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能去吗?”

“有人邀请你吗?”

“……没。”

“没邀请不能去。”永野说,“或者你向祭司大人提一下?”

“我才不提呢。”皮皮在心里“切”了一声,丢份儿。

那边传来笑声:“祭司大人还是很关心你的。”

“永野,关于我的事,你没乱说吧?”

“不敢。放心吧,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皮皮挂掉电话,心中一阵失落:她记得花青旗提到过观音湖大会,还说贺兰觿肯定会到。听语气,她是早已被邀请了。

*

签约之后,唐晚荻表现出极高的工作效率。

首先,她帮修鱼稷一行租了一个农家小院。主人全家要去上海打工,因为地段偏僻,背靠荒林,要价不高。唐晚荻过去一阵死磨硬泡,又把价钱杀到七折。小院是新建的,四间正房窗明瓦亮,新床新被,炊具齐全,唐晚荻给他们买了一些日用品,手把手地教他们洗澡、刷牙、上厕所。给修鱼清报了汉语学习班。

因为没开始工作也没有挣钱,修鱼稷看着唐晚荻当着自己的面一张张地数着钞票、替他们垫租金、垫路费、垫学费、垫饭钱……非常地不好意思。

而三叔和修鱼峰却觉得唐晚荻这么做,背后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动机。

住进农家小院的第二天晚上,唐晚荻拎着两大包东西跑过来,告诉他们工作有了。随即从包里掏出一堆杂物:雨衣、胶鞋、铁桶、头灯、手电、布袋……

“这是干嘛?”修鱼稷问。

“抓蚯蚓。”

“这也是……一种工作?”余下四人纷纷抬眉,一脸鄙视。

“蚯蚓全身都是宝,”晚荻认真说道,“可以做高级观赏鱼饲料。中药叫它地龙,可以治中风。身上的粘液可以提炼化妆品。城里人爱钓鱼,卖蚯蚓做鱼饵能挣不少钱!”

“不干,太丢人了。”修鱼峰烦躁得一脚踢翻椅子,“你能找点像样的工作么。”

“像样的工作有,你会吗?”晚荻走到他面前,从地上拾起椅子,扶正,放好,“你会砌墙?会炒菜?会做木工?还是会开车?——大字都不认识一个,能抓蚯蚓就不错了。”

养蚯蚓的农场在城北,倒是不远,坐公交一个小时就到。晚荻带着四个男人下了车就开始全副武装,穿着雨衣胶鞋,戴着头灯提着铁桶,将布袋绑在腰上,一起走进农场。

里面已聚集了不少挖蚯蚓的人,一半以上是女子,一看就是经常干农活的,能吃苦、有耐力、身手敏捷、动作麻利。大家都蹲在遍地鸡屎牛粪的土里翻找着。

虽然一路埋怨,到了工作地点,修鱼峰二话不说,跟着三叔、老四、妹夫加入了挖蚯蚓的队伍。

“动作要轻,蚯蚓听力很好的。”晚荻嘱咐了一句,“一只桶装四百只,一桶十二块。”

夜晚下着小雨,据说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抓蚯蚓,它们全都从土里探出身来,身子至少有三分之一暴露在外。

四个男人左右开弓趴在地上大干了起来。眼疾手快,一抓一把,迅速向前移动。干了四个小时,一起来的人都累瘫在地,或坐着抽烟,或吃着饼干。只有修鱼一家人保持匀速和高效。晚荻在一旁都看呆了,紧接着都觉得有愧了。看着堆起来的一桶桶蚯蚓,心想,有这四个男人,同来的人还能挣到钱吗?

修鱼稷带着三人一口气没歇地干到天亮,中间只喝过一次水。结账时一共挣了五千块。晚荻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七百五。

回来的车上,四个男人都累了,修鱼稷和方雷盛坐着睡着了,修鱼峰不知从哪里捡到一根烟,不熟悉地抽着。

唐晚荻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速移动的树影,打了一个哈欠。

“哎,丫头,”三叔忽然道,“一晚上什么也没干就挣了七百五,挺舒服的吧?”

