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哨兵通传的李培南在天亮后就出了府,来到民巷前。
一队队锦青龙旗骑兵当先冲进巷子中,肃清了道理,两两分列在各家户门口,确保无人出来侵扰。花翠在院子里洗衣服,听到外面马蹄阵阵,隐隐传来行军般的铁腕之风,还曾吓了一跳。
她搬来一架梯子搭在墙头,朝外面探了探。
白檀黒木马车已经伫立在石墙柳树旁,玉石金丝配饰昭示出王家的风范。锦衣侍从铺好脚踏,候着紫袍加身的李培南走出了车门。
花翠是第一次看到李培南,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外面的排场煊赫至极,衣饰采色与众不同,最显眼的那人,稍稍朝门前一站,四处就鸦雀无声。
花翠连忙缩了缩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瓦楞上,继续偷偷地打量着李培南。他的身姿修长,静寂站在石阶下,又抿着一双薄唇,看起来没有外界传闻那样冷酷。
花翠只认一个道理,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不会长了一张媲美于仙君的脸,戏曲里的仙君,总是端雅俊丽的。
李培南安静等了一刻,无人应门,抬起眼睛看向墙上。花翠心下一惊,蹲在了梯头。吴仁逢月底并不出门占卦,这时也留在了院子里,问花翠:“看什么看傻了?”
花翠回头嘘地一声:“世子爷在外头。”
秋阳下,吴仁翻出一件薄袄套在身上,冷笑了下:“他来干什么?不待见他李家人已经多年了。”
花翠想想回答:“估计是拿安子的那封信吧。”
“来得正好。”吴仁冷笑,“平时罚我家混小子就算了,他一个爷的身家,我也讨不到便宜对付他。现在倒好,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新帐老账一起还吧。”
花翠顺溜地爬下梯子,问道:“老爹想怎样整治他?他堂堂世子爷啊,会不会削了我们的脑袋?”
吴仁双手拢进袖子里,冷哼:“怕死就站一边去。”
“你等等。”花翠回头找了一根竹篙拿在手里,说道,“我还有怨气没出,让我先来吧。”
再过一会儿,院门打开了一扇,穿着一身翠绿纱裙的花翠依在门边,抬高了声音说道:“哟,贵客呐。我们这宅院虽小,门槛也是高的,比世子爷那不让进的行馆还要高上一截。有道说,不是撑船手,休来弄竹篙,世子爷想进我这大门,也要耍两手吧。”
大半月前,李培南下令行馆不接见闲杂人等,将她撵在外,她可是架着梯子才见到闵安的面儿。
听到丑话撂下来了,李培南不动一丝声色,只应道:“我要闵安的信。”
花翠杵了下竹篙,砰的一声立在石阶上,扬着眉毛说道:“谁说安子的信是给世子爷的,说不定还是报平安的家信呢!”
李培南听到哨兵通传,知道是非衣派人送回了书信,还故意投到了吴仁手上,引得他过去取。他一去,无非要受吴仁的怠慢,让非衣心里畅快。
可是闵安当真写了信回来,他又怎会不想看一看内容。
门口的这个打发掉了,屋里想必还有另一个使脸色的。
李培南鲜少与底下人打交道,也没有对下的耐心。来民巷,已是失常之举。既然来了,他也断然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因此他对着后面摆摆手,就有一队骑兵快步跑过来,抬过了几个满满的金丝楠木箱子,齐齐摆在门前,压得灰尘散了一圈。
花翠眼尖,知道里面的东西厚实着。骑兵一一打开箱子,顷刻就显露出衣帛绸缎药材香料等各种民户所用的杂物来,满满当当的,算得上一份大礼。
李培南看着花翠惊异的脸色说:“进门的谢礼,换闵安的那封信。”
花翠回头问:“老爹,信呢?”一看见吴仁的脸色,她又转头咳了咳嗓子,淡淡说道:“信是我家安子送回来给老爹看的,和世子爷无关,劳世子爷大驾一趟,还是请回吧。”
李培南看向一旁,骑兵立刻走上前单膝跪地,双手奉送上一把新漆的钥匙,虎虎说道:“已在北城给两位准备了一座新宅子,请两位即刻移驾探望,试试风水、景致可适宜?”
院里吴仁声音传来:“免了!”
