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原诩入《迷梦月城》剧组已经一个多月了, 表面看起来似乎已融入了剧组生活, 但苏惟清楚,除了演戏, 他根本不怎么与人接触。
这并非表示他有多不合群,格格不入。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即便有胡天天这样公私分明的导演搁着, 也无法阻止大多数人异样的眼光和排斥的内心。
当年的新闻不可谓不轰动,隐婚出轨家暴, 任凭哪一条都遭人诟病。
原诩在他们心里已经定型,不可能改变。苏惟开始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不想再碰以前擅长的角色,那是一种失望, 多年辛苦经营的成绩,多少人哭着笑着说爱他,可结果不过一则新闻, 就改变了一切。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仗着那些喜爱, 任性一次。可就是这一次,让他失去了全部。那些所谓的梦想、信仰、爱与希望都成了一个笑话。
演绎从前的角色, 只会让他终年徘徊在过去的阴影里,所以他宁可去接那些容易被辱骂的角色。最起码, 观众在骂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角色本身, 而非原诩。
喜爱自己的事业是件好事, 但太过执着却容易造成伤害。或许这份执着便是原诩和阮成泽两人最大的区别,也是当年原诩看不惯阮成泽的原因。
苏惟不知道那天两人谈过些什么,但她直觉阮成泽对他帮过原诩这件事不会隐瞒。她只是奇怪, 事后原诩竟什么也没有问她。
这一个月里,阮成泽数次现身,整个剧组很快便知道了他是投资人之一,众人兴奋自不在话下。他其实很忙,每次最多不过停留半个小时,但就这半个小时,也多少会对拍摄造成些影响。
又是一个艳阳天,进入五月后,天空始终保持着清朗的透蓝。好天气却不见得有好运气,和原诩对戏的女二号很不幸的第七次NG,胡天天宣布全场休息十分钟。
原诩刚接过苏惟递来的水,便感觉到投射而来的视线。他抬头,不远处,阮成泽正和胡天天坐在一处说着什么。偶尔有目光投来,并非落在他身上,而是朝着他身边的人。
他打开盖子喝了一口水,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惟一怔,但很快明白过来,“最近。”
原诩微微皱眉:“他并不适合你。”
苏惟笑了笑,“我知道。”
他能看懂那笑容所代表的意义:“你是认真的?”
“对。”她这个人,在感情方面从来不会试试玩玩。
她声音清浅,却带着惯有的认真。原诩再次拧眉,声音清寒了几分,“我以为你不会喜欢他那种类型的。”
那天,阮成泽说他幸运,有个这样为他的经纪人,要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帮他说话。当时他还以为对方不过是一厢情愿,他没想到苏惟竟然也是。
原诩闭了闭眼,头部传来隐痛,那是困扰他多年的顽疾。之前一直在休息,复发的也少,近来连日高强度赶拍,时不时会发作一下。
“又痛了?”苏惟留意到他的表情,忙从包里取出药,“今天还有好几条要拍,等会我找导演协调一下,看能不能把你的部分先拍完。”
“没事,一会就好。”吃完药,原诩闭眼靠向椅子,片刻,又缓缓睁眼看向苏惟,眸色沉静,“我不是要干涉你,只是没理由知道也不出声问一下。有一些事……我不希望你被骗。”
“我很高兴你关心我,但Yves这个人其实并不是你所了解的那样。”她顿了顿,又道,“我承认他身上有很多缺点,感觉上也很不好相处,但他本质并不坏。我见过不少真正内心黑暗的人,他与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他的优点就在于他的缺点都摆在明处,不屑伪装,甚至为他自己拥有这些缺点而骄傲。”
这是第一次,她向别人坦诚自己内心对阮成泽的感觉。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特殊的经历让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所谓可以谈心的闺蜜。那年之后,原诩便是她唯一一个倾诉对象。她给他写很多信,她的生活,她的心事,她每天的所见所闻。
所以,就算此刻他并不知道——或许以后都不会知道她是谁,她仍然可以非常自然的向他说出这些话。
原诩沉默了好一会,才淡淡一笑,“也许是个人观点不同吧。”
苏惟回头看他,戏里的妆容衬得他脸色默灰一片,即便如此,在不入戏的时候,旁人依然可以从他那颓废苍白的造型里感受到他细致眉宇间那种优雅的清俊。
可一旦他入戏了,此刻眉目间的这些俊美都会神奇的化为虚无,只留森冷与阴郁。
“你介意他帮你吗?”苏惟还是问了。她知道他在演戏这事上有多固执和骄傲。
“我有时的确会介意别人的帮助,那是因为我不需要怜悯。不过这次不同,他是因为你。”略带苍白的嘴唇抿出一抹复杂弧度,他的目光深幽了几分,“换句话说,我接受的是你的帮助,我不想浪费你的心意。”
她这次什么都没说,就只是缓缓笑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直没对你说——抱歉。”
那天后,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她道歉。她在他身边全心全意帮助他,不该承受他没道理的迁怒。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想他或许应该学会忘记。
苏惟取出粉扑,弯下腰一点点细心的替他补妆,“不用道歉,我根本没生气。”
“你应该生气,你是我的经纪人,你有这个权利。”她的呼吸近在咫尺,手上有清淡宁和的幽香,浅淡的双眸在阳光下犹如两块剔透净澈的琥珀。
他看了一会,“你是混血儿?”
