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上搁了壶水,一来不让火空着,烧了热水可以泡茶焐手洗洗涮涮,二来也借它这湿气,不至于过分干燥。

火炉下边膛灶内,还塞了几只红薯,烤得香气四溢,在清冷的冬日,有一种浓浓的富足感,随着这气味渗进每个人的心里。

哎呀,这小日子过得呀,就是当皇帝她也不换了,张蜻蜓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在心中回味着中午在这儿吃的大锅菜,虽然只是拿些不太好卖的猪肉猪下水之类,加些素菜煮的大杂烩,但味道却是非常鲜美的。

无聊地拿火钳拨了拨红薯,张大姑娘突然想了起来,“陆姨,你说咱们以后把你中午烧的这样大杂烩,直接拿出去卖可以么?我从前还跟少泉提过这事,不过铺子里的生意一好,就给混忘了。”

陆真嗔了她一眼,“这种蝇头小利,虽然也有赚头,但若是咱们连这点子东西都抢去了,让那些以此为生的人怎么办?”

张蜻蜓一哽,想想也是。虽说买猪肉,一般人都想着买好的,可总有些吃不起肉的穷人,就会趁他们铺子收摊的时候过来,买些打折的便宜东西。更有些在码头坊市开小吃摊的,买的尤其更多,当中好些还是那些屠夫们拉来的老主顾,基本上都能把他们每天的存货消化干净。

陆真微微一笑,“你呀,倒是想想心思,怎么把这猪肉生意做得更好才是正经,而不是把眼光盯在这种小地方上。这一点,少泉可比你强得多了。”

“那是呀!”张蜻蜓悻悻地嘟囔着,“人家是皇商出身,我哪儿能比?”

陆真不太认同地摇了摇头,“出身虽然是一回事,但若是人自己不努力,纵是给你个金山,你也守不住。古往今来的败家子还少了么?英雄莫问出处,你若是有心,怎么就不能做得更好?要说起来,少泉他爹从前又是什么人?还有你家公公,他从前又是什么人?”

张蜻蜓听得心下有所触动,再抬眼看着陆真,却见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又不言语了。挠了挠头,张蜻蜓再不开窍,也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在潘府闹的那点子事,绿枝一来就偷偷摸摸跟陆真说了。张蜻蜓一直就等在这儿呢,听陆真能说出怎样的道理来。其实来铺子,她私心里也是做好了被她批评的准备的。

只是张大姑娘自己心里也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挨陆真的训?潜意识里,为什么会觉得,若是陆真说得有道理,她兴许会听她的劝?

张蜻蜓不敢往深了想,若是一想,连她自己都要鄙夷自己一把了。拖泥带水,磨磨唧唧,哪里还是她的个性?

可是…

好吧,张大姑娘承认,自己其实对那头小豹子还是有点不死心的。

她从前觉得,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够格,做不了潘家二少夫人。可是听陆真这么一说,似乎她又有点希望了。

陆真没说错呀,你看董少泉,他是有个好爹,可别的不说,光看上回他去族长大伯那儿赢回那个铺子的几手工夫,那没有个十几年的苦练,是绝对做不到的。再看潘茂广,他连个好爹都没有。潘秉忠是个啥样的人?潘茂盛又是啥样的人?可为什么独他一个潘茂广就能出人头地,封侯拜帅了呢?

自己起点是低了点,但张蜻蜓也不承认,自己会是那种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同样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那些大家闺秀们能做得到的事情,她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况且,场面应酬毕竟是少数,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时候还是居多的。若是那只小豹子看她无比顺眼,她也能凑合着把他看下去,那他们怎么就不能做夫妻?