花翠暗自叹气。
骑兵又说:“公子已买下先生所居的宅院,房契上写明先生的名姓,这是凭证,可查收。”
花翠忙不迭地打开两扇院门,走下石阶拿过骑兵手里的匣子,笑眯眯地说道:“不需交付租金的宅院就是方便。”
李培南稍稍缓和脸色,使得自己看起来没有那样冷淡,看了花翠一眼。花翠会意道:“我进去给您找找。”
“有劳了。”
第78章 抓人
院子里的三间大屋映着秋阳,窗纸斑驳水渍,瓦楞上飞扬着一些尘土,凡是过于简陋的地方,李培南向来是站不住脚的,但此次为了讨要闵安写给他的私信,他必定会忍耐住所有的不适。
吴仁既不叫花翠奉茶,也不准骑兵进院伺候,就冷脸站在水井旁说道:“庙小容不得大菩萨,世子爷还是请吧。”
“信。”李培南只冷淡应了一字。
“烧了。”
花翠走过来打圆场,说道:“我也瞄了一两眼,世子爷不如听我背一遍?”
“不用了,我拿到信就走。”李培南不愿将私信内容再展露在院内院外的闲杂人等耳边。
花翠微微惊异,若说是公文信件,李培南过来讨要还情有可原,但闵安写回的只是一封无信头与落款的私信,李培南讨要得这么急,难道中间还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变故?
花翠看向吴仁,吴仁可是个老江湖,眼光落得精利一些,当即就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他心怀怨愤,是因为心痛闵安被责罚的旧伤,还有十一年前闵家被先皇抄家的往事,于是就生出了一种“恨屋及乌”的心思,他见到李培南来,眼底心间可是堆满了厌烦。
李培南背手而立,身姿如远山一般岿然,任凭吴仁甩下各种脸色。吴仁奈何不了李培南,唤花翠进屋关紧大门,隔着窗子将信件丢了出来。
门口值守的骑兵见吴仁如此无礼,忍不住冷叱了一声,李培南扬手制止,站着依然不变脸色。吴仁隔窗说道:“十一年前,先皇提携闵家公,赐给四品官职,闵家上下还以为是皇宠优渥,哪里料得到先皇要整顿官场,特地将闵家公提到风尖浪口上来的?闵家公依照皇令,弹劾赈灾官员贪污粮饷,最终不能自保,被害得家破人亡,一双儿女流落民间受尽了欺辱。我只救下了闵安,将他带在身边,现在他却跑到世子爷跟前做事,世子爷又要他举发楚州贪赃案,和十一年前先皇的手段一样。今天世子爷来了,敢不敢说句公道话,后面是不是也要效仿先皇,来一个卸磨杀驴的旧招儿?”
李培南其实知道这些陈年往事,自从对闵安上心后,他就特意去翻了翻以前的案宗,将闵家案的点滴细处记在心里。他敢踏进吴仁的院门,就做好了被怠慢的准备,因此不管吴仁言行举止怎样失礼,他都不放在心上。
“我必然不会负了闵安。”
李培南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答复就离开了民院。骑兵捡起窗口的信封,擦拭干净了,递交到李培南手里。
李培南抽出信件一看,满纸娟秀的楷体字印入眼帘,内容写得恳切,先表述分别之后的挂念之情,再解释多日盘留在白木郡的原因,最后祝祷阅信的尊长生活安康,说是回来之后,必定亲自到跟前来侍奉起居。
李培南将书信正反都查阅了一遍,没找到信头称呼,但他看得高兴,直接将收信的人核定为自己。回程中,他将信件贴身收藏好了,扬着嘴角笑了笑,打算真如信里所说,专程等着闵安回来侍奉他。可他转念一想,突然觉察到非衣传信回来的目的,怕是不那么简单。
依照昌平府刑房书吏的交代,闵安前去查办积案,所涉及的案发地里没有白木郡的名字。而闵安在书信里提到了“盘桓白木郡多日”,谁又能牵引住他的心思?
李培南当即在车里下令:“派出所有人赶往白木郡,搜查仔细些,抓捕朱沐嗣。”话音一落,骑兵纵马奔驰,将火漆传令下达到各方势力手里,驱动他们下乡郡缉拿要犯。
李培南命令一下,也知道非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非衣伴在闵安身边献殷勤,将棘手问题丢回来给他处理,安的不是什么好心。
下次还他一份大礼。李培南暗暗想到。
马车经过一条坊街时,传来一阵浓郁的奶酥茶味道,李培南唤停马车,前面清道的骑兵队伍不明所以,仍然恭恭敬敬站在了两旁。
一处堂宇宽静的宅院里,种植着花木,小楼垂帘深深,氤氲着胭脂香气。李培南径直走进红木大门,一旁的骑兵还斗胆拦了拦:“公子,这样的地方不能随便进,有碍您的名声。”
李培南已经走进门,拾级而下,他的紫袍及白玉绅带可显露出身份,不需说话,也能让里面的人看得眼颤。一个满头花饰的女子从从流苏藤架后快步走出,来到他跟前蹲了蹲身子:“见过公子,有失远迎,请恕罪。”
李培南看着女子低垂的脸:“柳家娘子么?”
