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定海县, 完全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褪去了那场祸事的阴影之后, 又散发出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机。

招募民壮的事进行的很顺利,可能是倭寇会再度来袭的隐忧,可能是冲着县衙开出的优渥报酬, 县里响应的民壮很多, 定海县衙很快就组建起一个民壮团。

民壮团共计招募了五百多人,皆是青壮年男丁, 由定海后所统一进行日常团练。

除了最基础的陆地操练外, 还会对他们进行船上和水上训练。都是出身沿海一带,甚至因为很多人祖上便是打渔为生,所以这些民壮们对船和水, 有一种天然的熟稔感,也因此格外事半功倍。

而与此同时, 造船之事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定海县本就有船厂, 虽不如福建长乐及江苏太仓的船厂有名,但也是造出过许多船的老船厂。只是近多年海禁管得越发严,再加上几次内迁, 所以船厂逐渐被废弃了, 但有手艺的老工匠还在,还是能造出船的。

只是造船的工艺太复杂,再加上海上行使的船不同其他, 最短的工期也得数月之久。这还是中小型战船, 诸如赶缯船、沙船和定海当地盛产的乌艚船。这三种船都适合在近海是用, 即可当战船又可做货船。

像那种大型的福船, 没有个一年半载,是造不出的。

定海县这边暂时用不了远航船,所以便以当地最为适用的乌艚船为主,碍于资金有限,只造了五艘。这五艘其中两艘,还是薛庭儴个人出资,他从定海县捞到的所有银子,如今都砸在这两艘船上了。

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谁都懂,他自然不会本末倒置。

团练民壮和造船这些都需要时间,这期间以谢家为首的这些商行自然不可能一直把生意停着。几经商讨和周折,他们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总不能一直因噎废食。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红帮没有再度来袭,耿千户也带着人在附近巡航,一切都是风平浪静,似乎那一次只是红帮的临时起意。

值得一提的是,谢三竟来到定海县,在这边住了下来。

每日显得十分无所事事,不是在千户所待着,便是去船厂看人造船。

这般如此了几日后,薛庭儴好奇了,顺口问了耿千户一句。

哪知这话似乎戳到了耿千户某根神经,最近因为团练之事,两人难免有所交集,也一直很和睦,可这次耿千户却给了薛庭儴脸色。

事后,薛庭儴才知道为何,原来谢三竟是被谢家处罚了。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有闽浙总督裴克俭回京的原因,也有谢三平时得罪人太多的缘故,不过会致使这一切的导火索,却是谢三没经由家主同意,就擅自做主出了十万两银子给定远县出资招募民壮和造船。

谢三本是谢家旁枝的庶子,因为在经商上面颇有天赋,又长袖善舞擅于交际,成年后一直替族中打点生意。

而真正改变其命运的,却是他提出掘开双屿港的主意。

彼时谢家的处境并不算好,从表面上看也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可实际上外强中干,不过是表面光。

家族中人太多,而谢家又讲究面子讲究排场,早就是坐吃山空。虽是也有不少生意,可江浙一带最不缺的就是做生意的人,没有独门的买卖,所赚取的银两根本撑不起谢家每年巨额的花销。

谢三不免就想到了双屿岛,当年谢家就是在这双屿岛上摔了一跤,才会一蹶不振。当年谢家何等声威,有银子便有权,有权便会有更多银子,这些都是相辅相成。

同理,没银子也就没权,渐渐就衰败了下来。

掘开双屿港的想法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可偏偏谢三将这件事办成了,甚至借此联合了不少势力,并以此为跳板,与许多权贵挂上关系。自此谢家一改早先颓势,俨然又成了浙江一带首屈一指的家族。

可随着谢三风光的同时,自然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

外面的人且不提,谢家本家便有不少,这其中便有家主直系的子孙。

谢家中早就有人想对付谢三了,这次不过是刚好碰上机会,裴克俭离开让谢三失去了一道可以狐假虎威的屏障,而谢家先是一大批货被劫损失惨重,紧接着又是谢三擅自做主,几件事加起来致使谢三如今赋闲在家。

