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歇了一时,又出来瞧看,却瞥见潘云豹等四人也不上前,只将八只眼睛全盯在王晖身上,觉得有些稀奇,“几位怎不上前观瞧?”
呃…别看郎世明年纪最小,却是因着大姐姐嫁与皇族,有些姻亲,时常进宫行走,跟宫里贵人相对要熟一些,此时听三殿下问起,急中生智,抢上前道:“回三殿下,王师傅是此中大行家,他若认定了,必是对的。我们方才只是在打赌,他要在哪里挑出毛病而已。”
李念此时才瞧见是他,不免笑道:“你这皮猴儿,总有些歪理,老王爷和老王妃可曾安好?”
“都好,都好。”
寒暄几句,李念忽地问起,“这几位,我若猜得不错,应该是武烈侯、潘二公子和蒋十一少吧?”
好眼光,果然天家的人不同寻常,几个忙不迭地行礼。
李念微微一笑,“武烈侯,你小的时候曾经由老侯爷和老王妃带着进过宫,孤王还有些印像。潘二公子和潘大公子相貌颇为相似,也不难猜,蒋十一少风流倜傥,人尽皆知。况且你等亲厚,素来形影不离,孤王虽在宫中,也多有耳闻。”
一番话说得几人背上都有些冒汗,好端端的,您关注我们干什么?
李念话锋一转,“年少之人,有些任性总是难免。近日听闻几位都投身军伍,这倒是件好事。前日还听父皇提起,武烈侯世代功勋,家中子弟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潘大元帅和潘大公子是虎父无犬子,二公子你也现在能迎头赶上,当然最好。昌平王和忠顺王世代对朝廷忠心耿耿,你们二位却能不骄不躁,甘心进军营历练,为国效力,这也是做了个很好的榜样。”
这是在夸他们么?怎么让人越听越冒汗?甚至还出现了口干舌燥,面红耳赤的症状?四大纨绔被人损惯了,乍听人这么正儿八经地夸奖,倒是有些承受不住。不约而同的暗自埋怨,这些事都是哪个多嘴的传到宫里去的?让他们想低调都不能了。
而旁边不少听到的人也是瞠目结舌,这京城著名四大纨绔怎么经三殿下一说,倒成了年轻人的楷模,大家应该学习的榜样?好歹您要夸,也夸个有点事实基础的行不行?
可是深入一想,就觉得此事里透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了。三殿下虽然没什么实权,但他的态度总能多多少少代表一些皇上的意思吧?
那在他这看似随意的闲聊里,是否透露出朝政的某种动向,有心之人就开始琢磨了。
四大纨绔都没琢磨这些正经事,只想找出那个多嘴的海扁一顿,有这么陷害人的么?幸喜三殿下至此终于放过了他们,因为王晖正向他们走来,“请恕老臣眼拙,竟看不出究竟。”
这话说得很耐人寻味了。你说是真的吧,人家没有承认,你说是假的吧,人家也没有确定。但有一点聪明人都可以听出来,那就是他对这幅画的真伪存在一定的顾虑。
邝家这到底是捡了个大漏还是吃了个大亏呢?众宾客更加地保持缄默,不再多言了。
别人尚可,章清雅有些沉不住气了,这可是她花了五千两银子买来的,怎么就不是真的?邝玉书脸上也有些不好看,闹这么大的动静,要是闹个西贝货,那才叫丢脸呢。
正在尴尬之际,忽闻门上有人来报,“昌平王爷到了!”
蒋孝才心中一紧,老头子居然也来凑这个热闹了?
邝国公急忙吩咐,“快请!”
