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女儿…四奶奶也觉得看不透。朱慕贤去博前程这等大事,好象对女儿来说倒无关紧要一样,该吃吃该睡睡,该做什么一点儿不错,十分从容轻松。
要不是林妈妈那会儿亲眼所见,四奶奶也许真会觉得自己是弄错了。
沏了酽茶,两人都吃了一盏。刘书昭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也就是两三个月的功夫,怎么今天见了这些人,觉得…好象已经很久没有见了,都快不认得了。”
朱慕贤也有同感。
即使是过去熟悉的人,现在大家身份都不同了,想的事说的话自然也不同了。就象诗中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家里头也是…放榜之后,家里人才和我说了件事。就三月里,我姑母过世了…家里人怕我悲伤,也怕我分心,就瞒了这消息没告诉我…”刘书昭语气中不是不感慨的。姑母在时最是疼他,可是她去世的消息,他却过了一个来月才知道。
朱慕贤翻着一卷,顺口说:“是啊,我也是一样。京城来的信压了好几封了,祖母也都没让我看…”
他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杨重光应该没有接到他的上一封信,可能也是同样的原因。临考在即,家中人自然不愿让他分心。这信…
这信很有可能,并不是意外遗失,而是…可能被杨重光的姨母姨丈给扣下了?
“朱贤弟?怎么了?”
“嗳,”朱慕贤回过神来。是与不是,现在都不重要了。该发生的事,都发生过了,不能再改变:“我没事。就是想着…喝了你的喜酒,我可能就会启程北上了。”
“回京城?”
“是啊。”
表妹的事情一直在他心头盘绕不去。就象杨重光和石姑娘一样——如果他也错过了呢?
他总得回去一下,才知道现在于家是个什么情形,表妹又是什么情形。
“也是。你离开京城这么久了,令尊令堂一定十分牵挂。现在你有了功名,原也该回去看看家人。”
刘书昭没说出来的是,也该去看一看他那位表妹。
朱慕贤有位于表妹的事,可不算什么秘密,刘书昭也是知道的。两人可是青梅竹马,情谊不薄。现在朱慕贤有了功名,原也该把这终身大事办一办了。刘书昭倒有心打趣他两句,只是看着朱慕贤脸上的神色并不显得欢愉期待,而是十分郑重,甚至还有几分怅然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外头有人问了声:“三哥在屋里吗?”
刘书昭听出是又林的声音,忙应了声:“在,在。”一边急急忙忙的坐直了身,又把踢到一旁的鞋赶紧捞过来穿上。
朱慕贤看他忙碌,也伸手理了理袍子,又整了整衣襟。
可是又林并没进来,只说:“我从后头过来的,舅妈让三哥过去一趟呢,三哥赶紧去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这会儿母亲找他,肯定没旁的缘故,定是为了迎亲的事儿。刘书昭赶紧应了一声,又回头说:“你先等我一会儿,要是乏了就在后头歇歇。要是不困,架子上也有书,我去去就来。”
他一出去,屋子里顿时只剩了朱慕贤一个。他站到窗户边朝外看。窗纱是新换的,暮春的阳光温煦,站在院子里头阳光下的人身上有着浅浅的朦胧的光晕。
刘书昭匆匆而去,又林站在那儿没动。
朱慕贤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可能是刚换下冬衣的缘故——朱慕贤感觉到又林看起来比一次见到她时又瘦了些。她穿了一件柳黄色的长坎肩,下头是白绫裙子。两人相识的时间也不算短,朱慕贤纵然不刻意注意,也能发现一些又林的习惯。她很少穿有亮泽的绸缎衣裳,不喜欢繁绣赘饰,也不喜欢涂脂抹粉。朱慕贤记得那一回夏天她陪祖母去庙里小住消暑,整天都穿着棉布的衣裙,连耳坠都没有戴,头发辫成辫子,脸上一点胭脂粉饰都没有,格外的清新自然。
又林看来并没有进屋的打算,和身边的丫鬟说了几句话,就要离开了。朱慕贤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推开了窗子,唤了一声:“李妹妹。”
