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爽朗地道:“起来吧,坐。”
两人齐声道:“谢太后。”这才起身到一旁坐下。
皇太后已年过半百,精神却很健旺,眉目间仍有昔日的秀丽之姿,一双凤眼熠熠生光。她以前操心儿子,现在操心孙子,还有一半心思放在王氏一族的兴衰存续上面,一直都是个厉害的女人。见蔡霖一直恭谨地低头垂目,她轻松地说:“蔡公子不须太过拘束,抬起头来讲话。我一个老婆子,想要见见孙儿的救命恩人,这也落不下什么闲话,对吧,皇帝?”
“正是。”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笑道,“母后多虑了,朕不也在这儿吗?”
“哀家倒是想要过舒心自在的日子,可有人不愿意啊。”太后脸色微沉,随即摆了摆手,“罢啦,今儿太子历险归来,是高兴的事儿,就不提那些不痛快了。皇帝,你看,这蔡公子样貌不俗,一身正气,虽是布衣,却一点也不比那些两榜进士差。”
“正是。”王品儒捻须微笑,“可惜公子只读书,却不参加科举,失了进身之阶。”
“哦?”皇太后有些诧异,“蔡公子为何不进京赴考?”
蔡霖垂头道:“草民出身商贾之家,不能入仕。”
王品儒已在大将军府听他说过,家中世代从商,而商贾之流历朝历代都地位低微,便是富甲天下,也不过仅比倡优之类的名声好听一些。商人不能入仕,也鲜少与官场中人通婚,即便联姻,女子也多为妾侍,绝不可能成为正室。蔡霖这么一说,太后与皇帝便均明白。
皇帝细细端详了蔡霖一会儿,忽然问道:“淮左蔡炫是你的什么人?”
蔡霖惊讶地抬起头来,“那是草民叔父。”
皇帝耸然动容,“你是蔡炫的侄儿?你叔父可好?”
蔡霖全身微颤,热泪夺眶而出,起身便跪倒在地,“皇上,十四年前,草民全家被一群蒙面黑衣人闯入,尽杀我蔡氏满门八十余口,上至草民的祖父祖母,下至草民的堂表弟妹,外加仆妇丫鬟,竟是鸡犬不留。草民的父母叔伯都在那一夜惨遭杀害,五叔蔡炫也…草民被他们踢打之后撞到假山上,晕倒在花丛里,这才幸免于难。淮左蔡家本是江南首富,一夜之间被洗劫一空,草民到官府报案,却无钱打点,知府大人便不肯追查,草草结案,草民申冤无门,恐被凶手报复,只得远走他乡,一家的血海深仇就此湮灭。皇上,求皇上为草民做主,彻查当年血案,严惩凶手,以慰我蔡氏满门在天之灵。”说着,他泪流满面,重重地磕下头去。
听着他声泪泣下,皇帝、太后与王品儒都感到震惊,皇帝一拍桌子,怒道:“好一个淮左知府,竟敢如此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太后也气得双手微抖,“我堂堂大焱王朝竟出了这等大案,他一个小小的知府竟敢隐匿不报,草草结案,是谁给他的胆子?皇帝,这事定要好好查处,以正朝纲。”
“母后放心,朕定会彻查此事。”皇帝脸色铁青,口气却变得温和,“蔡霖,你起来,此事朕定会为你做主。朕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曾三下江南,当日因缘际会,与你叔父蔡炫结为莫逆之交。朕登基之后便与你叔父失了联系,但这份情谊却在。你蔡氏满门惨遭血洗,实乃我朝第一大案,无论于公于私,朕都不会轻易放过,定会追查到底。”
“正是。”太后赞许地点头,“皇帝,蔡公子为救太子立下大功,他求皇上为他无辜枉死的亲人申冤报仇,朝廷自是责无旁贷。”
“母后说得是。”皇帝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蔡霖,你冒险相救太子,有大功于国,出身商贾之家只是小节,微不足道。”说着,他沉吟片刻,“王品儒,回头你拟道恩旨,擢升蔡霖为东宫舍人,辅佐太子。”
王品儒起身抱拳,恭敬地说:“遵旨。”
皇帝沉声道:“传廷尉柳仕逸即刻进宫,御书房见驾。”
大内总管刘福连忙躬身道:“遵旨。”便即快步出宫宣召。
皇帝的脸上这才有了一点笑模样,转头对太后说:“朕就不陪母后了。”
廷尉主司法,太后知道他要去查这件案子,便微笑着点头,“你去忙吧,哀家还要去探望太子。王大人是太子外公,也该去看看,就陪哀家一起到东宫吧。”