未见人至,先闻哈哈大笑老远传来,“邝国公,我今儿可是来斗宝的,听说你们家得了副好画,恰巧我这儿也有一副,且给大家评评,到底孰真孰假。”
第129章 原形毕露
笑音未落,现任昌平王蒋守正,蒋孝才私底口口声声的老头子已经进了屋。
其实蒋守正并不太老,不过是五旬开外。虽是远近闻名的喜好美色,妻妾众多,却并不纵情声色,相反多年的闲散王爷,保养得是满面红光,神清气爽,没一丝萎靡不振之气。
虽说已然有些中年发福的迹象,却仍是那么的英俊潇洒。看着他,几乎就能想象蒋孝才三十年后的模样,父子俩容貌虽只有六七分相似,但身上那股子味道实在是如出一辙。
进了大厅,许是父子天性,他一眼就瞥见缩在角落里的十一子了。
蒋孝才身上一寒,觉出他爹的目光里着实含了几分恼意。心下有些嘀咕,他会做假画之事可是连他亲娘也瞒过了的,没理由会东窗事发呀?就是他娘偷了画给他看一看,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过吧,老头子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且不提他在这儿胡思乱想,蒋守正已经笑呵呵与三殿下李念和皇太孙李弘见了礼,然后命人手中的长匣打开,取出一幅古画。
“这是多年以前一个破落户贱卖于我的,虽也有大痴真人的落款,却一直不知真假,我便堆在仓库,也不曾理会。可巧今儿听说邝国公府上也有这么一幅画,我这才想起,便拿出来给大伙儿看看,辨辨真假,也聊博一笑了!”
他话虽说得轻松,却是转手把画郑重地递给了王晖。
王大师不敢怠慢,两手在袖内擦了擦,这才双手高举,平平接过,邝家人早又抬了张长案过来,铺上红毡,王晖将画徐徐展开,才看到开头,便是大惊失色。待将画完全铺陈开来,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两张画居然一模一样。
这下可就炸了锅了,毫无疑问,两张画定有一张是伪造的。一个画家,再怎么也不可能画出同样的两幅画来。
邝玉书的脸顿时就黑了几分,有了对比,明眼人就不难看出,虽说邝家这幅画也是古色古香,精妙绝伦,但比起蒋家带来的这幅画,却略显气韵稍差。就如同一个八十岁的老翁,在百岁寿星面前,到底还是差了二十年的光阴,显得不够深邃。
而一直藏身于人群之中的章泰宁此刻也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会出现两副一模一样的画?天啊,若是假的,那岂不是白花了五千两?那是整整五千两银子啊。
蒋守正很会说话,虽是来斗宝,却不妄自评论,反而笑呵呵地道:“王师傅,纵我这是假的,您也照直说,没啥关系。大不了,我回头拿去引火烧饭。”
一席话说得宾客是开怀大笑,有人打趣,“蒋王爷,您若是不要,把画给我,就是假的,咱们挂在中堂蒙蒙外行也好啊!”
邝家人听得脸色愈加难看了,他们家今儿是否就做了那蒙外行,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偏章清雅心里着急,想给相公打气,“咱们家的一定是真的,相公您绝不会看错,这可花了五千两呢。”
“你闭嘴!”邝玉书回头低喝,真恨不得把这个蠢女人一脚踹屋里去,这个脸丢得还不够大么?还要给他面上多抹些黑?
林夫人急得是五内俱焚,暗自也嗔怪女儿,该说的时候不说,不该说的时候却胡说八道,难怪女婿生气。
可章清雅这一句话岂止是得罪了女婿?就连一旁的公公婆婆,爷爷奶奶也全都得罪光了,暗怨这个媳妇不会说话,只是碍于宾客在场,谁都不好意思发作。
林夫人可比女儿有眼力劲儿多了,当下就看出这眉高眼低了,想上前去把女儿拽到后头来。偏生似有意似无意,邝玉书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妾室侧了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
林夫人无法可想,手心里直擤出一把汗来。正左顾右盼想着辙儿,蓦地目光扫过那边的三女婿,划过他身上那串玉佩。林夫人脑子里似一道闪电划过,差点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惊呼出来。
上当了!林夫人瞬间明白过来,整个身子一震,如遭雷殛,脸白得跟纸一样,浑身止不住地打起了冷颤。两条腿却似被钉死了一样,再也动弹不得。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刘姨娘一直紧随其后,最先发现不对劲。
林夫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僵硬地侧过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刘姨娘心知不妙,赶紧扶了一把。顾绣棠也发觉了,在另一边搀着她,“婆婆,可要出去歇歇?”