柳玲珑听见贵客指名而来,应得越发小心:“正是奴家。”
“上一盏冻子酥奶酒来。”
据说花街里如花似玉的柳家娘子拿手才艺是跳舞及酿酒,据说闵安极是喜爱她的冻子酥奶酒,待李培南亲口尝到了令闵安神魂颠倒的酒水时,却觉得口感过腻,实在是不堪一提。
偌大的客厅里,门窗齐开,对着一方明净的荷塘,时而吹来花木清香。李培南坐在桌旁,骑兵队伍驻守在宅院外,柳玲珑一人作陪,偶尔抬起绢帕掩掩红唇。
李培南浅饮一口就不动,心里猜想着闵安以前是不是摸进过这座院子,坐在他现在坐过的椅上抬头看着水景。他满心都在想着闵安,哪里又去理会旁边的人。
柳玲珑走近一步,小心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若是无吩咐,她会忙不迭地退下去,去招呼另外一名留在楼里的男人,也不会打扰到眼前贵客的清思。
“我府里有一位客人喜欢舞艺,指明要你去教她。”李培南淀了心神才能回答。
柳玲珑连忙应是。
李培南又说:“闵安随后也要进我府里去,你不可怠慢他。”
柳玲珑一愣,随后又极快应是。久在风月场讨生活的女人,自然也是懂得察言观色,哪怕听不懂话里的意思。
她琢磨着,那个喜欢来她这里蹭酒喝的闵安,才是世子爷看重的人。
果然,李培南跟着又吩咐一句:“不准与他走得过近。”
他不说理由,也不需要说理由,柳玲珑就会满口答应。上头的吩咐,总归不会错的。
一刻后,衣甲齐整的骑兵队拔旗飞驰,当先肃清了回世子府的道路。李培南下了马车,吩咐将府里最雅致的院子打扫干净,管家小心问:“给哪位贵客留着?”
“闵安。”
到了晚上掌灯时分,做事一向利索的管家就收拾好了一处荷竹美景的院落,也打听清楚了闵安是何许人物,李培南亲笔题上“唯吾”两字,叫管家赶制成牌匾挂在院门上。
管家低头应着,李培南站在院中的桌案前正待放笔封墨,外头传来侍从的通传:“小相公来了。”
李培南连忙放下笔,迎了出去。管家拿着字幅细细交代属从,又赶到前院的客厅里奉茶。他所看到的小相公,与侍卫队长张放嘴里的好像不大一样——从垂拱门走进来一个白袍罩衫的少年郎,面容白净,长相俊俏,正磨磨蹭蹭地捱在门柱旁,还不要公子碰。
管家拿着茶案候在客厅檐下,眼鼻观心,打算什么都不看进去。
李培南的身姿比闵安高出一头,闵安始终低着头躲避着李培南的牵手,李培南只好顺意抵在门前,将闵安堵在怀里堵得踏实了,低声问:“谁惹你生气了?”
闵安抬头:“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抓我来府里住?我不愿意!”
李培南倚在柱上好暇以整地笑了笑:“我愿意。放你在身边,我才能省心。”
闵安犹在忧愤:“我的案子还没查完,公子派人将山路封了,不准百姓出入,又是什么道理!”
李培南看见闵安质问得发红的双颊,还忍不住伸手揩了揩他的左脸,笑道:“你怎么不说,为了让你一路平坦地回来,我用三天就修好了那些破马道?”
第79章 交恶
闵安怀揣着愠怒之意而来,若说要他对自家公子大呼小叫地责备,他也没有那种资格,因此面对李培南时,他总是警醒地朝后退一步,特意拉开距离,可是李培南总是步步紧逼,把他堵得没地方去。
闵安双颊染了薄怒霞红,偏生又推不动李培南的身子,他不由得从李培南怀里伸出头来,向前面站着的管家唤道:“大叔我口渴,麻烦您,过来赏杯茶。”
那位端着茶水的大叔一过来,公子总不能当着长辈面欺负他吧?
