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烂的蝴蝶风筝落在地下,那姑娘转身走了,朱公子忙跟了上去:“你别生气,只是李家姑娘捡起来给了我,没有什么其他人碰过…”

那个姑娘实在忍不住,转过头来:“口口声声李家姑娘李家姑娘的,你什么时候认得她的?怎么就这么熟了?”

朱公子愣了一下,看她转身就走,忙追上去:“李家姑娘…就是前日见过一回,周家的姑娘请她来做客,我正好去书房拿书,就寒喧了一句,其实不熟。刚才风筝就是飞进她家里头,遇见了主人家,总得打个招呼吧?”

他不解释还好,越是解释,那姑娘脸上的寒霜就越重,眼圈儿也慢慢红了,摸出帕子拭着泪,走得更快了。

“哎,芸妹,你不要哭啊…这是在旁人家里,让人看见了可…”

“你怕让人看见,你就走!我哭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位芸妹显然是气得不轻:“又是周家姑娘,又是李家姑娘,刚才还说什么霍家姑娘!你走到哪儿都只想着旁人…”

周家的下人听着这边动静不对,当然不会靠过来。但暗地里有多少双耳朵支着听着就不好说了。

朱少爷真是越解释越麻烦,简直要手足无措了。

周榭远远也看见了,招手叫过丫头问:“那边是怎么了?”

丫头小声说:“那位于姑娘从一来就拉着脸不高兴,刚才朱少爷拿了风筝说放给她瞧,结果风筝线勾在石榴树的枝子上,断了。风筝飞到李家去了。朱少爷翻了墙过去把风筝捡了回来,于姑娘就闹起来了。”

周榭摇摇头:“这多大点事儿,也至于这样。”

因为哥哥、弟弟和这个朱慕贤投缘,才邀他来家里的。结果这个什么于表妹一起跟了来,鼻孔朝天,一副谁也瞧不起的样儿,对周榭爱理不理的。周榭就算再厚道大方,也和她热乎不起来。

有什么了不得的?石姑娘也是京城来的,也没见傲慢成这样子啊?丫头上茶的时候,她先看了茶碗,然后闻了闻味,才接过去,而且没喝一口就放下了,不知是喝不惯还是嫌弃。

她哭她的,周榭才不要去趟混水。等回头要告诉哥哥,再不要请这个朱公子上门来了。他人虽然不错,可他这个表妹活脱儿一张寡妇脸,谁家爱请这样的恶客上门啊。

那边朱慕贤千小心万小心的,终于哄得表妹于佩芸破涕为笑了。只是那只风筝——朱慕贤他们是来于江镇做客消暑的,自然没有随身带风筝来。那只风筝还是表姐石琼玉的,是在京城刘家老号买的,一只风筝就是好几钱银子。银钱倒是其次,关键是石琼玉特意把它从京城带回于江,可见对这只风筝很珍爱。今天他给拿了出来,结果却让于佩芸两把就给扯坏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怎么和石琼玉交待呢。

其实他一点儿都不明白,这只风筝如果不是石琼玉的,也许于佩芸没那么憎恶它,一定要把它扯破了才算。

姑娘们之间这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嫉妒心,朱慕贤只怕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懂。

石家迁到于江镇来,于佩芸起先是欣喜的,因为这么一来,朱慕贤和石琼玉一个在京城一个在于江,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可是朱慕贤却跟着一起来了于江,这下于佩芸可有些不乐意了,非得缠着家里人也一块儿来了。

从到了于江她就后悔了,这里既吃不惯,也住不惯,但是来都来了,也没有刚一来就闹着要回去的道理。

墙这一边的啼笑纠葛,墙那边的又林可不知道。她和冬梅表姐提了点心给冯焕松送了过来。虽然是至亲的父女,可是冬梅和爹一点都不亲,冯焕松对女儿的态度也谈不上亲热,冬梅头都没怎么抬起来,话也说得声音特别小。冯焕松则显得漫不经心,只问了一句冬梅身子好了没有。

又林在肚里叹口气,姑姑固然不好,冯焕松这个爹也不太称职。

“这是姑姑让我们给姑丈送来的,您尝尝看?”

