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事体大。潘微之当下抽调,香江潘氏所属姬肆商户的护院若干封了水坊,上报陈留望舒两地郡守,下查详有关事宜。
令狐团圆解开禁忌,在内舱听得明白,叶琴师迁怒他人,杀尽藏身之所的姬肆业者。这是令狐团圆始料不及的,原以为叶琴师会在望舒岸口磨刀霍霍,不想她却到香江滥杀无辜。令狐团圆有些悔恨,她乱心于父兄之言,夜出望舒,又一念之差,被琴师守株待到了兔,早知如此,之前她就不该避其锋芒,当拼个鱼死网破一杀百了。
潘微之井井有条的布置完,步回内舱,启口就是一句:“香江凶险,姑娘还是暂留船中,另船上并无女眷,姑娘若不嫌弃,我命水坊那妇人前来相陪。”
令狐团圆眼神闪烁,潘微之又道:“我没有恶意,姑娘不愿牵涉凶案,我就当姑娘仅是落水。”
令狐团圆干笑一下:“你都把话说白了,我岂有不从之理?”二人皆知,叶琴师动手的第一对象,就是她(自个)。
潘微之考虑得多,一方面他要保护两位幸存者,这时候送走令狐团圆对她危险;而另一方面他需要从令狐团圆这里了解琴师之事。令狐团圆明显不愿托出真相,他奈何不得,只能徐徐图之。可他哪里知晓,令狐团圆不过在敷衍他。潘微之都召官吏去了,令狐团圆还留着不走,不给令狐约添堵吗?
“我已为姑娘备了更换衣裳,请姑娘暂且将就。”
令狐团圆一听不错,她身上还湿漉漉,衣服贴肤,换身干爽再跑路也来得及。
“那就多谢公子了!”
潘微之略微颔首,他退走后,水坊那妇人捧着几件淡色衣裳踌躇舱门。潘微之素来对下人和气,擦肩而过之时道一句:“进去吧,那地毯明儿就换新的。”
妇人支吾应声,待潘微之走后,却是摘了红鞋,着袜踮脚而入。
“姑娘…”
令狐团圆不愿为难这个可怜人,更不习惯陌生人伺候,她道:“你放边上吧,我自己换。”
妇人走后,令狐团圆提起衣裳,衣裳下跌出一双白鞋,男款,尺码也显大,再看衣裳,亦是少年样式,衣鞋均新,估摸是潘微之早几年的备装。令狐团圆再往下瞧,得,潘家公子也跟优渥一般,心细得不得了,连内衣也准备好了,就是这内衣花哨的,不似良家衣裳。
将就换上,令狐团圆如换了另一个人。初看乃一翩翩出尘的少年,可细瞧举步抬手之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滟涟风情,却有几分浪荡味儿。
令狐团圆旋了个身,丝毫未察觉臂伤又涌血,染一朵衣袖花红。她大开窗户,目测岸距,门外妇人惴惴而问:“姑娘可换好衣服?”
“好了好了!”令狐团圆心想等妇人入舱,击晕便是,不想进舱的却是潘微之。
“你…”潘微之眉上忧色。
妇人则在舱门前看直了眼,一高一矮一色衣款的两人,潘公子不提,连先前那落水姑娘都人才风流,两人站在一起,仿佛画里出来的。地毯皎白,两人踏步其中,未曾留下半个足迹,也就画里的仙人是这样吧?
令狐团圆因要走人,心存几分惭愧,看潘微之的目光就很柔和。
“我怎么了?”
“你的臂伤,又出血了!”
“啊!”
潘微之示意妇人外舱等候,令狐团圆既不要她伺候,那意味就更深了。无论不惯或不屑,说明的都是令狐团圆难以伺候。
潘微之上前取出一方丝帕,递与又无奈帮其绑上。
“你手不方便!”显然是句废话。
“多番劳你相助了!”回应废话的是句客套。
潘微之绑好之后,退后道:“一直未请教姑娘芳名?”
令狐团圆哪里会答他:“萍水相逢一场,又遭祸事,徒留名姓日后只会感悲逝者。”
“说得也是,死了那么多人,究竟为何?”潘微之将矛头抛给了她。
令狐团圆凝视他道:“琴师疯了。”
潘微之眉宇更忧,她分明知情。为了潘家,为了水坊那些死者,他如何能放她下船?
潘微之的坐船滞留江心,周遭的潘家人打捞起尸身,并排置于水坊前。一十四条性命,第十五人躲在船上垂泪。
潘平又在船头嚷嚷:“你是何人?”
“只有十四人呐?”
