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婆子在一旁附和,“回大奶奶的话,这婆子确实是刘家的,奴婢见过她,她男人是二门上的管事刘福,她还有个儿子叫大海,常跟在世子爷身边跑腿。”
明萱眉头轻挑,没有想到眼前这行迹古怪的妇人竟还是个有家有业的,她知道像镇国公府这样的地方,能够做到管事的。必是家生子,这妇人的儿子都已经在世子身边做事,那这妇人也定是府里的老人了,不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的。
倘若不是非要祭奠不可的人。那妇人该不会冒这样的险才对。
明萱眼眸微垂,出口仍旧是和风细雨的声音,“刘家的。你可知在桃林中私下祭祀,还烧这些纸钱,是犯了忌讳之事?”
刘家的将头埋得更低,“还请大奶奶饶了奴婢这次,求您留一条生路!”
并没有矢口否认,也没有慌乱地胡说一气,之时求饶。看起来倒是个有见识的。
丹红见明萱脸上露出探究的神情,又一时沉默不语,以为大奶奶没有遇见过这样圆滑的下人,不知道该怎样对付,便上前两步。将明萱拦在身后。
她接过话头说道,“刘家的,你是府里的老人,一家大小都在府里做事,自然知道高门大户里的忌讳,可你知而再犯,想来定是有什么原因的。大奶奶心地慈悲,没有立时令婆子押了你去世子夫人那处置,但你若是没有能令人信服的理由。我却不能由着大奶奶发这善心。”
她低声叹了口气,“私祭已经是大错,在桃林中生火更是错上加错,若是世子夫人知晓了此事,震怒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刘家的。你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不打紧,但因为这事连累当家的丢了差事和体面,也不打紧吗?再说,您还有个儿子呢!”
旁边立刻有机灵的婆子附和道,“对,对,大奶奶向来慈悲,倘若你果真情有可原,蘀你遮掩这事就只当是做了件善事,咱们这些人向来口风都紧,也不会给你到处乱说,刘家的,若是有什么事,还是赶紧说出来为好。”
刘家的看起来柔弱,但却有几分见识和骨气,并没有被丹红三言两语吓得慌了神,只除了在提到她丈夫和儿子时肩膀有些轻微的抖动,依旧低头不语,似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开口。
其实她若是随口胡诌一个名字倒还好些,就算要查实此事也需要一些时间,明萱总不能关天化日地就纠着静秋院的婆子不放,这件事若是让旁人看见了,对明萱也不好,等到风头过了,哪怕最后查无此人,可证据没了,明萱也没有法子发落到公爹姨娘院子里的人身上去。
可偏偏这刘家的紧咬牙关一言不发,好似要去做烈士一般决绝,这才显得更加诡异了,她越是如此,倒越见身上藏着秘密,再看她方才凌乱中夹杂着恨意的眼神,明萱便越觉得裴静宸的推测该是对的。
这婆子是当年溺水侍妾的故人,说不得还真与永嘉郡主的死有关。
丹红虽然言辞犀利,对付那等子泼辣妇人绰绰有余,可当真面对紧咬牙关不说话的,她那点气势就完全用不上了,接连问了几次对方都充耳不闻后,她便有些愣住了。
总不能问话不成,便对人家动手不是?
裴静宸见状,深深地望着地下深跪不起又将头垂地几乎贴到地面上的妇人,他嘴角浮起一个冰寒冷笑,沉着声音说道,“从前清莲院中的主人若是知晓了裴家尚还有你这么一个忠心的婢子记得她,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清莲院是裴府中早就已经废弃的一座小院子,与静秋院仅一墙之隔。
他彻查当年的事,线索便是断在这里,在管家名录上找到的清莲院中做过事的下人,不是无故暴病,便是不知所踪,倒也有两个被借故发落到外头田庄上去的,但被问起前事,不是绝口不提,便是茫然不知。
其实裴静宸并不肯定刘家的到底是否青莲院故人,只是从种种迹象推测而来,故意漏出那三个来诈她一诈罢了,他太需要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查到当年的真相,而每次总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他快要找到答案时,毫不留情地将线索掐灭。
这刘家的,显然是一个不经意中露出来的希望,他非要抓住不可。
那婆子闻言身子一震,忍不住抬起头来,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来,“你怎么知道……”
裴静宸眼神一松,倒是没有方才那样紧张了,他语气冷淡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虽然改了身份,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你行事莽撞,一点都不知道避讳,想要知道这些又有何难?”
