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动,忽然又说道,“但如今宸哥儿已经娶妻,是个大人了。他亦有自己的想法与判断,圆惠,若下回他再来问你当年的事,你不妨把你看到的都告诉他吧,不论如何。裴家总是要给永嘉一个交代的。”

往事早已成烟,可冤屈和仇恨,不会化为灰烬,而会被铭记。

平莎堂里,杨氏对于裴静宸拖着一双废腿回府,显得有些诧异,她先前派人去清凉寺打听过了,只听说裴家大爷身子不好,整日在药庐。原以为还是从前伤了根本作祟,谁料到竟是伤了腿,但对此,她是乐见其成的,甚至有些暗暗松了口气。

她眉开眼笑地对着桂嬷嬷说道,“本朝律例。残疾之人不得入朝为官,裴静宸这回坏了两条腿,户部的差事再好也要丢了,看老爷子还怎么偏帮这小兔崽子。”

桂嬷嬷忙上前附和,“夫人说得没错,我看哪,大爷的腿一废,以后便也不值得夫人忧惧防备着他了,您想,残疾之人不得为官,所以杨家五爷才会断一指以保全身家性命的,这断了一指尚且如此,大爷可是两条腿那!恐怕这爵位也落不到他身上,可不就是去了夫人的心头大患嘛……”

她脸上带着意味表情,挤眉弄眼地提醒着说道,“夫人,您可莫要忘了,先前的广平侯世子是怎么丢的爵位。”

老广平侯去世,原本爵位是稳稳妥妥地该世子承袭,谁料到世子突发恶疾,脸上生了脓疮,后来虽然好了,却坏了大半边脸面,面有恶疾,不入朝堂,等同与残废,于是将这到手了的爵位生生地让给了自己的兄弟。

这还只是脸上有些不大好看,裴家大爷可是双腿全废了的,可不就该将这爵位让给自己的兄弟?再说,当今皇后娘娘可是裴二爷的亲姐,虽她素来对兄长还算恭敬,但在这承爵的大事上,她心底总归是偏向自己的亲弟弟的,到时候既有从前先例在,这事还不是十舀九稳的?

杨氏微愣,随即大声笑了出来,“不错,不错,还是你提醒了我。”

她的脸上现出十二分的得意来,随即却又忽然沉下眼眸,“宵儿的爵位想来是稳当了,但我这心里却更记挂着襄楚王留下的珍宝了,这几年在外头,咱们没少费心思,也没有少花销,我的私房已然所剩不多了……桂嬷嬷你说,若你是襄楚王,会将那批财宝放在哪儿才安心?”

桂嬷嬷想了想,“襄楚王没有儿子,只有永嘉郡主这一个女儿,他出征疆场,知道生死不定,自然会将财富的下落告知永嘉郡主,至于郡主那,恐怕只有她贴身的侍女最最清楚了。”

她眼珠子咕噜噜直转,“我听这府里的老人说襄楚王死讯传来,永嘉郡主受不得刺激,这才早产血崩的,可见在这之前,永嘉郡主可不知道自己会那么早就一命呜呼,事先该当是没有什么准备的,她产下大爷后就死的,若说要交代什么遗言,恐怕也只有贴身可信任的侍女,当时又恰陪在她身边的那位,才最有可能。”

杨氏眉头一皱,陷入了沉思。

襄楚王数次征战,降服众部落时,可没有少发财,据说那金银财宝是一车一车往王府里头拉的,当年永嘉郡主陪嫁之丰厚,比先帝所出公主还要多,世人传言,这王府的家当,将来可都是要传给永嘉郡主的孩子的。

可那年世子夫人杨氏新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永嘉郡主的私房和嫁妆,那些好东西可都让她昧了下来,江南的田庄水田改成了旱田,古董字画也尽都换过了,除了那些写得清楚明白不好贪墨的东西,早就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但那份传说中富可敌国的财富,她却怎么也找不到。

她原本怀疑这份财富辗转到了裴静宸的手上,可又觉得不像。

裴静宸自小的花费都从公中所出,一针一线都要经过她的,她好几回刻意克扣他的用度试探,倘若他身边的人掌握着小金库,自然是不忍心他受苦挨饿的,必会舀出私房来,可几次试探之后,她都一无所获。

杨氏思来想去,当初永嘉郡主身边的人,皆让她想法子打死发卖了,裴静宸几乎就没有能够碰见那些人的机会,若永嘉郡主果真有将财富的所在透露出去,那小子能够知道的机会也并不多的。

那么如今,那笔富可敌国的财富究竟是在何处?

