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日玄灏嘲讽道:“所谓秘密,就是掩饰不了、藏匿不住、哪怕死了都保守不了的事儿,能被守住的都是司空见惯的常物。前世你就懦弱,今生你依然懦弱,你若有浑球一半的勇气,我们四个人的命运都会改变。呵呵,心尖的一滴血,魂灵里的一条虫,而今血未干涸,虫却横行。”

潘微之皱眉,西日玄灝虽然毒嘴,说的却不无道理。

只听西日玄灏又道:“如果秘密是幸福的,那你守口如瓶也甘之如饴,可秘密却是不幸的。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你的心历经千锤百炼的痛苦磨砺,逐渐麻木直到锐勇尽丧。其实你不懂,秘密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那颗心。”

“我的心,从来没有变过。”无缺情知,他再不打断,西日玄灏将说得更毒,“可你呢?你为何要逼她与你决战?你就不能做你的帝皇,让她逍遥去?”

西日玄灏笑了笑,转而问潘微之:“你的选择呢?”

潘微之躺在地上,抿紧了唇。

西日玄灏渐渐敛了笑意,冰冷地道:“沉默也是回答。朕告诉你们,她是朕的,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

无缺轻声道:“灝帝,我也瞧不起你,你与我一样,鲜血淋漓却还要强撑。世俗而已,这么多年我早就大彻大悟了…我不过是想给她更宽广的天地,不过是想让她真正获得快乐。可惜那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到头来我只能看着她从我的指间滑走,到头来我只能看着她勇敢地选择了你,而你却让她伤感地一帆远走,到头来我还要成为你棋盘上的棋子陷她于死地。”

西日玄灏顿时变脸。

“还有你,微之,你怎么那么笨呢?”无缺眸中流露出一片温柔,“她其实是一把剑,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宝剑,而你当了她的剑鞘,收好了她的锋利和光芒;她又是一只鸟,一只翱翔于广阔天空的鲲鹏,而你当了一棵树,每当她飞累了倦了,她就停到了你的身上。可你始终都想要她的心,却又不知她的心太沉重,她若把心全给了你,你就毁了。”

潘微之无言以对。

西日玄灝却狂笑起来,笑到流出了眼泪,“无缺,朕不得不服你了!但是我们三个爷们在这里幽怨,那个浑球却不知在哪里鬼混,这实在太好笑了!”

无缺黯然,其实他们三人都得了同一种病,这个病无药可治。而世间的男人,没有一个能忍受与别的男人分享爱人,即便不得不忍受,也难以忍受到最后。

西日玄灝突然拔出腰间的细水,剑指无缺,“朕先结果了你,再杀了潘微之,管你们什么剑鞘、什么大树,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玄浩…”

突然—声轻唤,僵硬了西日玄灏的身体。

令狐团圆轻盈落下。潘微之的金针封穴并不好解,但令狐团圆熟悉他的医术。空闲时,她总是为他念医书,偶尔也会问他些医术,所以她解他的禁铜很快。恰好她解开后,西日玄灏带人来到荒庙,情急之下,她跳到佛龛之上,隐身于视线死角中。听到这三个男人的对话,她百感交集。情为何物?问苍天如何能摆平这三个情深意痴的男人?估计苍天也答不上来。令狐团圆忍着思绪翻滚、心乱如麻,直到西日玄灏拔剑相向,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陛下…”

西日玄灝颤了一下手,又稳稳地握住了细水。

“你贏了!”令狐团圆叹道。

西日玄灝慢慢转过身,与她四目相交。两年过去了,她更美了,而她的楚楚动人却痛在他的心头。他毫不犹豫地掉转剑锋,一剑剌向了潘微之。细水被她用右拳握住,停在潘微之身前,血珠儿顺着纤细的剑锋淌落。

“当日陛下刺了我一刀。”令狐团圆平静地诉说着,“是微之跳下缮滑,才救回了我一条命。”

潘微之只看着剑尖上滚落的血珠儿,无缺只看着她的手,而她凝望着西日玄灝。

“你痛吗?”

