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带着目的入宫,欢喜根本不想与这般女子有更进一步的接触,但此时此刻手都被花倾城握得稳稳妥妥,哪还半途放弃的道理?

欢喜在心底冷笑,抬眸冲花倾城莞尔:“你放心,皇后娘娘喜欢寡言少语的宫女,我自然在她面前收敛些,不会像在你面前如此放肆,不过…” 刻意停顿一拍,欢喜眯起眼眸,一字一顿道,“你的嗓音很好听,尤其,对我不温不火慢吞吞说话时,嗓音格外好听。”

花倾城压低浓眉,瞥她。

欢喜仍旧是仰著脖子瞅他,一脸笑眯眯:“说真的,监国大人你就不能对我好一些么?我听侍书说,你与皇后娘娘说话时的嗓音特别温柔。既然你对如此善待亲妹妹,为何不能善待我?”

“你?”花倾城沉声道,微微弯起唇角散发出一丝讽刺。

“是的,是我,”欢喜像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对我好一些。”

花倾城不再答话,面无表情盯视欢喜好一会儿,见她眼底竟无半点戏谑之意,才缓慢地收回视线,“不允。” 理应淡薄如雾的低沉嗓音,恰因为目光流转停留在殿门紧闭的中宫安仁殿时,猝然变得紧绷。

丝毫不给情面的两个字,让欢喜努力振作的心情一刹那间又遭受了打击,“监国大人,我好歹是你…”

“你且留在殿外!”冷冰冰的六个字,覆于手背属于男人特有的温度猝然撤去,欢喜懵懵懂懂地看着方才还有说有答的花倾城竟然薄唇紧抿一脸怒容的瞥下她,大步流星朝门扉紧闭的中宫安仁殿而去。

好端端地,他怎就生起气来?欢喜困惑地看着花倾城越走越远,困惑地看着守在殿门外宫女的面部表情因为花倾城的步步逼近从震惊变成仓惶,再从仓惶变成忐忑。

然而彼此距离隔得太远,欢喜听不清楚花倾城说了些什么,只瞧见宫女不但不为花倾城通传引进,反而以身挡在殿门外,似要阻止花倾城入内。

奇了怪了,虽然步辇比预定时辰早了半个时辰,皇后娘娘也不至于把自己的亲哥哥拦阻在殿外罢?欢喜瞪着眼睛站在原地,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倏然——

怒气冲冲的掌掴声,听在欢喜耳里格外惊心动魄! 虽然花倾城待她千万个不耐烦,但她从没见过,花倾城也会有亲自动手赠人耳光的情景。

啊不,错了,她见过也曾遭遇过… 想当初,她不也因为与程少桑的“亲密关系”而被花倾城掌掴?因耿耿于怀程仲颐之“死”而被花倾城施以鞭刑?

欢喜怔怔地伫立在原处,怔怔地看着脸颊留着鲜红五指印的宫女如大难临头般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磕着头,却紧紧地抱住花倾城的腿,执意拦阻他入殿。

苍天,这是怎样一场诡异却又似曾相识的情景!

欢喜下意识动了动唇,想要说出些什么,但微弱的声音尚未在喉处发出时,她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杏圆眼眸睁得大大得——

是的,貌美如花高高在上的中宫皇后娘娘,“也”开始偷男人了?

是的,由始至终都对她不屑一顾甚至称得上薄情寡义的花倾城,或许在连他自己也未尝察觉的情况,对她有了一点点亦是极其微薄的… 在乎?

欢喜怔怔地伫立在原地,看着花倾城面无表情将面色如土浑身颤抖的宫女踢下台阶,看着他面无表情推开殿门径直闯了进去,半晌,牵唇微微一笑。

却笑靥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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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上如此一场突发事件,欢喜被伺候皇后娘娘的老嬷嬷先行带下去,安排在一处地理环境颇好的殿阁,千秋阁。

地理环境好,是因为千秋阁东毗两仪门,往南走即是中宫殿,往北走,则是帝王临朝听政之所,太极殿。也正因为地理环境之重要,羽林军守卫亦森严,眼下虽将近黄昏,金吾卫将士已开始换岗巡逻。

欢喜坐在窗台盯着灰蒙蒙的天色很是从容地用完晚膳,琢磨着花倾城这会儿正忙着处理自家家务,索性关好门窗铺开棉被,宽衣解带,早早睡下。

可能是认床,又或许为方才的揣测而思绪万千,欢喜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仍不能入睡,万般无奈只好用被褥蒙住头,哪知闷了将近一盏茶功夫,始终不见周公登床拜访,欢喜遂又无比悒郁地踢开被褥,探出小脑袋,闷声抱怨道:“花倾城,我脑子里怎么总是想着你呢?”

