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那个帮腔之人小声道:“咱们几个一起上,难道他有三头六臂不成?”
几人各自从怀里掏出短刀、匕首等防身之物,还有的拎起长凳,个个摆起了架势。
辛大人早将几人的动作看在眼里,轻蔑地笑了笑。
一直在打瞌睡的掌柜,突然睁开了眼,起身关上门,乐呵呵地说:“我怕吓到路人,不妨碍你们。”说完仍坐回原处。
大勇悄悄撸起袖子,掌柜瞪他一眼,“别碍事,要是脸上带了伤,怎么招徕客人?”
大勇不甘心地退回去。
掌柜眯缝着眼,开始打起呼噜来。
帮腔之人见状心头颤了颤,硬着头皮招呼,“上!”
几人早有默契地围成圆圈冲了过去。
只听噼里啪啦当里当啷,与此同时,灶间响起“咚咚”的剁肉声,几乎掩盖了面馆里打斗的声音。
易楚躲在帘子后面听得提心吊胆。
她将卫氏送进书房后,终是不放心,又掂着脚尖悄悄走到面馆门口,可看又不敢看,听也听不出什么。
易楚心急如焚,攥着拳头来回踱步。
好在,只过了片刻,医馆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紧接着门帘被撩开,有淡淡的艾草香味沁入鼻端。
易楚深吸口气,仔细辨了辨,只是艾香,并无血腥气。
辛大人悄悄揽了她的腰身一下,极快地松开,“不用担心,我就是跟他们讲了讲道理,没动手。”
确实没动手,他动的是…脚!
易楚脸色红了红,外祖母还在书房,隔着窗棂就能看见,他竟然也敢动手动脚。
辛大人却恍若无事般笑了笑,“进去瞧瞧老太太。”
卫氏坐在书案前,看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人,面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易楚心底沉了沉,该不会真的被外祖母瞧见了吧?
辛大人温和地问:“那些人已经走了,老太太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
卫氏不冷不热地说:“改天吧,家里还有两个爷们等着回去做饭。”
“也好,”辛大人笑笑,“我让大勇送你们回去。”
卫氏推辞道:“不用,离得不远,坐了这会子已经歇过来了。”言语间,明显不如刚进门那般热络。
辛大人并不勉强,亲自撩起帘子,送卫氏往外走。
面馆桌椅板凳摆得非常整齐,跟先前并无二致。
掌柜依然在台面后头打瞌睡,大勇肩上搭着白棉布,在门口热情地吆喝,“汤面、热汤面,三文钱一大碗。”
就好像半刻钟之前,这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可易楚还是眼尖地在地上看到了好几块木屑。
应该是从砸坏桌椅掉下来的。
从他们回书房再出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这短短的工夫,也不知是谁收拾的,手脚倒利索。
易楚思忖着,抬眼瞧了瞧站在面馆门口的辛大人,无意中瞥见荣大婶正从街对面经过。
蓦地想起胡玫说过的话,她命相不好,幼时克母,长大克夫。荣盛之所以身体不好,之所以闹出丑事,都是被她克的。
适才在面馆,又是因她才给辛大人惹来麻烦。
是不是,她真的是命硬之人,谁跟她走得近,就会克到谁?
辛大人本就干得是刀口上舔血的差事,要是再被她克着,岂不是更加危险。
想起这些,易楚心头越发恐慌,脚步不由地沉重起来…
第71章 翻转
易楚跟卫氏回家做好饭,刚吃完,绸缎铺的伙计赶着牛车将料子送来了。
易郎中不关心这些,让易楚到医馆查验。
除去她们选的料子外,还多了一匹象牙白的细葛布和一匹玫红色的杭绸。
伙计笑着说:“是对面掌柜给加了两匹布让一道送来,账已经结了。”
易楚没有作声。
卫氏却瞟一眼易楚,走到后院敲书房的门,“庭先在不在,我有事问你。”
易郎中忙开门请卫氏进去。
透过半开的窗扇,易楚瞧见卫氏手里拿着张纸,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父亲脸色阴沉,好像带着怒意。
会不会与自己有关?