“好。”皇帝转身吩咐,“蔡霖随朕去书房,将案情细细说与柳仕逸听,他才好去办案。”
蔡霖心里感激,伏地磕头,“谢陛下隆恩。”
第8章
历来廷尉都是相当冷厉残酷之人,可柳仕逸却与历任廷尉不同,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年仅而立之年,却屡破大案,声震朝野。
皇帝等他跪下行过礼,便抬了抬手,温和地道:“平身吧。柳爱卿,朕宣你来,有两件大案要你去办。”
“是。”柳仕逸站起身来,恭谨地说,“请皇上吩咐。”
皇帝指了指一旁垂手而立的蔡霖,“太子前日在回京途中遇盗,重伤落水,幸亏蔡霖出手相救,这才幸免于难。袭击太子,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爱卿定要追查到底,绝不姑息。蔡霖乃淮左蔡家后嗣,他家在十余年前被人血洗,除他一人之外,满门尽遭毒手。你给朕好好查查,十四年前的淮左知府是谁,现在何处,此人当年草草结案,使凶徒逍遥法外,逼苦主远走他乡,究竟是何居心?蔡氏灭门一案也交予爱卿查探,务必使真相大白,将凶手绳之以法。”
“臣遵旨。”柳仕逸微微侧头看向蔡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消失。他微笑着对蔡霖一抱拳,“蔡公子忠肝义胆,令人佩服,有关蔡氏灭门一案既已过去多年,线索只怕大都湮灭,还请蔡公子多多协助。”
蔡霖赶紧拱手还礼,“多谢柳大人为草民申冤,但有所命,草民无不听从。”
“蔡霖,你已经不是布衣了,刚才在慈宁宫,朕便特旨简拔你为东宫舍人,官居从五品。”皇帝神情轻松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笑着说,“你这就随柳爱卿去廷尉府,把当年案子的情形详细告诉他。明日你再进宫来,朕还有话要问你。”
“草民…不,臣遵旨。”蔡霖跟着柳仕逸行礼退出,这才放松下来。
柳仕逸与他并肩同行,缓步走过回廊,沿着直道出宫。两人的身形都差不多,只是柳仕逸略高一些,脸上的线条也要刚硬一点,远远看去,人人都会觉得这两人俱是钟灵毓秀,飘逸出尘。一路上他们都默然无语,一直走到离宫门不远的地方,柳仕逸才微笑着问:“蔡大人可是乘轿而来?”
“正是。”蔡霖礼貌地点头,“草民…不,那个…我的轿子就在宫门外。”他忽然就当了官,完全不知道在官场上应该怎么称呼自己。
柳仕逸并不认为他失礼,反而觉得他单纯可爱,便温和地笑道:“蔡大人,你我今后同朝为官,不必客气。”
其实廷尉位居九卿,为正二品,比从五品的东宫舍人的身份地位高多了,但蔡霖并不是很清楚,而柳仕逸一向庄敬自守,更不会强调这些,于是蔡霖的神情便轻松了一些。
两人出宫上轿,直趋廷尉署。
他们刚刚走进大堂,便有几个官吏过来见礼,蔡霖细心地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快便弄明白了官场上的一套称谓。
柳仕逸将蔡霖请进内堂,有小吏捧上香茶,两人这才言归正传。蔡霖把当年那一夜自己亲眼所见的情景重述了一遍,但他那时候不过才六岁,而当夜情形又非常混乱,给他印象最深的只有火光、惊叫、惨呼以及刀剑劈砍的声音、拳脚打在人身上的声音,还有就是很多很多的鲜血、剧烈的疼痛、最后的黑暗。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可他在讲述的时候仍然脸色发白,几度停顿,柳仕逸伸手轻扶他的肩背,帮他稳定住情绪,才让他能够继续讲下去。等到把当年的事说完,柳仕逸沉吟着没有吭声。蔡霖虽然讲了很多,但记得的细节实在有限,对他并无太大帮助。
蔡霖渐渐冷静下来,沉着地说:“柳大人,当年淮左蔡氏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田地也置了无数,那夜我家被洗劫一空,地契房契也都被人抢走,如今家宅田地店铺早已易手,是否可从这里入手,查一查他们是从谁手上买来的?”