“想念我?”低低的声音响起。

“就是,我何必一个人在这儿急三火四想着你?”欢喜揉著太阳穴,满腹牢骚嘀咕,“能不能清清静静睡一觉,不要想着你,不要想东想西。” 猝地,欢喜住了嘴,不思议地转过脸,朝房间里不知何时多出的声音方向瞥去。

原本紧闭的门扉如今已是半敞,一道颀长黑影伫在门边。

“你,你怎么来了?”欢喜惊得脱口而出,在察觉到自己的口误后连忙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么晚了你还未出宫?”

“出宫之前想起你。”低沉嘶哑的嗓音,疏远得好似在陈述一桩稀松平常的事实。

欢喜“喔”了一声,勉强定了定心神,不自觉藉着屋子里昏暗的灯烛打量起倚在门边的花倾城。

仿佛是经历了一番激烈争吵,此刻的他完全没有往日的冷漠狠绝与咄咄逼人,俊美的面容竟透出几分疲倦之态;明明是个仪态整齐之人,宽大的袍袖居然被撕裂了好长一道口,还染上几团乌黑的墨渍,显得狼狈且可笑;一双深邃黑眸也没了冽煞气,仔细一瞧,竟还布了些红血丝。

“倾城,你哭了?!”欢喜惊诧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她急急地从被褥里钻出,急急地穿上绣鞋,“好端端你怎么…”

一个温暖的怀抱连人带被轻柔地拥住她,“僧侣,有什么好?” 低沉嘶哑的嗓音,依然是疏远得像在陈述一桩寻常百姓都懂的道理。

突然被花倾城搂在怀里,欢喜有些不自在地抬起头仔仔细细去瞧他的眼睛,发现他本应完美无瑕的眉骨,居然有着一道浅浅的血痕。

“你,” 欢喜哽住一拍,“你受伤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僧侣有什么好?” 森寒冰冷的叹,花倾城深沉黑眸里一闪而逝的杀意,令欢喜看得胆颤心惊。

虽畏惧拥着她的男人周身散发出恐惧的气息,欢喜抿了抿干涩的唇,鼓起勇气道:“我,我在畅音阁听程少桑唱戏那会儿,曾遇见过一位从洛阳来的得道高僧。他相貌俊美,口才一流,气质亦非凡,若能生在王孙贵胄之家,定得长安城所有未出阁女子之爱慕…”

话还没说完,搂在欢喜纤腰间的男性臂膀猝然收拢,令欢喜皱眉唤出声:“倾城,疼。”

“洛阳?”低低的,冷笑。

察觉到腰间的力量未有半分放松,欢喜咽了咽干涩的喉,轻声道,“倾城,你怎么忽然问起和尚来了?”

稀松平常的询问,屋子里却一刹那陷入死寂。

许久许久——

“今日在中宫殿撞见的得道僧侣,亦是来自洛阳。”花倾城缓缓俯下俊脸,在欢喜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但你知道么,我从来不喜欢和尚,还喜欢杀和尚。”

冰冷的肌肤触感令欢喜颤栗了身子,她为这突然乍现的恨意有了一颤那的惊慌。“你,你要杀人?”

“不,是你。”

“我?!”欢喜大惊失色,“你想让我杀谁?”

沉默,继而是一字一顿的森寒叹笑。

“妖僧,怀真。”

作者有话要说:

祝筒子们2012快乐!!!

