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数年,卫秀才生病,不想客死他乡,但拖着病体带着妻女多有不便,遂将女儿嫁给易郎中,夫妻两人自回常州了。

头先还有书信联系,后来卫秀才病死,易楚的娘也离世,渐渐也没了消息。

易楚闻言唏嘘不已,可也明白,此生也不见得能够有机会去常州。毕竟,一个多月的行程,太遥远了。

可辛大人,为何却在半个月之间打了个来回,还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

易楚想起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疲惫,咬紧了下唇…

第20章 秋燥

这段日子,长生非常得不好过。

不单是长生,锦衣卫特编给辛大人的六十四个私卫不都好过。

连带着诏狱的犯人,也比往日更难受些。

不好过的源头就在辛大人身上。

辛大人算是个极好的上司,命令吩咐下去,只要能够完成,他基本不问过程。对下属也宽厚,每次抄家得的财物,他们都可以选一样入私囊,其余的另行造册交给内府衙门。

漕帮大当家的宅子里金银无数,长生看中了一对红玛瑙镶宝石的手镯想以后成亲用,辛大人说那是惹祸之物,不如金银好用,让他换成了金猪。金猪是实心的,掂起来很沉手。

吴峰选了只蕉叶白的端砚,辛大人说鱼脑带青花的更好,算是砚中极品,可遇而不可求。

长生出身寒门,有了好东西不见得能守住,而吴峰是忠勤伯世子,再好的东西拿出来,别人也不敢置喙。

长生最服辛大人这点,考虑事情很周密。

在扬州时,虽然连夜奔波,既劳累又凶险,可辛大人心情很好,声音里难得的带着笑意,偶尔的闲暇,也会与他们调侃几句。

回京都后,因扬州的差事办得好,皇上赏赐不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辛大人一向慷慨,把东西都分了,长生得了两串香木珠,吴峰得了四匹上用的锦缎。辛大人还说吴峰成亲的时候去吴家喝酒。

吴峰是世家贵胄,为人豪爽义气,一点没有勋贵子弟的纨绔之气,与私卫的兄弟处得很融洽。

几人说好了,他成亲那日,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休。

吴峰九月十六成亲,娶得是威远侯的表妹。

好日子只过了两天,辛大人就像变了个人,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仿佛带着股戾气。甚至什么都不干,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也散发出“不要惹我”的冷意。

军士们个个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犯错的惩罚很简单,就是连闯校武场上的三座罗汉阵。罗汉是松木做成,各关节都会动,摆得全是精妙招式。你踢他一脚,他没感觉,他捣你一拳,你会疼得叫娘。

闯一座阵,已是筋疲力尽,闯两座阵,小命就得去掉一半,能连闯三座阵的,除了辛大人,长生没见到别人成功过。

军士被操练得惨不忍睹,连陆指挥使都被惊动了。

陆源调查过,辛特使每天除了在锦衣卫官衙或者诏狱,其余时间都在忘忧居闭门不出。这期间,既没有访客,也没有拜友,不会有人触怒他。

更何况,放眼京都,人人望而生畏,又有谁敢捋辛特使的虎须?

这股火来得莫名其妙,又没有散去的迹象。

火气一日不散,军士的日子就一天不好过,人人跑到陆源面前叫苦。

陆源没办法,便请辛特使喝酒。

酒是上好的秋露白,浓香醇厚;菜是地道的下酒菜,清爽开胃。

辛特使连喝九碗,眼底仍是清明。

陆源却已醉眼朦胧,瞧着那张银色面具不顺眼,只想把它揪下来瞧瞧,辛特使脸上是否如传言那般面丑似钟馗。人家都说面具带久了,脸上会有一道痕,藏在面具里的上半边白,露在外面的下半边黑。

陆源“嘿嘿”地笑,这不就是阴阳脸了。

他私下问过御前大太监邵广海,邵广海神秘莫测地说,连他都不知道辛特使的身份与相貌,只有皇上见过。

他的皇后表姑也说,眼下皇上最信任和倚重的就是辛特使,让他别轻举易动。

故而陆源心底牢牢绷着一根弦,非到必要时,绝不招惹辛特使。

酒至酣处,宾主两欢,辛大人起身告辞,身手利落地上了马,半点醉意没有。

陆源眯起眼睛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低骂了句,“小兔崽子。”

秋风渐起,树叶飘落,墨蓝色的天空高远辽阔。

寂静的街道上,马蹄声嗒嗒作响。

辛大人猛地勒住缰绳,策马转弯,绕至晓望街。

济世堂仍然亮着灯,隔着窗户纸,似乎能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坐在台面前,腮旁的梨涡时隐时现。

辛大人眸光柔和了些,心里漾起浅浅的温柔,随即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易楚,你竟敢躲我!