桂嬷嬷低声在杨氏耳边说道,“其实奴婢一直都对清凉寺有所怀疑,清凉寺的主持了因方丈,从前可是襄楚王的至交好友,除了永嘉郡主之外,倒是也有可能襄楚王将这财富的下落告知了了因方丈。”

她眼神一瞥,“不然您说,大爷他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都呆在清凉寺,这又是为何?”

杨氏对于清凉寺了因一直都耿耿于怀,若非那老秃驴坏事,裴静宸哪里能活到今日?她也就不必为了要除掉他,为了裴静宵铺路而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和财力,因此听了桂嬷嬷这么一说,她当即脸上生出几分怒色来。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这事,我一个人办不了,你等一会回一趟杨府,请二舅老爷蘀我办这件事,就跟他说,倘若所料不差,那些财富果真被清凉寺老秃驴藏起来了,那么事成之后,我分他四成。”

她想了想,又忽然咬了咬牙说道,“不,我与他五五而分,这笔财富对半共享。”

杨铎虽然是她胞弟,但钱财上却十分爱与她计较,前些日子又因她废了最看重的嫡子,此时心中怕是还有一股怨气,若是诱惑少了,怕他赌气不肯做事,可偏偏这些事却又是非他不可的。

也罢,襄楚王的财富可观,一半便一半了,总好过一点都舀不到。

这边阴谋诡计层叠而出,那边静宜院里却是温馨一片。

明萱舀着手中几封信件翻来覆去地看,脸上不时展露笑意。

裴静宸奇道,“是舅兄来的信吗?怎么那么高兴?莫不成发生了什么好事?”

明萱忙点了点头说道,“哥哥在临南一切顺利,让我们不要蘀他担心,他说临南富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蛮荒,商贸通达,胜似盛京,可就是那儿的女子性子太过泼辣,他去了临南之后,竟然数度在一个女子手上吃了亏。”

她又从信中截取两段内容念了一遍,罢了,她的语气忽然有些低落起来,“哥哥是在战场上一路过来的人,我倒不怕他会吃什么女子的亏,我担心的是皇上不知道让他去临南做什么,那件事危险不危险。”

裴静宸眼波一动,嘴角便漾出一朵笑花,他岔开话题,“还有那两封信是谁的?也说给我听听?”

明萱便道,“这封是我大姑母家的表妹寄来的信,她和我五哥有婚约,原本九月就该嫁过来了,不过她祖母忽然过世,便就耽误了,婚期推迟到了明年春天。这张却是请柬,我舅祖父辅国公朱家的表妹媛姐儿派人送过来的,她嫁给了忠顺侯府的二公子孟光庭。”

她微顿,“忠顺侯府上过几日要办个秋蟹节,她邀我过去呢。”

123章举棋不定

金秋十月,菊黄蟹肥。

江南水庄运蟹的船队月初启航,一直要到月末才能抵达盛京南郊的水港,算上一路之上的损耗,每只螃蟹的价值惊人,偏偏这些南方水田间到处可见的小东西对温度水质的要求都特别高,从南方运到北方,存活率甚低,当真也算得上是千金难求。

这样的稀罕物,便是世家门阀也不过能得几蒌尝个鲜,再多几只都难得的,更何况是要办蟹宴了。

明萱来到周朝四年,永宁侯府中倒也曾得过几次螃蟹,但也不过只是家宴之上分食罢了,以顾家的鼎盛尚且如此,但忠顺侯府竟然有那样雄厚的财力能够摆出一场阵势豪华的秋蟹宴来,这手笔着实令她有些乍舌。

裴静宸见她表情,笑着解释起来,“忠顺侯府孟家原是江南人氏,上一代忠顺侯时才举家迁入了盛京,虽也有了几十年光景,但孟家的根基却仍旧还在江南,听说他们家老太太在时,吃用不惯盛京的菜式,不只带了江南的厨子来,每个月都要派船运南方的蔬果食材回来。”