谢家倒也没怎么着他,就是说他辛苦多年,让他歇一歇。其实这就是一把撸掉他手中的所有权利,这也是为何耿千户会迁怒薛庭儴的原因。

耿千户和谢三关系不一般,既是谢家门下之人,又是谢三亲爹的好友。当年耿千户不过守了个又穷又苦的破县城,也是因为谢三,才能有今日之势。

不过这一切薛庭儴并不知道,他其实只知道一些浮面的东西。

之所以会在谢三身上动主意,也是出自那个梦。

在那梦里,谢三算是他的门下,每年三节六礼的孝敬从来不少。让他来看,此人识趣,懂趣,会办事。且在那梦里,能走到他面前来的没几个笨人。

就是谢三比他岁数还大,他死的那会儿,谢三已经死了十多年,谢家由谢三的儿子掌着。

基于这些,薛庭儴才会刻意在谢三身上动注意,只是没想到竟会害得谢三被逐离了家族中心。

不过这其实也好,本来薛庭儴就十分缺人手,送上门来的不要白不要。

也因此,他最近总去找谢三,两人聊聊造船,聊聊琐碎事,倒也相处融洽。

*

就在薛庭儴忙着县里的事时,招儿其实也没闲着。

这几次卖给那些商行的货,都是招儿操持着从外面弄回来的。她不能离开,便往京城递信将高升叫过来帮忙,不光是高升,薛青槐和姜武也从山西出来了,还带了不少人过来。

如今王记菜行发展的不错,平阳府就不说了,有着薛庭儴和北麓书院的势,也没什么人为难他们。再加上这菜行本就是走乡下包围城镇路线,赚的又是菜钱这种小钱,也没什么大商贾会看中这种买卖。

大豪门看不中这点儿小钱,小家族即使看中了,也不敢招惹,所以王记菜行很快开遍整个山西,往北直隶蔓延。

这不,菜行往北直隶蔓延,花坊从北直隶往外省进军,两者终于在去年接轨,如虎添翼的同时,人力物力都大大减少了。

现在山西那边是薛青柏带着一众薛家本家人看着,薛青槐和姜武都去了京城。招儿往京里递信说需要人帮忙,两人和高升便都来了。

至于京城那一摊子,丢给了薛强和薛湖,两人负责外面的一切事物,陈秀兰负责研究新花样,小蓝小紫两个管着铺子和账。再加上之前招儿他们还没出京的时候,培养的那一批伙计都能当用了,人手倒是绰绰有余。

如今高升三个就负责在外面跑货的事,这可不同小打小闹,都是大批量的。一般某样东西在数量达到一定的高度后,没点手段和手腕,还真没人会卖给你。

在入冬之前,定海县的船终于造好了。

船造好后,需要经过几次试水,待一切正常之后,还会举办一些特殊的仪式,之后便是首航。

首航这日,薛庭儴亲自出面。

不光有他,还有谢三和耿千户。

团练多时的民壮们由卫所的老兵带领着,一阵号子响后,船便驶离了定海港口。

船是乌艚,型如槽状,船体是黑色,船头两侧绘着双眼,故才以乌艚为名。这种乌艚船是在渔船的基础上改变而来,以灵活机动性强著称。本身都不大,船长大约在十五米左右,宽则是五六米,十分适合近海使用。

薛庭儴还没去过双屿岛,也不过提了一句,这船的首航便定在了双屿。

出了定海口,往前经过双屿湾便是双屿岛。

进入双屿湾时,薛庭儴见耿千户等人格外慎重其事,才知道原来所谓的掘开双屿湾被填掉的地方,其实并不算是完全掘开了。不过是只掘开了一道航线,所以行驶的时候得格外小心,以免下面触礁。这也是定海极少有外来之船进来的原因所在,不是熟悉路况的,还真走不进来。

双屿岛很快就到了,与薛庭儴想象中的并不一样,这座小岛十分荒凉。上了岛后,来到岛中央,才看见了几处十分简陋的房子。

据谢三称,这些房子不过是暂做逗留之用。他们每次都会和那些夷人约好交易的时间,是时带货前来,而对方会在离岛的另一处航道等着,双方进行交易。

所谓死灰复燃的双屿岛,不过是一条路,一条可以通向海外的路,又哪里还有曾经的风光。那堵死的海道,似乎就是绝了双屿岛的风水,让其从生机盎然,变成一滩死水。

薛庭儴围着双屿岛走了很久,边走边看,甚至问了许多详细。

谢三也是知无不言,自此薛庭儴才脱离管中窥豹,真正获知了海商走私的冰山一角。

“这么说来,如果说这片海是一个大湖,你们只能算是其中的一只小虾,小虾米?”

薛庭儴每次打比方都让人哭笑不得,谢三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一行人很快就起航回定海了,薛庭儴眼中充满了失望。

站在船舷,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感。

远远的,他似乎看到了一片模糊的黑色。

“咦,那里是何处?我们之前出来,似乎没看见这片地方。”

谢三顺着看去,目光闪了闪:“那里是舟山群岛其中的一处小岛。”

“能去看看?”

