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嫂子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听过哀毁过度这词儿。照她看,罗家少奶奶这就是过度了。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这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过日子啊。

这里头的事儿宋嫂子不知道,但是又林心里很明白。

石琼玉这是受的双重折磨。她很可能把石老爷子的死算到了自己的身上。如果杨重光不翻案,石老爷子就算病重,可能也能挺过这个冬天。可是噩耗一到,再加上病,两下交加要了他的命。

而杨重光,和她还曾经有那么一段感情。虽然杨重光翻不翻案不是她能控制的,可是石琼玉摆脱不了这种罪恶感。

她这病,多半是心病。要想病好,得她自己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才行。

又林琢磨着这几天最好去罗家一趟。能不能劝得好,她总得尽一次心。石琼玉一直和她交好,现在她有事,自己肯定不能袖手旁观。

杨、石两家的上辈子的事儿不是他们小辈能左右的。他们也没有必要用自己的人生为长辈去付账。自己得想开,为了活着的人,也得好好儿过下去。

接着宋嫂子就说起了婚期的事。出了正月,天气渐渐暖起来,宋嫂子的意思——是不是趁这个月或是三月里挑个好日子,把喜事给办了。毕竟翠玉和小宋管事年纪也都不算小了,早结了好。

第三百一十四章

“前些日子南边有信来,再过两天就又有船到,翠玉的爹来不了,她娘和她哥嫂一块儿过来,照我看,嫂子你也不用急,到时候直接和她爹娘商量着把事儿办了就是。”

虽然府里奴婢的亲事都是主子做主,不过个人意愿也很重要。象翠玉,一家子都在李家兢兢业业的服侍,干了这么些年,应有的体面得给他们。当时翠玉和小宋管事的事情,又林这边答应是答应了,还是写了信送回于江的,告之翠玉的家人。要是她家的人有旁的意见,又林当然也不会一意孤行。定亲是这样,现在办喜事也是如此。

宋嫂子显然也明白过来了,笑着说:“那更好了。多谢主子体恤,为我们这事儿来回的费事。”

女方的父母也来了,到时候亲事办得更热闹。在外头办,也更体面。

翠玉虽然在屋里,可是耳朵竖得尖尖的听外头说话。

她也知道父母能来送她出嫁那是主子给的体面,心里既觉得害羞,又觉得十分欢喜。反正成了亲,夫妻俩还是一起替少奶奶办事,跟现在也没什么大区别。

就是她也要嫁出去了,奶奶身边的事情必定得交转出去一部分。现在看来,白芷更稳重,而且年纪也要小两三岁,她再干个两三年是不成问题的。这几年里肯定也要再接着培养新人出来。

翠玉觉得有些感慨,她进府的时候是几岁?记不太清楚了,那时候还小,才留头,就跟着老妈妈们学点针线学点规矩什么的。一转眼,她都要嫁人了,时间过得真快。

李老太太去了也快一年了,又林不能回乡,只能到庙里去做场法事尽尽心意。玉林也打发人传了消息。说她要一同去。

虽然她已经认祖归宗,同李家没有关系了。可是玉林并没把自己当外人。对她来说,祖母周年忌辰,她自然也要尽一尽做孙女的孝心的。

又林和她约了日子,那天一同坐车出的门。姐妹俩难得见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等车出了城,玉林的脸色不大好看,隐隐的发白。人也没精神,眉头都皱了起来。

又林轻声问:“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你也真是,不舒服也别硬撑着,咱们可以改一日再去。”

玉林摇头说:“没事儿。就是早起没什么胃口。”

“可不能马虎,春天正是容易生病的时候。”又林让人把车窗挂起半边来,又让人拿了药油来给她擦。

“城里还好,出了城路不好,一颠,你又空着肚子,自然不舒服。”

又林把药油接了过来,拔了塞子,用指尖蘸了刚要给玉林涂擦。玉林一闻到药油那股刺鼻的气味儿,只觉得胸口一股浊气直顶上来,一把推开又林,扑在车窗那儿就哇哇的吐了起来。

又林忙过去扶她,玉林一边吐一边摆手:“我闻不了…那个味儿。”

又林连忙把药油放到一边,抽出帕子替她擦拭:“你觉得怎么样?要紧吗?咱们先回去,请郎中给你看一看。”

“不打紧…”玉林吐完胸口倒是舒服了些。就是手脚有点发软:“反正快要到了,现在回去路还更长…只是姐姐这车让我给弄脏了。”