又林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朱慕贤不知怎么,或许是中午酒喝得多了,莫名的口干舌燥,脸颊微微发烫。
喊了这么一声,可是他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刚才那一瞬间…不想让她就这么离开。
可唤住了她,朱慕贤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又林低声吩咐了丫鬟一句话,朝这边走了过来。隔着窗子说:“还没恭喜你呢,这次春试拔了个头筹。”
朱慕贤忙还了一揖。不过两人隔着窗子,他这么一揖,本来就有些歪的头巾差点儿耷拉下来把眼睛都盖住,起身时连忙用手给拨到一边去。
又林忍着笑——这人平时很讲究风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林总能看见他大失风度的场面。比如过年那一回他在大街上被人纠缠。衣裳差点都给扯开了。
这会儿他的头巾都歪得不成样了,偏偏脸上还要摆出一个自认为十分得体的笑容来——这模样可真是…
虽然人喝了酒,仪表不整没什么奇怪,但是和他这种一本正经的举止结合起来看。.就令人忍笑忍得脸发酸了。
“妹妹进来坐坐吧,正好有刚沏的茶。”
又林心说这人倒挺会反客为主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朱家,朱慕贤才是主人似的。
“不了,我还得去母亲那里。家里这两天人多、事情也多,怠慢之处还请你见谅。”
可不是。因为刘书昭来迎亲的缘故,李家上上下下可忙着呢。又林可不是那种闲吃等死的大小姐。她要做的事儿可多着呢。
朱慕贤也想起李家正要办喜事,自然没功夫招呼他这么个闲人。他原本就不是个不识趣的人,这会儿更觉得不好意思:“不要紧不要紧,不用招呼我,你快去忙吧。”
朱慕贤一直站在窗子边,看着又林出了院门,才掩上窗户,回到书案边坐下。
这院子是李家招待来客的。刘书昭上次来也是住在这里。虽然地方不算太大,但是收拾的干净整齐。后头架子上果然有些书——春试已过,刘书昭是来于江迎亲的。就算用功,也不会把书带到姑姑家里来读。架子上的书应该原来就是李家的。
朱慕贤随手翻了一本,又放回去。书都有八成新,不过是坊间常见的一些书,平时聊作消遣倒可以。这些书可能是李光沛读过的——
说不定又林也读过,只是并不喜欢。
朱慕贤翻了好一会儿书,可是一个字都没能看得进去。
在李家的另外一个院子,四奶奶正努力掩饰着内心的忐忑,问李光沛:“你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李光沛喝了口茶,因为午后天气实在太暖和。他身上出了些汗,这是特意回屋来换衣裳的,顺口和四奶奶说起陆家来信的事儿。
陆延宗又一次在信里提起了陆伯荣和又林的事情。和上次一样,口气很委婉,探问李光沛和四奶奶现在是什么意思。陆伯荣的人品脾性,李家上下都了解。用不着陆延宗再替他夸赞什么。两个孩子也是从小就认识的,脾气也很合得来。自家什么情况,李家也都知道。倘若这个媳妇进了门,那是决计不会受气的,陆家一定不会亏待了她。而且陆延宗还很含蓄的透出那么一层意思,就是陆伯荣对又林有爱慕之意。
这一点,四奶奶和李光沛早就知道了。
李光沛既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和自豪,同时也有一点微微的恼火,好象自家珍宝被别人觊觎惦记上了一样。
四奶奶深吸了口气:“可是我问过一次,又林他对陆家的大小子,是真没别的想法。”
“我也不是现在就要应下来。”李光沛说:“只不过看他们家很有诚意——再说,老太太也很疼爱这个娘家的侄孙的。”
是啊,还有老太太那么一层因素在。
要是又林仅仅是对陆伯荣没感觉,那事情也不难办。几对夫妻进结婚前就情投意合的?只要人品好,脾气也能处得来,那将来日子也可以过得平平顺顺的。
但现在问题是,女儿心中有人了!
