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做你,你会将吃到嘴边的东西吐出去?”薛庭儴看着谢三,眼中含笑。

谢三下意识摇头。

吐了第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总有一天会连给饱腹的东西都不给你剩下。所以要么不张嘴,一旦打算张口,那就只能是进自己肚里,不作他想。

“那不就行了!”薛庭儴又笑了起来,拍了拍谢三的肩膀:“所以,不要理会他们。”

不知何时,薛庭儴就走了,等谢三反应过来,室中已无一人。

*

薛庭儴回了内衙,没见着招儿,问过小红,才知道招儿出去了。

最近招儿很忙,其实隐晦中方方面面的压力早就来了。江浙一带是产丝大省,而生丝和各种丝绸绢布,是夷人们最喜欢的东西。

早在之前薛庭儴和谢三合作后,他就正式将自己的生意也摆到台面上,强买强卖到底不如自己做买**较好,卖给别人落个吃相难看的名头,也不过只能赚到三倍,可卖给夷人则可以再翻一翻。

可若想做成生意,首先得解决货源,货从哪里来?这些货可不是萝卜白崧,随便上街就买了。

江浙一带的丝绸大户们,早就被各大商行豪族垄断,他们这种突然入场的人,只能从小织坊里弄来一些货物。都是十分零碎,需得辗转各地,才能凑够货量。

而随着航道被掘开,来到双屿的夷商越来越多,这些货量早就不够了。

如今高升、薛青槐以及姜武,都在外面跑货源的事,所以定海这边的生意是招儿管着的。

见媳妇不在,薛庭儴去书斋看了看弘儿。如今弘儿白日里都是跟着先生念书,早中两餐都在书斋里解决,只有到晚上的时候才会回来。

没人陪自己用午饭,薛庭儴就随便吃了些。

之后小憩了半个时辰,便出了一趟县衙,等到晚上回来,已是暮色四合。

招儿早就回来了,还难得下厨做了饭。

薛庭儴吃招儿做的饭多年,所以只闻味道就能闻出。

父子俩吃得很香,薛家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所以一家三口一面吃饭一面说话,薛庭儴还抽空问了弘儿的功课。

用罢饭,弘儿便回自己的房了。

自打启蒙以后,他便一改早先还要跟爹娘睡的习惯。儿子越来越懂事,其实当娘的反倒有些不习惯,可到底每个孩子都是要慢慢长大的,总会有这么一天。

两口子洗漱后上了炕,招儿和薛庭儴说自己想去南直隶一趟。

为了找货源,高升等人长年累月的在外面奔波,像高升就在南京一带。招儿现在懂得要想赚钱就得舍得砸钱的道理,所以几人出门在外,所带银钱十分丰足,走哪儿都是一副大豪商的模样,挥金如土之下,也结交了不少友人。

这不,高升便搭上了江宁织造的一处关系。

好说歹说,银子没少塞,对方才算松了口,但对方也不是愣头青,知道高升不是当家做主的,便要见当家人。

高升早就将信递回了,只是招儿一直犹豫着。

随着她跟在薛庭儴身边,市面越见越广,她现在也懂得了作为官员家眷应该懂得避讳,再说她也怕薛庭儴不愿意。

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她把手边的事都做了,高升又来了信,招儿今日才会提这事。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让胡三找几个人跟着,我再把小红给带上。那边有升子他们照应,不会出什么事的。”招儿说得有些心虚,眼睛也没敢去看薛庭儴。

见她这些,薛庭儴有些失笑:“你想去?”

这话里有含义,招儿不确定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为了办成这事,你才想去?还是因为你心里想去?”

招儿这下听明白了,在心里想了想,道:“是因为想把这事办成,也是心里想去,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每次听升子他们描述,我总觉得像雾里看花,终是隔一层。那日跟你出海,我觉得海很雄伟壮丽,这世上肯定还有各种各样的美景,和各种各样的人。

“且,你别以为你天天笑着,也不跟我说,我就不知道你的处境。你现在很缺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银子,才能办成你想办的大事。你得看着这里走不了,那就让我去吧,赚银子的事让我来。”

薛庭儴脸色的笑容更大了。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眉眼弯弯,气质一下子就柔和了,还带着几分稚气。平时薛庭儴为了‘薛大老爷’的样子,总是故作深沉,唯独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才有几分附和他当下年纪的朝气蓬勃。

他将她拉进怀里,拍了拍,笑叹道:“你真是个傻丫头,想去就去吧。”

招儿靠在他颈处,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用胳膊使劲去勒他的脖子,一直把薛庭儴勒得骂她想谋杀亲夫,招儿才换了方向使劲挠他痒痒,两人在炕上疯做一团。

“那么,知县夫人,你一去就是数月不归,可否怜悯小生介个,以解小生独守空闺之苦?”