“嗯,你说得对。”柳仕逸点头,“我这就派人赶往淮左查访。”
他起身走出去,蔡霖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呆呆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蒙住脸,慢慢俯下身去。他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过了这么多年,实在不胜负荷,如今终于看到沉冤得雪的希望,就像是一个长途跋涉的人走了千里万里之后看到了目的地,忽然就感到深沉的倦意从全身的骨头缝里弥漫出来,让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再也支持不住。
柳仕逸挑了两个最得力的心腹手下,向他们细细地交代一番,命他们即刻赶往淮左查探,然后又交代手下官吏分别去查太子遇袭的事并审讯在魏庄后山被俘的凶徒。这一忙便是一个多时辰,等他结束公事,回到内堂,却看到蔡霖把脸埋在双掌之中,整个人在暮色中散发着孤独凄凉的气息。
他站在门口,凝神看了很久,这才缓步走过去,抬手轻轻放在蔡霖的肩上。蔡霖抬起头来,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很镇定。他抬眼看向柳仕逸,轻声问:“柳大人,下官可以走了吗?”
“好。”柳仕逸有点不放心,“蔡大人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下官在这里无亲无故,也无家宅,暂时借住在白大将军府上。”蔡霖站起身来,有些疲倦地说,“柳大人不必客气,下官自己回去便可。”
柳仕逸微微一笑,“蔡大人,白大将军率亲兵前去擒住凶徒,并接太子回京,皇上把有关太子遇袭之事交由柳某查办,柳某正要去向白大将军询问一些事情,正好顺路。”
听他这么一说,蔡霖便没有反对,与他一起走出大门,上了轿子。
他乘的是四人小轿,比不得柳仕逸的八抬大轿,但柳仕逸很体贴地吩咐轿夫压着步子,让他的轿子能够从容跟上。蔡霖不懂这些,只是坐在轿中发呆。等到轿子放下,他仍未回过神来,半晌没有出去。
柳仕逸下轿以后等了一会儿,见那顶小轿里面没有半点动静,不由得微微皱眉,有点担心地过去撩开轿帘。
蔡霖对着眼前出现的人发愣,半晌也没反应过来。柳仕逸知道他重述当年案子,心里一定震荡不已,便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慢慢拉起来,带出了轿子。
蔡霖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柳仕逸的脸在淡青色的暮色里越发清雅,浅浅的笑意里满是关切,而掌中传来的温暖让他不由得心里一动。
他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得到下人禀报的白贲已迎出大门,朗声笑道:“柳大人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第9章
蔡霖坐在正厅,看着白贲与柳仕逸互相恭维,始终一言不发。那两人一个手握兵权,一个执掌刑狱,都是手段强硬之人,此时却都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官场礼仪一丝不苟,令人佩服。
他们喝了一杯茶,总管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白贲以为他是来禀报晚膳已备好,正要开口邀柳仕逸和蔡霖一起用膳,总管却道:“将军,东宫的张公公来了,说是太子命他们前来接蔡公子。皇上今日颁下恩旨,擢升蔡公子为东宫舍人,他们要接蔡大人进宫居住。”
白贲尚未听闻这道旨意,不由得微感意外,转头看向刚才一直没有吭声的年轻人。蔡霖站起身来,略带谦恭地说:“在下确实得了皇上恩典,授予东宫舍人一职,不过,皇上今日在御书房叫臣明日进宫,当时柳大人也在,如果下官今日去了东宫,不知会不会有违圣意?”
“恭喜蔡大人。”白贲笑着对他拱了拱手,然后看了柳仕霖一眼,和蔼地道,“既是皇上有口谕,那蔡大人还是明日进宫较为妥当,柳大人以为呢?”