再怎么说,她觉得自己总比那个章清雅要强一些。别看那丫头是正儿八经,如假包换的千金小姐,可张蜻蜓觉得,就她那档次,比自己还不如。

她是没遇着邝玉书那样的男人,可她若是遇上了,首先一顿棒子,把这男人收拾服帖了,再把一屋子妖精给降住,再然后,看谁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哼,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还要靠娘家贴补银钱去婆家卖乖,张蜻蜓不替她丢脸,都替她娘觉得惭愧,养出这么个东西来,真是十成十的赔钱货。

张大姑娘这么一想,对自己信心又嗖嗖嗖地开始膨胀。不过转念一想,又泄了气,自己把话都说出去了,怎么好意思再主动收回?那也太丢脸了。

张蜻蜓既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可是如果没有个人借她个坡,她要怎么下来呢?偷眼往陆真瞟了瞟,可她说话永远是点到即止,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再不理睬了的。

这救人救到底,送佛总得送到西吧?弄这么不上不下的,算怎么回事?张大姑娘暗自腹诽,却是无计可施。不由暗怨自己也是太过冲动了,怎么不先来陆真这儿取取经,再去闹腾呢?现在可是悔之晚矣了。

“哟,好香的红薯,有我的没有?”忽地,门帘一掀,是李思靖来了。

鬓角眉梢还有残余的油彩,陆真一见就没好气地道:“这又是上哪儿装神弄鬼去了?”

“大过年的,葛大叔那儿忙不过来,多少年的老街坊了,难道我不该去帮帮忙?”李思靖嬉皮笑脸地回了姨娘的话,才有空跟张蜻蜓打了个招呼,“二少奶奶,你怎么得空来了?”

张蜻蜓瞧着他呵呵一笑,“听说你小子有人上门提亲啦?不错嘛,吃个饭都能叫人相中,到时那谢媒的红包可得给我大大地包上一个。”

她说的是前几日在忆江南吃饭的吕悦容,那丫头初见李思靖,印像颇好,后来她爹吕劳德依约上门来跟董少泉谈生意时,就侧面打听起李思靖的情况,正好陆真也在,对这头亲事很是上心,两下里正在进一步的了解之中,若是能谈成,倒是美事一桩。

只李思靖有些不太乐意,“姨娘,您怎么八字没一撇就到处乱说?人家虽好,可要的是上门女婿,您真愿意把您辛辛苦苦养大的外甥就这么拱手送出去啊?”

“对。”陆真应得异常干脆,“你这小子要是肯有人要,我巴不得送得越远越好哼,人家也不过是要求日后得了儿子,给一个顶他们吕姓之名而已,哪里让你入赘了?再说,就凭人家的家底,能看上你,已经是很不错了。那姑娘生得也好,依我说,这头亲事很好。”

她白了外甥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啊?你只是见那姑娘性子有些泼辣,怕日后人家管着你,不自在了,所以再三推辞。可是这婚姻大事,历来是由父母作主,你爹娘不在了,我是你亲姨,这事你就得听我的。”

李思靖哑口无言了,瞥了姨娘一眼,到底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摸摸鼻子,忽地跟张蜻蜓提起另一桩事情,转移话题,“二少奶奶,明儿我们还要到你家去唱堂会呢,到时您可得多长些脸,多给些打赏,好么?”

呃?张蜻蜓愣了,难道她一走,潘家还欢天喜地地要唱大戏?忙忙追问:“是谁请的你们?”

“你不知道么?”李思靖一怔,“是你们府上的管家来请的,本来想请庆云班的,可人家排得太满了,一直到十五都接不了戏,就荐了葛大叔的班子。不过他们那儿也出几个人,一起来演几出热闹的文武戏,包管你们看得过瘾听说还要请杂耍逗趣的,葛大叔帮着推荐了好些人。你们家老爷对你们可真好,说是要务必逗得你们几位姑奶奶开怀一笑呢!”

姑奶奶?张蜻蜓回过味来了,敢情不是潘府,“是章府啊!”

“正是。”李思靖肯定地点头,却又好奇,“这事肯定已经去府上请了,你怎么还不知道?”

我这不离家出走了么?张蜻蜓颇有些尴尬地抽抽嘴角,心下却想,这小豹子要是不来接她回去,她明儿可怎么回家呢?要是不回家,这休书的事情不得闹到明面上了?那不是生米煮成熟饭,到时该怎么办呢?真让人挠头。

陆真心明肚明地冲张蜻蜓一笑,却是高深莫测地说啥也不肯给她指条明路。眼瞅着天都快黑了,张大姑娘只得磨着小牙,捞两个烤红薯回了家。

车上绿枝给她出主意,“姑娘,要不咱们打发个人去跟姑爷送个信吧,到底是老爷接你们回去,要是不到,那就太不好了。”

张蜻蜓拉不下这个脸,若是让她主动去找那头小豹子回家,她宁可不去闷闷地嘟囔着,“算了吧,回头就打发个人回去,就说我病了,回不去。”

“这不大好吧?”绿枝觉得很是晦气,“这大过年,您装的什么病啊?况且要是老爷打发人来瞧看,这不还是露馅了?”