冯焕松尝了一个,随口说:“很好。”

他的敷衍让人实在热络不起来。

这人有什么心事?他妻子儿女都在于江镇,是惦记家乡的父母?

总不会是为那位吴姑娘的脸担忧吧?

看他这样子,又林觉得担心父母的机率不高,说不定真是在替那个吴姑娘担忧。

这位冯姑父听说从未纳过妾,又林想,也许不是因为他的品行特别好,对姑姑特别专一。说不定是因为他一直是有贼心没贼胆,找不着机会。

姑姑一向管他肯定很严,而现在姑姑在这件事上不得不吃亏让步,冯姑父就象是饿了很久的人突然逮着了一碗饭,甭管美味不美味,总之先吞了再说。

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压迫越沉重,反弹越强烈。

再找不着别的话说,两人只好从屋里出来了,到了庭院中间的水池子边上,又林走得脚酸,就在池边的树荫下坐下来。冬梅刚掉到水里去过,可不敢坐得太近,自己坐在树根边,还喊又林:“又林妹妹,你坐过来些,别滑下去了。”

又林笑着说:“我会凫水,淹不着我。”

“那也不成啊,受凉了怎么办?”

这种三伏天儿…池水都晒温了,哪会受凉啊。

不过又林也知道她是一片好意,于是往一边挪了挪。

池子边种着柳树。宅子虽然建起来时间不长,但柳树却据说是从老宅子那边移过来的,颇有些年月,长长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处,

水面上映出来两个小姑娘的倒影,梳着三丫髻的是又林,梳着双鬟的是冬梅。

又林有时候都快忘记自己的上一世了。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人,而现代的一切,才是她一场奇幻的梦境。

刚来的时候她不适应,总想着自己是不是还能回去。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渐渐熄了这个念头,脚踏实地的过起日子来。

“表姐,你在想什么?”

冬梅回过神来:“哦,我在想…我们可能很快要回家了。”

这倒是。既然协议已经达成,那么姑姑一家的归期也很快会定下来,不会长久的留在李家。

对姑姑,表弟,又林是喜欢不起来。但是对冬梅表姐,又林倒是挺同情她的。姑姑太重男轻女了,偏心眼儿偏得李老太太都看不下去。她其实也训过又林的姑姑,别把女儿真当成赔钱货,素日里不闻不问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想一想,要是你回到娘家来,我只顾着你哥哥,你侄子,对你爱理不理,根本不关心你的死活,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又林姑姑被说得抬不起头。李老太太这个例子举得实在太贴切了。又林姑姑自己就是回娘家来靠娘、靠兄长给她撑腰的。要娘真的也偏心眼儿只重儿子孙子,她可找谁哭去?

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她有心想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第二十三章 夫子驾到

有个小小的女童在墙角处探头看了一眼,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又林哎哟一声,忙跳起身来迎上去,把她给抱了起来。

女童笑得咧开了嘴,她大概两岁多,顶多三岁,皮肤细白,大眼睛,头发漆黑发亮,冬梅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

“这是?”

“我妹子啊,她叫玉林。”又林笑着说:“漂亮吧?我们镇上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漂亮的孩子了。”

冬梅真心诚意的点头赞了一句:“真漂亮啊。”

冬梅知道这个玉林不是四奶奶生的,而是舅舅的妾生的。

“来认认人,这是冬梅表姐。”

玉林吮着手指,小声的唤了一声表姐,就把头搁到又林的肩膀上了。

又林把她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跟冬梅解释:“她前阵子病着,所以一直没出屋子,你也一直没见过她。”

冬梅看玉林对又林是真心亲近,而又林对玉林也不象是假装的亲热。这个小表妹是姨娘生的,她母亲早已经去世,四奶奶把这孩子养得这么珠圆玉润,可见并没苛待她。

又林问她:“你怎么不在屋子里?奶娘呢?怎么没跟着你?”