“你终于问了。”她说着,手上动作并不停,“你应该早就见过论坛上那些旧照了吧?对,我是混血儿,不过长相偏向东方人。”
“你以前住在法国?”他记得照片下面提供的关于安娜苏的资料。
“是的。”简单补完妆,她起身收拾粉扑。
“法国是个不错的国家,我有个认识很多年的朋友也住在那里。”原诩似乎陷入了回忆。
收拾的手指停了下来,苏惟轻声问道,“是什么样的朋友?”
“是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不过,很多很多年没见了,有几次想见面前都会因一些意外中断,所以一直都没见过她。后来……后来出了点事,我们没了联络,现在她大概已经把我给忘了吧。”男人清澈的瞳底掠过一丝黯淡。如果当初他不是那么骄傲,强硬切断联系,一些事可能会完全不同。
“如果我是她,无论距离多远,变化再大,都不可能把你忘掉。”她的视线与他的对上,刹那间,他又有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他们……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胡天天在一侧示意众人继续拍摄。
原诩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朝她道,“谢谢你。”
直到后来,当他终于知道了她是谁,才会明白这屡屡出现的似曾相识并不是他的错觉。
《迷梦月城》的城市部分拍摄将在六月底全部结束,之后剧组会去云南以及西安等地取景,等到后期再重新按剧情穿插剪接。
如今在影城拍摄的剧集基本都是不连贯的,也许前一场戏还是刚刚初识,下一场就已经爱来恨去情感冲撞激烈了。
盗墓探险部分难免会用到特效,但胡天天也明白以国内现在的技术,以及制片方计划拨给后期电脑技术的资金,做出来的效果不会比动画片好多少。所以他一开始就和庞真商量,尽量不出现需要电脑技术的剧情。
悬疑探险盗墓这三个要点里,以悬疑和探险为主。
而原诩所扮演的守屋人,在前十五集里,始终维持着适度的神秘,同时伴随着一连串离奇事件的发生,让观众难辨好坏。从十六集开始,他的戏份会加重,主角众人从云南回来后,他在一次陷害事件发生时,出人意料的以其阴郁可怖的形象帮了主角们,让一直以为他站在对立面的几人大吃一惊。
随后,守屋人这个角色也会慢慢呈现出更清晰的背景状态,也将由他,引导众人走向谜底的终点。
整部连续剧不长,只有二十五集,和如今国内动辄四五十集多则七八十集的剧集不同,讲究的是紧凑的节奏感和扣人心弦的剧情气氛,当然其中主角的幽默台词和搞笑爱情也是一大看点。
庞真一贯是写电影本子的,懂得如何在开场十分钟内牢牢抓住观众眼球,亦懂得搞笑处轻快幽默,动情处带人入戏泪点煽情。
胡天天也是个有想法的导演,不想拍脑残的裹脚布连续剧,两人合作可谓天衣无缝。
之前庞真答应许慎把小说改成电影本子,也等于是和M&S有了合作,偶尔不用去剧组工作时也会去一趟M&S,当然前提都是原诩在剧组没戏的时候。
她从苏惟那里知道,原诩近来没有通告的时候一般都在M&S。其实公司里一直都有他的专属休息室,只不过他以前从来不去,便空置下来。
如今他算是重新开始了,苏惟提议他日常去公司时,他没有拒绝。
庞真开着红色A5,一路风风火火驶入M&S的地下停车场,因为心急了点,在拐弯处差点撞上一个人,好在刹车及时,只是惊了下对方。她赶忙下车,一边道歉一边帮那人将掉落的背包和散落的物件捡起。
那人挺年轻,看模样有些眼熟,应该是M&S里的员工。对方显然也认识她,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庞编,收拾了东西,便匆匆朝楼梯口走去。