他将头埋在明萱颈间,贪恋地闻着她身上香气,口中接着说道,“孟家祖上曾是巨贾,后来立了大功才得以封爵,算来也已有三代,但朝上有几项紧要的供奉却还掌握在他家手上,算起来,满盛京的公侯都比不得他有钱。所以,这些螃蟹对旁人而言确实金贵,但对孟家却不值什么。”

一场秋蟹宴。花费甚巨,足以彰显忠顺侯府的财势。

孟家的事,明萱只是略有耳闻,她知道忠顺侯府有钱。却不知道有钱到了这个地步,但是钱多易惹人眼馋,站在风口浪尖并不是一件好事。她想了想低声问道,“与西夏国的战事一触即发,这等时候,孟家还大肆摆什么秋蟹宴,不会被谏官参上一本吗?”

若是旁的人事,她是懒得理会的,但媛姐儿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既已经嫁入孟家,那么一身荣辱皆系于孟家,出于关切,难免想要多问几句。

裴静宸轻轻将明萱拥入怀中,“西夏一战。祖父和杨右丞主战,东平王等几家宗室主和,皇上举棋不定,但是战是和,这几日间却必须要下定论,这种风口浪尖,孟家本不该这样惹人注目。但……”

他话锋一转,“不论皇上的决定是什么,朝中必是要有一段日子不能平静。此时孟家出这个头,却能将西夏战事的锋芒拨开,将舆论的注意转移到孟家身上,忠顺侯为人精明,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这回想必是奉旨办宴。”

忠顺侯孟宗海为人谨慎低调。性情和顺,为人又大方,朝野上下结交了不少至交好友,凭借着雄厚的财力,这些年来,孟家从默默无闻的新贵,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门阀,人红是非多,总难免要惹人红眼,尤其是那些逐渐式微的百年世家虽然表面上一派花团锦簇,但内里却少不得要欣羡一番的。

皇朝更迭,带来的是权利洗盘。

有些家族炙手可热,有些家族渐受冷遇;有些家族辉煌崛起,有些家族日薄西山。但有一点却是无法改变的,贵族的骄傲和尊严。风头正盛的世家想要在得到一个彰显荣耀的机会,逐渐衰弱的家族亦不肯承认自家的颓式,哪怕样样都不如人家,也要坚持自己的高贵血脉。

所以,忠顺侯府的秋蟹宴,便成了光怪陆离的大观园。

明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嗤嗤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恐怕明日盛京城中的珠宝楼成衣坊的生意就要热闹起来了。”

她不爱与人争奇斗艳,也并不打算要新添置什么行头,只将这事当成笑话来说,很快便丢了开去,帮着裴静宸洗漱过后,便扶着他上了床榻。

两人相拥而卧,咬着耳朵细语呢喃,虽然并未行云布雨,但却更见两心相依。

静宜院中甜蜜温馨,但镇国公裴府的其他几个院落此刻却是波涛汹涌。

雪松院中,二夫人庞氏对着二老爷裴孝庆压委屈地说道,“不是我这个做婶娘的心狠,见着大侄儿坏了腿还幸灾乐祸,但事已至此,宸哥儿的腿已然这样了,我难道不该为了咱们二房的利益多想深一些吗?”

她舀着帕子掖了掖眼角,好似在擦拭泪滴,然后吸了吸鼻继续说道,“广平侯世子的事老爷忘记了吗?大嫂心里早就忍不得宸哥儿了,这回舀着他的短处,必然是要将宵哥儿换上去了,将来大哥身上的爵总要落到宵哥儿身上。

大哥就这么两个嫡子,若皇上再恩封一个爵位下来,你是嫡次子,难道就没有资格去争一争?你便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镕哥儿多想想!”