张蜻蜓托着两腮,赌气起来,“总之我是不会去叫他的,大不了,我自个儿回去,说他病了!”

绿枝暗自翻个白眼,心想那跟您自个儿装病不一个样儿么?亏姑娘想得出来。

不过回了新家,不用张蜻蜓发愁了,因为潘云豹已经打发人来告诉她此事,并约定明日会来接她了。

周奶娘碎碎念着,“等明儿跟姑爷见了面,可得好生说话,别再使性子了。趁着这机会,就把这事给圆了过来,赶紧回家老在外头干什么?”

张蜻蜓心下不忿,既然还愿意陪她回去,怎么就不能亲自来跟她道个歉呢?真是头笨猪。

鼓着脸,把还温热的烤红薯塞给周奶娘一个,自己又剥开一个,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下去。没曾想,那烤红薯外表凉了,但芯里可还是滚烫的,这一口下去,烫得嘴巴里的皮差点掉了一块。痛得张大姑娘眼泪直流,死豹子,都是你的错。

被人怨念的潘云豹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着手上的工夫活,忽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将信将疑地问狗头军师,“这法子行么?”

蒋军师摸摸光溜溜的下巴,假意捋胡子,“本军师神机妙算,岂有落空的道理?”

胡惜容一边帮忙,一边呵呵直笑,“我说呀,还不如让云豹哥哥直接上二嫂子那儿去,给她揍一顿就完了。”

“非也非也。”蒋军师摇头晃脑,故弄玄虚,“这戏是当着众人的面演的,给的是二嫂面子,挨打那种事情是人家两口子关着门在屋里弄的,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否则这让二哥以后颜面何存?男子汉的威名岂不丧尽?”

胡惜容笑着追问:“那要是二嫂还不肯原谅云豹哥哥,可怎么办呢?”

蒋军师瞅着潘云豹嘿嘿一笑,笑得小豹子全身有点发毛,“你还有什么鬼主意?”

蒋孝才不告诉他,只附在胡惜容耳边低语了几句,胡惜容怔了怔,“这样…好么?”

蒋孝才一笑,“这就要看二嫂配不配合了,要是二嫂不配合,那就必须用这一招了。除非,老二你不想要回这个媳妇了。”

“我当然要她!”潘云豹义正辞严,重申立场,“只是老三,你到底想了什么主意啊?”

蒋孝才摆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就不灵了。总之送你八个字,釜底抽薪,出奇制胜!”

潘云豹听了比没听还难受,抓心挠肝地不知所云。

“你们在说什么呢?”董少泉因与张蜻蜓的关系,给他们瞒在了鼓里,也不知他们关着门在捣鼓些啥。

“没什么,没什么。”潘云豹连连摇头,想把这个干小舅子糊弄过去。

别看董少泉平时温吞吞的,发起脾气来可吓人得很,况且他为人实在太精明了,万一恼恨自己得罪了他干姐姐,要替张蜻蜓报仇雪恨,那潘云豹可是防不胜防。

胡浩然替兄弟打埋伏,“这不十五快到了,老二想着要弄点新把戏逗弟妹高兴,少泉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是么?董少泉表面应下了,可越发觉得他们心里有鬼。

今儿一早胡浩然被蒋孝才请着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三个人身上都带了伤,打得跟乌眼鸡似的,问他们也都不肯说。若说是外人打的,他是头一个不信的。就凭他们三个的功夫,一般的小混混如何能是他们的对手?定是三人内讧,才这么不好说。

可是大过年的,他们三个之间,有什么好打闹的?董少泉知道这几个家伙都是穿一条裤子的,拿定了主意不说,是怎么也不肯透露半句的。

于是只向胡惜容私下打听,可是胡惜容得了几位哥哥的严令,也不敢讲,却又不愿意骗他,只道:“少泉哥哥你就别多心了,总之他们不是干坏事,也是真的想逗二嫂开心。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是么?董少泉蹙眉想想,猜着了几分,“怕是二哥得罪了我姐吧?”