第56章 女人的遗忘

最后两个字‘怀真’,听得欢喜心惊肉跳,然后仔细一想,悬在嗓子眼的心瞬时间又落回原处,险些为这般酸溜溜的杀伐决断之词笑出声来。

古往今来,只有狐媚女子谓之“妖”,绝少有八尺男儿谓之“妖”。花倾城想杀怀真,乍一听似是他看不惯皇后身边那群成天念经的和尚,实际不还是他在吃皇后干醋么。况且,皇后看中的男人,即使他花倾城想动,也不是那么好动的。

估计是花倾城被今儿中宫殿外“捉奸”一幕气昏了头,余怒未消,待见到她欢喜这么一个傻乎乎棋子,把她当出头鸟使。

欢喜抬起眼眉,故作顺从地接受花倾城凤眸深处未消的阴霾,看着他修长的指抚上自己不怎么好看的下颚,由着他一边沉思著一边轻慢摩挲,好半天才听见他一声冷冷嗤哂,“我想起一桩往事来。你曾经说过,你想为我们的孩儿取字为怀真。”

花倾城顿住,唇边的笑靥却忽然漾开,很是嘲讽,“此怀真亦彼怀真?”

欢喜平生最怕花倾城皮笑肉不笑的说话,因为这般非但不好琢磨他的心思,反倒因为答错话把自个儿赔进去。尔今,花倾城笑着质问她,她反倒更有把握保全自己——

毕竟,被醋意冲昏头脑的男人,往往没有了平日里的机敏。

“我的确想为我儿取字怀真,不过却是取自‘怀质抱真’的典故。”欢喜盯着花倾城的眸,很平静的答,“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何突然吩咐我去杀人?究竟是因为这位法号‘怀真’的佛门弟子冲撞了皇子的名讳,抑或因为…”凝着花倾城紧抿的薄唇,欢喜淡淡一笑,“因为,你怀疑皇后娘娘与这位佛门弟子有不正当的关系…”

“住口!”花倾城拧起眉,而他极具威慑的森寒语调,令欢喜很识相闭上嘴。

不说就不说,凶什么?欢喜在心底小声嘀咕,并不惧怕。大概是因为这段光景里与花倾城长时间相处,欢喜的脸皮厚度日比一日,愈敢讲一些极尽讽刺之本分的话,也愈敢坦荡面对花倾城的各种冷暴力——

譬如什么两相沉默,譬如什么目光警告,全让欢喜以柔克刚、化作唇边一缕浅笑,心平气和地凝视花倾城。而花倾城也只是蹙著剑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欢喜眼底的笑靥在跳跃灯火的衬托下,格外柔和,格外纯真。

话不投机,不知何时竟潜移默化成了彼此不言,心知肚明。

花倾城却在那双翦水瞳眸的注视下莫名地恍了神,背过颀长的身不去看那位小女子,轻描淡写脱口道:“你… 叽叽喳喳的,甚是聒噪。”

嗯呢?聒噪?!

欢喜觉得好笑又好气,刚刚回敬一句‘我若是聒噪,全天下的女子皆失德’,竟觉得鼻端湿润不已。

欢喜满腹诧异去摸自己的鼻,指尖刚刚触及鼻,一股湿热粘稠的液体顺了指缝倏然滑下,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她被一大片殷红惊得瞠目!

血,仿佛流动的很快,眨眼片刻已是让她头晕目眩。更难受的是,鼻端与指之间血腥气息颇为难闻,竟唤起她一阵继一阵的干呕。

听见身后的响动,花倾城冷淡地回眸,恰好对上脸色苍白以手捂住口鼻的欢喜。他所看见的,即是刺眼的血液从欢喜的鼻端源源不断的滚落,淌落在榻间最上等的白色素锦,将它染红,成为一抹又一抹暗红…

花倾城看得愣住。“你…”

“我,我这是怎么了?”欢喜眼底含泪,用手堵着突然发作的鼻血,惶恐亦是不安地看着花倾城,呜咽。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骨血里剥离出去,花倾城咽著微微发干喉,快步上前坐回榻,长臂揽住欢喜摁向自己的怀抱。

欢喜抗拒地往后躲,讷讷道,“不要,脏。”