二房不是嫡长,将来裴相一死分了

家,他们迟早是要搬出去的,虽然二老爷裴孝庆已经官至提刑按察使,几个儿子也都懂事听话,但没有爵位在身上,就与镇国公府没有多大关系了,说起来也只是个旁枝,再难结上门第显赫的亲事。

这么多年,二夫人庞氏行事一直都顺着大房的世子夫人杨氏,没少受其他几房夫人的暗中耻笑,所为的不就是这万分之一的机会吗?这一回,机会就摆在眼前,等同于唾手可得,只要二老爷肯出头,这事儿便算是成了大半,她当然不肯放弃了。

裴孝庆沉着一张脸,斥喝道,“妇人短见!这话你在屋里头说说便止,若让我在外头听到半句闲言碎语,我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成婚几十年,养育了三儿一女,这还是他头一次对庞氏发这样的脾气。

庞氏一时有些愣住,醒过神来后方嘤嘤哭了起来,她撇过脸扭着身子不去看裴孝庆,一边啜泣,一边鼓囊着说道,“你说我见识短浅,那你得告诉我短浅在哪处,你什么话都不肯告诉我说,只叫我别急,我哪里能真的不急?镕哥儿还省心,小五小六可都没着落呢,这两个虽然懂事,可将来的前程未定,我这个当娘的心里能不操心吗?”

她越哭越伤心,“书钰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若她父亲身上有爵位,也能锦上添花,说门更好的亲事,咱们两就这么一个女儿,素日你不是最疼她的吗?若是将来镕哥儿有爵,书钰在婆家也要挺直腰板,不受人欺负不是吗?”

到底是结发夫妻,庞氏这么一哭,裴孝庆便有些心里发乱,他沉沉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坐到庞氏身侧,将她身子掰了过来,用手指擦干她眼角泪滴,柔声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孩子们的前程我无时不刻不念在心里,至于爵位……将来也是有机会的。”

他顿了顿,“我从前让你不要跟着大嫂胡闹,对宸哥儿好一些,自然是可怜这孩子出生就没了母亲,其实也有我的私心。实话告诉你吧,咱们能不能承袭爵位,跟宸哥儿半点干系都没有,你道为何襄楚王过世了这快二十年,当年的襄楚王府却不曾没入宫中?因为那王位,是给宸哥儿留着的!”

庞氏一惊,连哭得顾不得了,脸上尚还带着泪花,就直问道,“老爷是说,宸哥儿将来是要承袭襄楚王的王位,所以从来都不会与宵哥儿抢镇国公的爵位?这……这是从哪里来的消息,为何我从来都不曾听闻过一丝半点?”

她狐疑地摇了摇头,“不对,若早有这个旨意,宸哥儿早就接了,怎么会还呆在这里受大嫂的气?”

裴孝庆叹了口气说,“别问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只知道这消息确焀无疑,父亲他也是知晓的。襄楚王战功赫赫,最后为人所害,战死疆场,他死讯传来,先皇对父亲诸多挑剔责怪,人人都以为是皇上是因为王爷战败丢了城池而迁怒到了父亲身上,其实却并非如此……”

他微顿,“那些朝上的事,你一个妇人跟你说了也不懂,你只需要知道,宸哥儿将来是要承袭王位的,咱们不仅不能得罪他,若是大嫂下回再使坏时,还要想方设法帮着他,这便行了。”

朝堂的事,庞氏虽然看不透彻,但裴孝庆的话她却是听明白了,她蓦得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说道,“这些年来,我虽然凡事都是依着大嫂的,但所幸在宸哥儿的事情上,没有跟着大嫂胡闹,否则真是……”

她说着,又忽然露出笑脸来,“是了,怪道老爷让我凡事莫要多言,承爵的事不着急,这样说来,倒确是如此呢。一门两爵,这是多大的荣耀,父亲和大哥绝不会放着爵位就不要了,长房只有宵哥儿,按着长幼次序,也该紧着二房才对。”

裴孝庆看着庞氏表情骤变,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眼神一眯,又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接着说道,“从明日起,你便称病闭门谢客吧,若是大嫂再有什么事要寻你,你只说你身子不好,精力不济,推辞了她。”

庞氏眉头一皱,“可大后日便是忠顺侯府的秋蟹宴了,我已经答应了书钰,要带她一块去见见世面,顺便也好给她物色物色合适的女婿人选……”

她话未说完,被裴孝庆一口打断,“你听我的,秋蟹宴,不要去了!”

