身边的小家宠一样,百般逗得他欢心,怎会横死在城西马道上。
他的身上遍布伤痕,却让他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心底那一块凉透了,才是他万念俱灰的起因。
由粮仓改造成的监房其实还坐着一个人影,他看着地上了无生气的闵安,默然片刻,斟酌着言辞。他猜想不到闵安的心思,更是料想不到闵安为着萧宝儿,竟能颓唐到这个境地。
闵安衣衫凌乱,乱发披覆,他不看任何地方,就盯着光亮,眼睛失去了神采,仿似感受不到其他的东西。
李培南最终开口说道:“我信你不会杀人,要洗清冤屈,还需自己站起来。”
闵安一动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
李培南紧跟着说:“我先带你回府里,司吏审案,必然要知会我一声。”
闵安没有反应。
“萧知情也死了。”
由李培南嘴里说出的消息,应是真实可信,且极有震慑力的。偏生闵安心死身死,吝于去想萧知情是谁,为什么也死了。
李培南脱下外袍,合在闵安身上,将他抱回了世子府。
第97章 善后
车驾回府之时,容貌颓唐的闵安依然不说一句话,发丝上沾染着草末灰沙,身上透出一股泥浆与霉米混杂的味道。李培南将他抱在怀里时,他不挣扎,也不看任何地方,形如一具傀儡。
李培南从车壁上取过一个鎏金镂刻小香炉,将它放在闵安眼前晃了晃,拂散出一丝淡淡的香气。“身上这样臭,也不在意了?送给你,空闲时把玩一下,还能熏熏香。”他逗着闵安说话,闵安却没有反应。
李培南想了想,低头在闵安耳边说道:“真的没动静?那就这样待着吧,后面我娶你进门,你也要乖乖地听话,不准反抗。”
后面的事情会怎样进行下去,李培南也没有全然把握。不过眼下闵安极安静,又看似软弱无依的样子,他趁机表露两句心迹,即使被拒,也不会觉得难以忍受了。
闵安长久沉溺在伤痛中,突然听到了娶亲一事,想起衣久岛才是李培南要拟聘的妻子,神智不由得回转了一些。“公主……怎样了?”
李培南低下头,才能听清闵安的声音。他斟酌着答道:“还留着一口气,军医用珍贵药材吊着她一条命,待她脉象平稳了,我送她回西疆去。”
闵安听后默然闭上眼睛,再也不动了。
李培南终究有颗玲珑心,他见前面刚提起话头,要娶闵安为妻,闵安却问到衣久岛身上,可见闵安在乎的依然是衣久岛的想法,罔顾他对他的心意。
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在闵安面前,心意果然要旁落了。
“岛久总兵想壮大在西疆的势力,所以才将衣久岛送进世子府来。”李培南思前想后一刻,还是说出了他拟亲的原因,“联姻对我和他都有利。”
闵安不关心这些,也没听到耳中去。
李培南猜到了闵安的反应,摇了他一下,又去说些软话。“身上臭,脸上也脏,我看半天找不到地方下嘴,下次再亲回来,嗯?”他抵着闵安的额头,低声说:“我已扫清招你厌的人,就留在我身边,听见了吧?”
马车悠悠晃动,闵安的身子在李培南怀里也轻轻地晃动,他似乎听不见任何话,昏昏然睡了过去。李培南低头看着他的面容半晌,抬手拨去他的乱发,用袖口擦净了他的一块脸,才在没青肿的地方亲了一下。
回到世子府后,心腹侍女莲叶早就侯在了唯吾院内。李培南不避嫌,径直将昏睡的闵安抱下马车,放置在厅堂里的座椅里,回头又细细嘱咐莲叶一些事。莲叶听得心奇,忍不住朝蜷缩在毯中的闵安多瞧上两眼,这才知道,连她在内,府里的所有人都看走了眼——闵小相公不仅是个女人,还备受公子青睐,若不是念着男女之别,相信梳洗换衣之事,公子都想亲手去侍奉。
掌灯时,肚饿的闵安转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处幽雅的床阁里,发饰及衣衫都换了个样子。玉簪盘发,干净利落,雪袍打底,外罩绢衣,一身富贵的行头将他装扮成世家子。摸摸束胸甲衣,仍是裹在身上,他的心安定了不少。