可上午除了在汤面馆那幕,并没有特别的事发生。
而在汤面馆,辛大人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就是让她带卫氏去医馆。不可否认,辛大人的语气很柔和,带着明显的回护的意味。
莫非卫氏因为这个不虞?
易楚怔忡不安地站在院子里,突然听到身边传来清亮的话语声,“医馆那些布匹要放到哪里?”
是卫珂在说话。
易楚急忙回答,“放到我屋里吧。”
卫珂没说话,回身搬了四匹布往东厢房走,易楚小跑着过去开了门,指指墙角的架子,“放上面就行。”
卫珂放好,又去搬了第二趟。
易楚问道:“现下已是四月,马上就入夏了,我先给你做两身夏衣好不好?你喜欢什么颜色,宝蓝色还是象牙白?”
卫珂指了指浅灰色的布。
“那匹布是给爹买的,你这个年纪穿太老了。”易楚解释着,“夏天穿细葛布很舒服,我就先做象牙白的了…你站好,我给你量量尺寸。”
卫珂沉默会,正色道:“你该叫我舅舅。”
易楚的脸腾地红了,她支吾半天才尴尬地说:“我叫不出来。”要是自小就开始叫可能会好些,这都活了十五年了,突然冒出个比自己还小的舅舅,易楚觉得很不适应。
卫珂很专注地看着她,似乎专等着她叫舅舅。
不管年龄大小,他的辈分总在那里,叫人是应该的。
易楚硬着头皮,声如蚊呐般嘟哝了句,“舅舅。”
卫珂这才伸展开双臂,由着易楚一乍一乍地量。
量罢,易楚寻了炭笔记在纸上。
卫珂突然问,“你是不是想知道娘跟姐夫说了什么?”
易楚讶然地抬头,对上一双狡黠又自信的眼眸,易楚不自主地点点头。
卫珂启唇笑笑,“书房开着窗,窗子底下定然听得清楚。”
是要她去偷听?
易楚有些犹豫,从东厢房走到书房那边要经过院子,父亲正对着窗子站着,一眼就能看到。
太不妥当了。
卫珂似乎看出她的想法,轻声道:“我去听了之后告诉你,就算答谢你帮我做衣服。”说罢,矮下~身子,沿着墙边猫一般溜到正房前,仍是弯着腰,一点一点挪到书房窗下,寻好位置,回身冲易楚得意地点点头。
易楚失笑,这个舅舅表面看起来一副小大人模样,却仍是孩童心性,值得这么炫耀?
卫珂屏息听着屋内的谈话,面色突然变得深沉,后来变得古怪,再然后又似乎在忍着笑。
易楚看得莫名其妙,到底卫珂听到了什么,怎么看上去这么诡异?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易楚看着卫氏站起身,摆出要走的姿势。
应该是谈完话了,只要卫氏开门,就能看到偷听的卫珂。
易楚急急地朝卫珂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门。卫珂很是机敏,一个闪身窜到厨房门口,刚直起身子,卫氏正好走出书房。
“你一个大男人总往厨房里钻是怎么回事?”卫氏没好气地问。
卫珂笑嘻嘻地回答:“有点饿了,看看有什么吃的。”
吃完饭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个借口也太拙劣了些,易楚笑着摇头。
果然,卫氏叱责道:“让你中午不好好吃,现在没吃的,等晚饭再说…晚上包荠菜饺子。”
卫珂状似无奈地应了声“是”,见卫氏回了西厢房,卫珂冲易楚指指医馆,意思到医馆里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医馆。
卫珂却又摆起舅舅的架子,坐在椅子上,郑重地询问:“杜公子先前来提过亲,被姐夫拒绝了?”
易楚点点头。
卫珂又道:“我娘说她在杜公子书房里见到一副小像,画得就是你。”
小像?她并不曾让辛大人给自己画像。
那就是他私下画的?
易楚一愣,随即明白上午卫氏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了,是认为他们暗中往来,不守规矩吧?
