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日玄灏呷了一口茶,轻放碗盖,似乎浑不在意此次令狐团圆的威逼之举,苏信在一旁越来越胆战心惊,果然一如他所料,西日玄灏沉吟了一声,轻描淡写地开口了,“人,不能无耻到如此地步!朕容忍她在西秦胡作非为,不过是念了当年的情分。苏信,你拟旨吧,朕要册封令狐海岚为后。”
苏信应声,只觉心坠冰容积——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要的,朕偏不给。”西日玄灏微笑道:“她不想见的,朕就要让她看个仔细。册立帝后一事,朕要隆重大办。”
苏信无语,用有名无实对有实无名,这就是灏帝的回答。
西日玄灏离开了昌华宫,却没有回昌华别院。他独自伫立在阎风湖前,斯人已去,空留湖水碧澈。光阴荏苒,是谁小鸟依人、耳鬓厮磨?是谁素手仗剑,剑剑惊魂?又是谁断肠薄情、一袭青裳远走高飞?清风过处,泛起碧波荡漾,记忆尘封不住,如流水般流淌。
西日玄灏往日的神情浮上未改的俊颜,恨恨的、冰冷的。他再次踢毁了栏杆,断栏——滚落湖中,扑通作响,仿佛他的心跳得狂乱。
万福远远地观望着,年轻灏帝的修为又精进了,踢个栏杆都踢出了节奏,显然他对气力的控制、呼吸的调整达到了卓越的水准。
西日玄灏将栏杆摧毁殆尽后,又恢复了茕茕孒立。历来帝皇都是孤家寡人,他也不会例外,江山永远比美人更重要,男人的天下没有女人的插足之地。叶凤瑶比不上大杲稳固的基业,所以西日雍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浑球则是一个浑球,一个光彩照人的浑球,天下四公子中三个都是她的男人了,仅这一条就足够她青史留名!潘微之傻,令狐无缺痴,纳兰颐呆,只差一个宋歌老老实实在蹲在盛京,没有上她的贼船。
西日玄灏冷笑连连,恐怕西秦的女王陛下还不清楚,他握有一张她的底牌,随时可置她于死地!
“万福!”他笑罢。突然召唤万福,后者只能尴尬地现身,“囚禁令狐约,潘岳。”
万福心里咯噔一下,躬身受命。
万福转身才走,他又喊住了他,“传应三德、花野入京。”
万福的心里顿时如波涛翻涌,应三德有勇欠谋,花野稳重少冲劲,但是再加上一个苏信,就聚齐了三军大将,灏帝这是准备开战了。
见万福呆滞,西日挑眉道:“朕不喜欢被动,你若喜欢,你就杵在这里吧。”
万福回过神来,默默地退走。西秦一战——与令狐团圆一战,看来无可避免。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将要残酷对决沙场,可他们分明可以共存的,奈何又奈何?
战争的阴影很快笼罩了整个大杲,特别是西秦与中原的交界地带,朝廷已公然驻军。西秦方面虽然没有公开集结军队,但防范非常严密,一批又一批苏信派出的明哨暗细,都被活捉,宰的宰、关的关、送回的送回,竟无一漏网之鱼,这令苏信不得不感叹七月确实是天底下最强悍的组织。感叹之外,苏信还十分忧虑,他的对手是令狐团圆,而他早在杲北就已确定,他斗不过她。不知灏帝凭什么信心十足,他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
苏信若知晓此刻的令狐团圆是如何揣摩他的,必然会吓出一身冷汗。令狐团圆高坐在藏剑阁危墙上,以平淡无奇的口吻道:“苏信此人,精细过人,才智、谋略无不高人一等,这是他的长外,也正是他的短处,他往往会想多了。”堆下的吴问不解,令狐团圆又道:“西秦比不上整个大杲的军力,怕的应该是我们,可我们仰仗七月的众多高手,坚壁清野,反倒叫他们怕了。这就是立场互换了,该担忧的我们,叫不该担忧的他们担忧去了,他们越担忧,对我们就越有利。”
“接下来该如何做?”吴问又问。
“天天打猎啊!”令狐团圆瞟了一眼远处的六月,笑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闲着的时候射杀几头野兽,搞劳下五脏庙。”
六月闻弦知意,悄身而走。
“除了打猎,还要营生的。”令狐团圆又瞅了一眼令狐立秋,“紧张的气氛,通常都是从百姓的衣食住行开始的,物资奇缺、物价飞涨,太败坏根基了,但是少一两样重要物资,区域性物价不稳定也是种标志。”