“正是。”柳仕霖点头。
白贲便对总管说:“你去将皇上口谕告知张公公,蔡公子今日不便进宫,明日一定去。”
总管答应着,这才禀报,“晚膳已经备好。”
白贲点了点头,总管便急步出去向东宫来人传话。白贲邀柳仕逸和蔡霖一起到花厅用膳,柳仕逸坐下后便进入正题,详细询问白贲与白楚率亲兵至魏庄救回太子的始末。白贲有问必答,十分爽快。柳仕逸听得很专注,偶尔会向蔡霖询问,以便与白贲的描述互相印证。白贲一边回答他的提问一边招呼他们吃菜,还特别留意,把一些精致美味同时又养身补气的菜肴移到蔡霖面前。
蔡霖吃得不多,但也明白他的好意,在他关照自己的时候会对他微笑着点头,表示谢意。柳仕逸看着两人相处的情形,淡淡地笑道:“白将军与蔡大人倒像是相交多年的知己好友。”
“白将军的确很照顾在下。”蔡霖笑了笑,“他把那些猎户也都安排得很好,让我很感动。”
“哦。”柳仕逸点头,“白将军仁义,令人佩服。”
白贲大笑着摆手,“柳大人谬赞了,蔡大人和那些猎户与太子素不相识,却都豁出命来保护殿下安全,如此大仁大义,令白某敬佩,能为他们略尽绵薄之力,那是份所应当。”
“白将军所言极是。”柳仕逸击节称赞。
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柳仕逸略坐一会儿便告辞离去。白贲陪着蔡霖回屋,对他说:“东宫舍人必得在东宫居住,陪伴太子读书,辅佐太子处理政务,品级虽低,地位却高。太子殿下在朝中颇有声望,但总有一些人另有图谋,居心叵测,这次遇险便可见一斑。你到宫中以后万事小心,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和我兄长。”
蔡霖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的关怀很真诚,不禁心下感激,微笑着点头,“好,我都记下了,谢谢白将军。”
“别客气。明日去宫中需要带什么东西,尽管吩咐下人,他们会找总管替你准备。你今天忙了大半日,早点歇息。”白贲温和地说完,便转身离去。
蔡霖并没有准备什么东西,总觉得不能随便找别人要什么。第二天一早,他跟着白贲上朝,皇帝在金殿之上让总管太监宣读了简拔蔡霖为东宫舍人的恩旨,对他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相救太子的事迹大加褒奖,众大臣自然跟着赞扬一番,蔡霖听得微微皱眉,却不能不坦然受之,只好站出来逊谢几句。
退朝以后,蔡霖刚走出金殿,就有几位大人过来将他围住,通名报姓之后便热情地夸赞他,结纳之情溢于言表。蔡霖按捺着性子谦逊着,几次想要拂袖而去,最后都只能强行忍耐。
正在烦躁,旁边有位大约四十余岁的太监微微躬身走过来,朗声道:“蔡大人,太子殿下吩咐奴才在这里候着,为大人引路,到东宫赴任。”
蔡霖正中下怀,马上抱拳对周围的那些人说:“各位大人,下官要去东宫赴任,就此告辞。”
那几个人当然不能阻挡,纷纷客气地道:“蔡大人请。”随即让开通道。
蔡霖跟着那个太监往前走,很有礼貌地问:“请问公公贵姓?”
那太监回头欠了欠身,“奴才免贵姓张,是太子近侍,以后还请蔡大人多多关照。”
“不敢。”蔡霖对他拱了拱手,“下官过去乃一介布衣,对宫中规矩一窍不通,以后还得仰仗张公公多多指点。”
“蔡大人太客气,这可折煞奴才了。”张公公笑得一脸谦卑,但心里却很高兴,对这位年轻的大人有了很好的印象。
东宫距后宫颇远,离前殿较近,方便太子上朝听政,也避免与后宫嫔妃有接触的机会,引来闲言碎语,他们走了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
张公公对蔡霖解释道:“殿下伤重,仍须卧床静养,请蔡大人移步殿下寝宫。”
“是。”蔡霖点头,“烦请张公公带路。”
张公公带着他穿过正堂和一个小花园,来到太子就寝的偏殿。蔡霖一眼便看到欧阳拓躺在床上,锦帐已经挂起,旁边的香炉里燃着清心静气的檀香,两个宫女在屋里侍候着,见到他进来便屈膝行礼,却未出声,大概是害怕惊扰了太子殿下。
欧阳拓闭着眼睛,脸色看上去仍然苍白如纸。张公公示意蔡霖坐到床边的一张圈椅上,然后就躬身退出。一个宫女沏了杯茶,端过来放到蔡霖身边的小方几上,随后退到床头处,无声地站在那里,再也不动。
蔡霖一时有些茫然,心里总觉得既然太子已经入睡,不如暂且退出,等太子召唤后再进来,可现在看张公公的意思,又分明是让他在这里等着,估计是太子的吩咐,他若退出似乎又有些不妥。正在左右为难,欧阳拓睁开了眼睛。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坐在床边的蔡霖,这才渐渐清醒过来,脸上有了一缕微笑,轻轻地说:“你总算来了。”