你就不能不这么聪明的么?胡惜容不能否认,却也不能承认,“少泉哥哥,你就别再为难我了。”

董少泉心下冷笑,恐怕这就八九不离十了。既然连他都瞒着,肯定是得罪得不轻。不过看潘云豹还算认真做活,努力改进的份上,就姑且先不问了。看看他明日的成果,若是姐姐原谅了他,那自然无事,可或是姐姐不肯原谅他,那他可要去抱打不平了。

小豹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侥幸过了一关,好险,好险可是他哪儿知道,后头还有个更大的难关在等着他。

一夜无话,只是张大姑娘有心事,翻来覆去半宿都没睡好。

好容易到了天亮,却是左等潘云豹也不来,右等潘云豹也不至,眼看着日头越升越高,张蜻蜓肚子里的火也是蹭蹭蹭往上直窜。

“不等他了,咱们走!”

“上哪儿去?”周奶娘很是诧异,“老爷请您,可是回去吃晚饭的,咱们差不多申时出门也就行了,您这么一大早地跑过去干嘛?”

呃…张大姑娘囧了,她只听说请了她,就打算一大早地跑去了,哪里注意了要去的时辰?怪没意思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就是早点去又怎样?总不是一家人,我陪爹嫂弟妹聊聊不行么?”

周奶娘难得有机会,嗤笑了她一回,“可是今儿可与平常不同,老爷说明了准备了戏班子的,现在府上肯定乱着。您平常早点回去无所谓,可今儿非得晚些时候不可,要不,这不是给他们添乱么?嫁出去的姑奶奶了,那回娘家就是做客,可不兴这么没规矩的。”

张蜻蜓平白得好一顿数落,顿时打消了兴致,回屋去了。可是东摸摸,西蹭蹭,做什么都不能专心。

连福伯的一对孙子孙女都瞧出她坐立不安了,过来拉她,“二少奶奶,您要闷得慌,不如过来跟我们下棋好么?”

张大姑娘扭头一瞧,那桌上黑白分明摆的是围棋。拜托,她才好不容易认得围棋那两个字,哪里懂得下围棋?这家小孩也真讨厌,没事玩这么高深的东西做甚么?

可是张大姑娘又怕给俩小屁孩小瞧了去,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不会,却是反问:“你们会抓石子么?”

俩小孩都笑了,“这个谁不会?”

张蜻蜓乐了,抓一把围棋子当石子,“那咱们就玩这个!”

当下,一位少奶奶,跟两个小屁孩围坐一堆,大头挨小头地玩起了抓石子,还玩得不亦乐乎。

周奶娘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怎么觉得自家姑娘越活越回去了?真是的。

她自去打点准备姑娘出门的东西了,可是回头再看一眼,周奶娘的脸上又忍不住挂起了最诚挚的微笑,要是姑娘早点和姑爷和好,赶紧添一双儿女,那该是多么美的事情?

一想起儿女,周奶娘就想起那个来历不明的娇蕊。哼,想跟咱们姑娘争宠,瞎了你的狗眼,周奶娘是懦弱,是无能,可绝不容许任何人真正侵犯到她最疼爱的三姑娘的利益,否则,她能跟你拼命。

在大户人家待了十几年,周奶娘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想顺顺当当生下一个孩儿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她忽地想起,从前周姨娘给林夫人逼着堕胎时的那个方子,改天得偷偷再去抓一副,给那女人喝下,就是到时要抓她去偿命,她也不在乎。

游戏中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等张蜻蜓高高兴兴玩到吃午饭的时候,又去睡了个午觉,来接她的人终于到了。

“二少奶奶,是二少爷打发我们来接你的。”来的是追风等四位小厮,抬了一顶四不像的大花轿,扎得花团锦簇的,比成亲时的八抬大轿还漂亮,请张蜻蜓坐进去。

张蜻蜓纳闷了,“你们二少爷呢?”

追风赔笑着回答,“二少爷已经在章府等着您了,您去了就知道了。”

这家伙,什么意思?怎么撇下自己,独自跑章府去了?

彩霞灵机一动,想到一点,“姑娘,莫不是姑爷已经去府上去赔罪了?”