易郎中正跟易楚说话。

今儿上午,荣家的媒人带着四色表礼上了门,易郎中再三斟酌没有收。媒人不以为然,男方提亲女方很少有第一次就答应的,通常要再次上门摆足了诚意,女方才会应允纳采择之礼。

至于像胡家那样第一次上门就大打出手,或者话说的非常坚决,没有商量余地,那就说明女方肯定不会答应,就没有再上门的必要。

趁着眼前没有旁人,易郎中商量易楚,“…荣盛胆小怕事,耳朵根子软,我怕以后你会受苦。”之前他没注意,前阵子闲汉来医馆寻事,他才发现荣盛这个毛病。

可话分两头说,胆小固然撑不起事,可绝对也不会惹事。至于耳朵根子软,他能听被别人左右,相较而言,更能被枕边风打动。

易楚没有太多犹豫,花季年岁的少女,要么心仪风度翩翩的文人名士,要么爱慕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可名士跟英雄,哪那么多见?即便见到了,又有几人能够如愿?

荣盛纵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家比胡家强太多,嫁过去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至少离家近,爹爹有事时,能够搭把手,不至于隔着千山万水,有心无力。

主意打定,易楚大方地说:“我愿意嫁,下次若媒人来,爹就应了吧。”

烛光下,她的面容明媚温柔,一双眼眸如秋水,隐着散不去的淡淡愁绪。

荣盛不配她,易郎中不舍得嫁,“要不再等等,反正你年岁也不大,爹能养得起你。”

易楚很理智,“再等也不见得有更好的,日子是过出来的,爹别担心,我应付得来。”

易郎中无奈地答应,“好。”

隔了半个月,荣家媒人再次上门,仍是带了四色表礼,其中有一对白面做的大雁,大雁的眼睛点了红点。

易楚觉得,大雁像是在哭。

易郎中收了礼,又按照习俗回了礼。

纳采之后是问名,问名自然不是单纯地询问名字,而是要女方的生辰八字,男方要拿着庚帖去合八字,如果八字相合,媒人会将男方的生辰八字送过来,就算是双方交换庚帖。

这门亲事基本就算定下了。

交出去庚帖,易楚总是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来。

易郎中把过脉说是秋燥,给她开了平神定气的方子。

易齐却打趣她,“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难不成是思春?”

易楚勉强笑笑,一点该有的羞意都没有。

为什么,亲事明明是自己答应的,却为何这么不快乐?

纵使心里不乐,可该做的事总要做,易楚抽空把及笄礼上要穿的衣衫做好了,用了庙会上买的灯笼锦做了件禙子。

料子的质地很好,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团烟霞笼着,似云似雾,衬着易楚的肤色更显白嫩。

至于底下,易楚没做新裙子,打算用春天做的姜黄色挑线裙子凑合一下就成。

易齐出主意,在裙子上加条襕边,既增加了裙子的长度,而且看上去就像新做的。易齐在衣着装扮上心思很巧。

易楚欣然接受,夜里在医馆陪父亲时,就在旁边绣襕边。

烛火一跳一跳,她的心思也如这烛火,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实处。

忽然,门外马蹄声响,急促如落雨,堪堪停在医馆门口。

紧接着,大门被推开,闯进来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三人一式一样的黑色锦衣,所不同的为首那人锦衣上缀着密密的金线,脸上戴着只张银色面具。

面具在烛光的辉映下,光芒四射。

易楚手一抖,针刺破食指,沁出一丝血珠,染红了才绣好的海棠花…

第21章 夜探

易郎中起身,温和地问:“诸位大人有何贵干?”

辛大人目光凌厉,冷冷地说:“上次治小儿心疾的药丸,再配些。”

易郎中稍思索,婉拒了,“药丸不是随便配的,得先把过脉才行。此次据上次已有三月之久,那孩童吃了三个月的药丸,脉相定有所改变,需得重新配制。”

辛大人未出声,长生已开口喝道:“让你配你就配,哪来这么多废话!”

“话不能这样说,治病要讲医理,不能不把脉就开药,这事我做不来,另请高明吧。”易郎中很坚持,回身坐下。

“诏狱的犯人还用得着把脉,大人,咱们换一家,不信找不到开药的大夫。”长生急赤白脸地说。

辛大人不说话,手指轻轻敲着黑木台面。

一下一下,如同敲在易楚心底,说不上疼,却酸!

双眼直直地盯着布料,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起来。

思索时,他习惯敲桌子,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

又担心父亲,依着原先的方子配药丸就是,药效不见得最好,可总吃不坏,何必跟这些人较真?

锦衣卫向来是不讲理的,又不知辛大人是不是怀着恨。

手里的线用尽了,易楚回过神来,适才绣得乱无章法,完全不能用。索性将竹绷子放到一边,低声地劝,“爹,上次的方子我收着了,要不还是按照那个方子配?”

易郎中看出她眸中的关切与不安,缓缓摇头,“爹有爹的原则。”

易楚明白,爹平常是最温和的一个人,可在有些地方却很倔强,容不得人劝说。

只这一会,辛大人已做出决定,朝长生使个眼色,“带去诏狱。”

长生不客气地走到易郎中面前,“走!”