旁边一个兵卒插言道:“那里可去不得,那里有海盗。”

“海盗?”

薛庭儴看向谢三,谢三点了点头。

“那为何?”

他指了指那处,又指指自己所在的这条船。见谢三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恍然大悟:“难道说那地方也和这里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这章短小,心虚的人就不说话啦。欠了好几天的红包了,我去发红包。

下午多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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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的雷,么么哒

☆、第176章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快入冬的海面上可是极为冷的, 尤其浙江一带在东海, 而不是在温暖的南海。

所以靠着船舷站着的两名男子,完全没有大袖飘飘的磊落,而都是穿着厚厚的棉袄。

尤其是薛庭儴, 这趟出来前就伤风了, 鼻子被冻得红通通,眼圈也有些泛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指的那地, 是他的许久未归的故乡。

明明非常严肃的场面,谢三却有一种忍俊不住感,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 讲解道:“如果说整个定海附近的区域是个角,定海就是角尖, 其两侧各有一股。这边是定海卫所在, 那边是郭巨,郭巨面对着舟山主岛,继双屿废弃后, 舟山岛就渐渐兴起。那片海域散布着许多小岛, 利于藏身,因为岛上闹倭寇之声渐大,朝廷才会下令让岛上百姓内迁。”

当然, 事实上肯定不是因为倭寇, 不过是有人从中间动了手脚罢了。

薛庭儴从袖中掏出帕子, 一面擦鼻子, 一面盯着那片模糊的黑色看,脸色阴晴不定。似有些扼腕,又似有些可惜,复杂至极。

良久,他才有些感叹地收回目光:“三爷可是知道那地背后之人是谁?”

谢三哑然道:“这就有些不好说了。这么说吧,定海这边的生意不过是前往那处各地外海的夷商顺道做下的。”

也就是说,他们其实吃的是别人吃剩下的?

薛庭儴最近好不容易积攒的振奋感,顿时没有了,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儿,也因此他又看了过去,眼神里带了点儿恶狠狠的光芒。

“是姓吴的,还是姓冯的,抑或是姓马的?姓谭的,姓费的?”

他只差把内阁中的几位,一一都说上一遍。

“这个——”

“都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薛庭儴又开始打起哑谜。

谢三心中一跳,眼睛亮了亮:“吴家乃是江浙一带的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其下产业密布,所涉之广,无所不含。”

听了这话,薛庭儴有种觉得被辣到耳朵之感。明明他记得这谢三没有功名在身,怎么说个话比他还绕。

“那定海,不会也是吴家——”

“自然不是。”谢三苦笑:“以咱们的人脉,还到不了吴阁老面前。”

“不是就好。”

谢三看了对方一眼,心里猜测那吴阁老是不是和这薛知县有仇。转念一想,他之所以从京中被扫出去,似乎就是那吴阁老的手笔,两人之间有仇似乎也属正常。

薛庭儴实在有些受不住这海面上的海风了,伸了伸被冻僵的身子,道:“罢了,有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碗饭,还是老实点把这一亩三分田的活儿给干好了再说吧。”

说完,他就进了舱房,谢三看了他背影一眼,也跟了进去。

*

每年到了冬天,都是定海县最悠闲的时候。

忙碌了一整年,也就靠这段时间能够歇上一歇,养精蓄锐,以待明年开春。

别的也就罢,养精蓄锐倒是真的。

闲下来后,薛庭儴每日就是处理下县衙的公务,看一看那些民壮训练的情况,当然少不了在家里养养肉,顺道教教儿子。

弘儿也快五岁了,零零散散被爹娘教着,所以早就启蒙了。

薛庭儴一直说给他找个先生,可惜定海县这里实在偏僻,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好先生。也因此只能薛庭儴自己先教着,所幸弘儿还算伶俐,也让他费不了什么心思。

至于招儿,有高升他们的帮忙,如今比以前要清闲多了。

空闲下来的她,总算有功夫给父子两个做些好吃的,尤其冬天本就是养膘的时候,也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薛庭儴和弘儿的脸就吃圆了一圈。

现如今薛庭儴最爱的干的事,就是窝在床上不起来,最好吃喝拉撒看公文邸报都能在榻上解决了。实在不怨他懒,而是这南方的天气太冷,湿冷湿冷的,比北方的干冷要冷多了。

关键还没有炕。

去年不觉得,可能是心里一直安静不下来,总想着还有许多事要办,今年空闲下来,他就觉得这种天气特别难熬。

熬了几天,实在简直不下去了,他折腾起来找人给他修炕。

可定海这地方可没人会修炕,每年冷也冷不了多少日子,有时候连雪都不见下,要炕做什么,熬一熬就过去了。

关键薛知县薛大老爷熬不住!