林夫人想走,却不能走。她此时还惦记着自己的女儿,若是她这么失态地走了,那让人怎么想?岂不是未战先输?所以她努力地摇了摇头,示意留下。
只是刘姨娘和顾绣棠扶着,只觉她手心冰凉,身子僵硬,浑身的重量尽数压在她们身上,知道定是出了大事。
情急之下,顾绣棠也顾不得这许多,俯下身子,对章清莹低声嘱咐了两句,让小姑赶紧去找章泰宁,准备好回程的马车。
章清莹很是听话,乖巧地去了。她个子小巧,在众人之中穿行,也不引人注意。没一会儿,章泰宁就得到消息,看向母亲的方向,母子俩交换一个眼神,俱是脸色沉重之极。
他正打算悄悄退出去,却听王晖大师审视了两幅画良久,终于开口说话了。未曾开口却是一声叹息,“老朽以为此生能有缘得见的,也就是宫中两副大痴真人的真迹了,孰料今日竟有缘再见一副七痴图。”
此言一出,可谓是平地一声雷,可把众宾客全都震住了,就连蒋守正也颇感意外。他虽持有此画多年,也只当作大痴真人的普通画看待,可从未想到什么七痴图上头去。
一旁的三殿下李念却很是惊喜,“王师傅,您也认为这幅画很有可能是七痴图最末的那张豆蔻芳华?”
王晖捋着雪白的胡子,点了点头,“七痴图除了前三张,世人知其真容,后几张都只闻其名,而未见流传于世,不知其详,所以这也是老臣的一番猜想。此图中少女分明正值豆蔻年华,而牡丹正是国色芳华,暗合题意。况且此画用笔老道,色彩分明,断不像大痴真人平素的习作。故此老臣才大胆推测,这应该是那张豆蔻芳华。”
王晖转过身来,目光却是落在邝家那幅画上,“按说,画这幅画之人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整张画临摹得惟妙惟肖,甚至连这装裱都是按古法制成,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若不是昌平王今儿带着这副真迹来,几乎连老夫都要信以为真。”
他呵呵一笑,“只是这假的就是假的,就像六耳猕猴到了孙大圣的面前,总是有破绽可寻的。”
“那破绽在何处?”郎世明一着急,忘形地问了出来。立即被旁边三个哥哥狠瞪了一眼,小郎一吐舌头,缩回脖子去。
王大师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当众指了出来,“破绽有二,一是在于造假者的年龄,若老夫估计得不错,造假的,应该是个年纪不大。”
蒋孝才听得背上冷汗都下来了,这老头子,也太火眼金睛了吧?
王晖大师动情地看着那副真迹叹道:“这人年纪一大,就越发地追忆青春往昔,所以大痴真人作出的画,是笔笔留情,点点留意。那一份延绵不觉的怜惜之情,不仅表现在画中少女身上,还有这盛开的牡丹,可爱的小狗,一枝一叶,一毛一爪之间都心怀一慈爱之心。而这造假者,只对少女有情,对这花与狗却甚少留意,只是描摹其形,却没有那一份怜惜之意。细看这毛发枝叶,还是可以看出细微的差别。”
“再有一个,更关键的证据,是这假画上,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应该说,是他错认了某个最显著的标记。”
说到此处,他和李念相视一笑,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蒋孝才听得耳朵顿时竖了起来,若说之前说他在花和狗上没有用心,他也认了。可是他自忖没画漏一笔啊?
这点李弘却也是知道的,“皇爷爷曾说过,宫里那副七痴图上藏了一个痴字,王师傅,此画是否也有?”
王晖笑着点头,“正是如此。宫里收的那副七痴图,在画中美人的一样饰物上暗藏了个痴字,当时陛下发现了,还以为是偶一为之。可是今日,在这幅画上竟然也有个痴字,想来其他几副也应当都是如此。”
是么?有人就问了,“那痴字藏在哪里?”
王晖却笑着摇头不肯讲了,“若是今日说了,少不得将来许多人造假就造得更为逼真,还是留一个悬念吧。”
这老头讲话讲一半,成心憋死人啊?蒋孝才急了,顾不得嫌疑,往前挤了挤,要去找那个痴字到底写在哪里。
幸好有他这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众人往上一涌,他倒是没那么显眼。
王晖对蒋守正深施一礼,“王爷好福气,得了这么一张好画,千万请好生爱惜,莫要损毁才是。”
蒋守正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打算,此时虽然明知是七痴图之一了,却仍是哈哈大笑,极其豪爽地忍痛割爱了,“王师傅,这可是您亲口断定的,可不是我胡诌的哦,那我就拿这幅画进献给陛下作新春贺礼了,万一给陛下断出是个假的,恼了要打我板子,你可得为我求情!”
