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沛从外头进来,还没进屋,就听见屋里头的笑声。他站住脚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丫鬟打起帘子,他才进了屋。
“爹回来了。”又林微笑着迎了上来。李光沛解开斗篷交给妻子,笑着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
又林忙说:“没说什么。”
通儿脆生生地说:“姐姐羞羞。”
又林闹个红脸:“去!别胡说。”她还偷偷朝通儿挥了下拳头。通儿可不怕她,十分正直的坚持自己的观点:“姐姐撒娇,羞羞!”
李光沛还是很顾着大女儿的面子的,忍着笑岔开话题:“你们今天在家都做什么了?”
四奶奶拧了热手巾来递给李光沛:“我今天去老七家里,刚回来。”
“哦,弟妹的病怎么样了?”
“看着没大碍,气色挺好的,也请了郎中,吃着药呢。”
“庄子上又来交账了?”
“可不是,幸好闺女帮我对着都登在簿子上了。眼看年关快到了,铺子里头也该盘账了吧?”
“今年天气冷,早点盘了账。也能让他们早点儿回乡过年。”
“正是呢,今年天是冷得早,还下了一场大雪。只怕就有人家过得艰难的。早点结了工钱,也让他们早点儿回家去置办年货。”
又林察颜观色。看得出父母肯定有话要说,而且是不方便给她听到的,便把通儿抱了起来,找个了理由:“我带通儿去屋外头转转,他也在屋里闷了大半天了。”
四奶奶叮嘱:“把风帽戴上,别在外头待太久了。也别给他零嘴儿吃,等下就吃饭了。”
“知道了。”
通儿很是高兴。搂着又林的脖子,手一个劲儿地朝外指:“姐姐,走走。”
又林笑着抱起他出门,带孩子她很是在行,德林打小就是她哄大的,现在再哄一个通儿当然不成问题。她走在前头,乳娘丫鬟们赶忙跟了上去。
四奶奶给李光沛端上茶,关切地问:“可是有什么麻烦的事情?”
“倒也不算麻烦。”李光沛说:“有笔账没收回来。”
“数目很大?”
“两千两。”
那不是小数目了。
“对方是一时有困难。还是想要赖账?”
李光沛安慰妻子:“你瞧我什么时候办过不靠谱的事?就是下阳的老周,你也知道他。他拿那批布的的时候,一时没周转过来。所以就先赊着。原是说等这批货出了手就结这笔账,耽误不了多久。结果装货的船在曲亭山那里翻了,一船货只捞上来不到一半,其他的都找不着了。就算捞上来的那些,浸了水,也损了好些,不好发卖了。老周特意写了信打发人来,跟我说这这件事,说他现在手头紧,年前结不了这笔账了。等年后春丝。”
四奶奶说:“周家这个年想必难过了。”
这时候好事儿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的货船翻了损失了一大笔,必定有不少人原来放着款的人担心他撑不下去,肯定会有上门催逼要债的。而原来想从他那儿进货的人,大概也听说货经了水,损了成色。不肯再要——这就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啊。
李光沛外头买卖上的事,四奶奶不大插嘴,男人的事情用不着女人瞎掺和。
李光沛转了话题:“老七说了什么时候回家没有?”
“说不定不回来了。”四奶奶把今天探病的事说了——当然,她心中的那些疑惑是深深的埋了起来,并没有向丈夫转述。
“这个老七,越来越不象话了。还有父母在堂,过年怎么能不回家来?再说,一年到头把媳妇撇在家中,也实在说不过去。”
夫妻俩对望了一眼,李光沛想的是,老七不肯回家,明摆着是想躲开长辈滔滔不绝的絮唠,还有就是躲开七奶奶和家里那两个收了房丫头。无后的压力非同一般,李光沛是过来人。
老七的身子…不会真有什么隐疾吧?李光沛这么想。要不然七奶奶生不出来,丫头怎么也生不出来?