等到那人走后,庞真在一旁停完车,才发现地面上躺着一本黑色笔记本,应该是刚刚那人掉落的。
她弯腰捡起,拍去上面的灰尘后随意翻了翻,却发现入眼的字迹非常熟悉。
她和苏惟之前讨论如何让原诩对角色感兴趣时,曾坐在一起一页页纸的翻看设定和剧本,苏惟有随时记录的习惯。她那时还赞叹她明明是个海归,可一手中文字却比她这个靠写字为生的人还漂亮。
本子上的字迹清隽纤长,毫无疑问,这是苏惟的笔迹。
笔记本是苏惟的?怪不得她看刚刚那人有点眼熟,估计是在原诩身边做事的吧。庞真猜测着,拿着笔记本进了电梯。
片刻后,她敲开了六楼某间休息室的门。
房间内很安静,原诩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翻看剧本,见她进来,朝她颔首打招呼,“庞编剧,苏惟去了宣传部,有事找她?等一下吧。”
在剧组时,庞真每次和他说话的借口用的都是商讨剧本。次数多了,也实在是没什么可商讨的。
所以她现在来M&S这里,用的借口是找苏惟。他一般都会礼貌请她坐,随后继续安静做自己的事,完全没有和她聊天的意思。
不过今天,她有了个不错的聊天方式。
“这是苏惟的吧。”她捏着手里的黑色笔记本,朝他走近了些,“我刚刚捡到的,应该是她掉的。”
“放茶几上就可以,谢谢。”原诩说完,又再度低头翻看剧本。
这就完了?庞真实在有些抓狂,他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好歹她是他现在这部戏的编剧啊!
经过十分钟的尝试对话、对话失败、沉默相对后,庞真陷入无语状态。
“我先去办点事,那个……等苏惟回来了,你让她打个电话给我。”她将笔记本搁在靠近他的茶几上,起身离开。
庞真离开休息室还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原诩略显焦急的声音,“等等!”
“怎么了?”庞真半欣喜半疑惑的回头。
原诩的神情有些奇怪,那双素来淡漠的眼底带着某种不可置信的惊色,这是庞真第一次看到他在拍摄以外的时候露出这种强烈的情绪。
他手里举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开口时声音竟带了一丝微颤,“你刚刚说,这笔记本是谁的?”
“苏惟的啊,里面都是她写的字,不是她的还会是谁的?”
原诩怔住了。耳旁仿佛响起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的声音,又好像是整个人瞬间被汹涌的海浪吞没,一时间,他竟有些恍惚。
“你……没事吧?”庞真走到他面前。
庞真问了第二遍,原诩才回过神,他的视线落下来,眸色深不见底,“苏惟她……今年几岁?”
她愣了下,之后才道,“我想想,她应该刚过二十六。”
他的脸色原本就略白,此刻就连唇色也苍白起来。片刻,他朝她点了点头,“谢谢。”说完,转身进了休息室。
休息室乳白色的茶几上,那本笔记本依然维持着翻开的状态。白底黑字,一页页写满了有关阮成泽的所有生活习惯。这是一本助理笔记,即便刚刚不问庞真,他也应该猜到这是谁写的。
那女孩,因为时常写信,很早就练出一手漂亮的中文字。他常夸赞她硬笔字里有书法的神韵,明明只是少女,笔触却清隽如少年男子。
原诩合上笔记本,来到窗前,缓缓闭上了眼。
二十六岁,从法国来,还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所有一切加起来,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可为什么?