“大人…”易楚情不自禁地看向辛大人。

她的眸光清亮透彻,沁着湿意,像是受惊的小鹿,怯生生的满是恳求。

现在知道求他了,早干什么了?不是很胆大吗,还敢躲着自己。

辛大人侧过脸,装作没看见,阔步走出大门。

易郎中却很从容,镇定地将外用的跌打药,内服的常用药,针灸的金针,以及笔墨纸砚悉数装进药箱,转身对易楚道:“放心,爹很快就回来。”

易楚没法放心,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再度听到马蹄声。

是那个叫长生的送了易郎中回来。

易郎中面色苍白,手脚发软,就像站不住似的。

易楚急忙过去扶住,连声问:“爹,爹,你怎么了?”

“我没事,”易郎中坐下,好半天,呼出一口气,“诏狱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辛大人太过狠毒。”

狠毒?

易楚听邻居们说过,锦衣卫诏狱的刑罚花样多得是,有些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可五脏六腑都被打坏了。

爹这般说法,是不是也受了酷刑?

易楚情急,一把攥住易郎中的手腕,搭上脉息。

脉息有些快,可均匀有力,并不是受损之脉象。

易郎中笑道:“我说过没事,你帮我沏杯酽茶,我写方子。”说着,挽起袖子研墨。

易楚很快捧了茶来,接过易郎中手里的墨锭,“那孩子怎么样了?”

“很不好,”易郎中面色沉了沉,“几乎无法进食,每日只用点汤水。本就有疾在身,又不得好好调理,最多只能活到年底。”

易楚黯然,隐约记起那个蓝布包裹里的孩子,有只挺直的鼻梁,看上去很清秀,没想到老天对他这么不公。

易郎中写写改改斟酌了好半天才定下方子。

易楚见上面人参去掉又写上,如此三四遍,最后还是加上了,疑惑地问:“爹是担心那孩子虚不受补,为何不换上高丽参?”

易郎中解释,“只怕要靠人参吊着命,高丽参药性不够,可人参药性过猛,确实两难…还是老话,尽人事听天命吧。”又嘱咐她,“药丸不急,三天后才过来取,今日晚了,明日再配不迟。”

易楚应着,将医馆收拾整齐,回了西厢房。

屋子里有淡淡的艾草香味。

易楚迟疑下,朝着罗汉榻望过去,那里有个朦朦胧胧的黑影。

是夜,无星无月,屋里暗沉沉地。

易楚两眼一抹黑,只能依仗对房间的熟悉,试探着往前走,冷不防,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双大手扶住了她。

艾草香味骤然变得浓郁。

易楚甩开他的手,站定身子,学着他的语气,冷冷地问:“你把我爹怎么了?”

“没怎么?看他对诏狱很好奇,请他到审讯室坐了会。”辛大人淡淡地说。

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易郎中替赵七把完脉,脸上流露出的悲悯与怜惜让辛大人莫名地恼怒,冲动之下,就将人带到了审讯室。

当时审的是扬州知府方植,一刻钟换了四种刑罚。

直到他看到易郎中的身子摇摇欲坠,才让人送了回去。

“你爹比我想象中强…长生第一次看刑审,吐了三天,我自己也恶心的一整天没吃饭…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易楚气极,本想扬手给他一耳光,可听到最后,手慢慢地松开了。

辛大人看到她的举动,叹口气,低声问:“你是可怜我,还是怕我?”

易楚一愣,他可怜吗?

不能否认,适才他说见多了就习惯了,她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点点触动,可更多的,还是怕。

她怕那种被扼住喉咙,几乎无法呼吸的感觉。

从心里害怕。

易楚不自主地哆嗦了下,泪水极快地涌上来,盈满了眼眶,“很怕。”

辛大人凝视着她,看到她水雾氤氲的眸子,心里颤了颤,放缓了声音,又问:“那你…想没想过我?”

易楚没法回答,泪水顺着脸颊“哗”地淌了下来。

她想过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想他,每一天每一夜,思念与恐惧交缠在一起,折磨得她无法安睡。

即便是刚才,他气势汹汹地闯进医馆大门,她竟然还在想,别人会不会发现他敲桌面的习惯。

泪水像是涌不尽的泉,无休无止。

易楚拼命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可凭辛大人的功力,又怎会看不清楚?

她哭得这么厉害,看来是真的怕了自己。

他的心像是咬了颗半熟的青梅,酸得直吸气,可又软得厉害,教他不敢有半点动作,生怕惊到了她。

半晌,他才抬起手,轻轻去拭她脸上的泪珠。

易楚嗖地躲开,自己就着衣袖擦了两把。

辛大人暗叹一声,语气变得柔和,“你别怕,我不会伤你…上一次是意外,我没想到会有人看穿我,这世间只你一人…明天我去大同,约莫十天回来。”

易楚的泪又流了下来,她想提醒他敲桌面的习惯,可她开不了口。

只听辛大人又说:“我会想你,你会不会想我?”

易楚捂着嘴不说话。

辛大人叹口气,“你找些四物丸给我,前些日子去回春堂买了几粒,不如你做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