令狐立秋点头,无声离去。
吴问心底惊诧,令狐团圆谈笑之间,计出万全,谋无遗策,更叫他敬畏的是,其中几个谋略布局早在她入秦入际就开始做了,比如控制民主。
当令狐团圆纵身跃下,来到他面前时,吴问已无问,令狐团圆却有问,“吴先生,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不敢,大人请问。”吴问鞠了一礼。
令狐团圆凝视了他一会儿,才轻声地道:“我很难过,但我不能对任何人流泪,就算流泪,也会被误以为是虚伪的眼泪。”
吴问不禁动容,她不是问他问题,而是她没有人倾诉,此刻七月和两大家庭的人都离开了,藏剑阁只剩下他们两人,而他和她的关系不远不近,恰好适合吐露心声。
“我难过,不是为了别的,是我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明日。我并不畏惧死亡,可我若战死,恐怕跟着要死无数人。我知道玄浩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我有关的人,并且他已经在做了。”
吴问陷入沉思中,听她的言辞,似乎局势另藏危机,而他竟然不知,难道灏帝要诛杀令狐约——他自己的岳丈吗?
“吴先生,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只是没有仔细想,现在你仔细想一下,雍帝之死其实很蹊跷,他死早了,以他的修为再不济也能撑个三五年,可他说死就死了。”
吴问真正惊骇了,“大人的意思是?”
令狐团圆叹息,“即使不是他亲手杀的,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若真是他干的,我们不就有了名头?”
令狐团圆摇了摇头,“无缺失踪得太久了,必然在他的手里,我一直按着不说,就是怕扰乱军心。”
吴问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时得了盛京皇宫内的密报,说无缺重伤逃逸,他与众人都以为无缺养伤去了,原来竟是落入了西日玄灏的魔掌。吴问下意识地环顾藏剑阁,令狐团圆一直居住此地,他曾听了一耳朵,是与无缺有关,究竟是何原因,他现在突然明白了。
为何潘微之两鬓斑白?为何西日玄灏恨她入骨?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和他一起成长,共同经历命运无情的洗礼,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在她心里的地位——比起男人女人之间的感情,更深的是重叠的生命、自身生命旅程的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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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日玄浩若以无缺相要挟,令狐团圆只有葬送掉无缺的性命,或者束手就擒与无缺一起死。而无论她选择哪—种,都是悲剧:无缺若死了,她的生命就是残缺的;她若与无缺—起死,不仅更悲惨,还会危及到潘微之。
吴问深深地叹气,而百里之外的苏信也在叹气。
按部就班地瓦解西秦势力,几乎不可能。令狐无忧在西秦经营多年,纳兰一脉更是历经三朝不倒的西秦贵族,从这个角度来看,他面对的敌人,其实是大杲四大世家的三家,即大杲最高端的权贵阶层。如果他们的首领换一个人,他或许还有赢的可能,可偏偏是令狐团圆。不寻常的令狐团圆,寻常手段如何能对付得了?什么示弱、迂回、离间,在令狐团圆面前,都是玩剩下的伎俩,难道不是吗?一个从稚子时就善于伪装、隐藏自己本性的女子;―个在年少时代就游刃有余地穿梭于盛京皇宫的贵族子弟;一个年轻到令人发指的剑客,却 成功地掌握了天底下最神秘的七月,收服了一干桀骜不羁的武圣。他拿什么与她斗?