第10章
蔡霖不明白,为什么欧阳拓会说这么一句话,好像他一直在等自己似的。他出神片刻,猛然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说:“微臣参见太子殿下。”然后一撩长袍前襟,就要跪下见礼。
欧阳拓张开双臂拦住他,用力过猛,几乎跌下床来,“文暄,你我私下里就不用讲究这些虚礼了。你请坐,我们说说话。”
蔡霖见他大半个身子都伸出床沿,担心他会摔下来,赶紧伸手托住他,将他送回床上躺好,为他盖上锦被。
欧阳拓十分高兴,虽然老老实实地躺下了,一只手却仍然握着他的手不放。蔡霖没有挣脱,重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轻言细语地说:“太子殿下重伤未愈,要好好休养。”
“我好得多了。”欧阳拓心情舒畅,愉快地笑道,“你以后就住在这里,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总管去办。你是东宫舍人,品级很高,不用跟他们太客气,不过,对于太傅还是要尊敬的,不然他会挑剔我,然后借机发作你,说你没有陪我读好书,嘿嘿。”
蔡霖被他逗笑了,“殿下放心,下官一向尊师重道。”
“下官什么的听着刺耳,你说着也别扭吧。我刚才就说了,没外人的时候就不用闹这些虚礼。”欧阳拓笑眯眯地说,“已到午时了,我们一起用膳吧。”
“好。”蔡霖看他一眼,有些困惑,他大概还不能下床吧,便体贴地道,“殿下还是在床上歇着吧。”
欧阳拓轻松地说:“我坐起来,他们会安排,我们就在这里吃。”
蔡霖便不再啰嗦,看着东宫总管张公公指挥太监和宫女把沉重的桌子抬过来放在桌边,却没人去扶欧阳拓。他只好起身,小心翼翼地帮着欧阳拓坐起来。在旁边侍候的宫女立刻递上软势,蔡霖接过来放在太子殿下的身后,让他靠得舒服些。
随着一道一道菜上来,张公公在桌旁解说,这道菜是皇上赏给蔡大人的,那钵汤是太后赏给蔡大人的,这个煲是皇后娘娘赐给蔡大人的,那道点心是太子妃赠给蔡大人的…蔡霖只得不断起身谢恩。欧阳拓看着那些菜,没心没肺地笑道:“文暄,你比我有面子多了。”
“殿下。”蔡霖很无奈。他其实不喜欢跟太多人打交道,更不喜欢结交权贵,可命运却偏偏与他作对,非得把他送进皇城,只是,如果不进来,也就没有办法为自己家冤死的满门亲人报仇,所以也就只好这样了。
欧阳拓显然胃口很好,一边吃一边拿筷子为蔡霖推荐他觉得很好吃的菜,眉开眼笑的模样就像是个小孩子。蔡霖久居山野,对宫中礼仪什么的并不熟悉,被他这么一闹,也就不再束手束脚,态度渐渐变得轻松自如。
这顿饭两人吃得高兴,欧阳拓用茶漱了口,看着桌子被抬出去,屋里收拾干净,便觉得困倦起来。他被蔡霖扶着躺下,轻声地说:“你去看看你的屋子,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吩咐他们改。”这句话说完,他便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蔡霖给他掖好被角,便起身走了出去。
张公公已经候在殿外,连忙躬身对他行了一礼,随即殷勤地带他去往旁边的一个小院。
里面很是清雅,几竿翠竹旁有个小池塘,旁边一个小花园,姹紫嫣红开遍,堂屋加厢房一共有五间,卧房与书房都布置得很雅致,色调是近乎于白色的淡蓝,蔡霖感觉很满意,对张公公微笑着点头,“多谢。”
张公公连称“不敢”,又叫来侍候他的两个小太监,对他说:“他们是太子殿下拨给蔡大人的,这个叫初五,那个叫腊八。如果他们服侍得不好,蔡大人只管教训。”
那两个伶俐的小太监连忙跪下磕头,蔡霖温和地一笑,“起来吧,不用多礼。”
正说着,有太监过来宣旨,“皇上口谕,宣蔡霖御书房见驾。”
蔡霖领了旨,去换了身衣服,便跟着那个太监往御书房走去。
两人出了东宫,沿着回廊绕过前殿、正殿,刚走到小花园,便见前面走来一群人。蔡霖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前面领路的太监已经避到路旁,轻轻对他说:“是皇后娘娘。”
蔡霖连忙让到路旁,微微垂头,不去看渐渐走近的人。
第11章
随着环珮叮当,一群太监宫女渐渐走近,然后停下。在短暂的静默后,蔡霖便看到一截绣着凤栖梧桐的裙裾出现在眼前。他没有抬头,看到旁边的太监跪下去磕头,便跟着长揖行礼,恭谨地说:“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一个温和里隐含着居高临下的倨傲的声音响起,“你是蔡大人吧?”
