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婶一想就明白,连连摇头,“不可能,家里怎么会有这种腌臜东西?瑶瑶,你到外面吃过东西?”

“没有,”顾瑶低低否认,一出口,又发现自己的声音仍是不自觉地带着呻~吟。

易郎中见状,退到外间对顾大婶道:“顾瑶药性未除,我回去配些药过来,阿楚暂且在这里帮忙看着,给他喝点冷茶能好受些。”

顾大婶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易先生,瑶瑶是个好孩子,不是那种狂蜂浪蝶。”

易郎中劝道:“我知道,顾瑶的事我绝不会往外说,您放心。”

这空档,顾炜拉着顾大哥的手走进来,哀求地望着顾大婶,“娘,我饿,大哥也饿。”

顾大哥跟着含混地说,“饿。”

因为顾瑶出事,顾大婶午饭也没顾得上做,给两人盛了碗早上剩的稀粥凑合,现在已经黄昏了,那点稀溜溜的米粥恐怕早消化完了。

顾大婶拍拍顾炜的手,“稍等会,娘一会就做饭。”

顾炜摇头,“饿,现在就饿。”

易楚心下不忍,对顾炜道:“你知道姐姐家的医馆怎么走吗?你跟大哥一起去,找个白头发的祖母,祖母那里有好吃的点心…跟祖母多要点,带回来让你娘跟姐姐也尝尝。”

顾炜高兴地答应了,拉着顾大哥往外走。

顾大婶重重地叹口气,“孩子,你别笑话大婶。瑶瑶这样子,我一点做饭的心思都没有。”

易楚闻言心酸不已,却仍笑着道:“顾瑶不会有事的,大婶还是去做点饭,待会说不定顾瑶也饿了。”

顾大婶想想也对,蹒跚着进了厨房。

易楚想起父亲的话准备倒点水给顾瑶喝。

方桌上,茶壶是空的,茶杯倒是有点残茶,看样子还不到一口。

她正准备倒了,突然闻到杯中有股异味,不禁凑近鼻子闻了闻,似乎有淫羊藿还有回春草…这些都是壮~阳催精之药,顾家没有成年男子,怎么还有人服用这个?

易楚猛地一惊,想到书上曾记载,也有人用这些配制逍遥丸等助兴之物。书上只说对男子有奇效,难不成对女子也有效果?

急急地拿着茶杯进了内间,“你是不是喝的就是这些茶水?”

顾瑶眯着眼睛想了想,一上午基本没闲下来,等胡玫走后才进屋喝了点茶,然后…她尖声叫道:“是胡玫,定然是胡玫。她说口渴要进屋喝水,除了她,今天没别人来过。连阿琛都没进过正屋…胡玫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并没有做愧对她的事,为什么?”

为什么?

易楚也不明白,可她已有几分相信是胡玫。

胡玫这阵子就像得了失心疯一般,时时盯着她,还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以前胡玫爱说爱笑挺开朗也挺招人喜欢的,自从胡家分家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虽然不爱说话了,脸上却总带着讨好的笑。

而现在的胡玫,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讨厌!

每次都拦着她说些无中生有的话,有意思吗?

“狠毒的女人!”易楚恶狠狠地骂了句,想安慰顾瑶,却不知如何开口。

门外传来顾炜欢快的说话声,“娘吃点心,有豌豆黄,核桃酥还有豆沙饼,阿楚姐姐家的祖母给了我许多。”

顾大哥跟着重复,“点心,好吃。”

顾大婶声音也比先前轻松,“炜哥儿跟大哥先吃,娘马上就做好饭了,待会一起吃饭。”

又是顾炜的声音,因嘴里含着东西,话语便有些含糊,“娘给我做双新鞋,大壮说我的鞋破了不跟我玩,还说姐姐是破鞋。”

大壮是胡同西边张大娘的孙子。

顾大哥也道:“破鞋,顾瑶是破鞋。”

易楚骤然心惊,不由看向顾瑶。

顾瑶闭着眼,像是没听见一般。

外头顾大婶的声音已变得尖利,“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你姐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快走,一边吃去。”像是把顾炜他们赶走了。

易楚长舒一口气,顾瑶却睁开眼,招呼她,“阿楚,你近点,我有话嘱咐你。”