苏信的叹息与日俱增,令狐团圆太厉害了,与西秦接壤的三城,全城开始恐慌,粮食奇缺、粮价贵得离谱。城里还四散流言,说朝廷的军队怕是打不过西秦,想打持久战,所以把附近的粮食都收购光了。除此之外,花野的部属出现了伤亡,而且都是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比如湖边饮水,掉湖里死了;野外小解,裤子掉了,命就掉了;站岗打个呵欠,就永远地沉睡了。苏信不得不叹,七月的剌杀手段当世一流,令狐团圆城府之深、布局之早,他唯有拜服。苏信忧心忡忡、束手无策,只能静观事态发展,等待西日玄灏的旨意。
令狐团圆也一样担忧,只是她远比苏信、吴问都豁达。与其说环境造就人、成长经历塑造了性格,倒不如说天性奠基了性情的底色。令狐团圆不畏生死,更不惧残酷的命运,善于伪装的她,深谙坦诚地面对自己才叫完整的人。她也只是 个凡人,会哭会笑、会痛会疯,有时候她不表现或者伪装,只因为不想叫人担忧她。令狐团圆最担忧的,竟不是迫在眉睫的战争,更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一个所有人都不会去想的问题。
潘微之在思索,双眼对着那张黄梨木琴。一盏青灯投影于琴和人,温柔地持续地释放着光亮和热度。
“在想什么?”令狐团圆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后,突然发问。
潘微之收回思绪,轻声道:“想家。”
令狐团圆无语地从身后抱住他,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贴上了他的掌心,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这个伤我以前一直没有问你,就是在等你自己告诉我。”
潘微之随即僵直了上身。
“怀梦其实很有能耐。”令狐团圆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只是指点迷津的人,往往不能破解自身迷茫。”
潘微之感受着她手心的温热,缓了下身广,淡淡地反问:“你得了支无 签,我一直没问过你。”
令狐闭圆微笑道:“因为他给的签有问题,有问题我就当场解决了。什么叫 ‘无解’ ?那是他期货的解,不是我的解,既是我的签,我当然可以随意处置、 随意解。这道理很简单啊,比如给我起名闭团圆,团圆意味着美好的期望,而真正能不能团圆,却得看我自己的。当年若给我起名臭蛋,我就真的臭了吗?”
潘微之沉默着,任由她在他的掌心抚来摩去。令狐团圆极有耐心,不停地抚摸着,试图一点点打开他的心防、软了他的柔肠,然而潘微之仿佛打定了主意,沉默到底。令狐团圆只得在心底轻叹,大约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加坚定不移。最后,她捧起他的手,吻上了他掌心的那个疤痕,却想不到她放开他的时候,他开口了。很清澈的声音,很平静的语调,似乎很冷静,却说出了迄今为止最震撼令狐团圆内心的话。
“我的签,就是我的命。起初我不相信,更不愿接受,因为它实在太荒谬了,甚至对我是一种赤裸裸的侮辱,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光阴的流逝,和我对你的越来越了解,我终于大彻大悟。习惯于原地守望的我、微如尘埃的我,守到最后就是这样的命。我的签也是无字的,它却有一个图——凤凰。”
令狐团圆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她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合着他有节奏的心跳。凤凰,从属于龙,通常用于后宫嫔妃,另外它还象征着真挚的爱情。当一个男人从容地面对这样的一支签,她第一次怕了,成年后第一次畏惧了死亡。她怕死了,她若死了,同时毁灭的还有他的全部,她若死了,如何对得起他的痴情深爱?
