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兹克制止住冲动,打算用一些事实来安抚这名陆战队二兵。年轻的威吉斯不见得会因为他的话而宽心。
第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死人房中乱抓乱翻的声响,几乎可以确定是成千上百只啃咬威吉斯同伴们冷冻尸体的大黑鼠。克罗兹比年轻水兵清楚得多,挪威的老鼠是夜行动物,在漫长的北极冬天,它们从白天到晚上都在活动,而且牙齿一直在长。这表示,这些该受咒诅的害虫或害兽一直在咀嚼东西。他看过它们咬穿皇家海军的橡木桶、一英寸厚的锡板甚至镀铅的板子。老鼠在下面对付水兵沃克和他五个可怜同餐桌的伙伴(包括克罗兹的三名优秀军官)的冷冻尸体,比一般人咀嚼一条盐腌的冰牛肉片还容易。
其实克罗兹并不认为门森和其他人听到的只是老鼠的声音。
根据克罗兹在雪地度过十三个冬天的悲惨经验,老鼠通常能很轻声而且很有效率地把你的朋友吃掉,只有当疯狂嗜血、狼吞虎咽的禽兽转而想自相残杀时,才会偶尔发出尖叫。
在底舱制造出乱抓乱撞怪声音的,是另有其物。
克罗兹决定不去提醒二兵威吉斯第二个简单的事实:虽然船舱最底层温度通常很低,可是比较安全,因为它位于水位线或冬季海水结冻线下方。不过,由于冰的压力,惊恐号的船尾现在推到比正常位置高了十来英尺。这部分船身虽然还封在冰中,但封住它的不过是几百吨参差积叠的海冰堆,以及为了增加船身隔冷效果、由船员们额外堆进去的几吨雪。雪被堆高到离船护栏只有几英尺。
克罗兹怀疑,某个东西已经向下挖穿几吨雪,并且像挖隧道般挖穿了像铁一样硬的冰板,来到船身外,那东西用某种方法察觉出船身内部哪里贴有铁板(例如储水槽),然后再从中空的外侧储藏间中选出一间——死人房——借此直接进入船里,而它此刻正在撞打、刨抓,想进到船内来。
克罗兹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有那么巨大的力气,那么死命的坚持,以及那么邪恶的智力——冰原上那只怪兽,正试着从船下方攻击他们。
克罗兹船长没有再跟陆战队二兵威吉斯多说一句,就下船舱解决问题去了。
2富兰克林
北纬五十一度二十九分,西经零度零分
伦敦,一八四五年五月
他曾经是,而且永远都会是那个“吃自己鞋子”的人。
在启航的四天前,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终于染上早在流传的流行感冒。他很确定,他不是从水手或伦敦的码头工人,也不是从他一百三十个船员与军官身上(他们都和拖车的马一样强壮健康),而是从珍恩夫人社交圈中的某位爱拍马屁的病猫那里感染到的。
吃自己鞋子的人。
依照传统,到北极探险的英雄人物的妻子都会织一面旗,让丈夫带去插在他们到达的最北点,或者让丈夫在完成走通西北航道的使命后将旗子高高升起。富兰克林回家时,他的妻子珍恩已经快要完成她的丝质国旗了。约翰爵士进到客厅后就半瘫在马毛沙发上,靠近她坐的位置。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把鞋子脱掉,不过显然有人帮他脱了,不是珍恩就是他的仆人,因为不久之后他就整个人躺在沙发上呈半昏睡状态。他的头很痛,肚子比他在船上时还不舒服,而且皮肤发烫。珍恩在跟他谈她那天有多忙,自己一个人没间断地说话。约翰爵士试着去听,但是他的高烧却像起伏不定的潮水带走他的意识。
他是吃自己鞋子的人,而且已经二十三年了。自从他第一次走陆路横越加拿大北部想要找出西北航道没完成任务而于一八二二年回到英格兰,这称谓就跟着他了。他还记得他回来时,人们的窃笑及对他开的玩笑。富兰克林吃了他的鞋子,在历时三年的凄惨行程里,他还吃过更糟的东西,包括岩粥,用从岩石上刮下的苔藓煮成的恶心稀粥。
