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再回来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屋里静了一会儿,朱慕贤轻声问:“平时这会儿,你都睡了吗?”

“没有。”又林说:“我可不会这么早上床,有时候陪祖母说话,有时候要陪弟弟妹妹们。你呢?”

朱慕贤坦然说:“这几年都没这么早睡过。”

得——都不是爱早睡的人,所以现在两人躺床上只能大眼瞪小眼了。

可朱慕贤觉得这么说话真的很难得。他记不得自己有没有这么和人轻松的聊过天,也许有,但是太少,他已经不记得了。没什么负担,也没有太多顾忌,想说什么都行。他知道她在听,而且知道她都能听得懂。

又林问:“咱们家在京城哪条街上?宅子个什么样儿?”

她声音软软的,但是朱慕贤更喜欢的是“咱们家”这个称呼。

是啊,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夫妇一体,休戚与共,当然要说“咱们家”。

“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是住在永崇街,后来祖父升迁,迁到了西城延福街。宅子有前后五进,带一个小花园儿。不过这回回去,我们肯定不会住在我原来那两间屋里了,得找几间宽敞的屋子才住得下。”

可不是,原来朱慕贤连主带仆才几个人?一巴掌就数完了。可是现在又林带过来的人叮了啷当的一串,还有这么多箱笼东西——

朱慕贤打小就知道一个道理,女人是永远不嫌衣裳首饰多的。以前母亲跟父亲在任上,要搬迁的时候那箱笼多的让人惊诧,也不知哪来这么多东西,还全都塞得满满的。

朱老太太也是这样,换季的时候晒衣裳,连三十年前穿过的一件衣裳都还保留着,指着衣裳就能说出那天的事儿来。这些东西的存在并不只有占地方这一个用处,它上头凝结记载着许多回忆,所以舍不得轻易丢弃。

朱慕贤揽着又林的肩膀,并不带情欲的意味。

又林也能感觉得到,所以她并没有紧张得浑身僵硬。

“京城冬天比这儿冷得多,有时候雪会连下三天三夜,早早就得烧炕,不然晚上会冻得人睡不着觉。不知道你能不能习惯…”

“慢慢来,会习惯的。”

朱慕贤微笑着说:“对,慢慢来。”

又林想,她对北方可不陌生,上辈子她可是个地道的北方姑娘呢。

但是这辈子,她还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京城对她来说全然陌生。

回门那日,又林和朱慕贤是早早起来了,又林还是一身红,除了没凤冠和盖头,打扮得也得新娘子差不多了。按风俗都是这样穿,这可不以她的个人喜好为转移。朱慕贤也是一身簇新长袍,拾掇得十分光鲜。

两人去给朱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老太太刚起身,还在梳头呢,笑着说:“你们起得可真早,不用这么急,用过了早饭再去。”

徐妈妈在一旁笑着说:“咱们这是赶巧了,离得近。那离得远的人家,鸡不叫就起身赶路的也有。要是那隔着几百里地的,说不得就得满月才回门了。”

大太太只吩咐:“早点儿去早点回吧,头一个月新房不能空——可别多喝了酒,让你丈人笑话你。”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李家自然是洒扫一新,早早打开大门迎接新姑爷。大概每一个亲娘在女儿回门时都必定会问:“他待你可好?你婆婆可有为难你?”

四奶奶也不会例外。

又林点头说:“他待我挺好的。”

四奶奶仔细把女儿打量了一番,又林气色很好,看样子是过得很顺心。

“嗯,姑爷是知书达理的人,你也不要使性子。两个人过日子当然会有磕磕绊绊,要相互体谅些。”

又林点头应了。

四奶奶又问:“你婆婆呢?她那人看着不是太好相处。”

“婆婆也还好。”又林很是想得开:“我也没指望婆婆跟您似的把我当女儿疼。该敬的我都敬着她就是了。”

四奶奶赞许的说:“对,就是这样。这过日子就是这样,别管肚里都是怎么想的,起码面子上都要过得去。你是做人家媳妇的,大面儿上不能让人挑出错儿来,这个可一定要谨记。”

这话是娘俩儿的悄悄话,连李老太太都不能给听见,要知道他们可也是婆媳呢。这婆媳关系,大概是天底下最微妙难处的一种关系了。

李老太太和四奶奶问的问题简直是一模一样,又林也照原样儿答了一遍。

李老太太又拉着孙女儿的手,告诫她一些做人媳妇的道理。虽然这些话从前就说过,可是再听一遍又怎么样呢?以后说不定想听祖母唠叨,也很难有机会了。

老太太毕竟是老了——又林看着祖母鬓边的白发,脸上一道一道的纹路,刻画着不知多少曾经风霜和困苦。

从冬天又犯了宿疾之后,李老太太的精神大不如前了。就是四奶奶当初并不知道郎中说了什么,她也能够看得出来。

又林一直觉得有些难以开口,和娘家人说朱家一家要上京的事。虽然她已经嫁出去了,可是毕竟两家离得近,四奶奶还不会太牵挂。要真去了京城。又林自己倒不怕,可是她怕四奶奶和李老太太受不了。

