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皇子每次自她手里接过情信,微微挑唇,她便觉得偶尔来送送信也不坏。破皇子要笑不笑的时候尤其好看。
两人一坐下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直至后面天南地北地侃。子桑篱没出过青国,但她父亲是丞相,她见过不少远在四方的门客,听过不少离奇惊心的传闻,读过不少匪夷所思的故事。
小小的子桑篱不比卫倾安少学东西。
卫倾安听她讲得忘乎所以,会眯着一双眼看着她,小小的脸蛋嫣红的腮边。当然卫倾安也会淡淡讲述着他在卫国时候的光景,虽只是淡淡,却听得子桑篱无比兴奋。
她告诉他,她没去过卫国。不晓得卫国有怎样的风景。她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去不得卫国,因为她父亲是青国的丞相。
夜黑下来时,天有些冷。身边的卫倾安静静坐着动也不动。
子桑篱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觉得无话可讲了,嗫喏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听说、听说…你明日便要走了,是要回去卫国么?”
卫倾安“嗯”了一声。
子桑篱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干笑道:“啊哈,你终于要回去了。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就是想来看看,叮嘱叮嘱你明日当心莫要出了岔子,安安顺顺回去你的卫国继续当你的破皇子。”
卫倾安不语。
子桑篱理了理衣裳,转身欲走,道:“天这么黑了,我该回去了。明天…明天再便不来这里了。”
身后卫倾安突然出声:“慕沁雪。”
子桑篱的身体狠狠一颤。她想说,她不叫慕沁雪她叫子桑篱。但她没说,她本就是帮公主送信,破皇子看的每一封信皆落笔是慕沁雪,那就慕沁雪好了。反正、反正明日他就要走。
他道:“你说你没去过卫国。”
“嗯。”
卫倾安声音沙哑了些,低低问:“那想去么。”
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碰,很柔软很舒服。子桑篱背对着他眯着眼笑:“想。”
卫倾安站起来,走到子桑篱背后,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小玉坠,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莫要忘了,我叫卫倾安。有朝一日,我卫倾安必定带你去卫国,看遍卫国的锦绣河山。”
“好。”
章八十六(番)
(一)
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卫倾安,至少不是以那种方式遇见。
十年后青国国衰,奸臣当道君主沉迷酒色不问朝纲。
子桑篱的父亲作为青国栋梁硬挺着年迈的身体勤理朝政屹立不倒。却不想遭奸臣所害,昏庸皇帝亦对其心存戒备和不满。
最终一纸叛国罪状列上朝廷。子桑丞相一家家破人亡。
临出事前一晚,子桑丞相让人将子桑篱掉包换出了丞相府。子桑篱连夜找到京都里自外疆来的一支商贾。
她不笨,反而很聪明。朝廷的局势她虽不身在其中,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些自外疆来的商贾看似普通,然里边一定藏有外疆势力。
那支外疆势力,便来自卫国太子卫倾安。
子桑篱混迹在商贾队里边,潜出了青国。当她走出青国京都的城门时,城墙上正挂着她子桑一家的尸首,圣谕道子桑叛贼诛而后快。
她咬紧牙关愣是没回头看那城门一眼。想她子桑家一代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不想到头来却是如此一个结果。
通敌叛国么,好一个通敌叛国!
既然如此,那她子桑篱便真正做一回卖国贼!
子桑篱随着商贾辗转到了卫国,终于如愿见到了卫倾安。
当再一次站在卫倾安面前之时,她只觉一阵恍惚。她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他一面。只是,卫倾安长高了许多,亦俊美了许多,看着她的眼神同时也冰冷漠然了许多。
她晓得,因为她不是慕沁雪。就算她是慕沁雪,时隔十年他怕也该是忘记了。当初的那句无心之话自卫倾安口中道出,她不该一直心心念念。
卫倾安问子桑篱:“你有何资格可以呆在本宫身边。”
子桑篱压抑着心口翻江倒海一般的情感,轻描淡写道:“太子若想要青国,子桑可以帮得太子。”
卫倾安问:“如何帮?”