四奶奶十分矛盾。陆家当然是可以放心的,但却是女儿不喜欢的。朱家的话…
朱慕贤人品才学都没得说,刚刚还被点了案首回来。来年会试,一个举人想必也是跑不了的,前程无量。把他和陆伯荣放在一起比较,不管是相貌、才学、门第,他都当然的胜过陆伯荣。
就好象挑挑拣拣买东西一样。一个是精美奢华,而且女儿也喜欢,可是这样东西未必实惠。一样平实无华,好在知根知底,应该是非常实用耐用。
“怎么了?”李光沛看妻子揪着帕子锁着眉头,象是十分烦恼的样子。
四奶奶犹豫了下,看了翠香一眼。翠香会意的先退了出去,把门也掩上了。
四奶奶本来不想说。但是现在看来,婆婆很可能会倾向于娘家侄孙做自家大孙女婿。而丈夫虽然还没有下定论,可他是个孝子,陆伯荣各方面条件也很合适。要真是决定了下来——
那女儿的心事该怎么办?这孩子自来就是个有主意的,到时候要真出什么事的话…
“你知道不知道,咱闺女,可能心里有人了?”
四奶奶声音很轻,李光沛正坐在妻子身旁握着她一只手,温香软玉之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四奶奶又低声重复了一句:“咱闺女可能心里,已经有个人了。”
李光沛立马坐直了身:“是谁?”
“就是…”四奶奶真觉得这话不好出口:“就是后头朱家的孙子。”
李光沛眉头皱了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外头有了什么谣传了?”
“不不,外头人不知道。这事儿我本来不想瞒你,可一来我也拿不准,二来,我也不好说…就是过年那几天,林妈妈亲眼见的,他们趁着天黑在角门那偷偷见面说话。林妈妈没敢隐瞒,当时就过来回了我。我叮嘱她务必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一面小心的留意着又林的举动…”
“这是真的?”
“我怎么会拿这事开玩笑。”四奶奶独自背负这个秘密实在辛苦,如鱼鲠在喉般。咽不下,又吐不出。现在终于说出来了,只觉得一直压在胸口的大石终于松动移开了,整个人都说不出的轻松。
一个人背负秘密太吃力,而只要说出来,有人分担,那重负立刻就减轻了。
李光沛站了起来,负着手在屋里踱步,来回转了好几个圈,一言不发。
四奶奶非常理解他的心情。她刚知道的时候,比丈夫的反应可以激烈多了。
“平时倒看不出什么,想不到这小子…”
瞧,每个当爹的都不会认为自己女儿会有什么轻浮孟浪之举。就算有,那也是无良少年勾引所致!护短是不需要理由的,自家闺女当然乖巧知礼,当爹的怒火全是冲着臭小子去的!
四奶奶轻声解释:“我想着,朱家是读书人家,更看重体统脸面。他们家这一辈,就这么一个有出息的苗子,指望着他重振家声,光宗耀祖的,断然不会在他的亲事上草率。当时他临考在即,我想着,有什么事儿,多半得等考完了就见分晓了…”
可不么,这会儿考也考过了,自家侄子都要成亲了。这会儿成亲倒是个好时机,男方有功名了,亲事热闹光彩。朱家若有什么打算,差不多也该有所行动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巧的,这边四奶奶和李光沛说起这事儿来,那边林妈妈又竖起耳朵来探听动静了。从过完元宵那一回之后,朱慕贤和又林就再没有机会说话见面。一边儿是要备考,一边是家中事忙,还得了风寒小病了一场。朱慕贤这回一登李家的门,林妈妈就全神戒备起来——
对她来说,这可是大机会。四奶奶那里对她还是不温不火的,林妈妈心中焦躁,总想再找个表现的机会。可是机会不是常有的,所以林妈妈总是高度警惕着,还与门上的小厮说好,若是她不在时朱家少爷过来了,那就千万给她送个信儿。
朱慕贤今天一来,林妈妈可算是逮着了。可是朱少爷只和表少爷两人说话,后来还一同出去吃酒,林妈妈差不多都以为没希望了,结果朱少爷又回来了!二舅奶奶那儿又让姑娘顺带去叫人,林妈妈一瞅又林进了院子,就赶忙的凑上前去。
虽然两人没怎么靠近,只隔着窗子说了两句话,可是朱少爷脸上那神情哟——林妈妈心里顿时有了底气!