在外面待了两年后,他们没有东西吃了,他和他的人(富兰克林在茫茫然之下把他的军队分成三组,自己带一组,然后让另外两组人自生自灭)为了生存,就拿靴子和鞋子的上面部分煮来吃。约翰爵士——他那时候还只是约翰而已,因为后来又做了一趟长途的内陆航行,加上一段差劲的海路北极探险而被封为爵士,虽然任务还是没完成——在一八二一年,许多日子除了咀嚼没有鞣过的皮革碎片外,什么都没得吃。他的手下们连水牛皮睡毯都吃了。接着有些人继续去吃其他东西…
不过他从来没有吃过人。
直到今天,富兰克林还是怀疑他那支探险队里的其他人,包括他的好友及首席中尉约翰?理查森医生,是否也都能和他一样成功抗拒诱惑。当他们分成几组各自挣扎,想尽办法要穿过北极的荒地及林地,回到富兰克林的临时小要塞冒险堡以及真正的要塞天佑堡与决心堡时,发生了太多事。
九个白人和一个爱斯基摩人死了。一八一九年,三十三岁、粗短身材、开始秃头的年轻中尉约翰?富兰克林从决心堡带了二十一个人出来,但后来死了九个,沿途吸收的当地向导也死了一个,富兰克林先前不愿意让这个人离开探险队自己找粮食的。两个人被残忍地谋杀,当中至少有一个人毫无疑问是被其他人吞食掉。但是只死了一个英格兰人,只死了一个真正的白人,其他人都是法国船工或印第安人。
探险算是成功了——只死了一个英格兰白人,即使其他人几乎都变成讲话含糊不清、满脸胡子的枯瘦骨架。他们之所以能活下来,都是因为那可恶、性欲过剩的准尉乔治?贝克穿着雪鞋走了一千两百英里路把补给品带回来,而且带来更多比补给品还要重要的印第安人,让富兰克林和他这票快死掉的同伙有得吃,而且有人照顾。
那可恶的贝克。完全不是个好基督徒,自以为是,不是真正的绅士,虽然后来他因为指挥现在由富兰克林爵士指挥的皇家海军惊恐号做过一次北极探险,而被册封为爵士。
在那次探险,也就是所谓的贝克探险中,惊恐号被一座突然耸起的冰塔拋向空中约有五十英尺高,然后再猛烈摔下,造成船身每条橡木板开始渗水。乔治?贝克驾着会渗水的船一路来到爱尔兰海岸,在船即将沉没的几小时前将船拖到岸上。船上人员用链子缠绕住船来压挤船舷,让船在回航途中能暂时维持紧密。所有的人都得了坏血病——牙龈变黑、眼眶流血、牙齿掉落——还伴随着坏血病而来的精神失常及妄想。
当然,贝克在那之后就被封为爵士。当你到极地探险而且失败得相当凄惨,并且赔上了许多条人命,回来之后,英格兰皇室及海军部就会册封你;如果你还活着,他们会给你一个官衔并为你举办游行。一八二七年,富兰克林到北美洲的高纬度区域完成他的第二次海岸线地图绘制之旅后,乔治四世亲自册封他为爵士。巴黎地理学会颁给他金质奖章。他被任命为配备二十六门大炮、小而美的快帆船皇家海军彩虹号的船长,而且衔命开往每个皇家海军船长日夜企盼被派往的目的地地中海。他还向已故妻子伊莲娜最要好的朋友——精力充沛、美丽外向的珍恩?葛瑞芬求婚。
“于是在喝茶时,我向詹姆士爵士解释,”珍恩说,“约翰爵士的信誉和名声对我而言,比我亲爱的丈夫与我同在带给我的任何快乐都还珍贵无限倍,即使意味着他必须离开四年…或五年。”
那十五岁的黄刀印第安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在冒险堡的冬季营房里,贝克还曾经为了她要去决斗。
绿袜子。没错。绿袜子。
那女孩很邪恶。美丽,但邪恶。她毫无羞耻心。富兰克林虽然想尽办法不去看她,却还是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里,看见她脱下充满异教风格的外袍,光着身子走过半个船舱。