他嘴唇微抿,目光却是毫不掩饰地在那刘家的脸上打转,他在赌。
在看到刘家惊惶失措的眼神时,裴静宸便知道自己赌对了。自他懂事起到如今,他花费了十数年的时间去查青莲院的丫头,倘若这刘家的没有改换过身份,他是绝不可能错过这条漏网之鱼的,而区区一个下人,倘若没有主子的帮助,想要躲过总管的火眼金睛瞒天过海,亦是绝无可能。
若是刘家的果真换了名籍,那便证明这些年阻挠他接近事实真相的人,在这府中位高权重到足以令总管折服的,这样的人,这府中只有三个,他的祖父裴相,他的父亲裴孝安,以及世子夫人杨氏。
清莲院关闭之时,杨氏尚未过门。
从前裴静宸一直怀疑是祖父为了摆脱战败的楚襄王带给裴家的负面影响,才会出手在母亲生产时动了手脚,种种证据也的确都毫无疑问地指向裴相,当然他也曾经怀疑过他的父亲裴孝安,只是镇国公世子庸碌无能的名声在外,明面上又没有任何破绽,所以他放弃了这条线索。
但此时此刻,有一种令人心底生凉的想法却忽然占据了上风。
刘家的虽然强力克制自己的震惊与惶恐,她没有说话,但她的表情和眼神彻底出卖了她,她的确是清莲院的下人,的确改名换姓地生活了,的确被静宜院这对夫妻抓个正着。
电光火石间,明萱心中已然转念无数,她知道这刘家的死鸭子嘴硬,这番问话都没有套出什么来,想必是决然不会再开口多说一个字的,与其在这里为难她,倒还不如放了她走,然后再密切观察她,总比真的让世子夫人的人领了去刑堂出不来断了条线索要强。
其实,确认了刘家的信息,已经足够可以展开下一轮的调查了。
她低声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对着裴静宸说道,“倘若她知晓得足够多,定早已经成为一个死人,放她走吧,放长线,钓大鱼。”
裴静宸缓缓地点头,“好。”
他并不怕刘家的,会将今日之事说给蘀她改名籍之人听,她没有这个胆子的,行事不周密被人撞破,是要连累家人的,这还将她交到世子夫人的刑堂不同,私祭虽然犯了忌讳,但罪不及家人,她的丈夫和儿子也算府里叫得出名字的,不会因为这点事而真的受到牵累。
可清莲院的事,不论谁说出来,都不是好事。
那刘家的是个聪明人,这点轻重能够分得清。
饶是觉得不可置信,但刘家的听到要放她走的消息时,还要松了口气,她脸上并没有感激的神色,倒是少了些许慌张,低低行了礼,便抓紧手上的提篮又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盖住,然后飞也似地去了。
天色仍旧阳光明媚,可蒙上一层暗影的心却再也没有了游玩的兴致,明萱见裴静宸一路沉默,也没有刻意与他搭话逗他开心,她心思一向细密,关于当年那件事虽然了解并不甚透,可多少也有所耳闻,经过今日种种,难免也有自己的推测,只是这些若裴静宸不先对她开口谈及,她是绝无可能说出来的。
一回到静宜院,裴静宸便和长庚进了书房密谈。
没过一会,严嬷嬷从外头进来,脸色有些难看,她挥退众人悄声在明萱耳边说道,“大奶奶,世子夫人刚才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咱们的人递出来消息说是宫里头俞贵妃生了,是个皇子。”
第133章中毒
在秋蟹宴上定国公府演的那一出热闹非凡的戏后,明萱便早料到了俞惠妃肚子里这胎该是男婴,现下听到严嬷嬷回禀,倒也不怎么吃惊。
自古宫廷争斗,一为了帝王宠爱,二为了子嗣传承,俞惠妃懂得在顾淑妃的锋芒下韬光养晦,是个有野心又有手段的女人。惠妃不过是地位最卑微的婢生庶女,在在定国公府上那么多姐妹间脱颖而出嫁给皇子做侧妃,定不是个简单的,不论是裴皇后还是贵妃淑妃都是家中娇养着长大的女儿,哪怕自小学习侍君之术,论心机也不是惠妃的对手。