她这双眼可算是见多识广了,还给人做过好几桩媒呢。朱少爷看着自家姑娘的时候,那眼神儿都柔的能滴下水儿了!这要说两人没什么,就算割了林妈妈的舌头她都得说个不字。
瞅着又林走了,林妈妈赶紧麻利的来找四奶奶报信儿。
四奶奶这边正和李光沛说了这事,那边翠香就来说,林妈妈有事要回奶奶。
四奶奶心里咯噔一声,心说不会又是这档子事儿吧?
李光沛也在,四奶奶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李光沛也看了妻子一眼——
妻子的神情显得十分矛盾。
“你让她进来回话。”李光沛自己走到了里屋去。
四奶奶没办法,只能说:“让她进来。”
天气热,林妈妈走得又急,额头见汗,脸色潮红。看起来仿佛刚与人偷情回来的人是她一般。
“奶奶,”林妈妈自认为自己掌握了大秘密,在主子身边的身份已然不同了,很是亲近的凑到四奶奶耳边说:“刚才朱少爷和咱们姑娘又见面来着。”
四奶奶听得当然清楚。
连李光沛在里屋都听见了。
四奶奶眉头一皱:“你给我详细说说。”
“是是。”林妈妈整理了下思路:“刚才朱少爷和咱们表少爷一起赴宴回来。在屋里说话。舅奶奶正好让姑娘捎个话过去给表少爷。结果表少爷那么一走,那院儿就剩咱姑娘和朱少爷两个了。”
“只他们两个?”
林妈妈顿了一下,有点不太情愿地说:“姑娘身边还跟着个傻妞,可是傻妞缺心眼儿啊,站得又远…”
言下之意,傻妞是傻子,不长心眼儿。不能算作人,朱慕贤和又林还是孤男寡女。
四奶奶嗯了一声:“他们都说什么了?”
林妈妈其实真的没听太清楚,她就是想编,也没那胆子,也编不出来。
“没说几句话,我瞅着姑娘一直笑来着…还有朱少爷,那眼睛一直就定在姑娘身上,眨都不舍得眨…”
四奶奶越听越是心烦。林妈妈这人真是难堪大用。为了邀功,姿态实在是太急迫也太难看了。大概这些日子一直晾着她,她心急了。
可是四奶奶真心觉得林妈妈不是那么靠得住。为了她自己能往上爬。这是不惜踩着姑娘的脸子显摆自己。这样的人,她说得越多,就越是不可信。
四奶奶怎么能用这样靠不住的人?
可是要是不稳着她,她心里有怨气,出去嘴不严实,那更不好办。
好在她一家子人都是卖的死契,四奶奶还拿捏得住她。
等四奶奶打发了林妈妈下去,李光沛才从屋里出来。他在妻子面前不用掩饰情绪——那张脸已经黑得快赶上锅底了。
“嗳,她这人办事儿还心力,就是那张嘴…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李光沛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可是她也没编造。”
四奶奶揪着帕子。心里实在是矛盾。
女儿和朱慕贤这么见面…其实没什么。带着丫头呢,又只说了两句话。这家里来了客人,又是邻居,平时两家交情也好,打个招呼说两句话并没有过份之处。但是联系到上回两人偷偷见面的事情,那今天这单纯的见面也变得不单纯了。
就算二舅妈让又林捎句话。又林也完全可以让丫头过去说一声,不必自己跑这一趟的。
朱慕贤等了一会儿,刘书昭并未回来,他也没有再等下去,出了院门,想寻个人给刘书昭传句话,他就先回去。反正两家离得近,他们晚间还可以再见面说话,不过两步路,方便得很。
他掩上屋门,转身去见着李光沛朝这边来了,朱慕贤忙行礼问安。其实若从七奶奶那儿论,按两家那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朱慕贤得叫又林一声姑,李光沛就高他两辈了。但是李光沛敬重朱老爷子,平时见了都以晚辈自居,这么一来朱慕贤又只矮他一辈,和又林也算平辈了——
不较真的话,平时大家就怎么方便怎么称呼,朱慕贤也就称一声李四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