“什么话?”易楚脸上露出温柔的笑。

顾瑶咬咬唇,强迫自己清醒了点,“别把胡玫下药的事告诉我娘,胡家五个儿子都不是善茬,而且爱结交些闲汉恶棍,我怕我娘找上门吃亏。”

易楚犹豫了会才点点头。

顾瑶笑笑,“我今儿腌了不少咸菜,过上三五天就能吃了,到时候让阿琛给你捎过去。”

“好,”易楚见顾瑶有心思说这些,便也笑着应了,“我嗲就爱吃你腌的咸菜。”

顾瑶脸色稍黯,随后又道,“我把方子告诉你,你也试着腌,腌咸菜最简单不过,试两次就会了。”

两人正说着,顾大婶进来道:“瑶瑶,你饿不饿,娘做好饭了。”

“本来不觉得饿,听娘这么一说倒饿了,真想吃娘做的饭。”

顾大婶见顾瑶精神比方才要好,心里也放松了些,“我去盛出来晾着。”

顾瑶却慢吞吞地说:“不用急,我刚跟阿楚说腌咸菜,院子里靠北墙角的那四坛子是给阿楚的,娘可记清了别忘记。”

“放心吧,”顾大婶嗔道,“我记着指定不动那几坛子,也不让阿琛他们动。”

顾瑶笑着坐起来,“娘,你跟阿楚先出去,我换件衣服,梳梳头就吃饭。”

顾大婶拉着易楚一道出门,“婶子蒸了茄子,炒得腊肉,今天你也在这吃,别嫌弃婶子手艺差。”

易楚笑道:“大婶真客气,顾瑶的手艺我可是尝过的,一顶一的好,顾瑶说还赶不上大婶一半。今天我可有口福。”

两人说说笑笑到厨房,将饭菜一一摆出来。

顾大婶就道:“瑶瑶这孩子,都快黑天了,也没外人,怎么这么磨叽…阿楚你坐着,我叫她去。”

“我去吧,”易楚自然不好意思坐在饭桌旁干等,也跟着过去了。

“瑶瑶,吃饭了。”顾大婶风风火火地推开屋门,突然大声尖叫起来,“瑶瑶,瑶瑶…”

易楚紧走几步,就看到顾瑶倒在地上,手里攥着把剪子,而鲜血不断地从她咽喉处涌出来…

第81章 生事

易楚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顾大婶,掏出帕子堵在顾瑶咽喉处。

不过瞬息,帕子就被染成了红色。

血顺着易楚的手往下淌。

脖颈处,根本没法包扎,系紧了会喘不过气来,而系松了又全然没用。

易楚跪在地上,抓起顾瑶手里的剪刀,三下两下剪开顾瑶衣衫的领口,拼命地按压胸前的几处穴道。

顾瑶缓缓睁开眼,看了眼易楚,将目光移到神情呆滞的顾大婶身上,断断续续地说:“娘…女儿不孝败坏门风…害你丢脸…照顾阿琛和阿玮…”

不等说完,头无力地歪倒在一边。

易楚惕然心惊,死命地掐顾瑶人中,又使劲晃动顾瑶的脸,“瑶瑶,醒醒,快醒醒。”

顾瑶的头像布偶般,随着她的手来回晃动,没有筋骨似的。

易楚又慌乱地抓起顾瑶的手腕,抖抖索索地试了好几次都没找准脉,她吸口气,仔细对准了按上去,指腹所压之处毫无动静,既没有迟脉的缓慢,也没有数脉的急促,而是死水般的沉寂。

易楚慌了,不敢相信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没了气息。

院子里传来易郎中的声音,“顾大婶,药煎好了。”

易楚如闻天籁,一个箭步冲出去,“爹,快来,快来看看。”话到最后,已带了哭泣的颤音。

借着朦胧的天色,易郎中看到易楚罗裙上的血污,心知不好,赶紧将手里的药碗放在桌上,走到正房。

屋子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顾瑶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易郎中蹲下~身子,探了探顾瑶的鼻息,又摸摸她的手腕,沉重地摇了摇头。

“爹——”易楚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

易郎中对顾大婶道:“趁着还没走远,把衣服换了吧?”