事实上,他们确实也多次在私底下见面。
这个罪名并不冤枉。
易楚无意识地咬了咬唇。
“我娘问姐夫为什么不同意,姐夫说,杜公子无父无母,是孤煞命,又说咱家也是人丁不旺,没有人帮衬,想给你许个子孙繁茂的人家。我娘就说…”话到嘴边,却停下来,状似不解地问,“要是姐夫答应你们成亲,杜大哥是不是也得喊我舅舅?”
易楚没精打采地说,“不可能。”
“凭什么?为什么?”卫珂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下来,“我可是你嫡亲的舅舅。”
是亲舅舅又如何,依着父亲平常的态度,是不可能答应他们成亲的。他本就对锦衣卫的行事万般不满,如今又多了一条,辛大人还是个孤煞命。
易楚黯然神伤,转身走出医馆。
卫珂无奈地摇摇头,他还没说完呢。
卫氏听易郎中说完,就说起当年卫琇的事来,“你岳父跟你也是同样想法,觉得你一个外乡人,又没有兄弟姐妹,不免受人欺负被人排挤,阿琇跟了你,恐怕也得受委屈。可是阿琇愿意,每次当你来家里,阿琇都要在厨房磨蹭半天,挖空心思做点你爱吃的菜…我就想,家口多有人帮衬固然好,可过日子还是两个人过,能有个知情知意的人陪着,再苦再难的日子也不怕…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只阿琇这一个女儿,总得顺了她的心意,她好我才好。
“阿楚是你的女儿,她的事我不好多管…杜公子行事周全老道,我看许多年纪比他大一倍的人也不见得有他那种周全法…本来不觉得什么,上午看到画像后,我才寻思来,杜公子讨好我这个半老婆子,不外乎是为了阿楚。他既有这份心,我冷眼瞧着,阿楚也不是无意,要是硬拆开,倒是成了对怨偶…”
易郎中苦笑,阿楚岂止是有意,简直是一颗心全扑在那个无耻之徒身上了。
只要见到那个人,她的眸光就像穿过云层的太阳,闪亮耀目,让这个当爹的都为之所动。
易郎中也想成全她,可想到辛大人的身份就替阿楚委屈,好端端的女儿嫁给个千夫所指的锦衣卫,整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有什么好?
这话却不能对卫氏说。
辛大人在他面前袒露身份是对他的尊重,他却不能到处宣扬。何况说给卫氏,不过平白让卫氏跟着担心罢了。
易郎中两相为难,索性不去考虑,反正阿楚才退过亲,正该缓一缓,等风声平静下来再说。
又想到荣大婶在外头宣扬阿楚命硬的那些话,怒火一阵接一阵地往上蹿。
荣盛体弱是娘胎里带的病,跟阿楚有什么相干?
荣盛出丑是受他姐夫的带累,跟他姐夫一同去的妓院,跟阿楚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当初怎么就看走了眼,以为荣家是个好人家,以为荣大婶是个良善人。
她根本是走火入了魔,凡事都往阿楚身上扯。
可易郎中又不能自降身份跟个无知妇人去分辩,而且,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本就有人信有人不信,辩也辩不分明。
荣大婶现在当真是魔怔了。
她在知恩楼门前闹腾那一幕至今还在京都人口中流传,她的四个亲家也都知道了此事,不动声色疏远了荣家。
发生在荣盛身上的一系列事都是瞒着荣盛的祖父母的,可荣盛退亲以及四个亲家都不相来往了,这件事却瞒不住。
荣盛的祖母就劈头将荣大婶骂了顿,骂她不知轻重不分主次,只差骂她人脖子上顶着只猪脑袋这种话了。
按说荣盛出事,头一件就是应该到未来亲家门上解释一下,把亲事稳定下来。加上易郎中是大夫,让他诊治一下,自然就破了外头传荣盛断了子孙根不能生育的流言。
第二件就是拘着家里人少出门少说话。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自己家里稳如泰山,外头还能掀起多大风浪来?