老七家的看样儿对男人回不回家一点儿都不在乎,可能是她习惯了一个人,也可能为了旁的什么缘故…四奶奶这么想。
“刚才进门的时候,看见朱家门前又有人在搬抬东西,象是又来了客人。”
夫妻俩没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转而说起了采办年货的事。
又林陪着通儿在院子里玩,
送走了表叔一家,年越来越近——这是周榭最后一次在自家过年。她的婚期也越来越近了。又林陪着她一起打络子说话,围着炭盆儿烤着火,炭盆上架了个小铁架子,上面放着花生芋头之类,被烤得熟了,就着手剥了吃,剥得两手黑黑的,吃得口干舌燥,茶水也喝了不少。络子一下午没打出一个,花生壳倒是吃了一大堆。
周榭的嫁妆都已经齐备了,嫁衣、盖头、绣帐,枕罩,绣被…整整齐齐的码着,码了半间屋子。周榭自己回头看,都不相信这些东西全是自己做出来的——当时竟然一点儿没觉得劳累繁琐。现在是无事一身轻,周大奶奶心疼女儿在家的日子不多了,总想让她过得轻松快活些,多享几日福。等一出嫁,这样的好日子是再也不会有了。纵然婆家是好人家,可是当人家的媳妇和在家做姑娘是不一样的。
忙了这么久,一闲下来,周榭倒一时不适应了。以前从早到晚,都安排得紧凑规律。活儿就在那儿,一天做一点,竟然不知不觉都给做完了。早上一醒来,习惯性的就想去摸针,结果等坐起来,再清醒一点儿,想起活儿都干完了,坐在那儿,一时不知做什么才好。
能留在家的日子不多了。
一想到这个,周榭就满心惶恐。
又林剥着花生——这花生特别的好吃,个儿小,仁儿实,红皮儿,又脆又香。
“怕什么哪?只管放宽心。我也不和你夸我舅舅家怎么着了,反正再好,也肯定不如你在自家好。我只和你说,怕不怕,日子都是一天一天过,饭都是一顿一顿吃。你越怕,日子越不好过。你横下条心来什么都不怕了,反而会轻松点。”
周榭白她一眼:“去,你就不能说点正经的。”
“咦,我怎么不正经了?这是正正经经的大实话啊。”又林说:“你说,到了今天这一步,你能不嫁吗?”
周榭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那不就结了,怕不怕,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干嘛不让自己过得快活些?”那些做人媳妇的道理、难处,诀窍,周大奶奶肯定都和周榭讲了无数遍了,又林过来就是给周榭开解开解,省得她总闷在屋里头,越是思量越是往牛角尖里钻。
周榭唤人打了水来她们洗了手,接着打络子。又林会打好几种花样,并不是她的手艺特别精妙,只是她想象力更丰富一些,打得麦穗结玲玲丰满,一串的长长的垂下来,显得特别的喜气。
周榭拿在手里看,夸了一句:“真好,比我做的好多了。”她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问又林:“我听说,你也要定亲了,可是真的?”
又林惊讶地问:“什么?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你听谁说的?”
“不是说,你家表叔来了吗?还住了好些天才走…不是为了你和他家儿子的亲事?”
“可别乱说,没有的事。”
周榭狐疑地看着她:“真没有?你可别瞒我。”
“我哄谁也不会哄你啊,真的没有这回事。”
周榭点点头:“好吧,可是不止我这么猜想,只怕别家也有这样想的。你这样的人品相貌,谁能不爱?我看啊,你在家也留不了多少日子了。”
又林又好气又好笑,把手里的丝线一扔:“好啊你,自以为自己有了去处了,就一个劲儿的编排我!看我饶不饶你。”
周榭很是怕痒,不等又林的手挠上身,就已经笑得浑身发软了,一边躲避一边央告:“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可是这话你自己细想想有没有道理?”