令狐团圆落下了幸福的泪水,他不但令她感受到了爱,他更令她感受到了幸福,更微妙的是,他的话还变相地解答了一直困惑她的问题——传统不能打破,但可以突破,世俗难以抗拒,但可以和解。这几乎是潘微之用生命换来的答案,有夫如斯,妇复何求?宽容到了包容,隐忍到了坚忍,抛开了所有的尊严和骄傲,换来了真正的尊贵和贤德。
“我想要一个家。”潘微之轻轻地道,“一个真正的家,一些熟悉的家人。”
令狐团圆热泪滚滚,她也许真的不是个好女人,可那又如何呢?能爱的时,她勇敢地爱了,能守的时候,她坚强地守了。若不能爱、不能守,作为坏女人、一个有力量的坏女人,她还可以努力争取、努力抗争,直到最后的最后。
潘微之拭去她的眼泪,沉声道:“其实这不是我的心里话,但我既然从最初就装作一副宽厚的模样,那么只好装到底,即使只是假装的,我也必须一直坚持下去。”
令狐团圆的泪水怎么都止不住,这是她欠他的,哪怕她流再多的眼泪,也抵不过他长期承受的痛苦。他总是在默默付出,他总是独自忧伤,甚至连他打动了她,都用上了这世间最惨烈决绝的方式。
红烛如泪,点点滴滴打在心坎,龙凤呈祥、凤冠霞帔,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令狐海岚孤独地坐在月照宫里,迎来了她人生最辉煌的时刻。灏帝为她举办了盛大的册封典礼,却吝于给她一个温暖的春夜,或许,月照宫历来都是帝后的冷宫。
令狐海岚没有流泪,不流泪比流泪更悲惨,纵然她母仪天下、光宗耀祖,可她的夫婿连看她一眼的兴致都欠缺。令狐海岚没有痛苦,因为麻木了,更因为她深深地知道,灏帝比她更痛苦。她也想给他全部的温情,她也想温暖他冰硬的心,可她一点机会都没有,她甚至还不如那几位贵人,至少她们能偶尔热乎一下他的身体。
令狐海岚醉了,一个人吃火烧云这样的烈酒,岂能不醉?醉了就飘然,飘然就快乐了,可以幻想醉在他的怀中。令狐海岚的酒量很浅,酒品却一如人品,吃醉了也就是醉卧床榻,安安静静地。幻想无休止地变幻着,她的眼前好像来了一位贵妇人,优雅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想要一个男人的爱并不难。”贵妇人字正腔圆,话语叫人无比舒服, “只要你把自己献祭于他,牺牲掉你的全部,你就会永远驻在他的心里。”
“哦…”令狐海岚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真可怜,大杲的帝后。”声音中又充满了怜惜,可惜令狐海岚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惜令狐后了。令狐后,你要灏帝的爱,就必须果决勇烈。你也不用学令狐团圆,你只要在关键时刻为灏帝做一件事。”
“什么…事?”
潘姑子狞笑着,语调却依然温柔,“你揭开床板,通往地宫的密道就在 身下。你到地宫里,会看到一座很大的玉石雕像,你要做的,就是把那玉石雕像毁了。很简单,只要把手伸进雕像背后腰带的带结里,玉石雕像就会毁了,灏帝就不会再冷漠,他会成为他父亲一样的帝皇,而你就会驻进他的心里,成为真正的令狐后了。”
“嗯。”
“一会儿你就睡着了,我说的话你会全忘了。但只要西秦开战,你就会记起刚才我说的一切来。”
令狐海岚打了个呵欠后,就睡着了。
潘姑子志得意满而走,她一路垂首,心中窃笑不已。回到清华汤、潘亦心养老的地方,她又恢复了平素的神情。
彼时,月疏枝头,潘亦心还未入眠,她满面愁容,伫立在清华汤冒着水泡的池边,“你去哪儿了?”
“我去散步了,”潘姑子行礼后,恭敬地答道。
“你越来越偭规越矩了,这儿可不是陈留。”潘亦心望着一池温泉,冷淡地道。
“奴婢知罪。”潘姑子垂首,眼神中却满是不屑。
“我困了,你扶我回去歇着吧。”潘亦心伸出一只手,柔弱无骨。
潘姑子上前搀扶她,这样的美人、这样的手,如何能接下帝皇之爱?西日皇族强悍的血脉,只认可强悍的女人。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叫潘姑子措手不及,她怎么都没想到,她刚碰到潘亦心柔弱的手,就被潘亦心一把推入池中。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我警告你,宫里容不得你胡作非为!”潘亦心丢了一句冰冷的话,拂袖而去。
潘姑子站在温热的泉水里开始反省,永远不要小觑女人,哪怕是再柔弱的女 人,都有无比坚韧的一颗心,而那颗心只为爱存在。
第四十三章 依稀往事绕几重
月照宫里的令狐海岚酒醉地沉睡着,—点不知潘姑子离去后,她的床榻旁又多出一人。
楚长卿依旧戴着斗笠,一身黑衣却甚显褴褛。他凝望了一会儿可怜的新后,身影忽然一闪,便原地消失了,而昏睡的令狐海岚则翻了个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楚长卿潜入了皇宫地宫。距离上―次进入地宫已时隔二十三年,那时候的他风华正茂,西日雍更加出类拔萃,他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的陛下,瞻仰了大杲王朝最神秘的奇迹——富丽堂皇的盛京皇宫之下,存在着更璀燦的建筑。地宫的历史,远比西日皇朝的历史久远,它始建之期,西日一族还是杲北冰原上的孤狼, 它落成之时,西日一族的战马仅仅驰骋在广袤的杲北草原。