招儿趴在他身上,啼笑皆非道:“你贫就是!”

薛庭儴拽过一件衣裳,当做帕子掩着脸哭:“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小生不知你是回去应付你家中的那个死鬼老爷。想我昂昂七尺男儿,不过是因为一时行差就错,便自此跌入了你的红粉窝,再也翻身不得。我二人明明相互心悦,却只能做这地下夫妻,如今你为了应付他,弃我而去,我心中泛酸,却没处诉说。”

招儿笑得肚子都快破了,见他掐着嗓子唱道,便也佯装满腹犯愁蹙紧了眉,怅然地抚着他的脸,说:“你即知晓他是我的夫君,就知我的为难,其实我心里还是爱着你的。”

“怎么爱?”

“你想怎么爱?”

“那今儿你在上面。”

说着,薛庭儴就换了腔调,衔上招儿的唇瓣。

冰凉的薄唇带着一股茶叶的微苦,温热的舌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唇齿交缠之间,招儿就觉得快呼吸不过来了,鼻息之间全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

恍惚之间,就感觉一阵凉意,突然薛庭儴松开口,招儿刚急着想呼吸几口,就被撞得差点岔了气。

他抵在她颈侧,咬着她耳垂,一面道:“夫人,你说是你家那死鬼老爷让你满意,还是小生能让你满意?”

呃……

见她不答,他就折磨她,招儿只能如了他的意。

“肯定是你。”她呼吸不稳道。

“真的是这样?”

见他笑得宛如偷了灯油的老鼠,招儿转了转眼珠,也用唱大戏的腔调,小声唱道:“我的亲亲儿,你是不知我家老爷啊,不过是外强中干,银样蜡枪头,所以还是你得我心意。”

“敢说我银样蜡枪头?”

……

次日,招儿就悄悄启程了。

犹豫了很久,她还是没告诉弘儿娘去干什么了,只是说要出门一趟,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弘儿倒是很懂事,让娘早去早回,招儿上了马车却是偷偷了哭了一场。

招儿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临海之滨的定海县还是如同以往宁静而又喧嚣。

唯一与以前有些区别的就是,随着双屿港渐渐为人所知,来到这处进行买卖的夷商越来越多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是约定好时间进行交易,而是经常有人主动找了来。

而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是舟山岛的日渐清冷,以及贺指挥使的震怒。

所以招儿走后的半个月,宁波府知府孙大人便亲自招了薛庭儴去府城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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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宁波府府衙的气派, 自然不是县衙可媲美的。

薛庭儴到了地方, 经过通报,就被人领着进去了。

一路过了大堂二堂,来到三堂, 此地正是府台大人招待宾客之地。

孙府台穿一身深青色的常服, 发色灰白,面庞消瘦, 留着一缕长须。只看其面相, 倒不像是掌管一府民生的府台,反倒像是哪儿的教书先生。

薛庭儴到时,他正立于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薛庭儴也没说话,就在下面站了下来。

孙府台写得十分投入, 半响才放下笔, 抚着须满意地看着案上的字。

到了这时,他才看见薛庭儴,道:“薛知县来了?”同时叫来下人奉茶。

可他本人却丝毫没有坐的意思, 依旧是立在那处。这种情况下, 薛庭儴自然也不能坐。

“早就听说薛知县的大名,倒未曾想到竟是这般的年轻。”

两人虽说一个是上峰,一个是下属, 可按照朝廷的规矩, 地方官员皆由吏部指派委任, 若无甚大事, 一般知府并不会招下属县官见面,寻常大多是文书之类来往,所以薛庭儴虽上任已有二年之久,两人却是未曾见过面的。

“府台大人夸赞了,古有甘罗九岁拜相,下官年逾二十,才不过是个七品县官,实在当不得如此夸奖。”