他那时三十四岁,她却是他所看过的第一个,到如今还是最美丽的一个裸体女人。肤色暗黝,双乳如球形水果饱实,却还带着少女的生涩。乳头还没挺起,乳晕则是几圈奇特、平滑的暗褐色环圈。在之后四分之一世纪里,这景象一直无法从约翰爵士的记忆中抹去,即使他试着忘记,也为此祈祷过。这女孩的阴毛并不像他后来在第一任妻子伊莲娜身上看到的古典V字型——他只有在某次她准备入浴时不小心瞥见过一次,因为伊莲娜难得与他做爱一次,而且不容许有一丝光线照上她的身躯,也不像现任妻子珍恩年华已逝的胴体上,那片稍微稀疏也稍微宽松的麦色窝巢。都不是!在印第安女孩绿袜子的性器官上方,只有一道窄而纯黑的垂直阴毛。像乌鸦羽毛一样纤柔,像罪恶一样漆黑。
他们在富兰克林称做冒险堡的木屋里度过第一个似乎永无止尽的冬天时,苏格兰准尉罗伯?胡德就跟一个印第安女人生了一个小杂种,但是他很快又爱上十来岁的黄刀印第安女子绿袜子。这女孩先前就跟准尉乔治?贝克有过一腿,但是贝克出去打猎后,她就转而忠贞于胡德,只有异教徒和原始人才能如此自然地更换性伴侣。
富兰克林还记得在长夜中传来充满激情的呻吟,不是他与伊莲娜那种几分钟的激情(当然,她从来不会呻吟或发出任何声音,因为淑女本来就不该),也不是他跟珍恩度蜜月时,在那值得纪念的夜晚里经验到的两回合短暂激情。都不是!胡德和绿袜子的激情声浪可以有六七回。在紧邻木屋的单斜屋里,胡德和那女孩的呻吟声才稍有停止迹象,声音就又开始传出,欢乐的笑、咯咯低笑,接着是轻柔的呻吟,最后在那毫无羞耻的女孩对胡德的连番催情下,再次引发一阵狂野的嘶吼。
珍恩?葛瑞芬在一八二八年十二月五日、芳龄三十六岁时,嫁给刚封爵的富兰克林爵士。他们到巴黎去度蜜月。富兰克林并不特别喜欢那城市,也不喜欢法国人,但是他们下榻的旅馆倒是相当高级,食物也很棒。
富兰克林一直有点害怕他们到欧陆旅行时会碰上那个叫罗热的家伙——彼得马可?罗热,就是因为打算出版一本鬼扯的字典或什么的,而得到文学界注意的人。他曾经向珍恩?葛瑞芬求婚,但是和她年轻时的求婚者一样被她拒绝了。富兰克林后来曾经偷看过珍恩在那时期写的日记(他还为自己的罪行找了借口:她希望他去找出并且浏览她许多本用小牛皮装订的日记,不然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让他读到她在爱人罗热最后娶了别人后,用细密、娟秀的笔迹写下的一段话:“我一生的罗曼史已经结束了。”
乔治?贝克准尉和一群印第安人打猎回来时,他的伙伴罗伯?胡德准尉和绿袜子已经连续在六个几无止尽的北极夜里发出做爱的声音。于是两个人安排在隔天日出时(大约早上十点)来场一决生死的决斗。
富兰克林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位肥胖的中尉连粗野的船工和态度轻蔑的印第安人都没办法约束,更别说去控制顽固的胡德和冲动的贝克了。
两位准尉都擅长绘画,也都是地图绘制专家。从那时候起,富兰克林就不再相信艺术家了。巴黎雕塑家为珍恩夫人做手部雕塑时,或伦敦一位爱洒香水、有性怪癖的人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为她画油画时,富兰克林都不让他们单独与珍恩相处。
贝克和胡德在晨光乍现时要一决生死,富兰克林却无能为力,只好躲在木屋里,祈祷最终伤亡的结果不会让已经做了许多妥协的探险变得毫无原则。他的任务指示并没有明确告诉他,在这趟长达一千两百英里的内陆、沿海岸、顺河流的北极之旅,他应该要携带食物。他只好自掏腰包,提供食粮喂饱十六个人。他假设印第安人接下来会为他们打猎,好提供他们充足的食物,就像向导们会帮他背袋子,并且替他划桦树皮独木舟一样。