闵安的心思很简单,看得李培南掠了下嘴角。
管家哪敢过去,打断公子的美意。他在脚下稍稍踌躇一下,干脆端着茶案走进了客厅,再也不见出来。
闵安见左右横竖都没人,伸出两手推向李培南的胸膛,连伤臂都用上了力。李培南担心伤了他,终究后退了两步,给他一个喘息说话的机会。
闵安抓紧时机说了说去乡郡办案的过程,自然也省去了面见玄序的那段。那晚制服白翅毒蜂后,闵安留在军营里歇了一宿,听到郊野守军曾在社稷坛农祭中抛出三具尸身,心下不由得生疑。
由于尸身已经敛葬,他无法再开馆验查,所以找到当日参加祭礼的农工、士卒,细细问了许多事。
据说,郊野之战的起因是守军长期欺压民众的结果,闵安倒是听说过守军的劣迹,心知势必会有涤清风气的一战,也支持王府的清剿行为。但他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守军要杀掉三条无辜的性命来激起民愤,尤其在那么重要而严肃的祭日里。
三具尸身里,闵安在雷雨夜已探查过侍卫大哥的死迹,知他是死在行馆里,决计不是被郊野守军所杀。其余两具亡尸里,有一位是帮助闵安查证尸斑的郎中大叔,令闵安十分感激大叔的仗义相助。
可是大叔最终也死了,相传被人一刀抹了脖子,丢弃到了河水里。
闵安怎能不感到痛心。他曾回头细细推敲,突然察觉到一个问题。既然是王府打着清剿的名义发动郊野之战,那么必然要拿捏出一些借口来讨伐守军,由此进一步推断,侍卫大哥并郎中大叔的死情,行馆里的决策者必定是知道的,并且被他拿来利用了。
闵安向非衣求证,是不是世子借助三具尸首之力,挑起了民众愤慨,从而引发了郊野争战?
非衣倒是个磊落君子,不愿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败坏兄长李培南的名声。他并不知道郊野一战最终的决议是由父亲还是兄长发出的,但他较为了解李培南为人,就说道:“世子行事眼高于顶,不屑于借助民众之力,这事恐怕不是他整治的,倒像是王爷的手笔。”
闵安随即想到,李培南统领侍卫队冲杀守军,必定也是知情人。他向非衣求证,非衣同意了他的观点。
那晚换成闵安坐在山丘孤树下,对着一轮残月心事难平。他所牵挂的郎中大叔、许多与师父一样出身的民众、向李培南求过情请他饶一命的守军们,竟然被一场郊外的战火全数拖进了劫难中,生生死死,没落得一个好下场。虽说民众充作役工,分到赏银,那又怎样?当朝廷或是王府需要他们时,一样将他们当做无用的棋子丢出来,践踏在铁蹄下,让他们成了王者前进的一点点奠基石。
闵安也曾耳闻历史中的纵横捭阖手段,但决计没有王府这样草菅人命的,他想着想着就有些寒心,郎中大叔可是帮助破案的证人啊,也算为官府朝廷立了一份功,行馆说杀就杀,没有一丝回旋余地,简直视民众如草芥。
残月迟迟未曾下沉,闵安就坐在模糊的光晕下左思右想,彻底反问过自己一次,跟着这样的东家是不是错了?以前在三座衙门打杂,长官们虽昏聩,毕竟没有残害过无辜民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楚南王和世子都不同,他们为了达到目的,会做出一些杀伐之事,根本不计底下人的感受。
侍卫大哥,郎中大叔,下一个又会是谁?