“咱们明晚还来,”唐晚荻道,“再接再厉。也许不久你们五个的生活就奔小康了。”

☆、第 13 章

皮皮觉得,回到C城以后,一切节奏都变得缓慢起来。没有家麟没有贺兰,花店的生意也被妈妈和奶奶包揽了,头几个月,她的日子真可用“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八个字来形容。

自从知道沙澜爆发僵尸症,她开始焦急地向永野打听金鸐和小菊的消息。

永野说他一直住在南方,北关的事知道得不多。四处打听了好几天后告诉皮皮,灵族事变后,青桑宣布由于东灵驻体,储帝已薨,根据狐律,将由天星族第二位继承人贺兰觿的堂兄贺兰翚继位。

于是,问题又来了,青桑发动了所有的力量,怎么也找不到贺兰翚。根据狐律,除非证明贺兰翚已死,帝位才会转到三位继承人,也就是贺兰觿的另一个堂兄贺兰翾。这中间将由青桑摄政。

而南岳官方则声称贺兰觿就是储君的本尊,由于青桑失职释放灵族,废其摄政之权,贺兰觿继承帝位。虽然灵墙消失,南北协议仍在,北关狐族不得擅自越界,更不得到南方狩猎,违者格杀匆论。

开始的时候,无论是北关还是南岳,大家都把灵墙的消失看作一个新的契机,对于雾霾严重、气候严寒、人口稀少的北关更是如此。不少家族摩拳擦掌,打算举家南迁,直到第一批趁灵墙失效跑到K城狩猎的柳灯赵家兄弟五人同时被诛,大家这才知道灵墙没了,南岳的守备也更森严了。驻守南关的柳灯明家是贺兰觿的死党,柳灯花家的首领花霖也旗帜鲜明地表示重金支持南岳布防。

当鹆门一线在头一个月内一口气诛杀了十七名偷猎者后,边境稍为安顿,直到传来沙澜流行瘟疫的消息。还没等大家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沙澜各族的难民已成批涌入北关,不但包括老弱病残,还有凶猛的狼族。青桑焦头烂额,忙到无暇顾及南岳的政事。幸运的是,尚未发现狐族和人类被传染的病例。

所以金鸐和小菊暂时安全,皮皮心想。

她后悔以前只顾着与贺兰觿恋爱,对狐族政治毫不了解。以至于永野说起这些时,脑子完全是懵的,不知道贺兰觿居然有两个堂兄,也不知道南岳居然生活着这么多的家族。这些家族在南岳政治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与贺兰觿关系如何——她也完全没概念。

释放灵族的后果远远超过了皮皮的预计。祭司大人说的没错,他的麻烦很多,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皮皮心生愧疚,觉得自己是肇事之徒。

她又问起了花青旗。

永野告诉她,花青旗是花霖的妹妹。虽然花霖有十几个妹妹,但只有这个妹妹跟他是一母所生,因此特别亲近。当年花青旗“演出失败”囚禁沉燃,令花霖对狐帝心生怨恨,也导致了真永之乱时花家全体倒戈支持贺兰觿,并追随他一起来到南岳,成为南岳狐族最大也是最有权势的一支。

这个花霖是贺兰觿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如今南北局势紧张,贺兰觿更需要花霖的忠心与支持,所以……

后面的话永野没说,但皮皮能够体会。

——所以贺兰觿要回魅珠,是想与花家……联姻?

阳历的四月二十三就是农历的三月三日上巳佳节。按照古礼,这一日大家都要到河边湖畔沐浴更衣,以清洁身心,去除疾病,《论语》中“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指的就是这一天。

清晨七点,皮皮只身骑车来到观音湖。

她本来是来这一带送花,路过公园,决定去湖边看看。

那次电话之后,贺兰觿再也没有联系过她,也没有发过短信。皮皮自己也没有主动联系,毕竟快要离婚了。

祭司大人是个有条理的人,如果今晚他将出席聚会,应当昨晚就到达C城了。

他没来找她,也没有邀请她。

皮皮心想,这是狐族最高级别的聚会,她不是狐族,不请她去是可以理解的。如果祭司大人真想联姻的话,今晚也是最好的机会,狐律有云“仲春三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她应当看清形势,想清处境,不要在要紧关头给贺兰添麻烦。