“无妨。”花倾城低低道,看着纤尘不染的雪袍被殷红的血弄脏也不曾皱眉,只是揽着欢喜瑟瑟发抖的身子,“勿怕,你只是近些日身子孱弱,肝火虚旺。”

“是么?我刚刚晕得厉害,差点看不清你的面容…”欢喜嘤嘤地哭出声,小手颤颤地攀住花倾城的衣襟,“你说,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花倾城沉默地欢喜把脑袋趴在自己的胸口,许久许久,才低声道,“胡言乱语。”

不知为何,突然发作的鼻血,一时半刻之后,竟也突然止住。好不容易止住泪的欢喜抬眼看着素有洁癖的花倾城,看看他的外袍被她弄成一片血污,很是尴尬地松开手,让自己慢慢退出他的怀抱。

而花倾城,默不作声任她为之。

看着他英俊五官的笼罩著她看不懂的阴沉,欢喜犹豫,忽然又斗胆靠住他厚实的胸膛,闭上眼,“花倾城,你知不知道,你很能讨得女人第一眼喜欢,却很难讨得女人长时间的喜欢。”

没有料到话题的突然转变,花倾城垂下凤眸睨向欢喜,面无表情,“你,话太多。”

欢喜往花倾城怀里侧了侧身子,疲倦地叹了口气,“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世界上,有三种男人不可以嫁… 说没有一丁点后悔是假的,我很后悔,后悔不应该嫁给像你这般脾气古怪型的男人。”

“你长得好看是没错,可惜过日子,怎可光靠一张脸。”欢喜闭着眼眸,轻声细语,“你啊你,前一刻还是你来我往有说有笑,后一刻,便沉着一张死人脸不肯多说一个字。这样的大起大落,普通女子怎能受的了?与你相处,时间短一点可提升自己的耐性;时间长一点,恐怕都要得心魔… 见你眉头微微一皱,心便扑通扑通,低到尘埃。”

感受到怀里的欢喜说话呢喃不清似是要陷入梦境,花倾城默不作声地以手搭上她的脉,仔细听得她的脉象,才有意无意道,“我何曾与你有说有笑?” 还好,脉象平稳,蛊毒此刻还未伤及她脏腑。

“和我没有,但是,和皇后有。”

皇后?忆起今日傍晚时分与皇后乔楚楚的争吵,花倾城眯了眯凤眸,神情晦重。

日复一日,皇后的举止越来越过分… 明明知道此时此刻举朝上下对她、对皇长子非议颇多,仍不知收敛,反倒开始在宫中豢养男色。

“你没有见过你与皇后说说笑笑,但我想,你定是待她极温柔。”欢喜低诉着,全身都放松下来,“皇后她是不是也过得很苦… 先帝待她冷淡,她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她兄长,却也不是她相公,不能成天在宫中伴着她。”

相公?花倾城听得愣住。

先帝在世时,算是与胞妹乔楚楚过了一段谈不上冷淡疏离的日子。只不过等到先帝登基,胞妹便愈发失宠。每逢心情苦闷之时,乔楚楚便会找他一倾心中怨怼,久之久之,他都习惯了日复一日安抚乔楚楚的光景。

所有的安慰,所有的宠溺,全给他这位跋扈任性的胞妹。即使他不想再继续毫无原则纵容胞妹,但他陪在皇后身边的日子,太长太长,太久太久,久到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究竟是皇后的兄长,还是皇后的精神上的夫君。

以今日之态度,去审视过去之往事,难怪,外人会揣测皇长子是他花倾城与皇后苟合乱伦所生…

“如果我是皇后… 唔,皇后… 和尚怎么了… 长得好看,又听话,让他尽心尽力伺候皇后… 女人,很怕寂寞的。”

烛火,在安静的寝殿里不安分的跳动,花倾城看着被忽暗忽明的光线勾勒出怀中女子熟睡的小脸,看着她上下翕动的唇,聆听着她无比模糊的叨念,莫名生出熟悉感。

欢喜,除了声音,或多或少连个性,都像极了他早就不在人世的胞妹,另一位胞妹,林婉之。

那个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夫君的女人。 她活着的时候,拥有夫君的爱,拥有先帝的恨;可当她死了之后,她依然占据了先帝的记忆,逼得乔楚楚在她的遗世画像面前,一次又一次痛哭流涕。