走过长长的通道,过了拱门,楚长卿来到一间宽敞的地下殿堂。青石砌壁, 暗红地砖,殿中央是一座玉石雕像。当年的西日雍没有介绍雕像的来历,他走到了雕像后的青石墙前,那里有一扇铁门,铁门上镂刻着奇异的纹路。西日雍贴掌于那些奇异的纹路上,旋掌并敲击,打开了奇门八卦的铁门锁。铁门后有一个密格,格里置放着西日雍以为最珍贵的宝藏,比如七月的那枚玉令。
伫立雕像前的楚长卿长吁出一口气,秘密往往就在最寻常的地方搁置,而西日雍和他自己都不具备慧眼。看雕像的服饰样貌,即使不是陈朝的开国皇帝,也必是一位定国大将。雕像的容貌端庄、神情凛然,却又不带任何威压感,很容易叫人忽略它,只把它当做一个标志、一处景观。
楚长卿绕到了雕像背后,带结就在他的眼前,他却迟疑了。其实最先发现潘姑子古怪的人,并非西日玄灏,而是他楚长卿。原因很简单,潘姑子曾经是他的女人,男人对自己占有过的女人永远都不会遗忘,哪怕时隔经年。何况潘姑子不仅是他的女人,还是他最搞不懂的女人,一个他一度认为已经死了的女人——花千媚!
花千媚是令狐团圆的生母、叶凤瑶的世交好友、名载大杲史册的昌帝朝第一谋士花重之后。这样的一个女人本身就很神秘,而她与他的一段情缘,楚长卿当时觉得莫名其妙,后来相信是缘分,直到在皇宫再度看见她,他才恍然大悟—— 他被她利用了。她不过在适当的年龄找到一个适当的男人借种生子,而他只是她的生子工具。遥忆当年种种,他不难猜测她的心思,既然叶凤瑶获得了西日雍的垂青,那么放眼天下,她能寻到的优秀生子工具,就只剩下他了。
楚长卿想通后,怨恨之余,对花千媚更生钦佩。他们的结合,孕育了一个了不起的孩子,这是花千媚的眼力,而眼力也代表了一个人的实力。此后,楚长卿千里迢迢奔赴南越,调查了花千媚过去二十年间的事情,调査的结果更令他惊叹。花千媚屈尊就卑,隐姓埋名于潘氏为婢,甚至还待在香江西门玎的身旁。没有一个母亲比她更冷酷,她与令狐团圆只隔一条香江,却从未探视过她一次。没有一个母亲比她更绝,当令狐团圆与西门玎一决生死时,她却躲到茅房去了。楚 长卿不明白,是什么能令一个母亲置亲生骨肉于不顾?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抛弃自尊甘愿为奴?直到他跟踪花千媚来到月照宫,目睹了花千媚对令狐海岚的催眠诱导,这才知晓了真相。
她与西日迦玢在本质上属于同一类人——她要摧毁大杲皇朝,她憎恶西日皇族。她的先祖花重虽为昌帝朝第一谋士,却不是为了大杲的千秋万代,与其说花重为了世交叶叠的性命,倒不如说以他的眼力早已预见到了天下一统的趋势。他是不得己而为之,帮助西日昌更快地完成统一,扩大了大杲的版图,减少了更多更持久的战争之祸。
可是花千媚远不如花重,她总归是个女人,是个从花氏一族凋零过程里成长的女人。花叶两族的败落,是西日皇族一手造成的,而花叶两族传承的杰出血统却从未改变。身为一个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她如何不痛恨她命运的残酷?女人的心胸,大多没有男人宽广,女人的气度,往往都是因爱生恨、由情变狂,西日雍既然没有选择更神秘的她,她唯有一条路可走——自己干!于是,她干了楚长卿,生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可惜的是,种子发芽后并没有按照她期望的方向成长,她还是要靠自己。
楚长卿看着玉石雕像的带结,不知叹了多少声。为人父母,他与她一样没有尽到半点责任,可以说令狐团圆能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完全是靠她自己的努力得到的,他不过送了她七月,而花千媚只孕育了她的生命。
他虽不高尚更不伟大,但还不至于看不清楚状况,他的女儿和灏帝之间的恩怨倩仇,已影响到整个大杲的安危。可笑的是,这一场即将来临的腥风血雨,起因仅仅由于令狐团圆的仰慕者太多了。如果她只钟情于一人,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也会因为只爱—人而幸福终生。她选择西日玄灏,那么如今的令狐后就是她;她跟潘微之远走高飞,再不问世俗,那么她就是绝世女侠;她若从一开始就只守护无缺,金石不渝,则是段流传千古的传奇;至于昳丽那家伙,不过是多余的添头,她与他的緋闻只有灏帝才会相信。
楚长卿到底伸出了手。
“你在做什么?” 一个同样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突然现身。
楚长卿的手停滞在半空,身子纹丝不动。
西日玄灏与他隔着雕像,冷冷地问:“你想死?”