选择采用桦树皮独木舟是个错误决定。事情过了二十三年,他终于愿意承认,至少对自己承认。在进入有冰块阻碍的水中,沿着北边海岸线才走没几天,脆弱的船就开始要解体了。那时他们离开决心堡已经超过一年半。
富兰克林双眼紧闭、眉头发热、头部肿胀,一面听着珍恩喋喋不休地闲扯,一面回想那个早晨,他躺在厚重的睡袋里,当贝克和胡德在木屋外各走了十五步,然后转身要开枪时,他用力把眼睛闭起来。该死的印第安人和该死的船工,他们原始野蛮的天性把生死决斗看成余兴表演。富兰克林还记得,绿袜子那天早晨容光焕发,全身闪现出性爱的光芒。
即使躺在睡袋里,双手捂住耳朵,富兰克林还是听得到起步、转身、瞄准、发射的口令。
接着两个扳机声,然后是群众大笑。
负责下决斗口令的苏格兰老水兵约翰?黑本个性难搞、没半点绅士风度,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将两把特别预备的手枪里的火药和子弹取走了。
在拍膝大笑的印第安人及一帮船工的不断取笑下,泄了气的胡德与贝克分道扬镳。不久后,富兰克林命令乔治?贝克回决心堡去,向哈得逊湾公司买更多生活必需品。贝克一去几乎是一整个冬天。
富兰克林吃了自己的鞋子,也靠着岩石上刮下来的苔藓维生,这种粘滑食物连有教养的英格兰狗吃了都会吐。不过,他从没吃过人肉。
在那场决斗后,又过了漫长的一年。与富兰克林的小组分头出发后,理查森的小队发生一件事。参与探险的乖戾、半疯狂的易洛魁族印第安人麦可?泰罗霍,射杀了艺术家兼地图绘制员罗伯?胡德准尉,子弹正中额心。
在谋杀案发生前的一星期,印第安人带回一块味道强烈的腰腿肉给那群饥饿的人吃。他坚持那只狼要不是被驯鹿用角刺死,就是被泰罗霍用鹿角刺死,印第安人的故事总是变来变去。一小队饿坏的人将那块肉煮熟吃了,不过理查森医生还是在肉被吃光之前发现,那块肉的皮上有些刺青。医生后来告诉富兰克林,他可以确定泰罗霍带回来给他们吃的,是那星期死在途中的一名船工的尸体。
理查森在刮岩石上的苔藓时听到枪声,饿坏的印第安人刚好与被枪射死的胡德单独在一起。自杀,泰罗霍坚称,但是理查森医生之前处理过不少起自杀案,知道子弹射进罗伯?胡德脑中的方式,不会是自己开枪造成的。
现在这名印第安人拥有的武器包括一把英国刺刀、一枝毛瑟枪、两把装满火药随时可以发射的手枪,以及一把和他前臂一样长的刀子。还活着的两个非印第安人黑本和理查森,合起来只有一把小手枪和一枝不可靠的毛瑟枪。
理查森现在是英格兰最受人尊敬的科学家与医生,也是诗人罗伯?彭斯的朋友,不过当时他只是一位有潜力的探险队医生与自然学者。他一直等到麦可?泰罗霍某次从外面搜寻粮食回来,确定他的双手都抱着柴火时才举起手枪,冷血地把子弹射入那印第安人的脑袋里。
理查森医生后来承认他吃了胡德的水牛皮毯,但不论是黑本或是理查森——那小队唯一存活的两个人——从没提到之后那个星期,在他们艰苦跋涉回冒险堡的路上,他们可能吃了什么东西。
在冒险堡里,富兰克林和他那组人已经虚弱到无法站起来或走路。相较之下,理查森和黑本看起来有元气多了。
约翰?富兰克林可能是个吃自己的鞋子的人,但是他从来没有…
“厨师今天会准备烤牛肉,亲爱的。你最喜欢的。因为她才刚来——我可以确定之前那个爱尔兰女人会虚报斤两,偷窃对爱尔兰人来说和喝酒一样自然——我就提醒她,你的牛肉一定不能太熟,牛排刀一碰到时应该要渗出血来。”
富兰克林在逐渐退逝的热潮中浮沉,尝试理出思绪来回答她,但是头痛、恶心及高热的巨浪还是令他无法招架。汗水穿透他的贴身衬衣及高领。