令狐团圆一听到这声音,顿时疾步而出。潘微之急忙跟上,扫眼见妇人已如筛糠。
一袭蓝裳的叶琴师立于船弦,艳光射人,凶光更慑人。她杀人后巡徊望舒岸口不见令狐团圆,回转数人头还少一人。见潘微之坐船,她断定第十五人就躲在船上。杀人灭口,斩草除根,她事已败露,那所有水坊中人都该死!
“呵呵,原来你也在这里?”见到仇人之女,叶琴师大笑,“不愧是你娘的孽种,连这身女扮男装的衣裳都一个调子!”
潘微之锁眉,似乎琴师为少女而来,潘家水坊作了陪葬。
“这些人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赶尽杀绝?”
叶琴师冷眼扫过船上所有人,极鄙夷地道:“这就是得罪过我的下场!”
令狐团圆一怔,又听她道:“我等你数年,数年之中,他们没一个伺候好我,现在我等到了你,这些人自是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了!”
言语间,潘微之的人尽数围在主子身边,船头只剩令狐团圆与叶琴师对峙。潘微之注视少女背影,她究竟是谁?竟惹了一个不可理喻的魔头?
叶琴师疯虽疯了,却只对令狐团圆疯狂,众目睽睽之下,她才不会道出令狐团圆的名字。但凭令狐的姓氏,香江的人必定全力相助。
令狐团圆此刻方了,睚眦必报的人嘴中言辞不能尽信,关于她母亲的往事,未必是真。
见叶琴师再次卷袖,令狐团圆大喝一声:“休得伤人!”她掠身抄起早瞄好的船桨,冲上前去。潘微之在后看得心神一荡,一位窈窕少女手持巨大木桨,直挥横扫,飒飒英姿难以言表。
叶琴师的机括金镖或许全数用在了水坊人上,此际未再发镖,将假肢作了刀剑,施展得亦是娴熟。她依仗金锉之利,对上令狐团圆的巨木敦厚,不落下风,很快令狐团圆的船桨就伤痕累累。潘微之上前,却被周遭的人死死拉住。
“公子不能去,去了反会坏事!”潘平说辞堂皇,其实生怕主子伤着。
令狐团圆耳顺,挥动之间喝道:“别上来,这是我同疯婆子的事!”
打斗之间,船头木片破裂弹射,几个潘家舟子躲避不及,哎哟倒地。潘平乘机又将自家公子拉后。
令狐团圆憋气,她分明技高一筹,却两次受制于人。前次琴师乘她不备仗了毒镖,打她落水,这回琴师熟于兵器,打她桨不顺手。而她的身法一流,却被臂伤抵消,真是憋屈死了。倘若梨迦穆在场,还会指出她另一个不足。她没有琴师的破釜沉舟之心。琴师在拼命,而她却没有。
潘微之总算瞧出蹊跷,他回转船舱,取了宝剑,投掷过去。
“接住!”
此时,令狐团圆手中的船桨被击断,她干脆将另半截砸向琴师,然后身形一转,恰拿捏住潘微之抛来的剑。战情就此转折,顺手的令狐团圆剑光凌厉,逼琴师步步后退。琴师很快红眼,再无一份美态。伴随着铿锵剑击之声,琴师发冠落地,面容更狰狞,她尖叫:“谁教你的剑法?你不会弹琴反会剑技?”
令狐团圆凝眉:“你会弹琴也会剑技,弹的是什么琴?使的是什么剑?”
“想知道吗?”叶琴师揉身上前,全身空门,似孤注一掷,金锉直来。令狐团圆接招,忽然琴师的假肢离体,令狐团圆以剑尖挑开,说时迟那时快,假肢的尾端爆出金光。
不好!潘微之心道。
糟糕,又中这毒妇奸计!令狐团圆心骇,水坊上琴师就诱以言辞近身发镖,现在又故伎重演。危急关头,令狐团圆掌中旋剑,剑影团团,笼罩面前抵挡金光。可她哪里逃得过去,这是琴师设计多年,梦徊里演绎过无数次的招数——两败俱伤!
接连数声密集撞击后,琴师一掌血淋淋打在令狐团圆右胸上方,同一时刻,令狐团圆一剑洞穿了琴师胸膛。
“呵呵…”琴师口吐鲜血,跟着她连单手也丢了。为了穿越令狐团圆的剑光,她性命都不要了,还留着残手做什么?
断臂扑通一声,斜飞入水。
“我固死…”琴师又咳出几口血,含恨而望令狐团圆,“你也休想…好!”