有这种可能,周奶娘急忙催促,“那姑娘您快走吧,别让姑爷久等。”

没人催还好,可给人一催,张大姑娘反倒摆起谱来,“嘁,让他等等就等等,我干嘛要着急过去见他?”

绿枝掩嘴一笑,小声提醒,“姑娘,这可不是咱们自己家,您要是再磨蹭着,让旁人看着,岂不笑话?”

呃…张蜻蜓左右一瞟,想想也是。万一自己回去得太晚,给姐妹们瞧见,也是不好的。当下耸耸肩膀,表面装着一脸的无所谓,“那就走吧,让谁等,也不能让父亲母亲久等才是。”

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她坐进轿中,等轿帘落下,才喜滋滋地跷着二郎腿,得意得四下打量起来。那头豹子,还算用心。

可是再一打量,立即就发现小豹子的更多用心了。轿帘的背面,贴着斗大的五个字——媳妇,对不起。

这是写在纸上绞下来拿细针别上去的,下面还用彩纸剪了一只蹲在地下,似是低头认错的小豹子。惟妙惟肖,憨态可掬。

张蜻蜓给逗得扑哧就笑了,这家伙。

可笑过之后,张蜻蜓又咬了咬唇,心里虽是有些甜蜜,可更生起那只小豹子的气。傻瓜,当面说句对不起,就这么难么?

拿鞋尖不住踹着那纸糊的小豹子,轿中人咬牙切齿,“你要是不跟我道歉,给我打一顿,我决不饶你!”

绿枝和彩霞跟在轿子两旁听见,都绷着一张脸想笑不敢笑,这个姑娘,明明心里已经原谅姑爷了,就是嘴上不肯饶人,真没办法。

到了章府的大门口,章泰安和章泰寅都已经等在大门外了,见她过来,急忙迎上前去,七嘴八舌地道:“三姐,你可来了,三姐夫带着人早来了,也不知想要干什么。不过爹说了,让你回来,先别理他,到后头原先你住的屋子里去,等晚饭时再出来,四姐已经在那屋子里等着了。”

张蜻蜓给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听得是晕头转向,还没等闹明白,他俩已经一人拉一手,把她拖着往里奔了。

“我总得去给母亲见个礼吧?”张蜻蜓还不算太糊涂,不管怎么说,进了家门,总要去跟林夫人打个招呼的。

“不用了。”章泰安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二姐今儿回来得早,已经在她屋里抱头痛哭了,你晚点吃饭的时候见她就行了。有什么事,我帮你兜着。”

张蜻蜓倒是稀奇了,“二姐又出了啥事?”还弄得要抱头痛哭?

“嗐,她能有啥事?”小胖子很是不屑地道:“总不是二姐夫又收了房丫头,或是她又没钱花,全是些麻烦事儿!”

他比较关心自己的正经事,“三姐,你赶明儿抽个空,再带我出去玩好么?再把你那吹口哨的功夫教我。”

张蜻蜓斜睨了他一眼,“到底那个哭的也是你亲姐姐,别这么没心没肺的行不?”

章泰寅在旁边道了句,“其实二哥只是有些夸大其词罢了,不过二姐在母亲那儿,三姐你真的不太方便现在就过去请安,不如先到四姐那儿去吧。”

那行吧,见他们一个劲儿的撺掇着自己回从前住的荷风轩,张蜻蜓就恭敬不如从命,随他们去了。却没瞧见两个弟弟在她身后,相对着挤了挤眼,眼神里俱藏着些笑意。

荷风轩还是老样子,张蜻蜓熟门熟路地就到了,不过给章清莹住了之后,章致知命人重新拾掇了一下。

因为偏远,所以在门前路的两边加了些搁油灯的灯柱,重新油漆粉刷一新,又种了不少时令花草,倒是比张蜻蜓住时的凄清要好了很多。

张蜻蜓一路走,一路啧啧称赞,到了门口,一推门,就见院子里打扫一新,摆满了各色梅花,粉白蜡黄,清香四溢,似乎还带着雪的清凉,沁人心脾。

章清莹从里面笑吟吟地迎了出来,“三姐姐,你看,漂亮么?”