他好不容易做了大老爷,好不容易舒坦了,为什么还要熬!

于是招儿就哭笑不得地见这个小气巴拉的男人,就为了一个炕的事在她面前碎碎念了几日,直到薛青槐从外面回来,才算是消停。

薛青槐会修炕,西北的又是乡下的男人有几个不会修炕的。唯独,薛庭儴算是个例外吧。

修炕这活儿简单,弄了点砖,薛青槐一天都给修好了。

又晾了两天,还没等晾实了,薛庭儴就折腾让人给他把炕给烧了。果然烧了炕,屋里顿时暖和了,就是刚修的炕得给烤干了才能用,便又空了两日。

待到了可以用的那日,薛庭儴亲自动手给炕上铺了一层席子,又在席子上铺了一层绒毡,再是铺上一层不厚不薄的褥子,上去试着滚了下,果然神仙来了都不换。

弘儿见爹在炕上滚,便也脱了鞋上去滚,父子俩闹得一屋子热闹,黑子也跑去贴着炕边卧下来。

北方的狗来到南方格外不能适应,挨着炭盆睡,哪有贴着炕睡暖和。

黑子年纪也不小了,细算下来也活了十个年头,如今精神头儿也不如以往,以前还能陪着弘儿疯闹,如今只是趴在那里看着静静地看弘儿疯闹。

薛庭儴和招儿嘴里不说,其实心里都怕,还没听说狗能活多少年的,可他们都希望黑子能活得长长久久,一直陪着他们。

西间里,招儿正带着小红小绿盘今年一年的总账。弘儿和爹玩了会儿,就暖呼呼地睡着了,薛庭儴给他盖上被子,翻身下炕,黑子伸着鼻子在他腿边碰了碰,他弯腰揉了揉黑子的狗头,便趿拉着布鞋出去了。

出了后,就倚在门边看她盘账。

那么多账本堆在长案上,她就埋头坐在那里,身边是小红小绿,还有两个小丫头在旁边一面打下手一面学着。

招儿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便抬头望去:“弘儿呢?”

小红小绿和两个小丫头忙叫了声老爷。

“睡了。”薛庭儴笑了笑:“炕上暖和,他自己就睡了,也没缠着非要爹抱娘抱什么的。”

这人太小气,有点机会就不忘调侃下儿子。小孩子家小小的,自己捂不暖被窝,可不是要和爹娘睡了,就他一直记在心里念念不忘。

招儿站了起来,揉了揉肩膀,吩咐小红小绿先算着,便走上前去了他身边。

两人一同往外走,招儿笑着道:“照这么看,你闹着修这炕,也算是立了大功?”

薛庭儴摇了摇头:“不不不,我这是造福大众,造福自己。”

招儿还没反应过来,薛庭儴就凑上来了,将她挤在墙角处。

“这炕大,臭小子自己睡,到时候我们想干什么干什么。”

招儿的脸有点红,瞪大了眼睛:“你想干什么?”

他挤眉弄眼地冲她笑,笑得又坏又好看:“弘儿也这么大了,你不给他生个妹妹?”

“谁要生妹妹,我才不生。”

“我要跟你生。”

招儿推开他,红着脸往前走:“没个正经,反正我不跟你生。”

薛庭儴将她拉回来:“你不跟我生也不行,说办就办,这个冬天咱们就趁机把妹妹生了。你说我这县太爷做得可真是亏,别的县太爷都是吃香喝辣,养十几房小妾,唯独我天天累成了狗,好不容易有点儿闲情逸致,还有个小兔崽子在一旁打岔。你说我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以后这后半辈子可怎么过。”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招儿就去捂他嘴,想捂没捂住,反倒被他揩了不少油。

这两口子要走不走,在门外就闹上了,西间的小红小绿对了个眼神,低下头继续看账。倒是那两个小丫头,脸红扑扑的,大抵是还没习惯。

这时,门上的帘子被掀开,胡三匆匆走进来:“老爷,谢三……”

话还没说完,就赶紧背过身。

挨着次间的落纱罩那里,薛庭儴转过身,将手背在身后咳了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