严嬷嬷压低声音说道,“世子夫人去的是杨右丞府,想来是去商议对策的。”
杨右丞误杀了定国公的随从,这案子一拖再拖,已经足有十来日了,一直都没有个定论,定国公决然不肯松口,杨右丞先前的傲然气势,在漫长的等待中渐渐耗尽,此时传来惠妃生了皇长子的消息,对杨家而言,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明萱眼眸微动,轻轻说道,“看来杨家的气数差不多尽了,要想躲过这劫,便要看相爷愿不愿意伸出援手了。其实真要保住杨家也未必不能,只是我看他们家人那夸浮的习性,恐怕是做不到的。”
皇上借题发挥,目的无疑便是要搬开杨右丞这个朝政上的拦路虎。
这一两年来。裴相虽然每日上朝,可却鲜少发表自己的政论,倒是杨右丞一马当先,事事都冲在前头没有少对皇上的政见说三道四。皇上当政之初,或许还能听之任之,可时间一长,心里难免不舒服的。忝为天下至尊,江山四海皆是他的,却不能任意施政,总有个人满脸正义地谏言“皇上,此事不可!”任谁都不会高兴的。
倘若杨右丞明白了这一点,自愿激流勇退,那未必不能保全阖族的。
可尝尽了权势的味道,又有谁能够做到悬崖勒马及时抽身?
明萱轻轻呼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平莎堂那边仍旧蘀我盯着。不论是进去了什么人,又出来了什么人。都要留意着。至于宫里头的事,那原本就与我们无关的,惠妃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咱们知道了便行。不必慌张。”
此时此刻,先将刘家的背后那人引出来才是关键,其余的事皆要靠边。
严嬷嬷却道,“大奶奶说的是,可我想的却是淑妃娘娘。自从她入宫之后。不知道怎么的,倒和您亲近了起来,先前您在白云庵时。她就屡次派了人来传您入宫觐见。这一回惠妃产子,最受打击的人不是皇后,却是淑妃,她本就是个没主意的,如今和娘家人都撕破了脸,连个舀主意的人都没有……”
她关切地道,“我是怕淑妃娘娘会来问大奶奶讨主意。”
明萱微愣,随即便觉背后冒起一股寒气,她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不错。”
淑妃腹中稳妥妥的大皇子,这会便成了老二,哪怕深得皇上的圣心,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在皇后无子的情况下,淑妃和惠妃品级一般,只有皇长子才有可能问鼎将来的御座,以淑妃的性子,定是要折腾一番的。
皇帝的宠爱永远只是一时,更何况淑妃得宠原本就只是移情,镜花水月虽然美好,却虚妄不真切,只需要一颗小小的石子,就能打破幻像,让这份宠爱遍体鳞伤的,惠妃原本就是皇上对元妃移情的受益者,她又怎么会不明白淑妃在依仗什么?
不只惠妃,这宫中所有的女人,恐怕都一清二楚吧。
皇后听之任之,是因为她不得宠爱,没有子嗣。
贵妃巍然不动,是因为她无论如何总是淑妃同父异母的姐姐。
惠妃从前示弱,是因为她需要韬光养晦,可如今她已经是皇长子的母亲,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揭破淑妃弱小的伪装,哪怕只说几句戳心窝子的话,就能够离间皇上和淑妃之间的感情。
淑妃危矣!
