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衣着普通、目光飘忽、交头接耳、说着听不懂的方言。巧的是这群人正好买了唐晚荻这班车的车票。晚荻今天帮司机代班,离开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这个时间点客人不多,小型大巴上共有三十八个座位,车上已有七位乘客,加上他们也就十二个。

生意清淡哪。

等那五位大高个儿鱼贯而入,一一坐下,唐晚荻假装不经意地坐到了卷发男子的身边。相比之下,卷发男的面部线条比较柔和,令她觉得容易打交道,于是乎就开始搭讪:

“大哥,你这是第一次去C城?”

“嗯。”

“这是C城的公路交通图,里面有所有的重要景点和特色餐馆,要一张吗?”她掏出一打地图。

“要钱吗?”

“免费。”

卷发男拿了一张,折起来放进回袋:“谢谢。”

“大哥,你听说过上个月咱们这一带禽流感的事吗?”唐晚荻道。

卷发男摇头。

“大江南北,人心惶惶啊。”她叹道,“人啊就怕个天灾人祸。像我们这个岁数的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房贷。一旦得了什么病,小到住院,大到开刀……都是花钱如流水呀。”

卷发男直直地看着她,一脸的不解,但也没问,只是很认真地听着。

“我是保险公司的业条代表唐晚荻,大哥你们有没有在我们公司办理过人寿保险呢?今年公司推出一种重症保险,非常受欢迎,交费少,保障高,特别适合你的家人和亲友,我可以向你具体地介绍一下吗?”

“什么是人寿保险?”卷发男问道。

唐晚荻高兴地差点笑出声来,看来这人有兴趣,今天有可能做成个大单!

于是她就开始全面系统地向他介绍起了自己的业务,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地讲了二十分钟。这其间又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六位乘客。晚荻讲得忘记了时间,直到有个人吼道:“妈的!开车的时间都过了,司机呢!”

晚荻连忙应道:“我就是司机!对不起,这就开车,马上开车!”

虽然他们之间的话还没讲完,卷发男一直听得津津有味,唐晚荻觉得自己就住在C城,他也是去C城,彼此留个电话,到时候上门拜访一下,应当有戏。

“我要开车了,咱们再找时间聊?”唐晚荻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贵姓啊?”

“修鱼稷。”

“咱们交换个电话?”

“我没电话。”

“那你住哪?”

“暂时不清楚……”

唐晚荻呆呆地看着他,心里一阵哀嚎:完了完了,这一群精壮的小伙子看样子是来打工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找到……干保险的人都知道,客户没有稳定收入,不愿意买保险!就算买了也不能按月供!白忙了,又白忙了!

她跺跺脚正要走,修鱼稷“喂”了一声。

“你开车……稳吗?”

“稳。”

“我们有一个孕妇。”他指着高个女子。唐晚荻瞄了一眼,只觉得她很壮实,有点微微地发胖,肚子倒是看不出来。

“你太太?”

“不是。”

“放心吧,我技术很好,保证你们平安到达。”

修鱼稷点点头。

岂料车开到一半就出了状况。

那是一段山路,右边是山,左边是崖,很粗糙的路段,没有任何护栏。所以冬季和雨季开车还挺考验胆量的,还发生过山体滑坡现象。

就在这个时候,车里突然站起来两个黑衣汉,戴着墨镜和棒球帽,要打劫。

这条路唐晚荻开过几百遍,遇到打劫也不止一次。一般来说,每个人把自己身上带的钱交出来就没事了。劫匪收到钱中途下车,司机到站报警,有时候能查出来,把赃款退回。多数时候查不出来,只好自认倒霉。

但这次不一样,其中的一个劫匪手里有枪。劫匪甲举着枪瞄准众人,劫匪乙拿着个旅行袋从后排开始一个一个地收钱。

“钱包、手表、戒指、项链、手机统统给我摘下来!”

乘客吓得一声不吭,全都听话照办。

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修鱼稷一行的面前。

见他半天不动,劫匪用枪碰了碰他的头:“你的钱包呢?快点!”

“我没有钱包。”修鱼稷看着他,“我们这五个人都没有钱包。”

“啪!”话音未落,劫匪乙凶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敢骗老子?不要命了?”

“真没有。”修鱼稷举着双手,“不信你搜。”

“快点交!老子没时间搜你!”