母亲一直和她亲,而且母亲最近情绪又这么不好,她再去了京城。四奶奶心里怕是要很难过。

还有祖母。

祖母的身体真的不让人乐观,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甚至不知道再回来时李老太太是不是还健在。

没想到她还没开口,李老太太先问:“你们什么时候起程去京城?”

又林十分诧异——李老太太已经听着风声了?可是这事儿连她都才刚知道,朱家也没有现在就收拾行囊打包上路啊!

李老太太看又林终于露出平静之外的其他表情,忍不住笑了。

“傻丫头。贤哥儿自小在京城长大的,他在于江不过是暂住,终究是要走的。”

又林有些羞愧。祖母毕竟是长辈。经得多见得广,想事情也远比她要全面周到。

“这有什么,你也不要舍不得我们。俗话说,嫁鸡随鸡,只要知道你过得好,在不在我们跟前并不要紧。”李老太太反过来安慰她:“有人给你算过,说你的命好,很富贵。就是免不了远嫁。你娘一开始也舍不得,可是这也是命啊。”

又林即使心情低落,也让李老太太说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句话真是万金油。特别的好使。不管什么,那都是命啊。过得好,那是命好,过得不好,那是命不好。有什么身不由己的事,那也都是命。要怨就去怨老天爷吧,可人活着就得认命啊。

“我舍不得祖母和母亲。”

李老太太摸着她的头发,看着改了装束,已经象个大人一样的孙女儿。

“祖母也舍不得你啊。打你一落地,一直到现在。何曾离过我的眼前呢?”

又林的头靠在了李老太太肩上,一声都不吭。

李老太太笑呵呵地说:“瞧你,多大的人了,都出嫁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撒起娇来了。”

又林闷声说:“我就是活到八十,也是祖母的孙女儿。我还一样的跟您撒娇。”

李老太太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好好好。你就是活到老,一样是祖母的孙女儿。好啦,起来吧,把脸擦一擦,小心把衣服弄皱了。”

又林有点儿不大好意思,扯着帕子擦了下眼睛。

玉林有一肚子的话想和又林说,可是先是四奶奶,又有李老太太,她凑不到跟前去。

而且,她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又林被抬走之后,刚才那间热闹的院子一下子空了下来。玉林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出了好一会儿神。帐子上绣着兰草和竹叶,在微风里微微摇荡。因为走得急,原来压在砚台下的两张纸笺被带的落在地上,上头还不知道让谁踩了一脚,印上了脚印子,显得凌乱而凄凉。

玉林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外头很热闹,那些宾客们正说笑着,开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是那些热闹和玉林都没关系。

她曾经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了许多晨昏,有姐姐,有点心和热茶,有馨香和笑语。可是姐姐一走,小英姐她们也都跟着走了,这儿一下成了现在的模样。

玉林把地下的纸捡了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把它重新压在砚台底下,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这两天她就一直等着又林回来。可是又林真回来了,玉林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朱慕贤被德林和通儿一起围攻了。兄弟俩对这个抢走了姐姐的人实在有一肚子的怨气。德林就不用说了,通儿小脸儿也紧紧板着,一直用力的瞪他。

朱慕贤能干什么?只能苦笑。

小舅子们是要讨好的,不然老婆面子上要不好看。李光沛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虽然也象征性的呵斥了儿子们两句“别跟你们姐夫胡闹了”,可是并没有真上来阻止的意思。

看着朱慕贤手忙脚乱的,四老爷心底里也觉得挺解气的。

哪个丈人看女婿都不会真的顺眼的。更不用说这小子从前就不老实,用花言巧语骗着自己闺女。贤婿二字,李光沛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表情称得上笑里藏刀了。

朱慕贤也没真生气。德林和通儿毕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闹腾也有限。

再说,他喜欢听德林他们喊他姐夫。

姐夫,姐夫。听着就这么顺耳。以前虽然没人这么喊过,可是朱慕贤觉得近来他听到的那么些对他的称呼里头,这个称呼是最顺耳最妥贴的。一进门就给小哥俩一人一个荷包,里头沉甸甸的,那可是份量十足。

中午用饭的时候,女眷们坐一桌,朱慕贤当然和李光沛、德林单一桌。朱慕贤笑呵呵的和岳丈说话,心思却已经飞进内院去了。

又林这会儿也在用饭吧?陪着她母亲祖母和妹妹,可能还有其他亲戚。她哭没哭过?肯定哭了吧?当初姐姐出了嫁,回门的时候也跟母亲哭了。并不是因为受了委屈,而是因为一嫁出去,就和娘家人分开了,想见一面实在不容易。姐姐嫁出去几年,回家的次数寥寥可数。除了过年过节做寿,平时想出门一趟可不容易,婆家不点头,哪可能就随便的回娘家?