众宾客听闻,原本的满腔羡慕之情,顿时化去大半。都知道昌平王此举其实也甚属无奈,大痴真人的画是千金难求的,今儿被这一副假画勾出了一副真画,若是哪个为人臣子的还敢私藏在家,恐怕皇上心里也要掂量着几个来回。倒不如痛痛快快地交上去,博一个龙心大悦,估计好处还更多。
听及此,蒋孝才算是明白为啥他爹一进来就对他横眉立目的了。
不管这画是谁伪造的,但是他爹肯定查出娘拿了画给他瞧过,很有可能因此才给人仿了去。邝家若是不声不响也就罢了,偏偏闹得这么大阵仗,若是验出他们家的画是假的,旁人定是会想,真的在哪里?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与其等着给人查出来,还不如自己借这机会把画拿出来,大大方方验一验真假,若是假的也就罢了,若是真的,就上贡朝廷,也落个美名。
只是以蒋守正那般爱财的个性,这个哑巴亏肯定吃得痛心,蒋孝才已经很有危机意识地开始想对策了。无论如何,起码得把老娘保住,别让她跟着一起背黑锅。
听王晖这一番论断,邝家的人可坐不住了。丢人啊,简直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邝老国公瞅了孙子一眼,这事情是你搞出来的,你自己想法子善后吧。邝玉书心中明白,忍气吞声地走上前来,当众认错,“都怪玉书学艺未精,听信妇人之言,弄出这么大糗,让大家见笑,见笑了。”
这不怪,你话当然都是这么说,可是否真心,又有多少人在背后幸灾乐祸那就未为可知了。
章泰宁此时反而觉得庆幸,幸好章清雅没把他的名头报出来,现在纵是丢脸也是邝家人丢脸,可与他无关。
抬脚正要出去,却听二妹提高声音,迫切地解释着,“这事不怪相公,都是我不好,是我让哥哥去寻了画回来的。”
她是急于为相公开脱,可是这一句话,却是把章泰宁的心都快要寒透了,得意的时候没想到我,这一出了事倒是想着拉我来当垫背了的?
章泰宁脸色铁青,却没有接话,抬腿就往外走。当众分辩?那堕的可不光是他的面子,还有整个章府的面子,章泰宁再生气也不至于做出如此无知行径。只是对这妹子,当然是失望透顶。
而邝玉书也一点不领章清雅的情,方才她还在吹嘘这画是相公如何眼力好得回来的,现在给人说成假的,又说是娘家人送的,这让别人听了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是他们连这么点担当都没有,一出了事就急吼吼地找替罪羊?
“你进去吧。”邝玉书淡淡地只说了这么一句,但话语里的厌恶之意让章清雅止不住地觉得恐惧。甚至比上回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经人挑唆,弄掉了他爱妾的身孕更让她恐惧。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她不是千方百计想要维护他吗?章清雅还想尽力挽回些什么,邝玉书已经吩咐下去了,“送少夫人回房。”
妾室乖觉地上前,前呼后拥地把章清雅拖走了。与林夫人擦肩而过时,有个妾室抬起头来,眼里分明含着淡淡的讥笑。
似是在说,你费尽心思把女儿扶上这个位置又有什么用?她根本连我们都斗不过,还怎么坐得住这少夫人的位置?
既然真假已经尘埃落定,邝玉书大踏步上前,拿过那张一文不值的假画,似是要宣泄心中忿懑,哧啦一声,一撕两半。
蒋孝才非常心疼,毕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给人当面这么糟蹋了,看着总是极不舒服的。
可他又不好意思上前去拣,倒是王晖大师,素性是个好研究的,一点也不嫌弃的拣起两截断画,细瞧内里的装裱,再摸摸上头的墨,心中断定,这画的造假时间甚至都不过超过一个月,这是哪里的高手?他心里很是好奇。
蒋孝才也很好奇,偷偷凑了过去,悄声问:“王师傅,那个痴字究竟是藏在哪儿?”
王晖见他也算得上半个画主人了,却是一笑,泄漏了一点天机,“大痴真人除了画好,书法也好,尤擅古文金石印章。”
蒋孝才似懂非懂,把自己的伪造顺手接了过来,又去看真迹对比,冷不丁被他爹在耳边低吼了一句,“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画收起来,随我去献画?”
蒋孝才面皮一抖,知道今儿是给他爹盯上了,无可奈何地依言行事。
倒是三殿下出言解围,“令郎才华横溢,且有投军报国之志,父皇也曾提起,多有褒奖之意,不如一同进宫走走!”