湖上清风徐徐,吹起片片涟漪。

岸边几树梨花在风中摇曳,落花缤纷,如雪花飞扬。皮皮不禁想起贺兰觿第一次带自己来到这里的情景:湖边的篝火、茂盛的桑林、烤鸡的香味、清一色的俊男靓女……

祭司大人给了她此生最危险的初吻……

她还记得当时的自己站在一个树桩上,双手捧着他的头,两人的呼吸形成了一个宇宙。月光停留在他们的颈间,温热的肌肤闪着银光……

她记得小时候和家麟一起玩井字棋,皮皮打圈,家麟打叉,就这么简单重复的游戏,他们可以玩一下午毫不厌倦。后来贺兰觿用尾巴逗她,让她猜是从左边过来还是右边过来,她永远抓不着,这样可以玩一个晚上。

皮皮走进桑林,那个木桩还在,她轻轻地站了上去,闭上眼,抿起嘴,想像当时初吻的样子,感时伤逝,眼圈不禁微微发红。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皮皮!”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从树桩上蹦下来,看见花青旗拿着几张纸微笑地看着她。

“别下来,”青旗一面说,一面将她拉回树桩,“你刚才的表情好极了,再做一次,我模仿一下。”

“嗨——”皮皮一摆手,窘笑一声。

“不做也行,我已经学会了,你看——”她找到旁边的一个树桩,站上去,闭上眼,嘴唇轻轻噘起,顷刻间,眼圈泛红,一脸的羞涩与娇怯。然后她睁开眼,深情地看着她:“我猜……是初吻?”

皮皮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不得不承认,花青旗很美,这套表情在她的脸上更加动人。特别是那双花仙子般含着泪光的大眼睛,睫毛闪动如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

就连皮皮自己也看呆了。

“我……在附近送花,顺便过来看看。”她看了看手表,“哟,得走了。”

“等等嘛,”她一把拉住她,“帮我一下?”

“嗯?”皮皮只想赶紧抽身,花青旗偏偏拉着她不放。将手里的纸抽出一张递给她:“晚上贺兰过来,我和他见面的场景都写好了。你看一下,提提意见。”

漂亮的小楷略为潦草,但铁划银钩,工整而有力量。

“这是慧颜的字,我临蓦了十几年,应当是酷似的,见过吗?”

皮皮摇头。

“等会儿我会找人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部挂上大红灯笼,贴满灯谜。”

“……灯笼?”

“你不知道贺兰第一次见到慧颜,就是在这里的元宵灯会?”

皮皮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说话。

“为了引起他的回忆,我必须要重建当时的场景。可惜现在大家都不骑马了,也不坐轿了,也没有丫鬟引路了……幸运的是,灯笼这一重要道具——还没过时。”

“OK……”

“到时候我的四个姐姐会站在前面挡住我。等贺兰朝这个方向走过来,他可能边走边和其他的人讲话,然后……不经意间……姐姐们纷纷走开了,他看见了我,但我没看见他,我的脸是朝着湖心的,哦不,朝着桑林的,咦……皮皮,你说是朝着湖主好,还是朝着桑林好?”

“我……怎么知道?”

“说说你的看法?毕竟你跟贺兰一起生活过。”

“湖心吧,湖面的月光正好倒映在你的脸上,他看着你,也看得清楚一些……”

“嗯,好主意。我的脸,四十五度看向湖心,此时此刻,心中充满了……充满了什么感情你觉得能打动贺兰?欢喜?憧憬?忧伤?愁怅?”

“光说没用,”皮皮抓抓脑袋,“要不你全部演一遍,我看看哪种合适?”

她把每一种感情都表演了一遍,没有任何肢体动作,只凭眼神和面部肌肉,惟妙惟肖、状若天成。

“怎么样?哪种好?”她问。

“痛苦,”皮皮说,“你的心中应当充满了痛苦。”

“真的?”

“是。贺兰觿比较吃这一套。”

“好吧,我的心中充满了痛苦,脸微微侧过来,这样他能看见我的表情……他向我走过来……”

“你怎么知道他会向你走过来?”

“因为附近没有别的人,只有我的几个姐姐。这时她们也全都走开了。我哥他们在不远处,能够看见他,他要是不走过来跟我说话就太不礼貌了,也太不给我哥面子了。”

“也对……”

“然后我意识到他了,缓缓转过身,迷茫而惊讶地看着他。”

“Come on,惊讶?”皮皮忍不住道,“你明知道他今晚会到,惊讶是不是有点假?”

“还是得惊讶,我擅长这种呆萌的表情。”

“好吧。惊讶。”

“然后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就好像看见了……看见了什么比较好呢?看见了爱?看见了月亮?看见了宇宙和星光?”