这倒是,车里到底是溅了一些,气味儿很不好。

“反正这车早该拿去收拾了,这有什么要紧的。”

到了寺里,倒先不忙着进香做法事,先找了个清静的地儿安置下来,又打发人请郎中。跟着玉林来的一位妈妈轻声说:“朱四奶奶。这儿离城远,请郎中一时未必能来。老身粗通医术,我先给我们郡主瞧瞧。听说这寺里的有位常义诊施药的蕴华大师,若是他在,请他来给郡主看一看,那就更稳妥了。

又林心想自己真是急糊涂了。连忙打发人去问蕴华大师在不在。那位妈妈给玉林诊过脉,只说没有大碍。过不多时,蕴华大师果然来了――

这和尚看起来一股书卷气,若不是光头顶着戒疤,一点儿不象和尚,说是位饱学大儒更合适。

这位大师也不是随便什么阿毛阿狗就请得动的,谁说佛法面前人人平等了?佛祖是一视同人,和尚们可不是。和尚也要生活,要宏扬佛法,自然得给得香客们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蕴华大师一把年纪的人了,给玉林诊脉倒不用太过避忌什么。他伸出三指,隔着帕子搭在玉林腕上,眯着眼睛,看起来十分认真。又林关切的在一旁看着,蕴华大师睁开眼,微微一笑:“恭喜这位女施主。”

又林又惊又喜,连声追问:“大师可是说真的?没错吗?”

蕴华大师笑着点头:“料来不会有错,不过回城后还可请郎中再瞧瞧,都快有两个月了。”

又林比听着自己的喜信儿时还高兴,恭恭敬敬的送了蕴华大师出去,回来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倒是玉林看起来很淡然,脸上带着浅笑,并不怎么意外的样子。

“你是不是自己心里也有数啊?”

个人的身子个人心里清楚,又林觉得,玉林自己说不定也猜着几分了。不过也可能想不到这上头,毕竟她还年轻,又是头一回。

“我也觉得…可能是,但是又怕不是的…”

又林懂,这就是患得患失。有了当然是大喜事,可要是空欢喜一场,谁都不愿意。玉林怕也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想着再等一等,有把握了再说。

这想法是没错,可是既然心里有数,今天就不该出来的,难道在府里的小佛堂里拜一拜就不算尽心了?非得到寺里来做了法事才算尽了孝心?这路也不近,她刚怀上,坐胎不稳,最是怕折腾的时候。到底还是太年轻。

又林真有些后怕,要是玉林真颠出点儿毛病,那可怎么办?

她拉下脸来把玉林数落了一顿,一旁跟的那两个妈妈完全向着又林,也跟着敲边鼓帮腔,意思无非是让玉林不可大意,这头一胎可是轻忽不得的。有人就是太年轻,头胎没了,后面接二连三的保不住,这也是有的。

在庙里待了半日,寺里送了一桌素斋来,玉林还是没什么胃口,寺里僧人很会巴结,另送了一钵百果粥。这百果粥里未必有一百种果子,但是却是香客布施、以及寺里的和尚化缘得来,果子肯定不止来自百家了。据说这粥喝了可以邪崇保平安的,一般想喝还喝不上呢。

是不是真能邪保安不好说,不过寺里肯定有独门秘方,粥煮得香糯黏滑,果品粟米入口即化是真的。

又林先请玉林身边的妈妈看过,这粥玉林能不能喝。那妈妈看过后点了头,玉林和又林都各喝了一碗。

“这粥倒是煮的不错。”玉林难得胃口好了些:“闻着挺香的。”

“你那是饿了。从早起到现在不吃东西,闻着肯定香。”

玉林拉着又林说了好一会儿话。说她们当年还小的时候,跟李老太太到乡下的庄子去小住消暑,还去过山上的庙里。庙里头那种好闻的佛香味儿,总让她心里觉得踏实。

她的手轻轻按着小腹,低声说:“我觉得,这是祖母在保佑我呢。今天为了祖母才出来的,结果就得了这个喜讯…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的。”

又林也有些感慨,有些心酸。

她也怀念祖母,有时候恍惚觉得,祖母也许并没有离开,她只是象从前一样,离得远,见不着面――总觉得她还在。

“姐姐也累了吧,咱们一块儿歪一会儿歇歇。”

又林小心翼翼的也躺了下来,生怕磕着碰着她,可玉林还偏偏往她身边靠,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回去先打发人给妹夫报个信儿,让他也高兴高兴――嗯,我也给爹娘写封信去,跟他们也说一说这好消息。德林今年也要定亲了…没准儿明年咱们一起做姑姑了,这日子过得真快。”

玉林轻声应了句:“是啊。快得很。”

曾经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爹不亲娘不爱的。可是现在她还有姐姐,有了丈夫,还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对了,我听说…石姐姐病得很厉害?”