又林停了下来。
其实周榭说的话并非谣言,表叔是的确提过亲的。
她看着周榭,现在还是个活泼的少女模样,可是要不了两个月她就要嫁为人妇了。
那自己呢?自己将来的良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一百零五章
这问题,又林也曾经想过,不止一次。
就象她刚才劝周榭的那样,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该来的总会来的。既然这样,就要调整好心态,积极的去面对。
她没有太大的野心,没想嫁个什么富贵显赫的门第,也没憧憬将来的丈夫会是个俊逸不凡的人物——那种人家她也高攀不起。当然,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混日子的人,也不予考虑。
平平常常的就可以了。
不用太优秀太拔尖,也不用太富贵,能脚踏实地,随份从时就行了。能象李光沛和四奶奶这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过日子,就已经足够。虽然李光沛和四奶奶在成亲之前没见过面,但是这么些年来,他们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依靠着,共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难关。李光沛虽然读不成,没考中什么功名,可是他凭自己的本事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养活妻儿,孝顺长辈。四奶奶则安心的做好贤内助,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他们之间或许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也谈不上什么浪漫,可是夫妻多年,细水长流的感情一样深厚稳固。
是的,又林所期望的,所习惯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象父母亲这样的模式,是现在这时代最标准的夫妻。他们的家,也是这里极普通的一个家。很安稳,很平顺。当然,谁家都有些磕磕绊绊,这就象是一条长河,有浪花、有暗流,有礁石,可是大方向是和缓而平静的,一直一直,朝着既定的方向流淌着。
这样就很好。
父母会做出一个最好的选择,然后她自己也会用心经营——就象鸟儿一样,一点一点的衔草筑巢。生儿育女。
很平庸,很普通。
这世上,不平常的人和事情当然是有的,但是更多的还是普通人。他们过的大多是一成不变的,很普通的日子。
所以又林对未来并不感觉到十分惶恐。
总之,早晚是要嫁人的。不管嫁得好与坏,日子也是要靠自己一点一点的过下去。
又林曾经对着镜子认真的打量评估过自己。
江南小镇上长大的姑娘,家境可以算是中上,品貌也…嗯,可以算中上。 眉眼清秀。乌发如云——况且她正值豆蔻年华,这时候的小姑娘,就算相貌不太美,也有一种含苞待放的清新朝气,看着就是顺眼的。
这年头结亲总是门当户对的,她可以想象出,自己将来的另一半,应该和自己的条件差不多。地域不会差得很远。家境应该与自己相当,人品也不会太差,相貌呢。肯定是五官端正。不然的话,首先李光沛四奶奶那一关就过不了。
有这些条件打基础,父母能为她做的就是这么多,往后的日子,可就要靠自己来过。
周榭的脸蛋儿是鹅蛋脸,两颊和下颔上都有丰软的肉。这种面相据说是旺夫益子的,是有福的面相。又林的脸蛋儿是瓜子脸儿,两颊和下巴都要清瘦得多。看着是更精致玲珑,但要是从面相来论福气,就比周榭要差一点了。
两个人闲聊着。又林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周榭微笑着说:“别胡说。我听人家说,手掌心软的人,也很有福。你掌心就很软,肯定也是有福气的。”
“哎哟,我们俩这就互相吹摇上了?”又林摸了下脸,挺不好意思似的说:“来来来。这话我很爱听,快多夸我几句。”
周榭嗤的笑了一声:“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呢。去去去,你不是来替我解闷散心的吗?怎么还得我倒过来夸你?”
“礼尚往来嘛,我都夸你一车好话了,你总得倒找我几句吧?”
“就你算盘打得精刮,连口头上的便宜都得讨还。”周榭拿了个柑子,先削了顶上一小段皮,然后慢慢剥开,把瓣儿掏出来递给又林:“你这么会算计,将来指定受不了穷。”
“还说我呢。你出嫁,周伯伯难道不送你两间铺子?虽然咱们自己不能亲自上阵去算计经营,可总得懂一些,才不致于让下头的人骗了吧。”
“是是是,你说的很是有理。”
周榭的陪嫁里,还真有两间铺子。都不算大,其中一间就是绸缎铺子——于江镇水运发达,又是江南鱼米丝绸之乡,镇上人家开绸缎铺子的着实不少。手里有这么两个铺子,又有得力的掌柜照看着,一年到头不说挣什么大钱,胭脂、零花这样的钱总是挣得出来的。姑娘出阁到了婆家,倘若一草一纸都要使婆家的,自然处处仰人鼻息。可是自己有吃有穿有钱用,那在很大程度上就免得受气了。