她八岁之后,他分明再没去看过她。
这么多年,两人彼此通信,她在他心目中却始终是那个八岁女孩的模样。
一开始,是他太过忙碌。电影播出之后的票房以及造成的轰动远在他意料之外,他当时对未来原本有自己的规划,他的确想读艺术院校,但专业却是雕刻。然而几个月的拍摄下来,他却对演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无关于明星艺人这类称谓,他只想成为演员。
开始几年,他一直忙于学业和专业课培训,偶尔会参加一些通告,但并没接新戏。他一直是个完美主义者,既然对演戏有兴趣,那么他希望在自己有了足够的能力后再去真正进入这一行。
观众可能一时会因他的外貌而产生喜欢,但这种喜欢和崇拜并不会长久,而他是个男人,以色悦人这种方式是他最不喜欢的。
虽然距离遥远,但他会定期给那女孩寄去礼物和信件。
她也总是有回信,笔迹从生疏到熟练。很多年后苏惟再回顾,她的中文读写就是在那几年练出来的。
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寒假,他曾计划去趟尼姆,她应该快十二岁了,他准备了礼物,想陪她一起过生日。然而在出发前的一周,他驾车出了意外,他自己倒是没事,被他撞伤的女孩却在医院躺了整整两个月。
那女孩的名字,叫白夏虞。那年,她二十三岁,刚刚签约一家没什么名气的音乐公司,是个连三线艺人行列都挤不进去的新人歌手。
白夏虞伤的最严重的地方是腿,两处骨折,医院最初的诊断,表示她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他犹记得当她从昏迷中醒来,听到医生的诊断,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悲伤。
那个寒假,他哪里都没去成,每天都去医院看望她。
那时的白夏虞,刚从一座小城出来,还没有被大城市的喧嚣浸染,黑白分明的清晰眼眸里满是少年人的单纯和直白。她虽然知道他是谁,但她并没有因为这些而起任何心思。相反,因为车祸,她对他异常排斥。她长相柔美,性子却烈,起初那几周,他几乎每天都被她骂着赶离病房。
他从小个性就安静,性子温文,就算再生气,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他一直以为,若以后找女朋友,他会喜欢那种乖巧懂事安静的女生。两个人相敬如宾,相爱陪伴,一路到老。
白夏虞是很美,年轻朝气,可是骨子里却透着一股泼辣的野味。
他以为,他不会喜欢她这样性格的女孩。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你所有以为会发生的事,结果都没有发生,你从来没想过会遇见的人,却遇见了。
他喜欢雕刻,可是他成了演员。
他喜欢安静乖巧的类型,可是他最后爱上了性烈如火的白夏虞。
很多年后,当两人满身苍夷站在不同的世界里,因为曝光而遭到大众的诟病时,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在他们两个人里,最先爱上的人是他,整整三年求而不得的人也是他。
那三年,她始终将他摆在朋友的位置。没有想过要用什么去向身边这个已经在影界封帝的男人去交换什么。她不想利用,她还年轻,抱有希望。
至少,起初那三年,是这样的。
原诩最终没有去成尼姆,他曾计划过几次,但临了都会因一些事情而搁置,学业事业还有喜欢的女孩,这一切将他的生活填满。他仍然会给她写信,会寄送礼物,但那一部分随着时间的过去似乎渐渐和他真实的生活隔离开。
她变成了一个纸上的女孩,用一日比一日漂亮的中文笔迹,向他讲述她的心事。
他曾因为关心和好奇,让她给自己寄照片,不知什么原因,她并没有寄来。他也试过数次打去修道院,想听听她的声音,她只接过几次电话,第一次是在她十二岁生日的前一天。电话里,还是带着稚嫩的童音,比起一般的女孩,那声音要恬淡的多。
他告诉她,他过不去了。她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说任性的要求,只是异常乖巧懂事的表示自己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担心,只说等她长大,终有天他们会见面的。
后来数次通话,她在电话那端永远是那么乖巧懂事,似乎完全不必他担心任何事。
他安下心来,加上那阵子四处奔波拍戏,后来便也很少打电话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就只是通信。
他和白夏虞刚刚秘密登记结婚的那一年,他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电话里是听起来熟悉的女声,带着少女的清甜和恬淡。她让他猜她是谁,他一下子就猜着了。她在电话里很开心,比以往任何的通话听起来都更愉悦,她问他最近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去法国看看她。
她说她快十六岁了,想见见他。
他那时刚刚拿到了他第二个影帝大奖,又和白夏虞新婚燕尔,正是人生里最幸福的时光。所以立刻就答应下来,打算去法国看她的同时,和新婚妻子享受一下两人蜜月。
他告诉她自己可能会先在巴黎停留几天,稍后再去尼姆。那时他似乎听见她在电话那端笑了笑,可她什么都没说,就乖乖的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