子桑篱道:“算计车马兵粮财,上战场布阵行军打仗,皆可。”世人只以为青国将相之女深居简出待字闺房,却不知其韬光养晦机敏伶俐。
青国与卫国大战时,青国前丞相之女子桑篱作为卫国太子的近身军师,随太子一道亲临战场布阵杀敌。
青国疆域虽辽广,但早已如蚁蚀溃堤空有一副面子。
子桑篱用军巧妙举一反三,让青国士军溃败不堪节节败退,连卫倾安心里都为之折服。想他堂堂七尺男儿,在一幅山河军用地图卷轴之前,却不敌子桑篱一介女子。
最终卫国大败青国,一雪十年前耻。
然子桑篱终究是青国人,青国百姓君朝臣民言起她皆是恨之入骨。尽管她帮助卫国胜了一仗,在军事上卫国将士敬她仰她,但在心底里她仍旧是个卖国女。
不折不扣的卖国女。跟在太子卫倾安身边耀武扬威的卖国女。
但那些,子桑篱看不进眼里。
战争结束时,面对一万青国俘虏,卫倾安挑衅地笑问子桑篱:“这些青国将士理应如何处置。”
子桑篱绝然转身扬长而去,只漠然吐出两个字:“随你。”
他在战场上命士兵挖下一个万人大坑,当着子桑篱的面将所有青国俘虏扔进了坑里活埋。子桑篱连看都未看一眼。
卫倾安以为,她是一个比自己还要冷血的女子。
(二)
卫军攻破青国城门那日,十万雄伟卫军进入青国都城。
子桑篱与卫倾安骑着两匹高大骏马,走在卫军的最前头。她与卫倾安约好的,帮他灭掉青国的报酬,今日便可实现。
最终他们去了青国的皇宫。
皇宫里太监宫婢早已逃得不知所踪,朝廷不复朝廷,到处一片荒凉。
卫倾安揪住了青国皇帝,带去当初丢弃子桑一家尸首的乱葬岗,让皇帝跪在那里,哆哆嗦嗦地磕了一天头。
磕得头破血流。
不错,子桑篱只想要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心愿。她费尽心思付出一切,只想要青国昏君跪在她子桑家满门尸首化作的黄土面前,磕首至头破血流!
然在子桑篱意料之内,青国并未破得灰飞烟灭。
因为,她的卫倾安见到了慕沁雪,如愿见到了慕沁雪。
卫倾安一直念念不忘,有朝一日带着慕沁雪去卫国,看遍卫国那锦绣壮丽的大好河山。于是,他与青国皇帝契约,娶得青国公主为他卫国的太子妃,青国向卫国年年进贡。最终抱得美人归。
那日子桑篱转身离去,疯狂大笑。青国百万里疆土摆在他面前,他唯独要了一个慕沁雪。
但子桑篱未能离开卫倾安。她不舍得,她不安。她一直想,有朝一日,他能带着自己走遍卫国的大好河山,看遍卫国的宏图伟卷。
回去卫国之后,太子卫倾安一直欣喜若狂。他不敢想,他真的还能再见到十年前杏子林里的那个人儿。他真的能娶了杏子林里的那个人儿。
婚礼的一切,皆是子桑篱在为他准备为他负责。包括查探混进卫国的青国余孽,包括查探青国公主的别有用心。
在公主入嫁卫国之前,子桑篱已经暗地剿毁了好些处青国叛孽,但事情远远没有那般简单。
青国公主入都城那天,长长的迎亲队伍接踵而至,公主便一人安坐在华美的八檐喜轿里受万人瞩目。不想中途还是出了差错。
子桑篱自小与慕沁雪一齐长大,相处了十几年,她对慕沁雪了如指掌。慕沁雪与自己一样,一直迷恋着小时来青国的邻国皇子。
慕沁雪与自己一样,一直爱慕着卫倾安。
唯独不一样的是,子桑篱依靠卫倾安报了家仇,慕沁雪却凭着卫倾安负上了国恨。
(三)
慕沁雪嫁给卫倾安那天,卫倾安面色虽沉稳,但终究是难耐。刚听人禀报队伍入城门时,他便再也按捺不住,急急奔赴了城门。
子桑篱跟在他身边。
不想慕沁雪却遭遇了刺客。他看见花轿里慕沁雪伤了手臂中了毒。而刺客早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子桑篱奉太子命暗中查探,到底是何人欲对太子妃不轨。她顺着一点蛛丝马迹步步为营顺藤摸瓜,终于查出了刺客是谁。
刺客果真是青国人,而那刺客的头目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妃慕沁雪。她手下有三支偷偷随着迎亲队伍潜进卫国的刺客人马,而遇刺当日正是她派遣第一支人马袭击的时候。
子桑篱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慕沁雪要遣刺客刺杀她自己,为何她一人坐于轿中要用淬毒的匕首划伤自己的手臂。
于是有一日趁着送药的机会,子桑篱去试探了慕沁雪。却试探不得结果。
但她知道,慕沁雪不是单单纯纯愿意嫁进卫国为妃的,只是她以为慕沁雪一直与她一般爱慕着卫倾安,她以为慕沁雪不会狠了心要置卫倾安于死地。
一日午后,宫里的小婢收拾太子用过的茶水自子桑篱边上走过,子桑篱叫住了小婢,端起茶水在鼻间嗅了嗅,茶水里漫出一股清淡的香气,让她瞬间变了脸色。
那是青国的宫廷秘制安神药,虽安神,但长期服用或过多服用便会中毒。
慕沁雪,还是在开始处心积虑地杀了卫倾安!