楚长卿自嘲地道:“这你也看出来了?”
“手伸进去就是死。”
“看来陛下也洞悉了那个女人居心不轨。还有,一阵不见,陛下的修为精进的速度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西日玄灏冷漠地道:“你既俯首称臣,朕就明白地告诉你。眹今日的修为全是朕自己修来的,与那浑球完全不同,她自出生起,就有一代宗师教导,朕又有谁指点呢? ”
随着西日玄灏的戾语,地宫内开始充斥雄厚的内劲,楚长卿苦笑道:“看来我们都看走了眼,陛下才是最具武学天赋的。”
西日玄灏继续咄咄逼人,“楚长卿,你枉为大杲的将军,你明知你这手一伸进去,你死、皇宫毁,更有无数人陪葬,你居然还敢伸。这就算是你为浑球尽的最后的为父之心吗?这就是大杲戴金佩紫的镇国将军吗? ”
“我已洗尽铅华,不复往日盛名。”
“穿一身破烂衣裳就叫洗尽铅华了?”西日玄灏嗤之以鼻。
楚长卿倍感压迫。西日玄灏正应了那句古话: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他。西日玄灏的修为远不止武圣境界,几乎已达到了他和万福的武学境界,这太叫他惊骇了。
“路是人自己走出来的,你从云端步下,越走越低,而朕韬光养晦,守得云开见日出,这就是区别,云泥之别。人生当如此,不可满足于现状,不可停滞前进的步伐,对自身的要求越放越低,你只能得到更低的结果。”
“受教!”楚长卿终于收回了手,就在他收手的同时,早已蓄势待发的西日玄灏双掌击上雕像,沉重的轰鸣声顿时响彻地宫。
皇宫下的震动,寻常人毫无知觉,但是潘姑子不是寻常人,她嗖的一下蹿出池子,急往月照宫奔去。可她没跑多远,就被迎面突然而来的一只铁爪击中胸膛,潘姑子喷出一口鲜血,倒地后竟再也起不来。
万福面无表情地收爪于袖,平静地道:“陛下说,你可以死了。”
潘姑子人生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摸了摸自己的胸脯。万福无声地转身,她不用问心无愧,他也用不上多余的谨慎,他的手爪穿心而过,她的胸滕里没有心了。
玉石雕像崩裂成碎片,楚长卿惊出一身冷汗。西日玄灝叫他不要伸手,可他自己却一掌击碎了雕像,难道他想要同归于尽吗?可这又不对,他才登上帝位,怎么舍得死呢?这么一迟疑,楚长卿就吃亏了,西日玄灏随着玉石碎片的迸裂,一拳打中了他的左胸。楚长卿被击飞,沉重地撞到了青石墙的铁门上,铁门立时凹陷,伹他还没来得及顾上铁门后的密格,得势不饶人的西日玄灏便如影随形, 仍在攻击他。帝皇冷酷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讥讽,仿佛在说,你不是大杲第一将军吗?怎么连朕的一击都承受不住?