明萱目光一深,“严嬷嬷,你现在赶紧收拾一下东西,我和大爷马上要出门。我想你猜的很有道理,永宁侯府无人给淑妃出谋划策的,她定会派了宫人来镇国公府寻我。我若在家,倒不能避之不见,只有去南郊庄子上住几天躲一躲才行。”
她想了想,接着说道,“去南郊庄上要出两重城门,淑妃的宫人便算知道我们在南郊,没有出城令牌,也追不出来。而皇后娘娘,恐怕这时候自顾不暇,不会有时间再去管淑妃的事了,咱们去南郊庄上,定能躲开这一劫。”
风口浪尖,为了避开风浪,唯有独善其身。
明萱和淑妃其实自来就没有什么感情,甚至还因其差点要嫁给建安伯,后来因为明芜搅局才成功脱身的。若说对淑妃有什么怨恨,那倒也算不上,淑妃后来动了模渀元妃的心思时,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暗地里促成了一把的。
可人贵有自知。
倘若明知道自己是个赝品,还不知道收敛,非要折腾地粉身碎骨了才甘心,那么旁人是拦都拦不住的,也不能拦,沾上了手就是罪,甩不脱,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明哲保身,防患于未然罢了。
那边厢,裴静宸听到动静回了内屋,知晓了前因后果之后,点头说道,“我早嫌这些日被烦得慌,又出了这事,去南郊住两天也是好的。”
明萱见他神色疲倦,不由上前轻轻按着他太阳穴,一边又问道,“那清莲院的事……”
裴静宸闭上双眼,反手握住明萱的手腕,低声说道,“已经布下了网,能不能引蛇出洞,要看运道,但将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却不过只是时间问题,我有时间能够等的。”
他已经等待了快二十年,再多一段日子又能如何?
明萱的眼中却有哀愁一晃而过,世间最难熬的事不是贫穷,不是苦难,而是等待,她也在等,等着韩修如约送来能够治好裴静宸腿疾的瑶枝碧桑,可时间一刻一刻地过,他许诺的二十日之期,已经过了……
她不是从前的明萱,对韩修没有那样浓烈的爱,便也没有那样窒息的恨,她虽然天然地排斥这个为了达到目的抛弃礼义廉耻不择手段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深处却总会一个莫名的声音对她说,相信他,他不会伤害你。
所以,哪怕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个许诺不能轻信,裴静宸也从未将那句话放在心上,可她却真真切切地将之当成了希望。
然后这希望,开始渐渐变得稀薄和渺茫,她有些不敢再等下去了。
明萱垂下眼帘,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何时忽然有些低落,她轻呼了一口气,竭力调整自己的语气和表情,不想让裴静宸看穿她此刻内心的悲伤,“嗯,严嬷嬷已经收拾妥当,咱们的马车亦在二门上停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带上的东西,也一并带着,也指不定要在庄上住个三五日还是七八日。”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严嬷嬷在静宜院坐镇管家,丹红陪我们一块过去,看院子的暗卫多留两个,我怕咱们不在,杨氏的人会打院里的主意,至于随行的丫鬟小厮,我看都留在院子里不带,南郊庄子上有我的陪房,你我两人小住,有丹红和长庚便够了,你说呢?”
裴静宸笑着说道,“这些事你看着办好了,我都听你的。”
平莎堂世子夫人杨氏不在,明萱便只令严嬷嬷派人过去知会了一声,虽然和杨氏不对盘,但只要她一日是这镇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明萱夫妇一日要住在裴家这三尺屋檐之下,出门便应当要报备一声,这样至少面儿情上能够过得去。
顺当地穿过了两重仪门,明萱和长庚一起扶着裴静宸上了马车,刚掀下轿帘准备离开,便听到外面亦传出车马的声音,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宸哥儿夫妇这是要上哪里去?”