这些正经事荣大婶一件没做,偏偏上赶着给京都人添话匣子。
为着荣盛的事,荣大婶跑前跑后外头的面子早就没了,现如今里子也被抖落个干净,荣大婶觉得没脸活了。
但为了儿子,没脸活也得强撑着活。
只是,荣盛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彻底崩溃了。
起先荣盛规规矩矩地吃了一个月的药,调养之后身体大有起色,不但胖了,气色也极好。荣盛自我感觉身子也是非常地轻快。
既然轻快了,荣盛还想要更畅快。他憋了十七八年不知女人滋味,好容易吃了两个月,还没过够瘾,又接连旷了一个月。
想起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感觉,想起那种死去活来的销魂滋味,荣盛浑身燥热,夜半梦回时,用手将就了两回。
自己的手手怎能比得上女人软乎乎香喷喷的身子,荣盛情不能自已,又被荣大婶看得紧,轻易不得出去。
于是,趁着荣大婶不注意,荣盛把家里的小丫头弄到了床上。
小丫头是签得活契,等到十八岁是要回家嫁人的,这下被荣盛毁了清白,她家里人怎能善罢甘休。
小丫头的父亲叔父连同兄长堂哥浩浩荡荡八~九口子人就到了荣家讨要说法。
小丫头拿出了沾有荣盛子孙后代的汗巾子,荣盛也供认不讳。
小丫头家人的意思是,要么赔钱要么娶人。
荣大婶看着满屋子衣衫褴褛的汉子,心想娶这个丫头不难,难的事她身后这个无底大坑,得多少银子填补。
于是,心一横,牙一咬,说赔钱。
小丫头家人张口就要二百两银子。如果不给也好办,小丫头是个烈性子人,立马就要撞死在荣家门前以明心志。
如此,荣盛这事就兜不住了,就永远不能寻到个体面亲事。
荣大婶流着泪把二百两买荣盛名声的银子给了小丫头。
白花花的二百两纹银,两个儿媳妇辛辛苦苦做好几年锦缎荷包才能赚出来。
荣大婶气怒交加,问荣盛,“儿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荣盛斜倚在靠枕上恹恹地说:“谁让娘不早点给我娶个媳妇进门,这么大一铺炕,没个人搂着夜里睡不着。”
荣大婶一下子想起易楚来了,若不是她非得退亲,赶年底荣盛不就搂上媳妇了?
眼下荣盛日子不好过,她也不能让易楚的日子好过了。
盛怒下的荣大婶又做了一件让她悔之不及的愚蠢事,到处宣扬易楚命相不好。
荣家名下有三间铺子,一间瓷器铺给大儿子打理,一间点心铺给二儿子打理,另一间茶叶铺现下是荣大叔在管,以后要交给荣盛。
荣大叔早年在南边种过茶,对茶叶颇多了解,加上他勤快,并不通过茶叶行进货,而是亲自到田间地头直接跟茶农买。如此一来,就能以极低的价钱进到极好品相的茶叶。
这几年,瓷器铺跟点心铺都只是略有盈余,而茶叶铺却是收入颇丰。
荣盛出事的空当,荣大叔正在杭州一带跟人交涉明前茶,故此没有及时回来处理。
两个月后,荣大叔已定妥了不少明前茶雨前茶,踌躇满志地赶回京都,正准备大干一场赚个盆满钵满的时候,茶叶出了点问题。
万晋朝不似唐人或者宋人喜欢团茶,这里流行散茶。
人们把茶叶焙干后通常放到宜兴产的紫砂罐里贮存,紫砂罐底下铺上干燥的箬叶,铺一层茶叶,再一层箬叶一层茶叶,最后衬上箬叶,罐口用烘干的尺八纸封上六七层,再压上一寸多厚的白木板一块,放在架子上。需要时,取出一小罐来,其余的原样放好。如此保存上两三年不成问题。
荣大叔回到京都,将茶叶铺重新布置一番,准备将带回来的明前茶摆出来时,发现封着罐口的尺八纸上出现了好几个绿色的霉点。
荣大叔骤然心惊,连忙打开罐子,揭开上层的箬叶,箬叶潮乎乎的,带着霉味。
毫无疑问,整个紫砂罐里的茶叶全都霉了。
霉茶是不能饮用的,喝了之后会腹痛或者腹泻,甚至可能会要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