更何况远行在即,她以后想见娘家人一面就更不容易了。

朱慕贤委婉的和李光沛说了一家人即将进京的事,李光沛的反应很平静,好象他说的不是归期未定的远行,而只是要出门三五日一样。

朱慕贤当然不会轻视自己的岳父。在他看来,虽然李光沛当然因为家境的原因没有继续读书,可是他能自己搏下这么份家业,见识心胸都绝不平庸。

现在他的反应,只能说,他早就料到了。

两人傍晚时分告辞的。朱慕贤看着妻子的面容——重新洗过脸了,也匀了脂粉。可是又林一象不喜欢浓妆,虽然有粉遮掩,也能看出是哭过了。

“舍不得岳母和老太太?”

“嗯。”又林也没假装,这没什么好装的,再说,朱慕贤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男人。

“别难过。”朱慕贤一向不是拙于言辞的人,可是这会儿他却觉得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说自己一定会对她好吗?可是这用不着说,他会实实在在的那样做。说将来还会回来,她还会和娘家人见面吗?可是连他都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也不愿意对她空头许诺。

不过又林也不需要他再安慰什么,刚才李老太太和四奶奶已经安慰了她半天了,让又林特别不适应。她本来还准备了一肚子话想安慰祖母和母亲呢。

“你和父亲都说什么了?德林特意跑来跟我说,你们同桌共饮了,可是后头父亲就没让他在跟前了。”

“岳父大人当然让人好好儿待你。”

这个又林相信,父亲是肯定会说这句话的。

可是这么一两个时辰呢,总不会只说了这一句话吧?

朱慕贤但笑不语。

又林肚里纳闷,可是按她的性格,也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好吧…反正将来他总会说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新房里头自然处处都是红艳艳的颜色,被烛光一映,红色蒙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橘色的光。

朱慕贤白天饮了酒,当时虽然不觉得怎么样,不过用过了晚饭,却觉得比平时疲乏。

可是早早回房的原因,除了疲倦,还有一些别的——

因为有人在屋里头等着他。

因为天气炎热,又林已经沐浴过,穿着白色里衣,小英正拿着干布巾替她擦头发。朱慕贤过来接了她手里的布,小英收了又林换下的衣裳,就识趣的先出去了。

又林已经从镜子里看见他了。

“嗳,我自己来。”

“你也累了,后面又够不着,我帮你。”

她只当朱慕贤做不好,可是没想到朱慕贤手劲轻重适中,由上至下,居然有模有样的,一看就不是生手。

“你…”

朱慕贤知道她要问什么,笑了笑说:“在书院的时候,差不多的事儿都得自己来,头一两个月我也不惯,连自己的头发都梳不好,后来就渐渐惯了。”

他捧起又林的头发,用用巾轻轻碾净上面的水滴。那么一大捧发丝掬在手心里,既柔软又蓬松,还带着点潮湿的馨香。

朱慕贤很想把脸贴上去,蹭上一蹭。

事实上他也真的这么做了,触感暖而柔滑。

又林也看见了,她脸微微发热,轻声说:“热水备好了,你也去洗洗,多泡会儿解乏。”

朱慕贤嘴里应着。人却没动。

又林把头发往回拢了下,轻声催了句:“去呀。”

朱慕贤知道她不好意思,笑着站起来。

又林松了口气,自己把头发擦了。梳顺了,从妆盒里拿发绳系了一下。就听见屋里头朱慕贤喊她的名字。

又林怔了下。

他们认识的时日可不算短,但是依礼他是不能唤她名字的。哪怕知道也得当不知道,李姑娘,李妹妹都喊过。而她的名字,是洞房那一晚才开始唤的。

屋里头朱慕贤又唤了一声,又林忙应了声:“嗳,怎么了?”

“我没拿替换的衣裳进来。”

又林站在屋里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过了片刻才醒过神儿来。打开柜子给他拿了身儿替换的里衣。

一掀帘子,一股热腾腾的水气就扑在脸上,潮嗒嗒,热乎乎的。

又林把他的衣裳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我给放这儿了。”

浴桶有半人高,朱慕贤正浸在热水里。头懒洋洋的靠在在桶沿上:“帮我把灯端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