令狐团圆不禁窒息。

“朕这两年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痛吗?”西日玄灝轻轻地道,“你不痛,怎么才能叫你痛,怎么才能叫你痛不欲生?只有你痛了,你才会明白,你是个人,你只是个女人,可是现在朕终于确定,你不痛,你根本就不会痛,你从来都不痛。”

随着他的话语,细水轻轻地抽出,划过她的掌心,浸过她的鲜血,离开了她。

“我痛。”令狐团圆沉痛地道,“可是说出来有用吗?我痛了,你就会放过我,放过无缺、放过微之吗?”

细水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不留一丝血迹。西日玄灝又恢复了冷峻的神色,收剑道:“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两个男人,你可以带走一个,然后傍晚在威远决战。你若贏了,天下归你,你若输了,你们三人抱团死吧!”令狐团圆左顾右看,身子未动,又听他道,“不要逼朕在这里和你动手!”

令狐团圆不禁沉默。自古多情空余恨,风流总被前风吹去。可是,对一个人真是真,对三

个人真就不真了吗?她也想学西日玄灏拔剑问情,可她若拔剑,西日玄灏铁定会回以致命一剑,他的性子一贯如此,与他硬碰硬,就是找死。难的是现在软话他也不听了,非要她只带一个人走。

“难以抉择吗?”西日玄灏等了一会儿,冷笑道,“那朕帮你选了。”他一脚踢起潘微之,令狐团圆单手接过。

“夕阳西下,威远死战。你还有半日可以考虑,要无缺还是要微之。”

令狐团圆一怔,这话大约也只有西日玄灏想得出来,纠结的男人纠结的话语。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放她与微之远走高飞,他则永远扣留无缺,然而按照目前的战况,显然又不是。所以他的意思依旧是,她要不束手就擒,要不就与他们一起死。归根结底,他还是一个都没放过,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西日玄灏胁持着无缺,扬长而去。令狐团圆却见无缺眼眸似星,纵然无只字片语,她也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坚持!这也是无缺从未更改过的信念,坚持到最后,一起到最后!

怀抱着潘微之的她,突然顿悟,无缺从来都没有懦弱过,相反的,他始终在用生命期待着奇迹。燃烧的生命,璀璨了黑暗中最无助的守望,而无论她选择了谁,他都会因此再次涅槃,这就是无缺的信仰,最高贵的爱以生命祭祀。

她也更清楚了自己,她始终留恋、期盼世俗的幸福,却没有努力寻觅真正的幸福。她太过于执迷证实自身实力的过程,而忽略了这天下不是她一个人的天下,这尘世情感不因她一人圆满而圆满。世上所有宝藏和权力,还有随心所欲和恣享欢愉,这些东西飘浮左右,获取它们易如反掌,可获得它们为何呢?如果只是为了自身的幸福,就真的是幸福吗?

令狐团圆咬牙道:“我会打败他!”

潘微之眸光闪动,而后他笑了。

午后,乌云蔽日,电闪雷鸣,—场滂沱大雨突至。西秦营地里的潘微之被暴雨浇醒,原来西日玄灝肯放他走,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场雨。迷毒用于战场固然所向风靡,却受制于天气,大雨倾城,潘微之纵然有心施放迷毒,也是徒劳。

看不见日头,只有漫无边际的狂雨,雨水顺着山城群山逶迤的方向不停地流淌,汇成一条条涌动的水流,洗涤群山、丛林、田地和所有垂直往下的地表。

雨水畅快地流淌着,冲走了片片枯叶,也冲走了令狐团圆的脚印。就像空中的尘埃一样仓皇择路,就像水流中随波逐流的一滴水,就像猎手弓箭下的一只惊弓小鸟,青裳湿透,贴在纤弱的身躯上,看似弱小又无助。