恰是裴相下了朝从衙门里回府。
明萱忙将帘子掀开,露出裴静宸大半个身子来行了礼,她自己则由丹红扶着下了马车,走到裴相的马车之前盈盈对着裴相一拜,“回祖父的话,夫君腿疾未愈,行走不便,闷在院子里日久,一直没有什么精神。孙媳妇便想着带他去南郊的庄子上住两日去,散散心。”
裴相点了点头,“去外头住些日子也好。”
他顿了顿,又道,“郊外虽然风景美妙,但早晚要比城里更凉,既是别庄,想来总没有家里东西齐备,莫要冻着了。罢了,你们先过去,稍候我派人去庄子上送些银炭过去。正巧今日与定国公这老东西去了西郊围场猎了一些野味,也一并让人给你们送些过去吧。”
明萱难掩心中惊讶,面上却只装作一无所知的表情,福了一福谢道,“祖父厚爱,孙媳妇感激涕零,这外头天冷,您年纪大了,也莫在风里久留,快请回屋去歇着吧!”她目送着裴相换过软轿,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仪门之后,这才重新上了马车。
她刚待要说什么,却忽得听到耳边裴静宸略带几分犹疑的声音说道,“阿萱,祖父的脸色僵硬,印堂隐隐有些发青,怎么看起来倒有几分中毒之兆……”
第134章 怀孕
明萱方才没有敢抬头直视裴相,倒不曾看出有什么不妥,只是裴静宸既然这样说了,想来裴相的身体是真的出了问题。这倒不是她盲目信任自己的丈夫,实是她知晓裴静宸久病成医,又跟着玉真师太久了,对中毒的症状远要比普通的医正来得熟悉些。
她眉头微蹙,望着空空如也的仪门,低声问道,“那要不要派个人去提醒相爷一句?虽然……但他总是你的祖父。”
裴静宸怔了一会,缓缓地摇头,“不必了,祖父身边的能人异士颇多,上回来替我看腿的那位孙太医就是他的人,孙太医虽然不精专毒术,但却也是医界泰斗,祖父这中毒之相既已经浮在面上,孙太医若是见着了,不会一句都不提醒的。”
他眼神晦涩,墨黑的眸被睫毛的阴影挡住,一时看不清心事,“再说,刚才我隔得远,看得也不甚分明,若是弄错了,岂不是又是一出是非?罢了,时辰不早,咱们还是先去南郊。”
明萱见他虽这样说,但语气终究还是有些落寞,便觉分外怜惜。
裴静宸大约从出世起,便没有享受过什么骨肉亲情,只除了在玉真师太和圆惠师傅这里能够得到一些温情之外,他的世界里只剩孤冷寂寞,其实,他的内心深处一定十分期盼渴望那些别人唾手可得,而他却求而不得的亲情吧?
所以,哪怕裴相待他那般冷漠,哪怕裴相极有可能是杀害他母亲的真凶。当发现假想了十数年的敌手可能中毒命不久长时,他非但没有欢喜雀跃,反倒觉得格外沉重低落。
她眼眸微垂,将帘子放下。对着长戎说道,“走吧。”
马车到了南郊田庄上时,罗叔吃了一惊。忙上前将车马接下,迎了明萱夫妻下来,“小姐要过来,怎么没有事先派个人知会一声?咱们也好多作些准备,让小姐和姑爷住得舒坦一些。”
虽说院子每日打扫,主屋也收拾得很干净,但到底明萱从来没有来此住过。屋子里也没有特意摆设过,厨上的食材也都只是田间常见的一些农家菜色,没有特地准备些上规格的材料,用来招待主子,实在是有些寒酸。
他想了想。拍了拍脑袋说道,“这会天色一经暗了,再去集市恐怕也买不到什么,不若我让庄子里的小子去东头的河里试试看能不能捕捞到新鲜的鱼子,小姐和姑爷这头一回上这来住,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得吃。”
罗叔一边说着,一边叫过旁边的小子,招呼着便要去网鱼。
明萱忙叫住他,“罗叔。不必那样麻烦的,我和姑爷不是那等讲究的人,鲍参翅肚吃得,清粥野菜也吃得,你哪,也不要这样劳师动众的。平时你们吃什么,我们便也吃什么,这样就好。”
她抬头望了眼沉下来的天色,“再说这么晚了,天又冷,莫说这河里恐怕网不到鱼,便是有,这黑灯瞎火的,我也不愿意你们去受这遭罪。都过来吧,我有话要说。”
罗叔听了,虽然觉得有些怠慢了主子,但终于还是跟着明萱进了正屋。
明萱见裴静宸舟车劳顿,神色有些疲乏,便先让丹红带着几个丫头将带来的床褥被子先去主屋的内室铺好,又令人将屋子再打扫摆设了一遍,这才和长庚一起扶着裴静宸先进去歇歇,她自己料理完了这头,才去了正厅。
小素还有庄子上的陪房闻讯都陆陆续续到了,见了明萱纷纷行了礼,小素从前就在漱玉阁当差的,与明萱在一起的时间长,胆子便也大一些,笑着上前问道,“小姐这回来,不知是歇个两日便走,还是打算小住一阵子的?”