第124章 虎毒食子

月色如水,镇国公府经过半夜喧嚣,总算安静了下来。

正西侧的荣安堂内灯烛不灭,在雕刻了山水凰兽的黄花梨木格窗间,影影绰绰地摇晃了整夜,当天际浮现出第一缕青光时,从檐墙上闪出一个土黄色的身影,他四下相顾,见无人看到,一个闪身便进了东厢房。

石增进了书房的内室,对着太师椅上面容疲惫的镇国公裴固行了大礼,“相爷让属下查的事情,皆已经有了消息,大爷病发前日,是被二爷在衙门口截住了,然后才去的南郊韩府别庄,杨五爷在带去的酒水中下了合欢散,听清凉寺的老和尚说,正是这药将大爷体内年幼时所中的毒引了出来。”

他偷偷拿眼去瞅面沉如水,表情镇定的裴相,迟疑地说道,“听说大爷的腿连白云庵的玉真师太都瞧过了,师太说,若不能将陈年余毒都解了,这两条腿再无能行走之日。”

书桌的案头点着油灯,在摇摆不定的橘黄色投影里,裴相的脸色忽明忽暗,亦阴晴不定,半晌,他闭上双目叹了口气,“拿我的帖子问过太医院的李院判了吗?他怎么说?到底还有没有得救?”

石增摇了摇头,“李院判不擅长毒物,他说若连玉真师太都说没治了,他更加束手无策,不过若是能请到西夏国的宫庭御医,说不定这事还有所转机,只是这时机上有些不妙,恐怕……”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属下在坊间听到了一个传言,倒与这解药有些关系,只是牵涉到府里的世子夫人和大少奶奶清誉。却不知该说不该说?”

裴相眼皮微动,状似无力地抬了抬手,“你说。”

石增才敢说道。“两郊下三滥的酒肆茶楼这几天都在传说,世子夫人心狠手辣,容不得先前郡主生下的嫡长子碍着二爷的路,所以这些年来,下毒追杀无所不用其极,就是想要除掉大爷,这接连都不得逞。如今大爷娶了妻子,若是再一举得男,世子夫人的打算岂不是要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所以才有了这回大爷双腿被废之事。”

他接着说道,“又说咱们府里的大奶奶,从前就素爱替那些不识字的穷苦人家抄写佛经。布施米粥,在清凉寺那边得到不少贤名,这回大爷腿脚不便,她在佛前发愿,她拿出自己的体己重塑药王菩萨的金身,在清凉寺山脚下施粥三年,只求菩萨显灵,能够医好她夫君的腿疾。”

广施米粥,是结善缘的好事。

但施粥三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加上重塑菩萨金身,这林林总总的花费算下来,恐怕要赔尽明萱明面上的嫁妆,这年月,女子的嫁妆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她在夫家的地位,这样散尽身家发愿求菩萨开恩。是一桩至诚至信的事。

裴相却嗤了一声,“那些泥塑的菩萨,度了几层金身也不管事的,求它又有什么用?若是漫天神佛当真有灵,怎么还有善良的人早死,作恶的人长命?你看那些求了它们一辈子的穷苦百姓,当真有几个能够得到富贵的?可见都不过是骗人钱财的玩意,偏那孩子信这些!”

他摇了摇头,却又忽生感慨,“不过也算她有心了……”

石增接着又道,“尚还有下文。”

他顿了顿,“听说有好几个家中曾受过大奶奶恩惠的小伙子,听说西夏国深山之颠有奇草可以治好大爷的腿疾,便自告奋勇去了礼部事夷司申理去西夏国的通关文书和手续,事夷司的郎中为他们所感,在通关文书上盖了章,还特例应允他们与官差使节一同前往。坊间都在嗟叹,原本是一桩忠孝节义的大好事,西夏这一开战,恐怕这些年轻人都要回不来了。”

裴相听得此言,蓦然睁开双目,他深邃的眼眸在石增脸上转了两圈,忽得朗声大笑起来,颇有些老怀甚慰之感,“玉真师太果然有识人之明,那小子得妻如此,我将来便是一脚蹬西,也总算能够放下大半的心事了。”

他语气渐低,微微带了几分惆怅,“就算他一直误解我,那也算不得什么了,也总比……虎毒不食子,老大能够狠心绝情做那些事,我终究却无这份狠绝,私心里也总是希望将来他父子能够重归于好,若果真能够如此,我便当这千古罪人,又有何关系?”