闵安捧住头,支在膝盖上,苦苦思索了一夜。他想了很多,觉得自己的选择应该错了。当初为了给闵家翻案,他跻身官场苦苦爬升,后被李培南提携,还一度以为遇上了好时机,可是前番的诸多事迹表明,他跟着的这任东家,行事手段之狠绝,城府掌控之深沉,心思转变之迅疾,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外。
想他一名小小的低级下吏,哪怕是个一时受宠的兔儿爷,又有什么资格规劝东家的行事,对他的处事法则挑三拣四的?东家看重他,是他的运气,可行事之风与他所秉持的内心道义相违背时,他可以选择不附同吧?学那徐元直,可在曹营终身不献一计。
一晚未过,闵安就隐隐生出对李培南的怨愤之感。究其底因,是他十分不认同李培南的行事方法,白白搭上无辜人的性命,前面亲眼目睹侍卫大哥自刎,他曾劝过李培南要护住底下人周全,可惜没有成效。这次竟然还谋害了帮忙举证的郎中大叔,怎能不叫闵安恼怒。
可恨那会儿李培南还答复:依了你。他信以为真。
天不亮,闵安洗漱完毕,留下字条就动身赶往清泉县衙。他避开楚南王的仪仗队伍,找到了主簿大人,询问可否开棺验查郎中大叔的尸身。主簿依照惯例,说是必须层层上报,取得昌平府府尹的首肯,才能再查郊野守军杀民一案。
闵安有了前面的考虑,多留了一个心眼,询问当时萧知情大人是否在场。主簿原本说了一遍当天案发过程,让闵安凉透了心。
萧大人竟然知道前前后后一切事发原委,亲自来到郊野厮杀,可见她是做好了准备。而且,侍卫大哥的投毒案,本身就是一桩无头公案。现在来想,极有可能就是萧大人指使的。
闵安越想越心惊,他一直以为萧大人是一名公正无私的好官,手段高明,教民有方,所以才安稳坐到了四品官位。可经过昨晚及今早的考量,立刻就让他明白了,萧大人其实是王府里的风向旗,行事手段与世子爷是一样的。
既然在心中推翻了对萧知情的好感,闵安不由得重新审视了一遍萧知情指派给他的任务:探查毒源。毒源在一处偏僻的山峰里,如果他贸然走进去,想必一定会掉了命。
好狠的人,好狠的心。
闵安凭借着多年断案养成的“知一而推二”的本领,在一天之内认清了王府及世子府里主家人的面目,出于同门私心,将清冷而本心良善的非衣排除在厌弃范围外。他打着马跑向白木郡时,非衣赶了上来,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
闵安心里烦忧了不少,只淡淡说道:“积案堵在心里,就能打发我早些上路。”
非衣取下背负的竹筒,递过温热的奶酥茶和糯米团子,唤闵安填饱肚子。闵安吃着热早点,心里越发觉得,非衣果真与那些人不一样,确是贤良之辈。
非衣看见闵安投过来感激的眼光,笑了笑:“昨晚我问你的,与我回北理一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闵安真的低头考虑了一阵,最后才说道:“我先回去禀明师父,还要询问玄序及翠花的意见,若是他们愿意去,我就跟着去。”
非衣微微笑道:“师父、翠花还有你,我是十分乐意带过去的。”
闵安抿嘴低头,没再说什么。刚赶到毗邻白木郡的山道前,一队守军就阻断了他们的路途。闵安打马过去询问原因,守军说是围捕朝廷要犯,一律封锁进出白木郡的道路。闵安请求非衣搬出楚南王府二公子的架子,那名队长不为之所动,朝非衣抬了抬手说道:“世子传令,不得走漏一人,二公子还是去找世子说理吧。”
非衣内心暗叹世子来得快,更是乐意将闵安带走,也不争辩,径直唤着闵安回了昌平府。闵安跑回府衙交付公文,向司吏出示了白翅蜂王的罐子,就此结了投毒案。司吏吩咐他去刑房抄案卷,他先告了假,骑马跑向师父的民院,向师父转述诸多事情,最紧要的一条,就是拉着师父,细细说了他的懊恼之情。
闵安跪在吴仁跟前,拉住吴仁的衣角,仰头说:“悔不该不听师父的劝,决意搬进行馆跟着世子爷做事,现在闹得进退两难。我思前想后,觉得世子爷不是个好东家,身边人也不是良善之辈,又觉得要想自保,必须离开昌平府,离得世子爷远远的,师父可支持我这个决定?”
吴仁拍拍闵安的头,叹道:“师父哪有看走眼的时候,好在你醒悟得早,走得快还来得及。”
既然闵安已经下了远离世子府的决心,吴仁也不含糊,第一次在闵安面前揭示了十一年前闵家案的背后因缘。闵安听后心神大震,他没想到竟是先皇支使完父亲,最终却不保父亲清誉及性命,囫囵判了弹劾案,将他们闵家抄斩。
“卸磨杀驴,卸磨杀驴,竟然是这样。”闵安坐地半晌不能缓过神。
吴仁又下了一记重手,提醒闵安必须提防李培南的行事,因李培南推出闵安,让闵安申告楚州官员行贪,使得他处在风口浪尖上,和十一年前先皇手段一样。
闵安怔了半天,不得不信服师父的话。他知道李培南私下爱逗弄他,却不知李培南下一步会做什么。若是得了世子爷的厌弃,将他抛出去,落得的结果和侍卫大哥、郎中大叔又有什么两样。
非衣站在门外,不知屋里闵安的心思已经翻起了滔天巨浪,花翠与他闲聊,他出于礼节,也在细细应着。院外跑来一名银甲的骑兵,朝里唤道:“小相公,小相公,府衙已将你的户籍牵到世子府里,你理应回去报道一下。”
刚生出远离世子府势力之心的闵安,听到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挨到了一记雷劈。他交代过师父后,不等非衣随行,就骑马跑向了世子府。
闵安未曾想到,世子府上上下下的人已经认得他的面相了,进门之前他下马,想请值守侍从通传,侍从们却直接将他请进门。
闵安心里揣着一股愠怒来到李培南面前,气势上逊了一截,也不能对主家公子大呼小叫。但他有决心质问李培南的行事,因此逮着这股火气还没散时,他痛痛快快地说了军营里的查探,并叫道:“公子做事太狠毒,实在让人寒心!从今以后,即使您治我死罪,我也不愿再跟着您!”