“我们的钱……就只够买五张车票。”另一个坐在孕妇身边的人轻声道。

劫匪忽然用枪口指着那个吓呆了的孕妇:“哄谁呢?这么多人出门不带钱?当我傻是吧!快点,不然我崩了她!”

修鱼稷急道:“我们——”

话没说完,汽车忽然猛地一晃,拿枪的人没站稳,差点摔倒。紧接着大巴飞速地开了起来,东颠西晃,忽上忽下。众人紧紧地抓着扶手,见汽车几乎是贴着悬崖往上开,吓得不敢看窗外。

那带枪的劫匪反应挺快。在剧烈的颠簸中稳住身子,一点一点地挪向唐晚荻。眼看就要走到她面前时,大巴忽然猛地一刹!

嗞——

硬邦邦地停下来了。

劫匪的枪指着她的脑袋:“死女人,想玩老子?”

车门忽然开了。

唐晚荻冷冷地道:“下去。”

“放屁!老子的钱还没收完哪!”

“狗东西,你往这边看,”她指了指前窗,“本姑娘我今天不想活了,就带着你们冲下山崖!一个是死,两个是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你敢!”

“我就敢!”

劫匪向前一探头,这才发现大巴就停在一处地势倾斜的悬崖边,只要她的脚一松开刹车,整个车就会因为重力的原因滑下去。

就在这时,唐晚荻的脚真的松开了,整个汽车向前猛地一耸,两个劫匪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冲出车门,掉头就跑,慌忙间连旅行袋也忘了拿。

唐晚荻一声冷笑,将车门一关,一个倒车,众人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巴已平稳地开回山道,一溜烟地向前方急驰而去……

车内响起一片掌声。

唐晚荻将大巴开到了C城客运站,看着最后一名乘客下车,这才关上车门,打算到调度室交差。

路过客运站大厅时,她发现修鱼稷带着四个同伴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给的那张地图,一副完全看不懂的样子。

“嗨!”她走过去招呼了一声,“你们去哪?我帮你们叫个出租?”

“要钱吗?”修鱼稷问道。

“起步价十块,不贵。”

“我们没钱。”

她皱着眉打量着他们:“你们……是来打工的?”

“嗯。”

“没钱的话……住哪儿?”

“暂时住这里。”他指了着客运站里一排排的座椅,“先看看能找到什么活儿。”

“你们会干些什么活儿?木工?电工?泥瓦工?”

所有的男人都摇头。

大爷的,什么都不会,你们是大山里出来的野人么?

唐晚荻沉思片刻,道:“这样吧,我帮你们找活儿。这一带我熟,认得一些人,也有一些门路。”

修鱼稷惊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这就遇到好人了:“好啊。”

“我当然也不能白干,”唐晚荻话峰一转,“我帮你们介绍工作,你们上班了,挣到钱了,所有的收入我要提成百分之十,相当于做你们的经纪。”

“百分之十?是什么意思?”修鱼稷问。

“你没上过数学?”

“我只会数数。”

“百分之十就是:如果你挣了一百块,自己留九十块,交给我十块。”

“可以。请问经纪是干什么的?”

“经纪就是代理人。你们只用专心工作,跟人打交道谈价钱的事情我来做。我是个遵纪守法的生意人,如果你同意这个条件,我需要跟你签合同,你们在上面签名按手印,才能往下进行。”

“可以。”

“这样吧,我看你们也累了,今晚就在我家挤一宿,明天我给你们找地方住,钱我先垫着,你们挣了再还给我?”

“好。”

唐晚荻将修鱼稷一行人带到自己家的楼下,天已经黑了。

看得出大家都饿了,但身上没有钱,谁也没说话。

楼下的街边是一排一排的路边摊。一到夜晚,烟雾袅绕、热闹非凡。唐晚荻将五人带到一张桌子坐下:“晚饭我请客。每人三十个烤串,两只鸡翅,要吃什么蔬菜吗?”

“不吃蔬菜。”

唐晚荻交了钱,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端来一碟烤串。

“大家吃吧!”

谁也不动手。修鱼稷看着唐晚荻:“你先吃。”

“客气什么?吃啊,吃啊!”

唐晚荻给众人一人分了几串,修鱼稷迟疑着道:“你能不能跟老板娘说,不用烤?”

“不用烤?”她怔住,“吃生的?”