威远城上,西日玄灝冷漠地注视着令狐团圆。暴雨近不了他身前半尺,他的周身仿佛裹着一个无形的硬茧,雨水飞溅到茧上,紛纷弹开。

令狐团圆停在了城下,抬头,目光似剑。

西日玄灏冷笑一声,外表永远都不能相信,目光也不代表心灵,话说得再漂亮都是虚伪,行动做得再隐蔽都具有目的性。

令狐团圆仰面合目,展开双臂,感受那镑礴的雨水冲洗着脸颊。西日玄灏身后的万福无声而叹,不管修为高低,小团圆的境界其实更胜灝帝—筹。她不在乎,而他在乎,她手中无剑,而他牢牢地抓着无缺。

令狐团圆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西日玄灝一语不发,始终冷冷地俯视着她。他们都在等时间,等到约定的傍晚,等到不得不对战的最后时刻。他们曾经合为一体,他们曾经一起生活,他们曾经共同战斗,曾经的曾经被雨水洗涤,他们经历千辛万苦也要坚持的那一点执念,好比彼此隐藏于心的底色,无论后来被洗涤了多少次,被沾染了多少次,无论后天增添了多少光环,戴上了多少面具,其实心都始终在那里。

当令狐团圆睁开双眼的时候,西日玄灝掷下一颗人头——袁初一的首级落在令狐团圆脚边。

“你竟然杀了她!”

西日玄灏哼了一声,冰冷地道:“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若不降,掉落的就是无缺的头颅!”

“其实她并非七月的人。”令狐团圆怜悯地道,“你已经丧心病狂了。”

西日玄灝阴郁的面容浮现出残忍的笑,那笑落在令狐团圆眼底,却宛如当年他们初次邂逅。眉眼间的那几分幽怨、几分狠绝,胜过世间任何妩媚,可毒杀天底下所有怀春少女。

令狐团圆眼眸朦胧起来,她身后的远方,潘微之与纳兰颐及众人,纷纷遥望着。他们没有人能阻止令狐团圆孤身赴战,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远远观望事态再做决定。可他们越看越压抑,比厮杀搏斗更难熬的是,等待中想象的若干惨烈的场面。

纳兰颐最先沉不住气,拉住令狐无忧问:“怎么办?”

“看。”

纳兰颐得不到让他安心的回答,转而望了一圈人。六月把玩着手中金刀,四月抱胸沉思,令狐立秋与潘迟并肩肃立,吴问面无表情,潘微之自从中午回来后就一直诡异。说他在笑吧,可笑得比哭还难看,说他担忧吧,可他看也不看令狐团圆,潘微之的目光只停留在西日玄灏身上。

当无缺被推上城头后,纳兰颐的紧张就到了崩溃的边缘,而这个时候,更加诡异的潘微之一把按住了纳兰颐颤抖的肩头,“担心无用。”

纳兰颐下意识地点头。

“你把自己撑过去了,你就贏了。”

纳兰颐听不懂,却感受到了潘微之极轻微的战栗,他这才明白了自己与潘微之的差距,也终于了解到,令狐团圆有多么的铁石心肠。

放下了…纳兰顾在心里对自己说。

与此同时,西日玄灏又抛下一物。令狐团圆一眼不眨,就从纷乱的雨线中,接住了几乎可以混同于雨线的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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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日玄灏瞥了眼无缺,一抬手,十一月就递上了一把玄剑,正是千人斩。这把毫无光泽、通体发黑的剑,痛饮过无数人的鲜血。

面对千人斩,无缺微微一笑,道:“这把剑不配取我的头颅。”

西日玄灝一挥剑,答:“不错,你会死在天音剑下。只有死在天音剑下,你才叫死得其所!”

“那天音剑何在?”

“你着急死吗?”西日玄灝冷冷地反问。

“不着急。”无缺竟轻松地道,“没有比等死更享受的事了!”

西日玄灏甩了他一记耳光,将他打倒在地,“你就强撑吧!”

无缺勉强支撑着坐起,缓缓地道:“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就算你得到了令狐家的人作为内应,你也想象不到令狐一脉是个什么样的家族!”