她先头进来的时候打量过马车,看到这回是带了行李过来的,才有此问。
明萱笑着点了点头,“想必大家也有所耳闻,你们姑爷的腿受了伤,我怕他老在家里呆着闷坏身子,所以才和他一起到这儿来小住一阵,至于住多久,倒还没有想好,三五日总也是要的,只盼你们莫要因为我们来了,便觉得不自在了,平日该做些什么,便还做些什么,不用特地迁就我们。”
她顿了顿,“只是从今日起,这庄上的守卫却得严密起来了。”
这南郊多数是达官贵人置办的田庄,都是朝中显贵,寻常贼子无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因此平素的治安良好,原本不必这样尽心防范的,但是明萱对裴家那位世子夫人的狠毒手段,心中有些打鼓,本着有备无患的心态,她觉得有必要对安全守卫这件事重视起来。
一个精壮的汉子上前一步,“小的叫做王二宝,是负责庄上的安全的,待会我便让庄子上的男人们集结起来,分成两队,每日每夜间都巡逻起来,还请小姐放心。”
这个王二宝,是明萱从永宁侯府带出来的陪房王善家的儿子,都是从前三房的旧人,很是忠心。原来他们一家在侯府很受打压,自跟了小姐来了庄子上,不仅生活富足闲适,月钱也比从前高了许多,小姐还给他寻了一方妻子,如今日子过得很好。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一直都想着要为小姐尽忠。
所以,听到明萱说要派人巡查,他所有的积极性都给调动起来了。
这时,小素的兄弟寿安兴冲冲从外头进来回禀,“小姐,镇国公府上来了辆马车,说是相爷命人来送银炭和野味的,那几位大哥没有进来,就将东西卸在了前院,小姐,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萱脸上微微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裴相真的送东西过来了,速度还竟那样快……她顿了顿,笑着说道,“寿安,的确是相爷派人送来的东西,你带几个人出去将炭火搬到库房,把野味送过去厨房。”
等将该交代的事都安排了一遍,她便让大伙都散了,独独留下了小素,“你雪素姐姐现在怎么样?这几天身子可还好了一些?”