“薛知县谦虚了,需知三元常有,六首却是罕见,打从开科取士以来,六元及第也不过只出了两个,薛知县当得是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量。”

“下官受之有愧。”

拱手一鞠说了这一句,薛庭儴就没有说话了,倒是孙府台目中含笑看着他,像是十分欣赏他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对薛庭儴招了招手:“薛知县,这边来,看看老夫这字写得如何。”

薛庭儴也就恭恭敬敬去了,凑近一看,孙府台的字写得可真是不错。一笔字龙飞凤舞的,笔势连绵回绕,一气呵成,一股泰山压顶之感迎面扑来。

“大人好字!”他赞道。

孙府台抚须笑了起来,道:“看来薛知县对书之一道,也是颇有钻研,帮老夫念念这副字可好?”

薛庭儴一字一句念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薛知县,可是知晓是为何意?”

这段话出自礼记,薛庭儴乃是两榜进士出身,若是不知其意,大抵别人都要怀疑他这六元及第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可偏偏孙府台不光让他念了,还让他解释其意,这行举里的意思可就有些耐人寻味。

薛庭儴目光翻腾了一下,也就解道:“此段出自《礼记》的曲礼篇,大义是教导做人要懂得中庸之道,既不能不及,又不能太过,过分便成了傲慢。**可以得到正当的满足,过分则走向放纵。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事上,都要遵循着过犹则不及的道理,都不能走极端。这样,才能在上下左右的关系中,和不断变化的环境中,站稳脚跟,并有所作为。”

“薛知县不愧是状元出身,这六元及第也是实至名归,解的好,解的好啊!”

薛庭儴面上含笑,没有说话。

“既然薛知县懂得此言之意,那么老夫就放心了。你尚且年轻,年轻人都气盛,像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都能理解,但万万记住,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凡事要懂得权衡利弊。”孙府台一面感叹地说着,一面拍了拍薛庭儴的肩膀。

哪里像是初次见面,俨然一副长辈教导家中晚辈之态。

薛庭儴若是不知这老匹夫在玩什么花招,该白活了这么多年。

说白了,定是上次此人向谢三递话,让他们适可而止,可他们非但没适可而止,还反倒其行。薛庭儴不用细想,就知晓郭巨那边没少有人骂他,说不定正想着怎么对付他,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一幕。

不过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薛庭儴若是能听进去,今儿也不会有这么一遭。

“看得出你很喜欢这副字,老夫就将他送给薛知县了。”

他能说他一点都不喜欢?心中腹诽着,薛庭儴还是从孙府台手中接下了这副字。

“既然薛知县事务繁忙,老夫就不多留你了。下次待老夫再写出满意的字,定命人邀了薛知县前来赏字。”

“下官定欣然前来。”

薛庭儴很快就离开了知府衙门,上了马车后,他才将一直捧在手中的字,给扔在了马车上。

“这些人也不知道累不累,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的事,偏偏要费这么大的功夫。”

胡三闻及此言,不禁问道:“大人,没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回。”

*

说是这么说,薛庭儴回去后却干了一件事。

他让胡三亲自护送弘儿离开定海县。

毛八斗被分派至松江府下的一个小县城里,薛庭儴到任后,两人也来往过几封书信,他让胡三将弘儿送过去,连同那个他请给儿子的先生。

“大人!”

“去吧,我只是以防万一,招儿走了,索性也把弘儿一并送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得防着他们狗急跳墙。”

“可若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难道你不信任你家大人?说了只是以防万一。”

胡三跟了薛庭儴这么久,心知肚晓他是什么性子。

别看平常总是笑眯眯的,可他一旦下了什么决定,全天下大抵也就只有夫人能劝得住,偏偏如今夫人不在家。胡三甚至怀疑,大人千方百计让夫人去了南京,是不是就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日。

“大人,您尚且年轻,其实不用这么极端,可以徐徐图之。”胡三难得插言道。

薛庭儴笑看着他:“胡三,有没有人跟你说你真的很啰嗦,像个老太婆。我都说了以防万一,再说了你忘了你家大人背后是谁?行了,都说是以防万一了,弘儿是我的软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搞出什么下作手段,我扫除了后顾之忧,也能好好跟他们斗一场。”

“至于你说的徐徐图之,这是不可能的,打从出了京,这一场就是不成功便成仁。”