西日玄灝略微动容。无缺不愧两世为人,居然这么快就猜到了,他之所以知道他的底细,就是因为令狐无忧投靠了朝廷。

“你能顺利即位,与令狐约的支持不无干系。或者这样说吧,令狐家族已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家族。”

西日玄灏拧紧眉头,无缺没有说错,拥有了浑球这样的女人,令狐家族早已崛起,而换个角度来看,若非令狐家族的特殊,也出不了浑球这样的女人。甚至连他的帝后令狐海岚,也是个极其出色的女人。

仿彿在验证无缺的话,苏信急匆匆跑上城头,报告了一个坏消息——令狐约与潘岳双双潜逃!

西日玄灏脸色立刻阴沉了,他现在虽然可以杀小狐狸,但两只老狐狸跑了。

“灏帝!”令狐团圆久久不见无缺的身影,便在城下扬声喝问,“可与我一战?”

她的话语响彻威远城内城外,清脆而十足威压,明亮又悦耳动人,―时间令人错觉,仿佛雨小了,可实际上雨还在狂落。西日玄灝震怒,因为城墙上的军士有几个明显改变了呼吸。

令狐团圆只见墙头上溅起一道血柱,她的心瞬间沉到再也找寻不到的地方。西日玄灏飞身而下,手中的千人斩淌着血,令狐团圆没给他机会说话,更不给自己机会心软,细水陡然迎雨,挥出一片犀利的剑芒。

城上城下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窒息,王者之战的序幕就是精妙绝伦。西曰玄灏沉重的千人斩与令狐团圆纤巧的细水,匪夷所思地对撞了剑尖,而后两圈气场惊现。若非他们身在雨中,雨点呈现出气场的旋涡状,修为较差的人根本看不懂,这是一场当世巅峰的决战。

玄衣与青裳在空中翻飞,凶猛的暴雨竟似畏惧了他们,纷纷退避三尺,威远城下便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景观。两人所处丈许空间,仿佛与世隔绝,任何雨水、尘埃都难以融入。而两人的动作,竟连万福都看不清楚,只因那雨水构成的空间扭曲了视线。这叫万福心里很不是滋味,大杲武圣云集的时代己过去了,顶尖高手的桂冠分别戴在了这对年轻男女的头上。

旁观者迷,只有当局者清。令狐团圆和西日玄灏在鏖战中各受内伤,伤的是身体,更是心灵。他们太熟悉彼此的剑法,又太了解对方的心法,还极能揣摩对方的心思,从寂灭七剑到万福三指,从天一照旷到天一无解,由诡谲多变到直来直往。若说有何不了解,那只有令狐团圆发红的双眸、西日玄灏猛增的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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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把宝剑分别刺入对方肩胛,几乎在同时,两人各自喷出一口鲜血,而后各退一步,仗剑对视。天上的雨趁机哗啦落下,打红了他们的身躯。情人?爱人?仇敌?宿敌?无形的气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形的镜子,镜子两端分别是一位王者,她的清丽、他的冷峻,她的果敢、他的凶悍,他们无数种样貌、神情,在镜子的两端晃动。

“咳…”令狐团圆又吐出一口血,抹去唇边血迹后,她冷漠地问,“你杀了他?”

西日玄灏端详着她,答:“还没有。”

令狐团圆突然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她道:“我脑子进水了。”

他冷酷地道:“你脑子一直进水。”

令狐团圆叹了口气,又道:“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何修为精进。”

“哦?”

她正视他,钦佩地道:“那是你二十多年来,一直以匿气之术强压修为,进展得看似缓慢,实则是恐怖的修炼。你藏得真好!”

西日玄灝眸光一闪,她说对了!但她能猜到并不稀奇,打了那么久,她再看不透,她就不是令狐团圆了。可令他无言感叹的是她的言下之意,他们在本质上其实异常相似,都在伪装和隐藏着自己的真实,她不得不做一个糊涂的浑球,他被逼无奈成为骄横的梁王,她压抑着她的本性,而他则隐藏着他的修为。

西日玄灝眸光闪闪,问道:“认输吗?女人!”

她摇头,笑靥如花,比起她的剑,他认为她的笑更强,“再战!”

西日玄灝眸光黯然,而那黯然却只有一瞬,当他笑的时候,令狐团圆觉得天黑了。

令狐约携潘岳跑回了南越,一手提着潘岳,攀上了翡翠玦。

“为何带我来此?”