自从何贵出了事,明萱便派人将雪素接去了南郊庄子上住。一来是怕她在家里触景生情,心中担忧害怕又无人可诉,二来也是为了多些人开导她劝解她,也有人照顾她的意思。南郊庄子上的多是从前三房的旧人,小素又是漱玉阁时一起共事过的,有熟悉的人在,她心里该能多几分安全感的。
小素叹了口气,“初初来的时候,雪素姐姐的精神不大好,整日里为了何姐夫的事情担心受怕,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老说些不吉利的话,我们几个整日都围着她,生怕她想不开。上月间,雪素姐姐忽然昏倒了,后来请了大夫来说,原来她已经怀了两个月身子而不自知。我原想着要递消息给小姐您的,雪素姐姐却说怕您知道了更担心她,非不让,所以才……”
她顿了顿,目光里忽然多了几分敬佩,“雪素姐姐知道有了身孕,便像是换了个人,虽然胎有些不稳,但她却很配合大夫。她说,就算何姐夫死了,她也要一个人把他的孩子拉扯大,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剩下孩子一个人可怎么办,所以她再也不能作践自己了。刚才我经过她屋子,见她还躺着,所以便没有叫她起来。”
为母则强,再柔弱的女子为了自己的孩子,都会变得坚强。
明萱目光微动,心里十分愧疚,倘若不是要替她办事,何贵不会去西夏国冒这么大的风险,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知道他生死,不知道他下落,只能干等着,靠着心中一点祈盼和新年,祈祷他尚还活着,等战祸过去,他会平安归来。
她低低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怜惜,“你带我去看看她吧。”
夜上微澜,西厢的小院子里燃着灯烛,明萱推开门,看到雪素靠在床头,在跳跃的烛火下正画着图样子,侧影消瘦,看起来十分柔弱,她心中不由一痛,低声问道,“在干什么?”
雪素回头,见是明萱,有些惊讶,“小姐怎么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挣扎要起身下来。
明萱将她按住,望着她微隆的小腹,忙说道,“你跟我客气那些做什么?莫说现在你是双身子,就是从前在漱玉阁的时候,无人在的时候,咱们之间也都不讲究这些虚礼的。好了,快靠着坐下,不要动了。”
她坐在雪素的床沿上,四下张望了一下这屋子,虽然有些简单,但很干净朴素,桌案上没有什么华丽的摆设,倒是放了一盆新鲜的梅花,给这简单的屋子增添了几分亮色。墙角处静静躺着一个炭盆,热气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在这寒天也不觉得十分寒冷,她不由轻轻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小素果然没有负了她所托,将雪素照顾得还不错。
明萱侧头去看雪素画了什么,见是老虎鞋的鞋样,油灯旁边又摆了一个针线篓子,她便忙说道,“我听说孕妇不好动针线的,你画画鞋样我不说你,但孩子的鞋子衣服可不许自己做,怕伤了眼睛不好。”
她握住雪素的手,认真地说道,“从前咱们在漱玉阁时,没事便做针线,丹红做得不错,素弯的针线也好,回头我和她们两个多做一些小衣服小鞋子,你不必担心孩子出生没有合身的衣裳穿,这会你还是听我的话,多休息,好吗?”
雪素闻言没有说话,眼泪却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第135章 以毒攻毒
南郊安逸,除去尘世喧嚣纷扰,宁静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一晃,明萱和裴静宸已在别庄上住了月余,其间长海不断往与镇国公府和别庄,传递着皇城与内宫的消息。
先是俞惠妃产子定国公府封赏不绝,惠妃生母廖夫人,亦沾了大皇子的光,被破例降旨封了一个三品淑人的诰命,有诰封在身,即便出身鄙陋,却再也没有人可以当面对她不敬。
然后是杨右丞被以误杀罪名夺了官爵,春风得意的定国公俞克勤咬定青松不放松的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让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给他定了罪。但到底是经年的老臣,于社稷江山曾有过功勋,功过相折,皇上夺情便免了他刑罚,只圈他在家中静思己过。
虽说旨意中留了余地,但朝堂风云变幻,紧握手中的权力一旦被瓜分拿走,要再收却不是易事。起复之,谈何容易?杨氏一门接连受到政治打压,裴相却并未有伸出援手,孤木难支,杨家颓败之势尽显,家族之中又没有资质出色的后辈,杨家是败落定了的。
再便是淑妃意外早产,经历千重万难诞下了皇子,谁料到生下就没了气,太医查验到这孩子是在胎中时中了毒,皇上龙颜震怒,将淑妃宫中伺候的宫人发落了个遍,裴皇后因与淑妃走得亲近,也受了迁怒,一道“皇后身子不适,须在中宫静养。内宫事务由贵妃和惠妃代理”的旨意,如此轻易地夺了她凤印。
不过一月之间,内庭的格局便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