真漂亮张蜻蜓张大了嘴,已经不会说话了,只是不住地点头。上回她去白鹭书院时,就曾经戏言,要是把这满山的梅花带回家,插一院子,那该多漂亮?

没想到,今儿为了欢迎她回来,这荷风轩竟然真弄成这样了,实在太让人惊喜了。

“还有好东西呢!”章清莹拉着她,先往从前周姨娘住的屋子里去。

张蜻蜓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因为周姨娘已经过世,所以她屋子里的东西,周奶娘从来都不许人动,除了被林夫人收走的贵重物品,其余东西全是照原样摆得好好的。

张蜻蜓对死者还是很心存敬畏之心的,自觉占了她女儿的身体,有些心虚,所以除了在周奶娘的要求下,早晚各来给她的灵位敬三炷香外,其余时候可是不敢踏足半步的。

这里面难道还能藏着些什么好东西?真相在推开这扇门的时候揭晓了。

中堂之上,周姨娘的灵位之上,多了一幅画像。

张蜻蜓一下就睁大了眼睛,因为这女子,很像她却是老了二十岁之后的她。

绿枝彩霞已经在她身后惊呼出来,“是周姨娘?谁画的,真像。”

确实是像,可是张蜻蜓更加留意的是画中女子本身。就见她低眉顺眼,浅浅地微笑着,那份淡淡的温柔似乎都能透过纸面,如花香一般拂在她的身心之上。

这是张蜻蜓第一次见到周姨娘,虽然只是一幅画,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让她没来由的心中一酸,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章清莹看着她眼中泛起的泪光,自己眼圈也红了,从旁边拈了三炷香点上,递到她的手边,“给周姨娘上炷香吧。”

张蜻蜓哽咽地接了香,诚心诚意地跪了下来,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娘。

我不是有意钻到你女儿体内的,也没有想侵占她的一切的意思,如果您真的有灵,应该知道,现在的她,在北安国,我原本的身体里。如果您真的有灵,就请好好保佑那个在北安国的她吧。至于我,会好好珍惜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这个身子,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并会努力活得更好。

张蜻蜓郑重其事地叩了三个头,这才站了起来。

章清莹告诉她,“自我住来之后,每日早晚也会给周姨娘上炷香的,只要我在此一日,必不会断,还请姐姐放心。”

张蜻蜓伸手摸摸她的头,表示无言的感谢。画是谁画的,她不用问也知道了。有那个造假造得登峰造极的家伙在,相信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们。

只是章清莹提了个小小的要求,“三姐,能请你帮忙,也给我们娘画一幅画么?我和弟弟都不记得了,可是府上的老人们都是知道的。”

张蜻蜓用力地点了点头,随着章清莹来到了她原本住的房间。

这里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动过。她学算账的桌子上还摆着那副算盘,逼着赵嬷嬷刺绣猛虎图的超大绣屏扛来之后,也没移出去。墙上挂的还是从前那回章泰宁和冯遇春送她的画和对联,现在张蜻蜓颇识得几个字了,对这东西也就能看出点门道来的。记得那天是中秋,所以大姐夫写的是对联便有团圆字样,章泰宁画的是花好月圆,处处一切如旧。

只有花瓶里的花是新换上的,却不再是梅花,而是绢扎的假花,张蜻蜓走近一些,很是惊喜地发现,那绢还是用各色香料染就的,不仅形似,还带着各色花香。

也许有人会觉得俗,可是张大姑娘就喜欢这么姹紫嫣红,热热闹闹闻着花香,她的唇边不禁露出两分笑意。

章清莹抿唇而笑,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灵动双眼问她,“三姐瞧了还喜欢么?”

张蜻蜓收了笑意,顾左右而言他,“反正这儿是你住的地方,你喜欢就好!”