莫名地,平生第二次,花倾城发觉自己唇边竟泛起一丝苦笑。 第一次,即是在今日傍晚,与乔楚楚争吵至激烈之刻,乔楚楚以烛台砸伤他眉骨…

他愤怒,他极其痛心,一个长相俊美的和尚,居然彻彻底底占据了皇后的心思。皇后是不是忘了,她当年在林婉之画像面前痛哭失声担心被废之际,他是如何信誓旦旦保证,定以己之力保她百年荣华富贵。

皇后忘了,终究是忘了。忘了过去的苦难,忘了过去的同盟。

花倾城苦笑,暗自苦笑。

光线昏幽,随着灯烛的燃烧殆尽慢慢地被黑暗吞噬。花倾城垂眸,看着倚在他臂弯里早已进入熟睡的脸庞,竟也诱惑著他也放松了全部的心神。

他慢慢地低下头,轻轻将额头抵上怀中女子光洁的下颔。思索了许久,他才轻声地,一字一字地,朝殿门外淡淡叮嘱道,“侍书,传我话下去—— 倘若皇后执意绝食,就将那个秃驴和尚放了。”

女人,终究是怕寂寞的。乔楚楚若喜欢,就由着她最后一回无理取闹。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连最后一丝追忆都已成灰时,清脆的女子声线才在门外响起。“是…”

怀中的欢喜,仿佛被这低沉不可辨识的声音扰了清梦,微微动了动小脑袋。而花倾城则在黑暗中一直眨也不眨凝视她,凝视着那张不似故人胜似旧人的脸。

彻夜,不眠。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石榴同学的催文~~o(>_<)o ~~

所以我今天扑哧扑哧码字,更新来了!!!筒子们,我一定要更新直至完结啊!!!!

第57章 女人的手段

欢喜是五天后才瞧见了怀真。

隔着苍震门,她远远地凝视他。

她不敢站在太显眼的位置,免得被花倾城的眼线瞧见,只好踮着脚尖侧身躲在斑驳的苍震门后,透过半敞的门隙,远远地看见一袭白色僧袍的怀真在宫中太监的引领下从内庭步出。

他又瘦了,瘦得厉害。这是欢喜的第一印象。

扪心自问,她的确记不大清楚过去的自己与这位法号怀真的僧者有何渊源联系。尽管她和他交谈的次数并不是很多,但不知为何,她总能从他凝视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伤感。

伤感?这两个字,没由来地让欢喜心头一颤。

伤感,是花倾城这种有权有势的人才能拥有的情怀。今时今日的她,早就没有了悲天悯人的情绪。从侍书口中得知花倾城布下的骗局那一刻起,她的心,已经冰冷。

所以,心绪冰冷的她,对待怀真就应当对待一颗棋子,不需要太多旁的情绪。别忘了,那夜在破庙,她出言讽刺怀真“在她断了手臂,失身于人的日子里,他不但不曾想尽办法寻她,反倒还俗回世,娶妻生子”,怀真竟然无言以对。

只是,在这一刻,看着这位步履踉跄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向宫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皆是那么的失神茫乱,看着他瘦削的面庞全然没有了平静安宁只有一股子不堪承载的哀愁… 一种异样的情绪又在欢喜的心头渐渐泛起。

是难过,是暗流涌动的难过。

有过切身体验的她,不曾去想怀真被皇后强留在宫中的日子,也不曾去想怀真这一段时间的心情有多么灰暗压抑—— 虽然她知道,她委身屈于花倾城时,她有多痛多恨。

她恨极花倾城,但如今,她俨然成了花倾城第二… 被复仇心驱使的她煽动程仲颐向程昭容娘娘进言,程昭容再向皇后提议,于是,就有了皇后急宣“三百僧侣为小皇子祈福”之事。

她本以为,怀真会言辞拒绝她所提出的“色|诱|之计”,但没料到,怀真最终还是默允。否则,花倾城入宫谒见皇后娘娘,怎会撞见那些不堪之事。

自为筹谋复仇开始,为骗得花倾城的信任,她倚仗一次次的床笫献媚,好不容易得到了现在这一点点的信任;为了得到程仲颐的倾力相助,她依旧卖弄情感和身体,才让程仲颐听她信她为她马首是瞻。

可是,为何不费吹灰之力,怀真便由着她摆布消遣?难道这个法号怀真的男人天生缺心眼,天性太善良?