令狐约将他放下,从容地道:“因为此地正是兼爱之始。”

潘岳惊叹,“这不就是团圆习剑之地吗?”

令狐约讲了个故事,时光倒转,仿佛带潘岳回到了当年,于夜色迷茫下,他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两个人。

“为什么是个女孩呢?”风华绝代的梨迦穆望月而叹,他那袭白裳在月光下片片锒彩,谪仙般的容貌令人窒息。

年幼的令狐团圆扯了下他的白裳,“你当我是男孩不就好了?”

梨迦穆一怔,随后,他眉宇间怒放出惊艳绝伦的尖锐,“好!”

令狐团圆感到身子—轻,回过神来已被梨迦穆举在手里,她并不畏惧离地的感觉,只是不明白,这个如此美貌的男子,为什么不把他自己当美人呢?美难道分男女吗?她便如此问了,换来的却是被他狠狠摔下的痛,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山风呼啸,悬崖之巅的处境似乎也没有梨迦穆可怕。”

“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永远不要奢望旁人会怜悯你,这世上真正怜悯你的人己经死了!”

令狐团圆忍不住落泪,他们都说她的娘亲死了。

梨迦穆仰望高悬天际的明月,清冷地道:“因为你是个女孩,但凡能练就绝世武功的女子,都必须拥有―颗坚强无比的心。这是个男人的世界,一个男子获取成功尚且艰难,何况你是个女的。擦干你的眼泪,这是你最后一次哭泣。”

令狐团圆以手背抹去泪水,咬牙说的却是,“我就是个女孩,以后能不能练成绝世武功,跟我是不是女孩没有关系。”

梨迦穆动容,神色温柔起来,“那么,你就先活下来吧!”白袖一展,令狐团圆就被他拂落山头…

潘岳长叹。

“所以我们也得好好活着。”令狐约拍了拍他的肩,“孩子们还需要我们呢。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不可不劝爱人也,我就这样说给无忧听的。”

雨没有停的迹象,她与他再战也没有止的迹象。两人皆修为浑厚、武技高强,按照正常情况,即便打上个三天两夜都有可能。他们不急,众人却着急,当西秦众多七月高手来到威远城前,万福、应三德等人也纷纷下场。眼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令狐团圆与西日玄灏均狠下心肠,霎时,两种同样强大的剑境喷薄而出。

不再迟疑,放开谨慎;不再磨蹭,全力以赴、舍生忘死。椭圆形的剑境和锥形的剑境,如同两个孕育自天地的奇葩,并蒂绝艳又争奇斗妍。风聚雨散,千剑万剑,剑剑指天问地,气势磅礴竟席卷暴雨,将雨线裹成了雨剑,向八方激射而出。

一时间,城下血雨腥风,除了少数武圣级以上的髙手,余者无不中了雨剑凌迟,受剑境气场的强大威压,飙血如注。待那两位王者分开身形,城下还能勉强站立者,仅剩万福、十一月、应三德和四月四人。

西日玄灝薄唇带血,勉强以千人斩撑地,模样虽狼狈,令狐团圆却比他更惨,血透青裳,单膝跪地,竟站不起身来。

“你输了,女人!”西日玄灏俯视着她道。他二人不分髙下,但他们所剩部属的人数却能决定胜负。

令狐团圆并不搭腔,甩了甩手中细水,细水在雨中微晃,仿佛深秋无力摆动的柳枝。

西日玄灝冰硬的声音,在城前刺穿众人的耳膜,“朕知道你不甘心,也知道你的死性不改,可朕还是一次又一次期盼着你能悔悟。这偌大的天下,唯有你有资格与朕比翼,而你非要以你的剑走你的路,哪怕走到无路可走!现在,你已经败了,永世翻不了身!”