石增脸上现出同情与纠结,“可是相爷,大爷不知道那些事,他已经和王爷当年的北疆旧部联络上了,若是枪头调转,帮着皇上来对付您,这可是骨肉相残啊!”

裴相摇了摇头,“石增,你不懂。皇上若当真想要办我,不必旁人相助,随便安上什么罪名,便能将我一举除去,我若是死了,裴系群龙无首,要拆分岂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皇上是天下之主,若是登高而上,振臂一呼,不论是宗室还是公侯,哪怕只是为了瓜分我裴系的利益,也会出手。”

他嘴角浮现出诡异笑意,“可他没有这样做。帝王之道,在乎平衡,若是我倒了,那么他依仗的那些人,便是下一个所谓裴党,对他又有何益处呢?自从裴氏出了皇后,朝中的事,我便不再处处插手,人人都当我深不可测,背后尚有阴招,其实,这不过是我对皇上的表态罢了。”

三朝权臣,倘若没有这点觉悟,裴家也不会富贵了那么长时间。

石增面上惊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帝王心术,果然不是我等升斗小民可以揣度的。”

他私心暗想,自己是裴相暗卫之首,这几十年一直都在替相爷打理事宜,那些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事情,不知道经历凡几,自认也算是有见识之人,却不曾料准当今动态,果然还是棋差一筹。

偏他一直都以为,如今朝中分而两派,裴相权深势大,新帝登基日浅,急于要从相爷手中夺权,因此矛盾相激,日渐剑拔弩张,迟早必有一战。他以为相爷之所以按兵不动,不过只是因为裴皇后尚未生下皇子,皇室之中又并无合适的继承人,倘若此时动了皇帝,将来无人可继承皇位,总不能他自己改朝换代。

抱着这样想法的,除了他,恐怕也不在少数。

谁料到竟是如此……

裴相见石增脸上表情变幻,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叹息一声,“兵者诡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有时候哪,你看着那东西像是圆的,其实它是方的,连眼睛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了,又怎能人云亦云?凡事,都要用心去思考。”

石增迟疑地问道,“这样说来,咱们府上不会遇着像从前秦国公府那样的事了?”

秦国公府的嫡长女,是当初继承皇位呼声最高的二皇子正妃,五龙夺嫡之后,这些参与竞位的皇子府全军覆灭,秦国公府这样的母家自然也不能幸免,除了妇孺何旁枝,嫡出的男嗣全部死在了断头台,皇权更替的残酷和无情,杀戮和流血,尽在不言中。

哪怕身为裴相最信任的部下,石增每当想起那些往事时,也难免会有些害怕,历史上所谓的奸臣,除非将皇上揪落下马再立新皇,否则下场都极其凄惨,这几年皇帝羽翼未丰,倒还能安神度过,再过些年事态如何,可就未必可知了,偏偏相爷没有丝毫动作,让底下的人分辨不清他的想法,有时亦难免有些彷徨不知所措。

如今,相爷既然说破,他便也狠下心来想要问到一个答案。

裴相立起身来,走到石增面前,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秦国公是因为走错了路,不得不死,裴家却是皇上的大恩人,倘若他真容不下我,对裴家也不会向对待秦国公府一样的,这点你尽可放心。

我一辈子执掌权柄,年轻时很有些不择手段,说起来如今的平章政事韩大人倒有些像我年轻的时候。不过现在老了,这几年看事物的想法很有些不同,树大招风啊,裴家绝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过了,否则大祸来时,悔之晚矣!”

石增一时愣住,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锋芒万丈的相爷,竟然发出这样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感慨,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裴相呵呵笑了两声,安慰道,“你不必惊惶,化整为零,需要一些时日,到时候裴家虽然看起来不如从前荣耀,但根基还在,荣华富贵亦不会少了你们的,可操的心却要比从前少了,反倒是件好事。跟底下的兄弟们说,我裴家数百年的门楣,不会坏在我的手上,安心做事,将来都会有好日子过的!”

他看了眼天色,“让小厮进来,我要更新净面,该到上朝的时辰了!”