顾大婶呆站着,眼珠跟凝滞了一般,动也不动。

易郎中叹口气,提高声音,“她婶子,该给顾瑶准备后事了。”

“哦?”顾大婶迷茫地看着易郎中,“是,天色不早了,该吃饭了,我盛饭去。”说着就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身子晃悠着就往地上倒。

易楚惊叫一声,伸手去扶已是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顾大婶摔在门槛上。

易郎中过去把了把脉,低声道:“没什么大事,顾大婶这是伤悲过度,一时刺激太过…缓两天就好了。”便说便掐顾大婶的人中。

顾大婶眼角有泪流出,却仍不愿醒来。

父女两人合力将顾大婶抬到床头,又把顾瑶抬到床尾。

两人瞅着相对躺着的母女,一时无言。

眼下顾琛去护国寺尚未回来,顾玮还不到七岁,顾大哥更是指望不上,竟没有一个能用得上的人。

易郎中叮嘱易楚,“这几天,你多帮衬着顾大婶…倘使有什么花费,不用样样找顾大婶开口…”从怀里掏出荷包,递给易楚。

易楚明白父亲的意思,眼瞅着顾家上下以后全都依靠顾大婶一人生活,以后必然会非常艰难,便点点头,却没接荷包,“我身上带着银子,等不够了再找爹拿。”

说话间,顾琛从外面回来了,扯着嗓子喊,“娘,护国寺的大师请来了。”

易郎中闻言,举步迎了出去。

易楚四周瞧了瞧,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

外面易郎中温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顾家靠你支撑…遇事不可任性妄为,三思后行…振兴家业…抚育幼弟…”

夹杂着隐约的哭泣声,却听不到顾琛如何作答。

易楚就着灯光打开衣柜,准备找件衣服替顾瑶换上。

顾琛闯进来,先对易楚深深施了一礼,强忍着泪意道:“我姐屋里的衣柜放着她定亲时做的几件新衣,姐喜欢鲜亮,麻烦阿楚姐把她打扮得漂亮点。”

又走到床边对顾大婶低语,“娘,我知道娘的想法,看不见就觉得是假的,就觉得是场梦…可眼下大哥跟弟弟还要娘照顾,姐的后事还没办…总不能全都仰赖易先生跟阿楚姐…我没经过事,怕坏了规矩,让姐在那世都不得安生…”

才十岁的孩子,就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易楚顿生感触。

只希望顾大婶也能听进去,能够为了孩子振作起来。如果总是这样不吃不喝地躺着,就是没病也会熬出病来。

易楚默默听了会儿,到顾瑶屋里,找出件水红色绣绿梅花的褙子,和月白色绣水红色月季花的罗裙。

先用水替她身上的血污擦掉,擦到脖颈时,易楚看到个寸许长的伤口。

难怪怎么样也止不住血,看来真是报了必死的心了,下手这么重。

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模糊了面前的一切。

许是耽搁久了,顾瑶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易楚独自给她换衣便有些力不从心,不小心用力过大,一下子将她摔在床上。

顾大婶“腾”地坐起来,将顾瑶抱在怀里,柔声地说:“瑶瑶,摔疼了没有?娘给你呼呼。”对待婴儿般轻轻往顾瑶脸上吹了几口,转头看向易楚,“瑶瑶睡了,你轻点,别吵醒她。”

易楚噙着泪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帮顾瑶换上了罗裙。

因顾瑶是未出嫁的闺女,加上夏天天热,在家里不能停放太久,只过了两天,顾琛就商量了顾大婶准备发丧。

可是承办丧事的杠头不愿意抬棺,说堂堂男人,哪能抬个不洁的女子?

顾琛连连哀求,最后跪在杠头面前不起,杠头才勉强答应,“好吧,抬棺可以,但是工钱要加倍,另外我们每人添置一条红腰带,以避邪气。”

顾琛咬牙答应。

这两天易楚一直在顾家帮忙,听说此事,熬了个通宵,缝了六条红腰带。一边缝,一边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胡玫碎尸万段。

顾瑶终于入土为安,易楚松口气,寻个机会告诉顾琛,“你姐不让告诉你家里人,怕得是你们无凭无证找上胡家白白吃亏,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得让你知道,你姐是清白的,都是因为胡玫,她才背了这么个名声死去…眼下咱们虽不如胡家势大,将来却未必…”