章清莹呵呵一笑,“三姐要是不喜欢也就算了,你且坐一下,我还有好东西给你呢,我跟爹爹说了想学做饭,这院子里的小厨房也没撤,我去拿几样小点心给你。”

张蜻蜓这下有点不信了,要说那头豹子做点别的倒也罢了,他要是下厨?打死她都不信。

等了一时,章清莹颇有几分赧颜地端了个食盒进来,未曾开口就抓耳挠腮起来,“呃…三姐,今儿我…做的不大好,你一会儿瞧了可别嫌弃,总是我的一份心意。”

张蜻蜓板下脸睃着她,“四妹,你该知道,三姐最不喜欢的就是浪费东西了,你要是浪费了粮食,做了又不吃,那可是要遭天遣的。”

章清莹这下可为难了,左右瞟瞟,可惜这时候就留她一个唱大戏的,没人帮腔,也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咧嘴露出个假笑,“那就算了,我留着慢慢吃吧。”

她怕张蜻蜓逼自己吃这些东西,想把食盒收走了。

“慢着。”张蜻蜓伸手把食盒抢了下来,“再不好,也得给我看一眼才是,怎么能说收就收呢?”

从食盒里拈出一个奇形怪状,方不方,圆不圆的东西,张蜻蜓瞪大了眼睛,“四妹,你能告诉我,你这做的是什么么?”

章清莹羞愧难当,“这是呐个…红豆酥…”

我呸,这要也是红豆酥,那天下的厨子都该一头撞死了。张蜻蜓没好气的,却是皱眉张嘴咬了一小口,“不会毒死人吧?”

“不会!”章清莹顿时两眼放光,“其实味道还可以的吧?”

“是啊!”张蜻蜓鄙夷地把食盒放下,“总不是糖放多了,馅包漏了,闭上眼睛嚼进嘴里,也就能凑合了。”

章清莹泄气地低头,“可这,已经是最好的了。”

张蜻蜓把手中这块咽下,拿茶水漱了漱口,“你呀,把这东西还给你师父去,让他好生尝尝,自己徒弟的杰作。也反省反省,到底是怎么教的,居然做出这样的东西!”

章清莹见她模样,不似生气,稍稍松了口气。

忽听外头章泰寅笑眯眯进来报讯,“酒菜戏班都已经准备好,就要开演了,三姐,咱们快过去吧。”

那就去吧张蜻蜓微一挑眉,多少也要给李思靖个面子的不是?顺便也看看那头小豹子还要玩些什么新鲜花样。

去到吃饭的花厅,就见人都已经到齐了,张蜻蜓还不知道,这回也邀请了沈家了,此时见了,颇替这对小姐弟高兴。

除了章致知和章泰宁夫妇,其他人都不太知道今日还有些什么别的蹊跷,潘云豹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站在那头,冲媳妇讨好地笑。

只是章清雅可能听林夫人说起一二,看向张蜻蜓的目光是又羡又妒,偏偏面上必须装作无比亲近,还得跟她嘘寒问暖。

张蜻蜓应酬了众人,转头看着小豹子,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是现在人多,不能跟他计较。只是绷着一张脸,任由他跑前跑后的殷勤服侍。

章致知看着三女婿这样的卖力表现,眼中略略露出些满意之色,不过脸上也是淡淡的,什么也没说,先举杯邀请众人开席。

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吃得有六七分饱了,命把残席撤了,另换了小桌,一对对地让他们坐了,呈雁翅状面向戏台,让大伙儿都能看能方便观赏。

先上杂耍等热闹表演的时候,葛班主托着戏单过来向他们点戏。像这种堂会,报酬可比平常演出高出两三倍有余,故此他们也是打点起百倍精神,要来好好表演的。章致知推让了一回,到底是他先点了一出,再让与林夫人,也点了一出,再往下,让女儿女婿俱都点了。

只到张蜻蜓这儿时,潘云豹终于怯怯地开了口,“媳妇,我一会儿替你演一出,好么?”

第159章 我同意纳妾

张大姑娘在耳根子的持续发烧中,迎来了潘云豹为她表演的节目。

没有唱戏,没有翻跟头,只是在原本的戏台上,又搭了个更加小巧玲珑的戏台,等缓缓拉开幕布的时候,就瞧见一个小布偶上场了。

用的就是平常说话的腔调,跟讲故事般,很快就把大家带进了戏里。

故事很简单,在水泊梁山的山脚下,有一个叫杏花庄的地方。杏花庄的路边,有一家小酒馆,老汉王林带着女儿满堂娇在这里以卖酒为生。

清明时节的某一天,来了两个客人,自称是宋江和鲁智深,看上了年轻美貌的满堂娇,要带上山去做压寨夫人。

王林老汉哭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把女儿抢走,悲愤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