提起她又林就没辙:“我去看过她,她其实是心病――我劝过她,可是看来她还是想不通。”

玉林嗯了一声,小声说:“她这个人就是心思有些太细太重了。石老爷子是她父亲,可是当年他的确有做得理亏,不然怎么会有今日?石姐姐只替自己父亲难过,她没有想过,当年被那案子牵连而家破人亡的,远不止杨家一家。那些人的家人都怎么过的?他们的亲人、还有失去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回不来了,能讨回的只是一个公道而已。”

两人说着话,又林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盹,玉林也小睡了一会儿。等起了身梳洗了一下,两人该动身回去了,又林的车是不能坐了,不过玉林的车更大更舒适。一众人众星捧月般扶着玉林上车,车里又重新铺陈过,垫得厚厚的,好几重毯子垫褥呢。车子走得也慢,比来时平稳很多。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天气还没彻底暖和起来,正是那种“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候。山道上一片萧索,从车窗往看,倒是显得天特别的蓝。

玉林笑着说:“姐姐,要是我生了个姑娘,给你做儿媳妇吧?原哥儿敏哥儿哪个都行,我看着都不错。”

又林第一反应是――姨表亲可也是近亲哪,这表哥表妹能结婚吗?慢一步才想起,她和玉林可不是亲姐妹,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她生的孩子和原哥儿敏哥儿可没有血缘关系。

“你不觉得你想得太早了点儿?”

“早什么?”玉林说:“他们哥俩儿长大了肯定是有出息的,我这是先下手为强。”

“你快省省心吧,一下子都想到十几年后去了。”这思维跳跃性也太大了,难道怀孕的女人都这样儿?又林不记得自己怀孩子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特点。她拿了薄毯替玉林盖腿上:“还不知道生的是小子还是姑娘呢,要是也生了个小子,你还想结亲家?”

玉林笑笑:“姐姐和姐夫人都很好,这样好的婆家可不好找。我不信没别人跟你说这过样的话。”

有,还真有。

不过都是当笑话说说的,乡下人家定娃娃亲的多,京里这么干的可没多少。谁知道若干年后对方会变成什么样?兴许早就失势破落了,到时候这个亲悔不悔呢?不悔,谁想给孩子寻这么个归宿?悔了,带累名声,再寻亲事总要被人挑剔。

不过又林能感觉出来,玉林并不是随便说说,她是很认真的。

以杨重光的前程和玉林今时今日的身份,她将来的姑娘那是肯定不愁嫁的,既有个能干的爹,又有个宗室出身深蒙圣恩的娘。到时候这金凤凰可不一定落到谁家去呢。

可是又林觉得,将来孩子的亲事还是得问问他们自己的意思。如果孩子们没缘份硬凑到一起,只会是一对怨偶。京城里这样貌合神离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

前头路有些窄,有两辆车正好走个顶头,还都不愿意退让,玉林的车也停了下来。

又林掀开车帘一角看了一眼。

太阳快落山了,要是这些人再争执下去,那天黑前只怕谁都进不了城门。

就这么一霎眼的功夫。又林忽然看见路旁看热闹的人丛中忽然有亮光一闪。

这年代的兵器,不,铁器都很少,一般人家里的剪子刀子铁锅都是金贵物件儿。谁走在路上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这些东西带出门来。

当然,也可能会有人带着防身的小刀等物事――可是为什么在这种闲看热闹的场合把刀子掏出来。

车辕边站的就是玉林带的随从,又林轻声吩咐他:“人群里好象有人手持利刃,不知道是不是趁乱生事,咱们提防着些。”

那人立刻神情一凛,一招手,散站在旁边的其他几个人立刻朝中间聚拢,把马车给围了起来。又林早就发现了,玉林的这些随从绝不是普通随从。不说长衣下头肯定也有兵刃,就说那精气神,看着就不是一般人。一般的练家子又林也见过,没他们这么规整严肃。

这些八成都是宏王府的侍卫吧?