令狐团圆半跪船板上,以剑撑地,一手捂在胸口和肩胛之间。真狠啊,只差一点就正中胸口。
望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琴师,令狐团圆道:“我很好…会更好的。”
琴师瞪眼,而后直挺挺地倒下。
潘微之急步上前,低身弯腰刚说:“姑娘…”令狐团圆就胸口一闷,昏倒在他怀中。
10死不安生
更新时间2010-1-14 22:29:17字数:2999
10死不安生
潘微之命人收拾琴师身尸,他自个再度抱令狐团圆入舱。望着少女昏睡的模样,潘微之神情复杂。
“你认识她吗?”
妇人在后答:“不识。”
“你留内照料。”
“是…”
潘微之步出内舱,潘平在外舱请示:“按公子吩咐,都通报下去了,目下我们是等衙役呢还是回陈留?”他言下之意就是问,是留在香江把令狐团圆交官府处置呢,还是带她回去?
潘微之注视前方破损船头,道:“回府!”
“是。”
潘微之又道:“嘱咐下去,琴师是我们的人合力击毙。”
“好。”潘平觉着也理应如此,既然招惹下来了,就担当到底。那小姑娘说话不中听,可人品还成,没叫公子受伤,自个把琴师宰了。再说在香江的地头,公子想保谁就保谁。
随着玉公子坐船折返,凶案的传言迅速从香江往附近两郡散播,更有好事者将前一晚陈妈妈之死算到琴师头上,一时间搞得香江人心惶惶。
大家族人多眼杂,潘微之为防节外生枝,船出香江水域后,没有改旱路,沿支流入黄龙滩,绕一个大圈子,走潘家湾水渠,最后停泊在潘家宅群的水榭前。水榭楼台两旁翠滴阶暗门掩,是个极雅也极僻静的地儿。
潘微之抱令狐团圆踏上水榭,他本打算叫两姑子来背,又念及之前种种,还矫什么情?
入水榭后,潘微之径自步入潘亦心房中,短暂一路倒也无人看见。将令狐团圆置于潘亦心闺床,他道:“你好生照料,我回头就找医师过来。”
“这人是谁?”潘亦心和她的丫鬟小吃一惊。
潘微之也不解释只道:“此女干系重大,休要多问,也莫走漏风声。”
潘亦心见他神色慎重,忙应承下来。
安排完令狐团圆,潘微之带上潘平,引水坊妇人去见潘岳。潘亦心等兄长走远,笑一声:“有点意味。”
丫鬟附和道:“公子素来不与女子打交道,今儿却亲自抱回一人,姑娘得为公子担待着。”
潘亦心讥道:“他也就图我这清净。”
丫鬟为令狐团圆遮盖被单,却见少女内里艳色,又道:“这女子恐怕来路不正,外头套着公子早年间的衣裳,里面所着却不正经。”
潘亦心凑近一瞅,嗔道:“难怪放我这儿了!”那意思是潘微之欺她庶出位卑,丫鬟不敢接语,只将被单遮好。
一般氏族大家的位轻位重,居所的远近即显露无疑。潘微之不仅居住潘宅最显赫的中枢,而且自小就被潘岳带在身边。相形之下,远离主宅群落,幽居水榭的潘亦心,长年房前没几个人头,自然心生不平。
都说潘家的闺女生来就是一等贵妇的命,可实际上,只有嫡出的美貌潘女才可能被选入宫廷,寻常的嫁给将相王侯,再次的就打发各大世家去了。人都有攀比心,特别是女子。凤冠霞帔的潘女,为何不是自个而是姐妹?庶出的潘亦心虽不妄想帝后之命,但飞高一枝总成吧?
“若非玉公子,哼…”
那厢,潘微之七转八弯地去了书房,潘岳得了前报已在等候。不想妇人在香江水坊卑微半生,一场浩劫还未回魂,见到潘家当家后,竟是话都说不利索。
“莫怕,这儿安全,恶人也死了,有什么话你对我爷爷慢慢说!”潘微之劝慰。他带妇人来见爷爷,一方面出于重视,而另一方面还请教爷爷,孙儿有什么遗漏之处。
在潘微之和声细语的引导下,妇人又述说一遍她的遭遇。潘岳思索片刻后,问了三个问题。
“叶琴师什么籍贯?”
“好象是从杲中来的。”
“姓叶名何?”
“只知她姓氏,啊,对了,她初来就自称叶琴师,喜欢我们连姓一起喊她叶琴师,不喜只喊琴师。”
“以前没有行凶迹象,今儿才变了个人似的?”