“海军上将汤马士?马丁的夫人今天寄来一张可爱的卡片和一束很美的花,我完全没料到,但我必须承认那些玫瑰放在玄关真的很漂亮。你看到那些花了吗?你参加酒会时有时间跟马丁上将说话吗?当然,他也不是那么重要,不是吗?即使他的身份是海军总司令?他当然没有部长或首席参谋们优秀,更不用与你那些北极议会的朋友相比了。”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有很多朋友。每个人都喜欢他,却没有人尊敬他。几十年来,富兰克林很清楚前面那点,却避免去想后面那点,不过现在他知道了:每个人都喜欢他,但没有人尊敬他。
在范迪门陆块之后就没人尊敬他了。在塔斯马尼亚监狱事件以及他拙劣的处理方式之后,就没人尊敬他了。
他的第一任妻子伊莲娜在他离开她去第二次重要探险时,开始走向死亡。
他知道她即将死去,她也知道她即将死去。她的肺病,以及双方对于她会在丈夫死于战争或探险之前就先病死的共识,在他们结婚当天就已经像第三者一样出席典礼了。在他们二十二个月的婚姻中,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唯一的小孩,小伊莲娜。
他的第一任妻子身材娇小、脆弱,却拥有惊人的意志力及体力,曾经要求他继续第二次探险,去寻找西北航道,还说这趟陆海路并用的探险应该要沿着北美洲的海岸线走。她说这话时嘴里已经咳出血来,她也知道她人生快到终点了。她说,在她人生结束时,如果他身在别的地方,对她而言会比较好一点。他相信她。或者说,至少他相信对自己会比较好一点。
约翰?富兰克林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他祈求上帝让伊莲娜在他出发前就先过世,但她撑过去了。他在一八二五年二月十六日出发,在前往大奴隶湖(注:加拿大第二大湖)的途中写了很多封信给他的爱妻,在纽约市及奥伯尼(注:美国纽约州的首府)把信寄出。四月二十四日,他在彭圭森英国海军基地得到她过世的消息。她在他的船离开英格兰后没多久就过世了。
一八二七年,他结束探险回来,伊莲娜的朋友珍恩?葛瑞芬已经在英国等他了。
海军上将的酒会到今天还不满一个星期,不,是刚好一个星期,在这该死的感冒之前。当然,约翰?富兰克林爵士以及幽冥号与惊恐号的所有军官和副官都参加了酒会。此外,参与这次探险的一些非军职人员——幽冥号的冰雪专家詹姆士?瑞德,惊恐号的冰雪专家汤马士?布兰吉,以及几位发饷官、船医及主计官也参加了酒会。
穿着崭新的蓝色燕尾服及蓝色金边长裤,配上饰有金穗的肩章、典礼佩剑以及纳尔逊时代的三角礼帽,富兰克林看起来相当风光。他的旗舰幽冥号的船长詹姆士?费兹坚常被称为全皇家海军最英俊的人,当时看起来就和这位战争英雄一样抢眼有礼。费兹坚当晚几乎风靡众生。法兰西斯?克罗兹则和平常一样,看起来僵硬、笨拙、忧郁,并且带着一点醉意。
但是珍恩弄错了,北极议会的会员们并不是富兰克林的朋友。事实上,北极议会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个名誉学会,不是真正的组织,不过它还是全英格兰最难入会的“老男孩”俱乐部。
酒会时他们全混在一起:富兰克林、他的领导军官们,以及传奇的北极议会里那些高个儿、消瘦、灰发的成员。
要成为这个议会的会员,基本条件就是带领一支探险队走向北极圈的最北端…而且活着回来。
拥有会员资格的那一长排人当中,富兰克林的排名算是落尾端。他只能为自己的毫不起眼感到汗颜及结舌。梅尔维尔子爵在其中最值得注目。他曾经是海军部的部长,也是这次探险的赞助人约翰?贝罗从前的赞助人。不过梅尔维尔并不是北极探险老手。
那天晚上的富兰克林有点紧张,对他而言,北极议会这些大多是七十多岁的真正传奇人物比较像是《麦克白》里十三个女巫,或类似群聚的灰色幽灵,不像是活着的男人。他们当中每一位都比富兰克林更早去寻找西北航道,而且都活着回来,不过都只剩半条命。
那天晚上富兰克林在想,在北极圈过冬后,有人还能真的活着回来吗?