令狐团圆望着他,眼眸又朦胧起来。玄衣沉重,玄剑凶悍,他就如同一座山,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又好似一杆秤,却毫无公平可言地逼迫着人们, 必须如此这般遵循它的称量法则。

雨仿佛小了,莫名的旋律突然幽幽地徘徊在威远城头。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哪怕是重伤昏迷的人,面孔上都呈现了一副玄妙的表情。天空仿佛明亮了,雨声逐渐听不到了,耳朵失去了作用,那旋律直接闯入了每个人的心扉。无谓之生死,无谓之虚实,忘情忘我的自然之音与天地融为一体,它松弛着每个人的心,呼唤着每个人心底深处那最柔弱和最纯粹的部分。

令狐无忧在远处含泪,他知道,那是无缺的音武,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非暴力音武。

贞武帝后虽然开创了音武,但真正将之发挥到极限佳境的却是笛仙叶叠。贞武的音武充斥着杀戮的残暴,而叶叠的音武却拥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换而言之,贞武的音武杀人,而叶叠的音武救人,救人的音武修炼者必有一颗博爱之心,兼爱天下才可将此种音武演绎到极致。

令狐团圆的脸上,朦胧的笑意浮现,西日玄灝想怒却怎么都怒不起来。他们眺望着城头,城头上的那个人,大音希声,兼爱无形,可就是寻不到他的身影, 更不知他以何种乐器演奏出这人间至高无上的旋律。

“你输了,玄浩!”令狐团圆极轻地叹。

西日玄灏浑身―震,再看远处,潘微之一袭白衫翩然而来,他不禁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音武、迷毒,天下最诡异的两个绝学,—前一后,一上一下出现在她身边,他能拿什么抵挡?

“其实我淸楚,你并不想杀了我或无缺又或微之,似是想逼我承认我错了。”令狐团圆幽幽地道,“可惜,是你错了,而我也错了。我要这大杲天下何用?我为何要与你打得死去活来?我们为何要涂炭生灵,进行这不义之战?你不过要我低头,我低头便是了?陛下,我错了!”西日玄灏胸膛起伏,却闻她又道,“你输了,男人!”

千人斩在战栗,微妙的旋律还在风雨中传送。无缺在威远城头流着血,脱离了万福和十一月的掌控,他解开身上禁锢并不难,只是他修为大损,十成中去了九成。西日玄灏虽然没有虐待他,但也没好好养着他,长期的囚禁生涯和当日重创之下未来得及调理,他的身子已经亏损严重。

 他不想叫令狐团圆看见他流血的模样,但城墙上的军士都被他骇住了。军士们大多在流泪,少部分则拼命忍着,只因这天地间最神奇的旋律,制止杀戮、抚慰心灵的旋律,是无缺以血所奏。

 他割开手腕,以滴血之声,用他所剩不多的内劲,在城头上弹出了穿透人心的乐章。那点点滴滴溅落的鲜血,那神秘的《天一诀》音武的巅峰奥义,在风雨中书写了生命的真爱。

 四时交替,万物循生,兼爱无形,流光其声。

 无缺倒了下去,旋律戛然而止,城头上喧哗一片。

 令狐团圆凝眉,西日玄灝松了口气,万福等人慢慢围拢了他们两人。

“令狐团圆。”他首次喊她的名字,难得正色道,“你我之战是有意义的,并且很重要。你应该不难理解,大杲若要达到真正的鼎盛,需要做的是改制,朕的父皇已经着手做了很多年,可惜他做得并不成功。”

令狐团圆肃然起敬,这是她从来不认识的他。

“氏族尾大不掉,地方势力盘踞,权力若没有完全集中在朕的手里,天下就会出现纷争。没有你令狐团圆割据西秦,也会有旁人割据一方,只有彻底瓦解了氏族和地方势力,大杲才会更加兴盛。至于大杲能延续多少年,朕不清楚,朕只清楚有些事必须得做,有些仗必须要打,有些人朕必须征服!”

令狐团圆陷入沉思,潘微之悄然来到她的身旁。就在他到来的那一刻,惊变突生,躺到地上的人开始无声无息地死亡,万福等四人连忙运起内劲抵抗,令狐团圆和西日玄灏惊诧地审视起潘微之来。这样的死亡方式,天下只有迷毒能做到。

潘微之也异常惊骇,“不是我…”说完他就摇摇欲坠,令狐团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输以内劲,助他抵御迷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