蒋守正可不知这个儿子有什么才华,按捺下心头的怒火,揪着他一同走了。这是做爹的要教训儿子,就是几个兄弟,也是管不了也救不了的。既然曲终人散,他们也各回各家吧。
虽然失了面子,但邝老国公依旧面色不改地恭送着各位贵客。章泰宁出去之后就没有进来,只是打发小厮进来请林夫人。
在送别之际,邝家人对林夫人仍是极其礼遇的。林夫人本来心头稍安,只是在转身要走的时候,邝老夫人忽地跟邝夫人冷冷说了一句,“玉书这门婚事,你做的主也忒急了些。”
林夫人闻言瞬间如坠冰窖,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正巧撞上邝老夫人的目光。邝老夫人并未闪躲,反而就势抬起了皱褶密布的老眼,那如两把利剑般的锐芒,瞬间就刺透了林夫人的心。
清雅,这下你可怎么办?
就在林夫人浑浑噩噩为女儿担心之际,却不知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家里等着向她袭来。
看了一出好戏的潘云豹要回家向媳妇汇报结果了,胡浩然和郎世明也都跟了去,他们还算是有点正经事,得拿了功课回家做去。既然决定要投考军营了,当然还是要用点心的。
三人到了潘府,却见董少泉也在,不过脸色可不怎么好,似是有些难言之隐,瞧他们回来,趁便跟张蜻蜓道:“二嫂,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生气了。咱们努把力,也未必会吃太大的亏。”
这是怎么了?几人莫名其妙,就见张蜻蜓那张漂亮的桃花脸,却是已经气得五官都快挪了位。
偏此时,还有人探头探脑地过来问:“二少奶奶,真是明儿要开张了么?”
“是!”张蜻蜓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浑身上下都窜着小火苗,额上青筋暴起,“你们也甭打听了,我知道你们都等着看我杀猪呢,老爷回来没有?若是回来的话,赶紧敲锣打鼓把全府的人都通知到,我这就去后院,作个示范。”
没听错吧?张蜻蜓真的要杀猪?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众人全都惊悚了。
董少泉忙去拦着,“二嫂,咱们纵是要做买卖,也不需要你亲自…”
“这是我早答应大家的。”张蜻蜓正满腔忿懑无处可泄,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好过一点。
就撂下这一句话,她就进屋去换衣裳了,大冷的天,硬是五心烦躁得汗直冒。把外头的大毛衣裳全都脱了,连袄也不穿,如早上练剑那般,一身的窄袖紧身装束,拿丝绦紧紧束着纤腰,将钗环取下,用青布包头,收拾得干净利落之极。手执一把闪着寒光的正宗杀猪刀,那眼中的热意,却似是要将刀锋融化她整个人站在那儿,从头到脚就写着四个字,生人勿近。
见她气色非同寻常,胡浩然悄悄打听,“这是怎么了?”
董少泉有些不太好说,只是看了眼潘云豹,就低下了头。
难道是我又做错事了?小豹子很心虚,反复思量着,今儿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郎世明想到一点,“是不是你那外室找上门来了?”
“你们别乱猜了!”董少泉真是不想揭人疮疤,可是不说又怕他们乱猜,只得低声解释,“二嫂今儿去租房子,给人做了手脚,要多花些银两。其实一共也没多少,只是这口气有些不顺。”
山岚确实是笔下留情了,只改了一个字,将每年租金十五两改为每季租金十五两,这样一年下来,也就是六十两,比他起初的报价也只加了十两,并不算太过分了。
众人听完皆是放下心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多出了点钱么?她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去砸了那家的店不就完了?”
潘云豹想想,皱眉问了最关键的一句,“那她自己怎么没看清楚呢?”
董少泉不好说,可是已经隐隐猜出来了,这位二嫂——不识字。
他给山岚的短笺上,是告诉他自己前些时在集市上曾听到,一些外地的客商偶然提起,今年西南那一片地区气候反常,又有虫害作乱,那儿可是南康国几个重要的高粱玉米种植区域,董少言当即想到,若是如此,想必来年这些粮食都将歉收,故此提醒山岚提前屯积一些。
这事情告诉张蜻蜓后,她那神情分明是极其讶异。想必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写的什么,这样看来,还有何话好说?