就在这么顷刻之间,忽然有一个人跃出人丛朝马车扑了过来。他手里也握着刀,又林甚至可以看见他狰狞的神情。

她从来动作没有这么快过,转身抱起玉林把她护在身后。

车帘在她的动作中落了下来。看不见外头的情形,可是声音听得真切,兵刃乒乓作响,人声呼喝,忽然间嘭的一声响,车身剧震,不知道是被人踢了还是撞了。

又林轻声安慰玉林:“别怕。”玉林摇头,比又林还要镇定:“我不怕。”

刚才又林看见的那刃光是在人丛左边。可是扑过来的这个人却是从右边扑来的,这些人可能是一路的,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朱府今天就出来两个长随,剩下的都是丫鬟婆子。玉林带的人也不多,看车护车的加一起也就六七个。要是贼人众多,那今天只怕她们都难以脱险。

这些人显然是冲着玉林来的。又林没有那个身份和本事招来这样的仇家,敢在京城之外光天化日之下就行凶杀人!

可玉林不过是个郡主,又不是朝堂上的男人,她能招什么仇家,看来非致她于死地不可!

“姐姐别怕。”玉林反过来安慰又林:“刘钰他们都是有功夫的,等闲人十个八个不在话下,小小毛曲不足为惧。”

外头传来一声惨呼,又林搂着玉林的手臂一紧。

上辈子她就是守法良民,这辈子更是养在深闺,这种刀光剑影的现场真是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经历,惊心动魄都不足以形容她现在的感觉。

又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贼人势大,她一定要护着玉林,玉林是她的妹妹,现在还怀着孩子,她可不能有闪失。

外头又有一声惨呼声,又林不知道受伤的是什么人,也许是贼人,也许是侍卫。可是她胆子再大,也不敢掀开帘子往外看。

这声惨呼之后,外头的动静就渐止了。那个随从刘钰在外头隔着车帘说:“属下无能,让郡主受惊了。来犯的一共五人,当场格毙两人,擒了两人,还有一个已经派人去追拿。”

玉林问:“我们的人谁受伤了?”

“林焕左臂挨了一刀,没有伤到筋骨。”

“尽快回去吧。”

看着镇定自若的玉林,又林一瞬间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玉林…好象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她完全不认识,手里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的人――

她好象…并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自己也没有那个能力再去保护她。

玉林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连乳娘都能欺负慢待她的小姑娘了。

玉林握着她的手问:“姐姐吓着了吧?都是我的不是…是我连累了姐姐。”

“别胡说,你上哪儿招来这样的仇家…肯定是因为旁人。”

可能是冲着宏王爷?还是杨重光?对说不定是杨重光,他近来可没少得罪人。

玉林看着又林,一脸担忧。

又林脸都白了,哪象没事的样子。

“我先送姐姐你回去――姐夫要知道了这事儿,一定会怪我的。”

“他敢。”又林说:“我没什么事儿,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伤着,你不用那么忧心,可对自己的身子不好。你这会儿特别要放宽心,可别自己钻牛角尖。”

“我知道。”

玉林果然先让人送又林回了府――跟去的朱府的下人们这才惊魂稍定。这些人都已经得了告告诫,没有敢乱说话的。有人身上还溅了血,是把袍子脱了反穿着回来的。反正天色已晚,看不太清楚了,倒也不招眼儿。

但这事儿管着朱家下人不乱说用处也不大,虽然发生在城外,可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消息肯定瞒不住。

又林直到进了屋坐下,心还扑通扑通乱跳。翠玉的脸也煞白煞白的,小姑娘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杀人――她当时看得准准的,那几个随从同时砍中了一个人,血喷得老高。

“奶奶没事儿吧?先喝茶,定定神。您这手怎么了?”

又林这才发现手碗上的镯子不见了,大概当时忙乱碰断了,手腕上还划了一条口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的,反正她一点儿都没觉得疼,血渍沾在袖子上,翠玉怕她还有旁的伤,把她的袖子都卷了起来再看,这边手臂看完了又看另一边。

“旁的应该没什么,我一直在车里头,怎么可能伤着呢。”

翠玉忙让人取了药箱来给又林清洗上药,一面又说:“镯子断了不知道掉哪儿去了,真可惜,那还是太太给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