约翰?罗斯爵士的苏格兰尖脸上棱面比冰山的棱面还多,眉毛向外突出,就与他的侄儿詹姆士?克拉克?罗斯从南极旅行回来后所描述的企鹅颈毛与羽毛一样。罗斯的声音粗哑,像拖着一块沙石划过破裂甲板的声音。
约翰?贝罗爵士比上帝还老,而且权力是上帝的两倍。他是英国专业极地探险之父。当晚在场的所有人,即使是白发的七十几岁老人,都只能算是男孩——贝罗的男孩。
即使与皇室成员相比,威廉?裴瑞依然是绅士中的绅士。他曾经四次试图穿越西北航道,却只是去目睹船员们死亡,他的怒气号被冰挤压、碎裂、沉没。
刚被册封为爵士的詹姆士?克拉克?罗斯适逢新婚。他的妻子要他发誓不再从事探险。如果他愿意,这次探险的总指挥会是他,而不是富兰克林,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罗斯和克罗兹站在一起,离其他人有些距离,他们喝着酒,谈话声却轻柔得像在密谋似的。
那可恶的乔治?贝克爵士!要与曾经是他手下的小小准尉(还是个好色之徒)同享爵士头衔,富兰克林一直无法释怀。在这欢庆的夜晚,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几乎希望黑本在二十五年前没把火药及子弹从决斗用的手枪里取走。贝克是北极议会中最年轻的成员,即使经历了皇家海军惊恐号被猛烈撞击而且几乎沉没的悲惨事件,他看起来还是比其他人都快乐且自鸣得意。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本身滴酒不沾。在喝了三个小时的香槟、葡萄酒、白兰地、雪利酒及威士忌之后,其他人都开始放松,他身旁的笑声愈来愈大声,大厅里的谈话也愈来愈不正经。富兰克林却变得更加镇定,他明白,这次酒会以及这些金质钮扣、丝绸领结、闪亮肩章、精致美食、雪茄及笑容,都是为了他而准备。这一次,全部都是为了他。
所以,当老罗斯冷不防把他拉到一旁,在雪茄的烟幕及水晶酒杯反射的闪闪烛光中,咆哮着向他发问时,他吓了一大跳。
“富兰克林,你是根据什么鬼理由要带一百三十四个人去啊?”他的声带像沙石磨过粗糙的木板,发出刺耳声。
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眨了眨眼。“这是一次重要的探险,约翰爵士。”
“天杀的十足重要哪!如果你问我,我会这样说。如果发生状况时,光是带三十个人横越冰地,进到船里,然后回到文明世界就已经够难了。何况一百三十四个人…”老探险家发出粗鲁的声音,像要吐痰似地清了清喉咙。
富兰克林微笑点头,希望这老人不要再缠他。
“而且你的年纪,”罗斯继续说,“你已经六十了,知不知道啊?”
“五十九,”富兰克林生硬地说,“爵士。”
老罗斯浅笑着,看起来比之前更像一座冰山。“惊恐号是多少?三百三十吨?幽冥号大约是三百七十?”
“我的旗舰是三百七十二吨,”富兰克林说,“惊恐号是三百二十六吨。”
“两艘船的吃水都是十九英尺,对吗?”
“是的,爵士。”
“真他妈的疯了,富兰克林。你这两艘船是有史以来到南北极探险的船舰中吃水最深的。所有关于这两个区域的证据都显示,你们要去的地方水并不深,而且到处都是浅滩、岩石及暗冰。我的胜利号吃水只有一英寻半,九英尺而已,已经驶不出我们过冬时待的浅水湾了。乔治?贝克指挥你那艘惊恐号时,还几乎把他的屁股都摔到冰上去呢。”
“两艘船都已经巩固了,约翰爵士。”富兰克林说。他感觉汗水正从他的肋骨和胸部流到他肥胖的肚皮上。“它们是目前世界上最坚固的履冰船。”
“那么关于蒸气机及动力引擎的那些胡扯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并不是胡扯,爵士。”富兰克林说,他可以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压抑。他完全不懂蒸气机,不过他的探险队里有两位好工程师和费兹坚,后者是新成立的蒸气海军部门的成员。“这些引擎有非常强大的动力,约翰爵士。它们能让我们在船帆失效时破冰前进。”
约翰?罗斯爵士哼了一声。“你的蒸气机甚至不是航海用的引擎,我没说错吧,富兰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