蔡霖很冷静,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下官。”
“嗯,蔡大人仗义相助太子,有功于社稷,令人好生相敬。”皇后慢悠悠地笑。
蔡霖很谦逊,“太子殿下吉人天相,下官机缘巧合,略尽绵薄之力,何足挂齿?”
“蔡大人太客气。”皇后亲切地说,“大人初进东宫,有什么短的缺的,只管叫人去我那里拿。”
“不敢。”蔡霖深施一礼,“多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准备得很齐全。”
“那就好。”皇后温和地问,“蔡大人成亲了吗?不知夫人是哪家闺秀?”
“下官未曾成亲。”蔡霖不欲多说,便礼貌地道,“皇上宣下官见驾,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哦,既是陛下宣召,那你去吧。”皇后很识大体,立刻放人。
蔡霖对她行了一礼,“下官告退。”便不再停留,与宣旨的小太监往御书房走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失礼地抬头看那位国母一眼,一直持礼甚恭,让人无可挑剔。
走进御书房,皇帝欧阳铿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章,一见他进来便温和地笑道:“不用多礼。”
蔡霖还是跪下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欧阳铿的眼里带着几分疼爱,微笑着说:“爱卿太过拘谨,一点也不像你叔叔,他一向洒脱不羁,对所有繁文缛节都嗤之以鼻。”
蔡霖听出皇帝的话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心里微感惊讶,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斯文地笑道:“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微臣的五叔是家中幼子,先祖父十分宠爱,不以规矩拘他,才使五叔可以尽情挥洒,享受乐趣。微臣乃家中长房长孙,自幼便受期许。家父耳提面命,管教严格,因此比不得五叔潇洒。”
欧阳铿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这句话,新鲜之余不由得笑出声来,“令尊管教严格,这也不是坏事。如果你家中未遭不幸,将来你就得继承家业,要是像你五叔那么万事不萦于心,说不定偌大家业就给败了。”
蔡霖点了点头,“是啊,我爹也这么说。”
欧阳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温和地问:“你五叔那些年过得好吗?可曾成亲?有孩子吗?”
蔡霖沉吟片刻,认真地说:“五叔一直未曾成亲。微臣记得五叔常常出去游历,直到过年了才会回来,在家中呆一个月又会离开。他待微臣甚为亲厚,但微臣总觉得五叔眼神悒郁,即使脸上在笑,实则并不开心。”
“哦。”欧阳铿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陪我去御花园走走。”
“是。”蔡霖退后两步,等他走过身边,这才跟在他的侧后,一起走出门去。
帝国至尊总是有着无比的威慑力,虽然这位陛下见到蔡霖时总是和颜悦色,但他也并没有忘乎所以,始终落后欧阳铿两步。皇帝每次跟他说话都要扭过头去,很快就觉得累,便笑着说:“朕听太子说了,他初见你的时候,你正在水边垂钓,听上去一派悠闲,怎么这时候如此胶柱鼓瑟?”
蔡霖微微低头,轻声答道:“微臣怕被人参君前失仪。”
“不用怕,朕恕你无过。”欧阳铿的声音很温和,“蔡霖,朕与你叔叔是莫逆之交,情份不同,你是蔡炫的侄子,又自小与他亲厚,朕希望你能有你叔叔的风采,不要太拘谨。”
“是,臣遵旨。”蔡霖微微一笑,抢上两步,并欧阳铿并肩而行。
第12章
皇帝一直让蔡霖陪着,逛完御花园,在亭子里坐着品茶、下棋,然后又一起回去用了晚膳,这才放蔡霖回东宫。
几乎是一夜之间,“圣眷隆重”这四个字便紧紧跟随着这个初初进宫的小官吏。几方势力都在努力分析,皇帝是藉此表示对太子的看重,还是单纯喜欢这个年轻人?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与这位蔡大人结交总是没有错的。
于是,各式精美的请帖接二连三地飞向东宫,邀蔡霖到他们的府里去,名目五花八门,听曲、赏花、品茶、饮酒、吟诗作赋,今天这家老人做寿,明天那家孩子满月,或者娶亲,或者嫁女,竟是络绎不绝。蔡霖坐在窗下,看着面前的几案上放着的一摞请柬,不由得啼笑皆非。
欧阳拓慢慢地走进书房,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文暄,怎么了?这么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