“是。我先前只道她人善,出手又阔绰,哪里知道她如此毒辣?”妇人又啜泣。
潘岳瞅了潘微之一眼,道:“这事瞒不下,且观望一阵,若无苦主追究,就算揭过,毕竟犯妇已死。现今当务之急,是如何招待好粱王。他还会在陈留地界盘桓几日,尽量安抚住香江,望舒那面,令狐约一向有分寸,不会扯我们后腿。”
潘微之称是,又觉爷爷的前两问很在点,籍贯姓名这两个看似最寻常的问题,流露的信息却是最紧要的。这其实同粱王索要陈妈妈艺水楼姬人名册的原因一般,调查一人生平,出处乃根本。他当时也调查了水坊名册,却一无所获。叶琴师根本不挂名。
潘岳又道:“粱王今儿去找战涛了,这里头的缘故你自个琢磨。如今你大伯三叔都在盛京,陈留就你二叔能顶事,旁人我也指望不上,少出个徽之就谢天谢地了。”
“孙儿愿为爷爷分忧。”潘微之暗下唏嘘,粱王见了陈妈妈,陈妈妈就被吓死,他昨日若不去抚慰潘徽之,粱王又多吓出条人命。
潘岳道:“我年纪大了,行动多有不便,香江的案子就交托你了。你去衙门吧,师爷会助你。”
潘微之领命。出房前见妇人还在打摆,他对潘平使眼色,又见潘岳和声与那妇人说起话来,他只道爷爷还在询问,便带上潘平去了。
潘微之前脚一走,妇人后脚就换了神色,她肃然道:“老爷,都是奔令狐叶氏而来的。我盯叶琴师多年,她身后没人,是单干的。”
潘岳叹道:“令狐约一生英明,却只为那叶氏糊涂。都说我潘家的男人好,我看令狐才好。”
妇人迟疑片刻后道:“公子带回的姑娘,正是叶氏的女儿,优渥的四妹,令狐团圆。”
潘岳立即问:“微之知道她身份吗?”
“不知。”
潘岳皱眉半响,最后还是叹道:“到底还是扯上了我们潘家。”
妇人试探着问:“叶氏的事老爷关注了多年,奴婢至今都不明白,那叶氏究竟何方神圣?让我们潘家和令狐一族一直担待着?”
潘岳瞥她一眼,妇人当即垂首。沉默弹指后,潘岳道:“你今儿逃出性命不易,休生几年,我还要委你重任。”
妇人行礼。
“你说那陈妈妈是琴师吓杀的吗?”
妇人答:“不好说。琴师死了,更难得知。”
“下去吧!”潘岳挥手,苍老显现。
这边潘微之遣家医到了水榭。医师诊断后对潘亦心道:“这位姑娘并无性命之忧,余毒未清事小,内伤右胸却有些麻烦,得调理一段时日。”
潘亦心对令狐团圆不上心,只微微点头,嘱医师下药方,算全了玉公子之托。
医师走后,丫鬟拿药方请示,潘亦心抱怨一句:“占了我的床,还得我的丫鬟伺候,不就是个贱姬吗?”
丫鬟直言道:“姑娘这不帮人帮己吗?玉公子欠了姑娘好大的人情,总会还的。”
潘亦心轻蔑地投眼床上少女,“只怕她不值价!”
暂且不提令狐团圆被人轻视,望舒的令狐父子得知香江血案后,均是色变,哪里又冒出个叶琴师?父子俩一商议,令狐无缺就出发了。优渥之行,护院百人车舟齐备,目的就一个,赶紧寻回夜不归宿的妹子。平日令狐团圆夜出逛几日也就罢了,可如今粱王驾临两案连发,矛头直指“叶琴师”,哪容她再逍遥?但令狐约丝毫不知,无缺一出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队人马交由贴身小厮令狐阿文掌管。
傍晚时分,令狐无缺才回队伍,他带着人马去了陈留郡治,与里头正在繁忙的潘微之碰了头。两人见面倒没废话,香江的两案,潘与令狐两家相互通气。
令狐无缺提供不得叶琴师之事,多在听潘微之说话,而潘微之有心隐瞒令狐团圆,没有提及她只字片语。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衙役来报:“公子不好了!”
潘微之提起心来,早上一句公子不好了,是死了十四口人,这会又来一句公子不好了,别又死人!
“犯妇叶氏的尸体不见了!”
潘微之震惊,令狐无缺疑惑。人既已死,要尸体何用?
潘微之携令狐无缺去了停尸房,仵作失魂落魄地道:“我前头正在研究犯妇假手,突一阵风来,就卷走了尸体。莫非尸变?”
潘微之喝骂:“休得胡言!世间没那等荒诞之事!”
“难道是人没死透?”令狐无缺问。
潘微之道:“不可能,我亲见她死于穿心之剑。”
仵作低低道:“是死的,死了不能再死!但异变了,风把尸体卷走了!”
潘微之默了片刻,正色道:“有高手从你眼皮底下带走了尸体!”
仵作一怔后点头称是。令狐无缺叹了口气,高手呐,若能风卷似的把令狐团圆带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