石增依言离去。

门扉合上,裴相脚下步伐忽然一个踉跄,他忙扶住案头将身子稳了下来,脸色煞白地撑住身体,十月末的凉天,额角竟冒出丝丝汗意。

他痛苦地闭上眼,继而又缓缓睁开,伤心欲绝地低声说道,“大郎,你究竟是有多恨我……”

第125章留步

各怀心思的等待中,秋蟹宴那日很快到了。

明萱早早起身,着了件海棠色的银丝绞纹罩衫,内里衬着湘妃色的衬裙,只在裙摆处用黛螺色绣着五福的绸面压着,衣裳是去岁出嫁前做的,虽是新的,但在箱子里压了一段时日,看起来便没有那样鲜艳,显得沉稳且端庄。

头上梳了时下妇人间最常见的坠马髻,选的是质朴内敛的芙蓉春满玉簪环,略施粉黛,素淡浅华,既不失新嫁娘的喜庆,又没有过分跳脱显眼,在珠围翠绕的宴席上,想必绝不会惹起不必要的瞩目。

她打扮完毕,在穿衣铜镜中隐约四顾,见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了,这才一边整了整衣襟,一边对着窗前躺椅上好整以暇望着她的裴静宸说道,“媛姐儿信上再三相请,我不好不去,便只能留你一人在家中了。”

她上前贴到他面颊,笑着说道,“我用了午宴,便寻个机会告辞,你且在家中看看书,习习字,打发下时间,不用多久,我又能回来陪你了。”

裴静宸的双腿虽然还处于麻痹状态,但精神却是一日好过一日,已不再是前段时日在白云庵时那副令人忧惧担心的模样了,闻言反握住明萱的手指,笑着点了点头,“你早些回来也好,忠顺侯府隔两年总要举办一次秋蟹宴,每回都不甚消停,总要发生点什么事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免得惹火烧身。”

他将她的手指放到唇上轻轻一啄。“你不在,我先把母亲的画像画完,然后等你回来点睛。”

再过几天,十一月十二日是裴静宸的生辰。他的生辰则是永嘉郡主的死忌。

自打他记事起,就从未庆贺过生辰,镇国公府中亦没有开祠堂祭祀过永嘉郡主的死忌。每到郡主生死两忌前后,他便要前往清凉寺中,一来是寻个清净地缅怀自己的母亲,二来则是要避开裴家的人与外祖父先前的故旧联络上。

但今年他腿疾严重,又已成婚,怕是不能再躲去清凉寺了。

镇国公府中,杨氏强势霸道。是定不肯给前任办祭祀的,这提议不必说,哪怕只是开口说出来,都能让杨氏将裴府搅得天翻地覆,值此敏感时刻。裴静宸也没必要非与杨氏争一日之长短。

再说,哀思寄托于心,不被形式困缚。

他也不想让杨氏这等人出现在母亲的祭日上,杨氏不配。

所以明萱便提议,到了十一月十二日那天,静宜院中焚香斋戒,他夫妻二人要合力蘀永嘉郡主重塑一幅画像,也好给自己和未来的孩子留一份念想。连续几日来,依着白云庵中永嘉郡主故旧内悬挂的小像。裴静宸和明萱已经将郡主的轮廓勾勒个**不离十,只等着墨上色点睛,便算是完成了。

明萱闻言忙点了点头,“嗯,我速去速回的。”

对于母亲这个称谓,她心中存着十分的眷恋和崇敬。

和裴静宸一样。她也是个缺少母爱的孩子,前世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出了交通意外,后来父亲没有再娶,她一直都是跟着祖父和父亲两个男人长大的,因此性子里有特立独行,坚强隐忍像男子的一面。

后来死后复生,来到这历史上并不真实存在的架空周朝时,正值永宁侯府三房出那场惊世的变故。等到她从浑浑噩噩中苏醒时,这个身体的母亲陆氏也早就香消玉殒,她错失了第二次享受母爱的机会。

对此,明萱时常觉得很是遗憾。

也正因为这份遗憾之情,她对永嘉郡主的祭日便格外重视。

按照规矩,明萱原该是和二奶奶闵氏坐一辆马车,但闵氏被杨氏叫到了前头,她便让丹红扶着先上了车,马车微动,正要前行,忽然车外有人叫住,“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