子桑篱急得疯了。她害怕,害怕卫倾安深爱着慕沁雪,害怕卫倾安防备所有人却毫不防备慕沁雪,害怕卫倾安甘愿死在慕沁雪的手上。好多好多害怕。
她当下便去了太子妃那里。太子妃欲喝药,被她拦下。子桑篱问太子妃,是不是他不死她便不安。
太子妃道,是。
子桑篱难以忍受直窜入脑中的愤怒,夺过太子妃手中的药碗,将里边的药汁尽数泼洒在太子妃的衣襟上,咬牙切齿道:他那么爱你!
(四)
后子桑篱连夜追剿刺客残余,最终却只追到一部分,其余部分似从卫国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
那一夜,子桑篱带出去的暗卫,却只剩她一人回来。她武功本就不高,卫倾安唯独喜欢派遣她去做危险的事情,唯独她愿意为了卫倾安去做危险的事情。
面对卫倾安的质问,子桑篱从不言自己差点九死一生,只云淡风轻道,刺客全死了。她看不惯,便全杀了。
慕沁雪手臂上的伤好全了,卫倾安时时刻刻陪着她,褪去一张·万年冰山脸轻挑着双唇,陪她在房里读诗作画,陪她在花园里饮酒散心。
一次在后花园里,慕沁雪亲自为卫倾安斟酒,竟当着子桑篱的面让卫倾安喝酒,喝下那被她下了青国宫廷安神药的酒!
慕沁雪就是要她子桑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如何折磨的卫倾安!
子桑篱气得疯了,上前夺过了酒杯,却换回卫倾安的一扇耳光。临走前,她将整壶酒皆灌入了自己口中。
安神药用量一大,便成了毒。
慕沁雪来看子桑篱时,与她道明了真意。一切不过布局而已。子桑篱想查探的刺客,想知道她为何要伤自己的手臂,她只淡淡道,子桑篱入了她的圈套。
她就是想让子桑篱与卫倾安反目成仇。她就是想让卫倾安毁了子桑篱,然后再安稳死在自己手里。
因为他们灭了她的国。
那时子桑篱笑道:“你不是爱慕他么,十年前便爱慕着他,想要他做你的驸马。如今,你如愿嫁给了他,你的青国亦没有亡。他为了你一人,甘愿不要那万里河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慕沁雪亦笑道:“因为国仇还未报,卖国贼还未杀。”
子桑篱垂下眼帘,道:“你我做个交易罢。”
“如何交易?”
子桑篱道:“灭青国乃我于太子所提,出谋划策乃我于太子所出,行军布阵乃我于太子所布,上阵杀敌乃我于太子鼓舞士气。灭你青国的不是卫倾安,是我子桑篱。你父皇,欠下我子桑家一笔血债。”
慕沁雪白了脸色。
安静了半晌,子桑篱才又轻声道:“当初你一心想我帮你让他对你念念不忘,如今你如愿了。他爱的人叫慕沁雪。我们做个交易,我还了你的国仇家恨,你替我爱他,如何?”
慕沁雪终是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我还了你的国仇家恨,你得替我爱他。
章八十七
(一)
子桑的园子里,树叶都飘黄凌落了,不如其他地方的枝叶常青。
卫倾安坐在树脚下,手里握着那吊半染血的小玉坠,怔怔出神。
那日,子桑在我房里,与我道她的家仇似海与我道她的肝肠寸断。她不过是个替人牵线送信的人,奈何要将自己也陷了进去。
我问子桑:“家仇得以报了,你为何还要执着?”