第80章 迁就
闵安退开两步,冷冷瞧着李培南,双颊虽然染红,但不是激愤模样。他生性温吞,胆敢径直冲过来质问主家公子的不是,可见心底也是极为生气的。
最令李培南受不住的是闵安疏离的眼神。每当他想靠近一步,闵安就退得更远,把眉头皱着,脸上还带着不屑。
李培南自然也明白了,这次的闵安与以前不同,当真在恼火他。他仔细听完闵安说的每一句话,眉眼始终温和着,手上仍然忍不住去拉闵安的手腕,将闵安带到客厅里坐下。
闵安强不过李培南的手劲,顺势坐着,一口气说道:“公子赐予我的官照与保状,我已交付给府衙里的吏部,即刻便可销档。只求公子撵我出府,此后让我落得一身清闲,不求功名不进仕,彻底做个了断。”
“决心不小。”李培南按住闵安的肩,不让他起身,淡淡道,“从你走进行馆那一天起,就是我的人,不论你逃到什么地方去,都抹杀不了这个事实。”
闵安怒道:“长官聘请幕僚也有个期限呢,就算是花街上的小娘子,也有从良的机会呢!”
李培南不禁笑了笑:“道理不通,驳回斥责。”
闵安看见李培南嘴角隐含的一抹悠然笑容,更是恼怒,挣扎着要起身。李培南突然弯腰,将两臂撑在座椅扶手上,压下了闵安的身子,像是虚空抱住了闵安一般。
“冷静些,听我说。”李培南低声道。
闵安果然不再挣扎了,眉眼带着愠怒之意,侧脸撇向一旁,也不看李培南。
“你的意思我懂,一说我手段毒,不能体恤民众,不能护住底下人周全。二说我效仿先皇,又想对你下黑手,使出卸磨杀驴的旧招。”李培南听了这么久,自然知道症结所在。
闵安依旧撇着脸,插嘴说了一句:“还有那萧大人!和您一样,拿人命不当数!”
“是我的错,你说得对。”李培南为了消除闵安的火气,极快就应承了下来,“我后面都改过来,还别生气了,嗯?”
闵安推拒李培南越靠越近的上半身,嫌恶说道:“我哪敢怪责公子做错了什么,即使公子后面变得仁慈了些,也与我无关!”
李培南两手虚张,形成一股包围之势,又想将闵安压回座椅中去,白檀衣香淡淡渗落了下去,映染在闵安的鬓角发间。闵安察觉到两人靠得过近,失去了耐心,左右挣扎着,完全顾不上以下对上的礼仪。
“公子好生没道理,我不伺候了还不行吗?放我走!”
李培南见闵安冲突得越发厉害,心里更想挽留住闵安。长达二十四年的历练生涯里,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紧张,与以往任何难处都不同,闵安是揪住了他的心尖,让他体会到悲喜的人。以前他可从容面对所有磨难,生杀予夺,从未有一丝怜悯之心。可是闵安一头撞进他的心里,渐渐影响了他的决定,让他每次下达指令前,多方考虑能够造成的结果。他能在郊野之战前先招安,又妥善安置清泉县的左道中人,还用赏银招募役工,种种举事已是他改变先前脾性的表现。
闵安并不知道李培南的性情改变了一些,先前,厉群虽提及过李培南的一两桩善举,但在闵安心底与他所见到的杀戮一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师父总是教导他,
天地为大,民众乃万物根本,不立足于民间,又怎能借梯步上青云。能不能走上青云梯倒不是闵安记挂的事,他只是难以忍受李培南的处事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