她把每一种目光都表演了一遍。说实话,眼睛会说话这种事,皮皮终于信了。

“看见了死亡。”皮皮眨眨眼,“这样比较特别……”

“是这样吗?” 她目光微微一凛,苍海桑田一般,见天地见生死。

“对,下巴再抬高一点,增加点挑衅的意味。”皮皮建议。

“然后……你帮我对下台词好吗?这是剧本。你演贺兰,我演慧颜。”

皮皮看了看手中的纸,原来上面写的是此时此刻,贺兰有可能说的话。一共七种场景。皮皮快速地读了一遍,叹道:“我觉得,祭司大人遇到你会说些什么……很难猜。要视当时的情况而定。”

“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这个我有经验。”

“哦?”

皮皮拿着纸,模仿贺兰觿的语气念道:“青旗,好久不见。”

“你好吗?贺兰。”

“挺好的。”

“我哥在那边。”

“已经打过招呼了。”

“哦。我以为……你不想跟我说话。”

“怎么会?”

“因为我是花青旗,不是沈慧颜。”

“那边……有烤鸡翅,味道不错,不去尝尝?”

皮皮念到这,心里笑了。还别说,碰到不想说的话就立即打岔——还真是贺兰。她正想夸奖青旗剧本写得不错,青旗的脸忽然白了,先是手指颤了颤,接着双腿晃了晃,好像站不住了。

没等皮皮伸手扶住,花青旗身子一软,昏倒在地。

皮皮吓了一跳,将剧本扔到一边,俯身下来用力地摇她:“青旗?青旗?青旗你怎么了?”

她以为青旗只是表演,但她的脸完全没有血色,呼吸也极轻微,整个人好像失去了知觉。皮皮于是大声呼道:“救命啊——救命啊——救——”

青旗忽然坐了起来。血色回到脸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皮皮目瞪口呆,喘着气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青旗将地上的剧本拾起来,翻到第二页,皮皮看见上面写道:

“贺兰觿:青旗?青旗?青旗你怎么了?”

皮皮两眼看天,欲哭无泪:“你准备……晕多久?”

“一直晕到他把我抱进桑林。”青旗指了指附近的几颗桑树,“就在这里,我洒了一些特别的花粉,散发的香味会令他意乱情迷……然后,嗯,我哥我姐听说我晕了,也冲过来了……”

“……”

“这时,他应当就会送给我魅珠了。”

卧槽!皮皮在心里骂道,这偶像剧也太他妈拙劣了吧!

皮皮一肚子郁闷地回到家中,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神志晕晕,蒙头大睡,一直睡到晚上七点,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起床披上外套出门觅食。

一整天都没吃饭,肚子有点饿,皮皮路过一家电影院,见有人排队,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没看电影了。早上被花青旗的演技恶心到了,一定得看个奥斯卡最佳女主的片子缓解一下。

她买了一张伍迪艾伦的《蓝色茉莉》。抱着一大筒爆米花,五只鸡翅、大杯可乐,走进了影院,挑了个后排的有情侣座。

影厅不大,虽然是黄金时段,因为不是动作大片,观众寥寥,全部加起来不到十个。

凯特布兰切是皮皮喜欢的演员,但这故事不是皮皮预料中的好莱坞经典罗曼司,可以说是罗曼司的反面,正好切合皮皮的心境。她不知怎么就看哭了,明知自己的伤心跟剧情没什么关系。

电影看到一半,鸡翅吃光了,皮皮伸手去包里掏湿纸巾,发现手机在不停地震动。掏出来一看,上面有五个未接电话,外加一个短信,全都来自贺兰觿。

短信写道:

贺兰觿:“你在哪?“

皮皮:“看电影中。“

贺兰觿:“我回来了,能出来一下吗?”

皮皮:“不能。”

贺兰觿:“WHY?”

皮皮:“电影没看完。”

贺兰觿:“出来,有事找你。”

皮皮:“不。”

贺兰觿:“皮皮?”

皮皮打出一个抓狂的emoji,加了一句:“烦着呢,别理我。明天记得过来跟我离婚。BYE!”

写罢将手机一关,扔进小包,继续看电影。

过了五分钟,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坐到了她的身边。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低低道:“什么电影啊,比我还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