第130章 好刀法!
潘府今儿可热闹了,全家人只要脱得开身的,全都涌到了后院,要去看二少奶奶杀猪。这可是闻所未闻的稀罕事,别说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了,就是他们这些打杂做粗活的下人,杀只鸡,杀只鸭是没问题,可有几人敢去杀猪的?这样热闹走过路过可千万不能错过。
于是乎,整个潘家,大房二房老老小小齐聚一堂,过年也没这么热闹。有那到得晚了,怕瞧不清楚的,还特意搬了板凳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是水泄不通。
潘高氏年纪大了,为了看得清楚些,特意挤到最前面,一面闲嗑着瓜子儿,一面看人准备。
小谢夫人当然也来了,不过她这表面上还是保持住了淡定,只是有点奇怪,平常见了她老远就过来亲亲热热打招呼的二房侄女潘云露今儿瞧见她却只是虚应了一声,再无动静。
就连大嫂潘于氏,面上虽是笑着的,但却也没有平常的热络之意。小谢夫人习惯了她们的巴结,这乍一被冷落,就觉出不爽来了。她当然不知,那日自己与大女儿潘云霜在房中的对话恰好被这前来奉承请安的侄女听到了大半,故此才心存芥蒂。却在暗自猜疑,是否是因为老大老二分开单过了,所以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威信降低了?一想及此,她就更盼着张蜻蜓出丑了。
这么大的动静,连潘云祺也坐不住,跑来瞧热闹了,私下找潘云豹打听,“二嫂到底有没有把握的?”
可惜小豹子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我也没瞧过,她也不让我陪着就自己去忙活了。”
郎世明自从头一回见面,一直对张蜻蜓心存好感,极力声挺,“我觉得二嫂能行!”
叶菀瑶闲闲插了一句,“行不行,可不光是嘴上说说就能行的。”
董少泉很为张蜻蜓的勇气叫好,帮她先占了个理,“二嫂可是说过,只要她敢杀猪,所有的下人们就是要听命于她的。”
他着重加重了“杀猪”这两个字的音,明眼人不难听出其中的含意。
潘云豹丝毫不以自己媳妇杀猪为耻,反而倍觉骄傲,“只要我媳妇敢去,那就足够了,有几人有她这样的胆量?”
这话说得很是他这帮子兄弟都可劲儿地鼓掌叫好,先把张蜻蜓这声势造起来。
潘云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若是将猪绑成粽子似的送上来,让她捅上一刀,这谁不会?
那可不一定,卢月荷自问是绝不敢去捅这一刀的,她有些不太敢看,却又好奇得要命,于是躲在人群之中的第二层,左右让心腹丫头陪着,还特意准备了块红色的薄纱手绢,一会儿可以挡在眼睛前面。免得血气太重,冲到自己。
这边的观众都到齐了,那边的主角也准备开始登场了。
因为知道迟早有这一日,张蜻蜓早挑了一头最大最肥的猪,这几日分栏饲养,只喂以清水,不给一口吃的,让它排毒消秽。
今日决定杀前,便让安西带着几个追风等几个精壮小厮过去,给这头饿得七荦八素的猪洗了个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洗涮得干干净净,一会儿方便行事。
这猪饿了几天,已经失了不少力气,可是这身肥膘还在,给它洗澡还颇不老实,很是费了一番劲儿,才达到张蜻蜓的要求。
再接下来,就是行刑前的最后一步,得把这头猪抓住,四肢大张的平捆在门板上。但张大姑娘发现这大户人家的春凳不错,又宽又沉,扔只猪上去完全没有问题,可比穷人家拆门板要方便得多,于是就让屋里人准备了,抬了过去。
捆猪是个力气活,却不是屠夫应该干的。好屠夫要保存体力等到最关键的那一刻,所以张蜻蜓只是肩负指挥重任,让安西负责。
她自己也没歇着,把蓝院的人通通召集了起来,有些给安排去在潘茂广的兵器架上吊了一只大铁钩,有些就被安排去准备盆盆桶桶,一会儿准备接猪血,分猪肉。还让厨房搬了一张书桌宽的大面板,也抬到了现场。
围观人群就看着院子里搭起了架子,摆起了案板,又生了几个旺旺的大炉子,烧起了开水,都很稀奇。
有人在那儿笑说:“二少奶奶这是要给猪上十大酷刑么?瞧这开水铁钩,再弄点胡椒面,拿根竹篾来,可是结结实实的竹笋炒肉了!”