相连的外间渗入淡淡安神香气,还有轻轻走动的裙摆翩跹声。不大一会儿,莲叶捧着案盘走入,对着坐在床边淀神的闵安行礼,讨巧地说了一些话,她告诉闵安,是她帮他清洗了身子,擦净了发丝,还保住了他的女儿身秘密。
“公子说,一切按着你的意思来。”莲叶抿嘴笑道,“全府的人都要听你的差。”
闵安没有一丝心思讲笑,暗着一张脸挪到桌旁,低头吃晚膳。他喝了一碗饱腹的汤,才记起要道谢,站起身朝一旁的莲叶行个礼,又坐下来默不作声地进食。
暖阁里的氛围有些冷清,莲叶依照命令留守在闵安身边,又没听见什么吩咐,踌躇一下,取过一件灰貂绒夹袄给闵安裹上。
闵安吃饱穿暖,径直走向了原先落脚的院子,回到衣久岛遇刺的那间厢房中。他呆坐着一动不动,莲叶忍了又忍,才开口说道:“小相公不必担忧公主遇刺的案子,已被公子处置好了。”
闵安一直形无所动,莲叶就细细地说了:“公子已推出是柳家娘子刺伤了公主,他命人收检好这间房里的香炉灰,送到刑房司吏手上。司吏大人称了炉灰,就明白了,香气下得重时,小相公必定也在昏睡着,没法动手行刺公主,因此撇开了小相公的嫌疑。”
闵安的身子稍稍触动一下,终究还是没说话。李培南拿着香炉灰做文章,大概又弹压过司吏,所以才让司吏不得已接受它做物证。以闵安往日在黄石郡做六房书吏的经验来看,这则物证的说服力实在是太薄弱了,谁又能保证房里的人吸食同等分量的安神香气后,不会提前醒来,将刀刺进衣久岛胸中?而他闵安确是先醒来一步,让刺杀后匆忙逃走的柳玲珑没提防住,所以才紧跟着凑到了一块儿。
只是两人再见面时,已是一死一生,光景大不相同。
闵安问:“柳玲珑为何要刺伤公主?”
莲叶摇头:“公子没交代过。”
既然第一桩案子的嫌疑已洗脱,闵安理所当然要过问第二桩案子的事。可他想起了萧宝儿的死状,心底痛得厉害,呼了一刻干气,才说道:“宝儿……死得冤……不是我下的手。”
莲叶应道:“公子知道,只是案发地有两处关键对小相公不利,公子正在着手解决,小相公还要等等,后面说不定有转机呢。”
“哪两处?”
“一是宝儿姑娘身上带着小相公赠与的东西,可证明宝儿姑娘和小相公私交甚笃,司吏大人说,宝儿姑娘死前没做过反抗,就是坏在熟人手里。二是昨天深夜,城西的更夫见到宝儿姑娘跟在小相公身后,由此一口咬定是小相公……祸害了宝儿姑娘。”
闵安细细回想凌晨抱住萧宝儿尸身的景况,突然察觉到,从宝儿怀里落出来的两件证物,有一件竟是许久不见的自制白绢扇,竟然落在了不相干的宝儿手中。
第98章 玉米“救”主
说是不相干,颇有缘由。
当初,闵安为了从李培南手里套出白鹘去约斗,亲手制作了一把白绢扇,打着古代巧匠丁缓遗物的旗号,把它送给了李培南。李培南并未接受,扇子就留在闵安袖中,随着他出入各处,最后不知去向。
扇面上描了明月、栖鸦、桂花,在光华下会展现里外两层不同的颜色,端的是手艺精巧。旁人若想仿做,决计难以成真。
这把扇子现在落在萧宝儿的手里,看似成为核定闵安为杀人凶手的铁证,其实也能帮助闵安理清一些事。
宝儿怎会有这把扇子?或者说,又是哪些人能接触到这把扇子,最后将它塞进宝儿怀中?
闵安想起温记农庄前的那个雨夜偷袭者,由此断定,是他整治出了这些凶案,留下一些意有所指的断案线索,再来嫁祸给自己。那么,只要找到那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可是另有一名更夫的证词对闵安不利。闵安细致问了更夫的情况,莲叶答得利索:“丑时更夫走到城西坊门下,看到宝儿姑娘冒雨跟在小相公身后,跑得磕磕绊绊的,似乎在追赶着小相公,小相公并没有等宝儿姑娘,直接走向了城西农庄那边。”
闵安想了又想,再问莲叶更夫证词中的细节,莲叶已经答不上来了。牵扯到案件内容,又是依仗司吏转述过来的口供,她确实只知这么多,闵安也不能责怪她什么,打算找个恰当机会去问问李培南,就此缄默了下来。
莲叶踌躇站了一会儿,没听到闵安继续问下去,为打破尴尬之状,她提起其他的话头。“萧大人……死在祁连太后家的温公子手里,还好小相公当时不在校场上,要不就挨了‘瘟神’的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