子桑颤安然笑道:“有什么执着不执着的,子桑独自活了近二十载,背负两国骂名早已习惯了孤独。黄泉路上谁都可与我作伴,我唯独不想遇见他卫倾安。”
只为了初初卫倾安一句誓言:莫要忘了,我叫卫倾安。有朝一日,我卫倾安必定带你去卫国,看遍卫国的锦绣河山。
但最终却还是换得一首错过。都说凡人一生苦短,他们却一生都在错过,一生都无法白首不相离。
我便问她:“那你为何不告诉他你就是当年与他日日相见的人。”或许她告诉卫倾安,只要她告诉卫倾安,就会是另一番光景。
她扯了扯唇角,低眉轻轻道:“若他不娶慕沁雪,青国真要亡了,那该如何是好。”
我有些不解。到头来,到底是谁在谁在棋局之中?
卫倾安与子桑篱皆是可怜的凡人,一生皆爱而不得,爱而不得。
“弦儿,走罢。”师父走在我身边,与我轻声道。他带我回去了昆仑山。站在祥云上向下望,能望见树脚下那抹一夜落寞的人影,越来越小。
可惜了,子桑篱再也见不到卫倾安一世久安。
路上,师父眼神飘忽迷离看向别处,幽幽道:“弦儿,人间自有一番百态情滋味。”
我应道:“徒儿知晓。”
师父停了下来,问:“那弦儿为何要难过。”
我道:“徒儿没有难过。”我晓得,凡人之命自有天定。我也早已了悟,凡人尚且如此,纵然是神仙,活过千千万万年,但不小心一个错过,也会越走越远。
但,我害怕。
眼睁睁见着那如昙花一般纯净又决然的凡人女子凋落,眼睁睁见着她与心中之人一步之差天人永隔,我害怕。
我微微仰头看着师父的侧面,明媚的阳光铺下来,很晃神。万一哪一日,我就如这般一步之差了呢?
如今,师父就站在我的身边,师父的手背若有若无地贴着我的手背。只听他在我耳边轻轻温语,心里头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我突然好想…什么都不去管不去隐忍不去回避,我唯一好想握住的,是师父的手…就在我旁边…
就算他是我师父,只要我动一动手指,只要我绕一绕手腕,我便可握住他的手,握住了就不想再放…如何都不想再放…
就算往后他躲我避我厌弃我,我也不放…
“师父…”我轻声唤道,我想问他,我可以握住他的手么?我可以与他并肩一直走到那天边的尽头么?
然我只稍稍动了动手指,还未握得住,师父却突然抽出手去,抬手捏诀施在祥云上,双目幽沉道:“弦儿且与为师先到了昆仑山再说。”
说罢,祥云倏地加快了速度,急急往昆仑山上飞去。
这时我才发觉,四周隐隐围起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压迫感。
(二)
要真是能那么快到达了昆仑山就好了。师父一路用仙法催动祥云,祥云跑得越来越快他的身体却越来越绷紧。
我已经开始觉得四周很不对劲。
看着妖邪之气四溢愈近的境况,我心里一阵暗惊,不知是我没遇到过还是如何,竟从未见过如此强烈厉害的邪气!就连上回下界捉鬼遇上无涯境的东皇钟不稳,在人间留恋的戾气也没今日这般厉害!
莫不是哪路妖物知晓了我与师父的仙踪,在这半路上种下了埋伏?
师父将我护在身后,身上的仙气不可抑制地散发了出来,衣袍缓缓腾起来,发丝向后扬飘忽在我的面皮上。
我忧心地看着师父眯起的那双细长的眼睛,里边眸光乍寒,不由得嗫喏了声:“师父…”
师父双目顾着四周,嘴上却轻柔道:“有为师在。”
听了师父的话,似服了定心丸一般,我竟真的不怕。我冲师父笑道:“师父乃司战神君三界无敌,徒儿不怕。徒儿只想师父快快了结了此处好与徒儿一齐回昆仑山,徒儿有好多话想要对师父讲。”对,有好多话要讲,我想告诉师父,时隔七万年,我已再次识得情滋味觅得有心人。
师父斜了斜眼珠,唇角一挑,道:“好。”
话音刚落,突然四周邪气迫近,速度快得很。只见我眼前一晃,黑压压的一片!我定睛一看,我们面前正围满了好大一群妖邪!他们长相形状各异,面目十分可怖。
我见过一只两只的,但没见过这么一群两群的啊!
我咬着牙惊颤颤道:“师父,他们是何方妖物?”
师父道:“并非妖物,而是魔孽。”
魔孽…魔孽?!魔族已经七万多年未在三界作乱,为何突然就出现了?!莫不是…莫不是魔族又…他们的老大不是被关在无涯境的东皇钟…里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