小谢夫人闻言也禁不住勾起一抹讥笑,要说起来,她是绝对不相信张蜻蜓能杀猪的,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就连他们这样的武官之家,女儿也以贞静斯文为美,难道章太仆家里竟然就能养出个杀猪的女儿么?
李思靖今儿办妥了官府的营业文书,送进潘府,此时也混杂在人群之中瞧热闹,“姨,你说这三姑娘她这葫芦里卖什么药呢?居然还杀猪?”
陆真嗔他一眼,“你呀,就甭管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了,只要好好地给我当好差,办好事就行了。天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吧,唐先生还等着你吃饭呢!”
李思靖嘻嘻一笑,舍不得走,“饿一饿他,没事的,姨甭心疼,让我看完热闹再走嘛。一会儿也见见潘大帅,到底是怎样的英明神武。”
陆真脸一沉,“你看归看,可不许动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知道!”李思靖满口答应,只不过眼神之中快速掠过一抹狡黠,连陆真也未曾留意。
忽地,熙熙攘攘的人群陡然安静了下来,通向门外的人群自发自动地分成了两列,让出中间的通道。
李思靖抬眼一眼,就见一行人进来了。领头的便是一位中年清瘦长者,看着他的相貌颇为普通,属于那种扔在人堆都不会被特别注意的那种,只是浑身上下那种气势,虽然极尽收敛,也是极为慑人的。
不用问,这就是潘家老爷,天下兵马大元帅,九门提督潘茂广了。潘云龙紧随其后,进院一瞧这个动静,知道今儿弟妹要唱大戏了,也不言语,只跟媳妇以目光打了个招呼,就跟在爹的身后,到了院中。
张蜻蜓说了要等着公公回来杀猪,早就遣人在大门外等信了。潘茂广这头刚到,那边她也已经出发了。
安西领头,拨开人群,把今天的主角,一头已经洗涮干净的大肥猪抬了进来。大肥猪被折腾了半日,躺在凳子上哼哼唧唧,不明白今儿为何要给它这么优厚的待遇,更不明白为什么引来这么多人围观。就算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那也该引来一群爱慕的母猪,或是羡慕妒忌恨的公猪啊,你们这么多人来瞧个什么劲儿?
潘云豹就见媳妇绷着一张小脸,跟在队伍后头,此时的她,打扮得寻常之极,却不知为何,身上却带了一股与潘茂广有些相似的气场。
虽然比潘大元帅差上许多,却也将她与其他人显著地隔离开来。那一种感觉很特殊,潘云豹说不出,却能够感觉到此时的媳妇竟像换了个人似的,身上笼上了一层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倒是潘茂广见媳妇如此,眉头微微一挑,难得地有些诧异。
这个媳妇,身上居然有杀气。
猪一落定,安西等人就退到一旁,张大姑娘从怀里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布条,亲手将猪的双眼给蒙上了,然后对着猪恭恭敬敬抱拳鞠了一躬。
有人觉得好笑,这个二少奶奶怕是胆怯了吧?所以连猪的眼睛也不敢看,还怕有杀孽,所以要对它行礼。
可是潘茂广看懂了,媳妇不是怕,是对生命的尊重。猪又没伤人,只不过因它是人间盘中一锅菜,所以要杀。蒙上它的双眼,不是因为张蜻蜓怕,是怕猪怕。
他负手在那儿瞧着张蜻蜓行事如此的熟稔,眼神之中颇有些玩味。
张大姑娘没空理会旁人的目光,自进了这个地方,她的全副心神就集中起来,除了眼前这头猪,再没别的。
先拿一把剃刀,将猪颈下的鬃毛刮得干干净净,用水冲洗过后,张蜻蜓让丫头端了干净盆子过来,搁在猪的颈下。
然后让人退开,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取出磨得极其锋利的杀猪刀,一刀对准猪颈部的大血管扎去。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甚至连这只猪自己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痛的时候,两眼一闭,尾巴一耷,连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已经一刀毙命了。
无痛苦地死,就是对它最大的仁慈。
张蜻蜓稍一停顿,刀锋一转,拉了个小小的直角,果断抽出。刀锋上居然滴血不见,而殷红的猪血这才喷薄而出,正好落入铜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