丢下这句话,薛庭儴便出了这件屋子,留下胡三看着他的背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薛庭儴回了后宅,小绿已经将弘儿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爹。”

“你娘不在家,爹忙着县里的公务,也没空照看你。刚好你那毛伯伯一直说要接你过去玩,他家有个小妹妹,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妹妹?去和妹妹玩一段时间,过些日子爹再派人去接你。”薛庭儴蹲在弘儿面前,对他道。

“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薛庭儴见儿子紧皱眉头的小摸样,失笑地揉了揉他的头:“能有什么事,爹不过想着你和先生念书辛苦,如今你还没有读大学,学业也不紧张,刚好可以出去玩一玩。等以后读了四书五经,学业就紧了,到时候可能好几年都不能出门。”

“那爹你什么时候去接我?”

“两个月吧,两个月后爹一定派人去接你。”

就着暮□□临之际,一辆马车驶出了定海县衙。

送走了儿子,薛庭儴让下面人准备了酒菜,自斟自饮了许久,直到一壶酒都喝完了,他方捏着手里的酒杯笑了笑。

*

每当夜幕降临之时,就是秦淮河畔最热闹喧嚣的时刻。

华灯映水,脂粉流香,数不清的花船画舫飘荡在秦淮河上,两岸皆是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的顺着河流一直往蜿蜒下。歌声、水声、丝竹声,以及那些绚丽璀璨的灯火,组成了这片十里秦淮河。

“东家,没事吧?”

一处阁楼中,招儿脚步有些不稳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身边跟着高升。

高升满脸担忧地看着她,想扶却又不敢伸手去扶。

此时的招儿,哪里还像是个妇人家。她身材修长,穿一身天青色的直裰,衬得她气质格外清朗。一头乌发尽数拢在头顶上,以两指宽的嵌蓝宝的发带束成独髻,露出饱满的额头。

眉毛是描粗了的,招儿的眉毛虽是黑,也比寻常女子硬朗许多,到底不若男子。高挺的鼻梁,微微抿着唇,唯独微微有些泛红的双颊,昭示着她此时情况有些异常。

这阁楼门前站了几个穿各色纱衣的女子,酥肩半露,桃腮粉脸,见招儿这满身气派,又见她从里面走出来,当即偎上前来,娇声道:“爷,这是往哪儿去啊?都这个点儿,今晚不留留。”

江南的女子格外与他地女子不同,吴语软侬,身娇体软,幸亏招儿不是个男人,不然肯定挪不动道。即是如此,她也是被逼抱了个满怀。

就见她不避不闪,环着两个女子的腰,醉醺醺地道:“行了,今儿爷有些喝上了头,就不多留了。”

“莫怕是家中有母老虎等着,所以爷才舍了咱们姐妹。”

“顽皮。”

灯光下,招儿含笑,眼睛格外晶亮,像似里面藏着星子。那被她拥着的女子当即红了脸颊,拽着招儿的手指更是痴缠,恨不得将这玉面郎君勾回自己屋里去。

年轻、多金,长得又俊,若是能让这位爷看中,替自己赎了身,那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行了行了,都听话,爷明儿再来看你们。”

招儿拍了拍其中一女的翘臀,便走了出去,留下几个玉人儿站在那处,又是跺脚又是娇嗔,那委屈劲儿别提了。

高升额上流汗,别看他出入这花柳之地的次数比招儿多,但还不如她熟稔。他忍不住想若是薛庭儴看见这一幕,不知会如何想。

柱子已经去牵了马车来,招儿上了车,就靠坐在那里,闭着眼睛。高升随后上来,给她倒了一盏热茶,招儿咕噜咕噜灌了一通茶水,心里才舒服点儿。

“那孟所官已经答应给我们三万匹丝绸,你明日便带着人去一趟织造局,将东西运出来,然后让人押送回定海。”

闻言,高升诧异道:“答应了?我还以为这人还想拖着。”

招儿揉着眉心:“他还能怎么拖?再说了,我答应每匹丝绸多给他本人一钱银子,别人给不了他这个价,他自然会卖给我们。”

这江宁织造局虽是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可这不过是台面上,私下里没少借此牟利。孟所官是专管织染的南局主事,此人下面的匠户数千,多织少织都是他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