楚长卿与西日玄灏对击了数十招,越打越心寒。后生可畏,不仅功力远胜于他当年,更有一股一往直前、所向披靡的霸气充斥全身,若非西日玄灏对战经验尚且欠缺,只怕早结果了自己。尽管如此,楚长卿还是尽落下风,他只得不断地躲闪、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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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从青石墙一路打到当日无缺与应淑妃决战之地,西日玄灏忽然罢了手, 楚长卿喘着粗气,靠到了墙上,拿眼瞪着他。西日玄灏的面容静美、神态平和,丝毫寻不出一丝打斗时的凶神恶煞模样,但他说的话却叫楚长卿吐血。
“朕突然想到,朕睡过你的女儿,那你也算是朕的岳丈,女婿追着岳丈一 路穷追猛打,似乎有些不好。”西日玄灏等他吐完了血,又道,“你生性风流多情,浑球不愧是你的女儿。可惜你们父女终究不是朕与父皇的对手,你不及朕的父皇,浑球不如朕。”
楚长卿面无人色,却是问道:“那玉石雕像是怎么回事? ”
西日玄灏微微一笑,轻悠悠地道:“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的危险,朕岂能不发现呢?陈朝确实是个有趣的朝代,修建地宫的时候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敌人攻占皇宫,摧毁雕像就能玉石俱焚,到时候,阆风湖水暴涨,―个时辰就能淹没整座盛京。”
“你把机关破除了?”
西日玄灏却感叹一声,“不是朕。”
楚长卿勉强挺直了身子,“是谁?”
“你说呢?”西日玄激嘲笑道,“朕登基后不久,仔细研究了地宫,雕像的带结引起了朕的兴趣。哪位工匠会如此无聊,精雕细刻-个带结,而且还是在背后的?结果朕探手入内,摸到了—块牛皮,你兴许猜得到牛皮是谁放进去的,但绝对猜不到牛皮上写了什么。”楚长卿不问了,听他感叹道,“牛皮上写:牛皮不是吹的,想要水淹皇宫,等下辈子吧。”楚长卿笑不出来,西日玄灏说完却笑了,“雕像的秘密只有极少数的南越贵族才知道,潘姑子必然身世不凡,不过朕 没兴趣知道一个死人的出身。”
楚长卿感到了微微的心酸——花千媚死了。
西日玄灏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问道:“你会为她难过?”
楚长卿压抑地道:“你不仅追着你的岳丈一路狂打,还把你的岳母宰了!”
西日玄灝瞬间冷了面孔,楚长卿却觉得浑身一轻,仿佛心里的悬石放下了, 两人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中。
“你走吧,朕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若你再出现在朕的眼前,就是你的死期!”
楚长卿叹道:“我还走得了吗?”
万福的身影远远地出现,越来越近。
西日玄灏凝视着他道:“朕与她的一战无可避免。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你又是大杲朝廷的忠臣,不是朕要为难你,而是你自己为难你自己。亲情和忠义,你其实己经抉择过了,因为你想摸那个带结。此刻你还有一次机会…”
“不必多言了,陛下。”楚长卿打断了他的话,在一前一后的虎视眈眈下,楚长卿果决地下跪,“请恕臣愚钝,臣确实不如陛下,陛下其实从来雛有改变过心意…”
西日玄灏勃然大怒,却来不及发作。在他的怒视中,楚长卿自废修为,浑身骨骼剧烈爆响,浑厚的气力四处疾射。万福垂目,不忍目睹。西日玄灏嘴角抽搐,想不到楚长卿竟如此决绝。
地宫飘浮起尘埃,尘埃落定后,楚长卿瘫痪在地上,微笑道:“也请陛下不要为难自己。”
西日玄灏阴狠地看着他,楚长卿毫不畏惧,甚至体会到了灏帝隐藏于心的真性情,原来这个男人越是狠毒,就越是心软。
地宫不久就恢复了平静,万福背着昔日的宿敌,跟着西日玄灏离开了。
三人走后,桃夭才敢露出头来张望,她身侧卧着的应太妃,也就是应淑妃斜着独眼嘲笑道:“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下手?”
桃夭答:“我不行,那种最巅峰的对决,我出场就当炮灰了。”
“还有我呢!”
桃夭冷笑道:“想我放了你?门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