隐蔽在苍震门后的欢喜,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睁大眼,眨也不眨看着怀真向她走近,又一动不动地看着怀真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只是,就在怀真即将跨过玄武宫门的刹那,欢喜瞧见他突然停下脚步,慢慢侧过脸,回眸,朝她这个方向顾望。

欢喜分明看见,首领太监很不耐烦地说了句什么,怀真却始终不肯再走,像丢了三魂七魄的木头人一般长久地伫立在原地,看着远方。

他在看什么?欢喜纳闷,不自觉地从苍震门后探出大半个身子,与玄武宫门内的怀真遥遥相望。

怀真并没有看见她。因为首领太监突然将手中的拂子一挥,两、三位守门将士立刻围了上来,将怀真抬出玄武宫门。

宫门重重地落下,闭合。瘦削的白色僧袍再看不见,与红墙绿瓦隔绝。

欢喜愣愣地站在原地。

过了很久很久,她别开眼眸不再看那紧闭的宫门,而是心事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才从斑驳的苍震门的阴影慢慢踱出。

不能心软,决不能心软! 哪怕是怀真睁着明亮透彻的眼眸一字一字劝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场景在她脑海里来回闪现,她也决不能心软。

她心中,早就没了佛,仅剩下魔。

绝然地转过身,欢喜抬首瞥向远方延绵不绝的殿宇,唇边露出一抹冷笑。

皇后?

她倒要亲眼见见,被花倾城捧在手心的亲妹妹,其手段究竟有多么高明,可尽得花倾城之心?否则——

不论曾经有多宠爱,将来,就让花倾城对他亲妹妹有多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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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被宫女领入中宫殿时,还没来得及向皇后娘娘行礼,就听见从寝殿内室传来皇后乔楚楚尖锐得近乎狂怒的声线,“让她滚!”

欢喜心中一惊,正准备躬身退出,老嬷嬷的声音随即又从内室传了出来,“皇后娘娘,不论程昭容娘娘是不是一片好心,眼下这关头,着实不便拒绝她。”

“本宫是皇后!名正言顺的皇后!程昭容以往再怎么被先帝宠着爱着,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子嗣撑腰的嫔!她有什么资格要求谒见小皇子?”乔楚楚声色俱厉的斥责,亦打断老嬷嬷的劝说,“所有人都给本宫滚!今日本宫谁也不见!”

听到这番言语,欢喜抬头,恰好瞧见宫女正朝她使眼色,欢喜立刻很识趣地退出中宫。

而欢喜再次谒见皇后娘娘时,却是第二天的晌午。

天气还是如昨一般压抑沉闷,只不过这会儿的皇后却没了戾气,反倒是绷着精致的面容一言不发地高坐在殿上,看着欢喜向她俯首行礼。

没有皇后的示意,欢喜一动不动地跪着,屏息不言语,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皇后那一件耀眼夺目的素纱中单十二钿钗朱红袆袍下摆藏着的一双上等的的镶玉缎面鞋履。

好小巧的一双玉足!欢喜在心底暗叹,都说女人脚小福气好,古人诚不欺。

皇后始终不发话,欢喜也不可能起身,就这么心有旁骛的又跪了一盏茶功夫,直至两条腿酸麻不已时,头顶上方才传来慢悠悠轻描淡写的婉转莺啼, “你… 是哥哥府中的乳娘?身子瘦瘦小小的,看上去不像是有奶水的样子。”

欢喜早就预料到花倾城不会对皇后坦白她的真实身份,只是颔首,道:“回皇后娘娘话,小妇人入花府侍奉已有好几月。日前刚诞下一子,奶水尚足。”

皇后微微牵扯一下嘴角,“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可真把欢喜问倒。一来,她不知道花倾城是如何对皇后解释她的来历, 二来,她还真就没弄清楚过自己的真实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