“阿楚姐,我记住了,眼下我不会以卵击石,可总有一天我会替姐报仇,让那个胡玫生不如死。”说罢“扑通”一声跪在易楚面前。

易楚忙避开,“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轻易下跪。”

顾琛重重地磕了个头才站起来。

这次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并无朋友上门吊唁,也没有亲戚前来安慰。

好在,顾家也不用宴客,倒是两厢得意。

顾瑶出殡那天夜里,却是落了雨。

雨点滴滴答答顺着屋檐的瓦当落在地上,声音单调而沉闷。

易楚累得要命,在雨声的催眠中,很快沉睡过去。

第二天起来后,发现院子里多了四只坛子。

易郎中道:“放在医馆门口的屋檐下,还有张字条。”伸手将字条递给易楚。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两行字,“先生大恩,不敢或忘,今日暂别,他日再报!”

“是顾琛写的?”

易郎中点点头。

易楚匆匆赶往顾家,果然,大门上挂了把铜锁。

邻居说:“昨天夜里听到骡子叫,许是冒着雨走的…也难怪,出了这等丑事,周遭哪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易楚沉默着离开,只觉得心里像是压着铅块,沉甸甸地教她喘不过气来。

顾家人都走了,自然也没人替顾瑶做头七。

易楚在家里焚了纸、香,暗暗祈祷顾瑶在那个世间能够安康如意,早点再生为人。

连续几日,易楚闷在家里抑郁不乐,卫氏劝道:“生死皆有定数,没法强求…虽然眼下你们天人相隔,没准来生你们还能投胎到同一家成为姐妹。这样愁闷不乐,与佛法相悖。”

这其中的道理,易楚岂是不懂,只是心里恨意难平,可见长辈因自己担忧,她也只能强作笑颜。

这天,卫氏拉着易楚一同上街买菜。好巧不巧又遇到大勇,大勇推着独轮车,上面放了只大缸,乐呵呵地说:“东家吩咐养一缸荷花,顺便养几尾鱼,春天放进小鱼苗去,赶过年的时候就能吃了。”

易楚跟辛大人都喜欢吃鱼。

卫氏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亏子溪想得出来。”

大勇又道:“昨儿在院子里种了两棵葡萄树,说是西域来的品种,比京都的要甜,等明年结了葡萄,头一茬先请老太太尝尝。”

卫氏越发欢喜,“行,赶明儿就等着他们孝敬的葡萄了,”又问道,“怎么这几天没见子溪,让他得空到家里吃饭…那些什么未成亲不好见面的规矩,咱们不用讲究。”

大勇痛快地答应,“东家到永清办事,这一两天就回来,我指定把话带到。”

两人说得热络,易楚却觉得有些脸红。

那个人还真是细致,是不是不当差的时候,把精力都用在布置宅院上了?

这样想着,欢喜就忍不住洋溢出来。

自从庙会以来,足有十几天不曾见过了,心里还真有点想念他。

也不知去永清干什么,会不会有危险?

易楚思绪百转千回,冷不防瞧见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穿着白底绣梅花的比甲,粉色的马面裙,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微笑。

不正是胡玫?

易楚气从心底来,顾不得跟卫氏打招呼,三步两步走到胡玫面前。

胡玫见是她,心头发虚,转身就走。

易楚迎面拦住她,劈头就是一个嘴巴子,打完了犹不解恨,反手又是一下,“瑶瑶怎么得罪你了,你竟然如此害她,她死了你会开心?”

易楚用力很大,胡玫脸上瞬时浮起十个鲜红的指印。

她捂着腮帮子,泪水盈盈于睫,“还不是因为你?你水性杨花不守妇道,顾瑶却还死命护着你,你们既然穿一条裤子,活该身败名裂被人耻笑。”

就是因为这个?

易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举手再打,胡玫将篮子一扔,哭着跑走了。

集市上买菜的人都讶异地盯着易楚,真看不出这个平常总带着温柔笑容的女子竟然这么彪悍,当街都快把人姑娘扇成猪头了。

易楚丝毫没察觉众人异样的眼光,她的耳边始终响着胡玫的话语。

因为顾瑶为她说话,所以遭了胡玫的嫉恨。

也不知顾瑶泉下有知,会是怎样想法?

大勇将易楚的举动完全看在了眼里,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儿。原先他以为易楚就是只小绵羊,没想到还能化身大灰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