周榭打量着又林——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手帕交,真的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简直是判若两人。原来大大的眼现在没小时候那么圆了,杏核样的,黑白分明。端起茶来喝,眼睛从茶盏上缘朝人这么一看,那种明媚清朗让周榭都觉得十分动人。原来小小的一张脸现在是眉眼精致,清秀动人。整个人一瞧,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让人惊艳的美人,但是越看越觉得耐看。
两人说笑了一阵,周榭差不多就没停过笑,心情比又林来之前,那是松快得多了。又林目的达到,看着天色不早,也就起身告辞了。
周榭一直送到她门口,又林催了她几次:“天这样冷,你快回屋去,不要送了。要是万一着了凉,耽误了你来日上花轿,我可赔不起。”
周榭被她逗得不行,伸手拧着她的脸:“叫你贫嘴。你一天不打趣我就难受是不是?这天儿黑的早,给你挑个灯笼照路吧。”
“行了,这才几步路,哪用着灯笼。真的不用送我,你快回去吧。”
两人在门口告别,又林扶着小英的手,步子没敢迈得太大。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英轻声说:“姑娘当心,这两块石板有点儿活动了,回头让人来平一平压实了才好。”
“嗯,你回头记得提醒我一声,别进门就给忘了。”
李家的门已经打开了,林妈妈站在门口拿着灯笼,看着她们主仆过来,笑逐颜开,忙迎上前:“姑娘回来了?可巧了,奶奶看着天儿不早了,正打发我们去接呢。”
又林笑着说:“这么近哪用得着接。”
后门离厨房近,可以闻到一股煎鱼的香味儿。往远处看,暮色中,差不多家家户户都飘起了炊烟。
到了年跟前,又林也跟着忙了起来。扫年、祭灶、剪窗花儿,贴对子——还有熬糖做糖。德林已经放了假,先生也得过年嘛。这一不用上学,他可放了野马了。四奶奶和又林忙着,他也跟前跑后的,说是帮忙,不如说是添乱来得合适。这边椿米做糕,那边他已经糊了自己一脸一身的白面。这头儿炸着果子,没等放凉就被他抓了去偷吃了,气得四奶奶直要揰他。
这当然只是说说,这么高兴的时候,大年下的,哪会为这个打孩子?德林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越发淘气。
又过一年,又长一岁。
年初一早上起来,又林领着弟弟妹妹们给祖母、给爹娘拜年,从他们手中领了压岁的红包。红包和往年一样,沉甸甸的,里面有金钱两枚,小银锞子两枚,铜钱两枚,凑了个六六大顺。又林把压岁钱收进小箱子里的时候,不无感慨地想,她能从父母手中领压岁钱的次数,大概也不会太多了。也许今年,也许明年,她可能也会说定亲事。
时间过得真心快啊。
亲戚本家,邻里之间,相互拜年直十分热闹。又林就领着弟弟妹妹去了几位叔伯家中拜年。作揖的作揖,行礼的行礼,然后领一份压岁钱。这半天又林听到最多的话,就是问她的亲事的。几乎所有的亲戚长辈们都会来这么一句:“已经长成大姑娘喽,该说亲啦。”
起先又林还装羞涩,后来都已经麻木了,装都懒得装了。从二伯母家出来,德林嘻嘻笑着,手里抓着二伯母给的糖瓜和果子,一边学着二伯母的口气打趣姐姐:“成大姑娘啦,要嫁人啦。”
又林瞪他一眼,奈何德林根本不怕。
车子往前走着,德林探头朝外瞧,指着前头说:“姐,那不是五叔吗?”
又林偏头看了一眼,路边果然是本家的五爷,李心莲的爹。他穿着一件灰扑扑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夹袄,缩着头抄着手走着。他旁边还跟了两个人,一个穿着绸面儿羊皮袄子,看打扮不象本地人。另一个则是腰里缠着根棒子,五大三粗的,瞧着就不是善茬。
“坐好了。”
这人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又林可管不了这样的闲事,只能多看了两眼——
又赌输了钱了?
五奶奶过年都没有回来,五爷是一天到晚的不着家,那天从他们家门口过的时候,只见大门紧闭,寥落清冷,一点过年的样子都没有。
第一百零六章
到了七奶奶家,只有七奶奶自己在,七爷已经出去应酬
七奶奶穿着一件浅桃红的缎子袄,脸上喜气洋洋的,让人拿出茶果来招待他们姐弟几个。七奶奶自己没有孩子,倒是很喜欢孩子,搂着通儿不愿意撒手。正说着话,外头又有人来拜年。又林起身想回避,七奶奶笑着说:“都不是外人,不用这么拘礼。”
朱慕贤迈步进了屋。过年,看着他气色也不错,穿着一身崭新的袍子,先看见又林姐弟几个,顿了一下,才向七奶奶请安。
“哎哟,快起来吧。今儿天这么冷,原想着你们都不来呢。家里难得这么热闹,你们可都别走,我已经让厨房预备了,好歹吃了饭再走。”七奶奶笑着用帕子掩着嘴:“说起来,你比我这侄子侄女儿都大,可论辈份就比他们矮一辈了。”
可不是么,又林也想起这茬了。
朱慕贤和又林本来都挺大方的,结果被七奶奶这么一说,倒不好招呼了。朱慕贤踌躇起来,含含糊糊地做了个揖说:“李姑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