“对。”所有的人都冲她点头。

“这样吧,咱们别在这里吃了,我打包带走。”

唐晚荻跟老板娘说家里有烤炉,想包回去现烤现吃,老板娘乐得省事,将她点的串数数了数,包在几个餐盒中交给了晚荻。

唐晚荻的屋子是租的,城乡交界处,租金不贵,房子面积还可以,一室一厅,带厨房卫生间。弄得非常干净。

她暗自心惊地看着五个人将所有的烤串全部分着生吃了下去。

修鱼稷介绍说,这些是他的家人。年长的一位叫修鱼靖,大家都叫他三叔,大嘴、宽鼻梁、金鱼眼。另一位直发高鼻满脸大胡子的叫修鱼峰,是他的四弟。女生叫修鱼清,只会说家乡话,听不懂汉语,大家都叫她三妹,另一个男子文静腼腆,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温和,叫方雷盛,是修鱼清的丈夫。

怀孕的修鱼清并不很显身子,只是看上去很疲惫,于是唐晚荻预先安排她,让她睡在自己的卧室里。

剩下的四个男人可以在客厅地板上挤一晚。

见男人们似乎没吃饱,唐晚荻又从冰箱里找出一盘肉馅,本来打算包饺子,众人立即又分吃了。

“唐晚荻,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坐在餐桌上喝水的修鱼稷忽然说。

“……”

“刚才我和三叔商量了一下。”修鱼稷道,“按照我们的规矩,出门在外,只相信家里人。你愿意成为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吗?”

唐晚荻怔了一下:“成为?怎么成为?收养我吗?”

“我和四弟未婚,我三叔丧偶。你觉得我们三个谁最顺眼?可以考虑嫁给他。随便你挑,挑中了绝不说一个‘不’字。”

“NO,NO,NO。修鱼先生,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我不喜欢搅到一起。而且我目前对男人没兴趣,不打算嫁人。”

生吃肉串已经够怪了,找女人也太随便了吧。唐晚荻的心里已经有点后悔了,想打退堂鼓了。

四个男人一愁莫展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修鱼稷说:“这样吧,我们互相可以要对方身体的一样东西作为诚信的保证。”

唐晚荻明显地不耐烦了:“哎哎哎,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们,你们的规矩不要太多好吗?”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修鱼稷想了想,说:“抱歉,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相信人有点难。一些家乡的仪式会令我们心安。唐晚荻,我需要你的一缕头发作为信用的保证。”

她二话不说,拿起剪刀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小把交给他。

修鱼稷小心翼翼地将它折成一团,塞进口袋。

“你呢,你要我的什么?”他问。

“一截手指,”唐晚荻抬起头,从抽屉里抽出一把菜刀递给他,淡淡地道,“你给吗?”

修鱼稷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三叔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被修鱼稷按了下去。

他接过菜刀,伸出左掌,忽地手起刀落,一截血淋淋的小指头留在了餐桌上。

☆、第 10 章

后院的台阶上,一点红光忽隐忽现。

唐晚荻默默地抽着烟,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

一天中,只有抽烟的这一小段时间是完全属于她的。

公寓楼的后面有个院子,足球场那么大,用围墙围住。外面是荒草,里面也是荒草。看得出当初设计的时候,想把这里弄成一个小型的儿童公园,地上的水泥都铺好了,大约是资金有缺口,就放弃了。

有人来到她的身边坐下来。唐晚荻回头一看,是修鱼稷,左手的小指上裹着纱布。

她继续抽烟。

“你不睡吗?”修鱼稷问道。

“我去朋友家挤一晚。”她才不会跟五个吃生肉的陌生人住在一起,即便里面有个怀孕的女人也不能消除她的警惕。

“等挣到的钱够交房租,我们会第一时间搬出去。”

“嗯。”

她弹了弹烟灰:“关于我们的合作。我仍然需要一张合同、需要你的签字,这样才具备法律效应。”

“我以为——关于你我之间是否能互相信任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举了举自己的手指。

“合约只是为了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唐晚荻摇头,“如果产生矛盾,可以有地方诉求。毕竟你我是初次见面,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晚荻,”修鱼稷淡淡一笑,“我来找你,就是来告诉你我是谁的。”

“请说。”唐晚荻抬了抬手,指间的烟雾荡了荡,有一缕飘进他的鼻尖,他咳嗽了一下,感觉比狼烟还要呛人。

“要来一根吗?”她掏出烟盒。

“谢谢,不会。”

她将手里的烟头扔了,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点燃后猛吸了一口:“说吧,你是谁?”

“你不应当向我兜售人寿保险。”

“呃?”

“第一,我不是人;第二,我相当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