玉林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不说话。可是那双眼睛就象会说话一样,看得人心都酥了。

又林从荷包里摸出糖粒来塞进玉林嘴里,硬硬的糖粒让玉林的脸颊鼓起了一大块,吃得那叫一个香。过了一会儿,玉林的奶娘才有些慌张地找了来。又林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奶娘有些心虚,天气热,中午看着玉林午睡时,她也忍不住打了盹。结果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就偷溜出了屋子。奶娘醒了来不见了孩子,急着到处找。

虽然这家里当家作主的不是又林,可是奶娘被她看一眼,就怵了。这位大姑娘有时候不象个小孩子,那眼神儿表情让人觉得,她心里都什么都懂,你蒙不了她。

“你跟奶娘回去吗?”

玉林摇头,抱着又林不撒手:“去,看弟弟。”

“好,看弟弟。”又林说:“表姐也一块儿去吧?”

经过奶娘身边时,又林说了句:“妹妹都要三岁了,话还说得这样少,你平时该多和她说话才对。”

奶娘一头的汗,连声应是。

等她们走出一段路,冬梅忍不住问:“她刚才肯定偷懒睡觉了,看她的头发乱的。你怎么不说她呢?”

又林抿了下嘴。

再找一个,其实也未必比这个强多少,说不定还不如这个。这个总归对玉林的习惯脾性更熟悉一些,背地里也不敢刻薄孩子,这一点就不错了。

当下人的,在主人眼见不到之处偷奸耍滑太难免了,水至清则无鱼,奶娘的丈夫也是李家的下人,她婆婆还是当年伺候过李老太太的人——瞧,小小一个李家,就有这么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是有句话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吗?就是眼下这样子。

又林的小弟叫德林,才刚一岁多点,又林她们进屋的时候,这孩子还没睡醒,四仰八叉的躺在炕上,系着个蓝色缎子的肚兜,上头绣着粉色的莲花。嘴角拖着一条闪亮的可疑的水渍,睡得甭提多香了。

又林问奶娘:“他睡了多会儿了?”

奶娘小声说:“有一个时辰了。”

“那也不短了,得醒了,不然晚上又不肯睡。”又林过去捏他鼻子,挠他的肚子想把他闹醒。结果这孩子兀自不动如山,一点儿都不为所动。

冬梅看不下去了,又林虽然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她这根本不是想把弟弟叫醒,分明是自己想揉捏着他过瘾哪。

“不能这样。”

冬梅往炕边一坐,熟门熟路的把德林抱了起来,一边拍着一边小声唤他,一看就是专业水准啊!

又林暗自惭愧。她帮四奶奶照顾孩子,一大半时间其实是在“玩”孩子,吃喝拉撒有奶娘和下人料理,她还能做什么?只负责陪玩儿呗。看冬梅表姐这样,那才是真的会照顾孩子呢。

“表姐,你在家里一直这么照顾贵儿表弟的吗?”

冬梅愣了一下,把孩子递给奶娘,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句:“娘说,其他人可能不会真的尽心…”

所以就把亲闺女给儿子当小保姆使唤?姑姑这是什么逻辑啊?

德林是个好脾气的小宝宝,醒了之事不哭不闹,奶娘给他穿上衣服,喂了奶,交到又林手上。玉林坐在一边拿着个小波浪鼓玩,德林则在炕上爬来爬去,又林坐在一边儿笑。冬梅看着既是羡慕,又有点儿心酸。

她这一刻真希望…自己是舅舅家的孩子。和又林、玉林、德林他们是亲姐弟,大家这么和乐的在一块儿。外祖母虽然话不多,可是看得出来并不象冯家老太太那么阴沉难以相处——舅舅舅母更是难得的好人。

又林的丫鬟小英找了来,回报的是一个对又林来说绝不算是好消息的消息。

“姑娘,奶奶让您到前面儿去呢。”

又林头也没抬,顺口问:“什么事儿?”

“说是七奶奶给姑娘请的女先生来了,奶奶让姑娘换了衣裳快出去。”

又林啊了一声,这消息简直象当头一棒,把她打懵了。

怎么这么快!

她本来觉得,七婶婶要写信去,对方也要写信来,自家爹娘再斟酌挑选一二,说不定一个夏天过去这事儿也成不了。

可是…这才几天,七婶婶这是什么效率?居然这么快就把个先生给折腾到家来了?

“姑娘,快些吧?奶奶在前面陪着客人等着哪。”

又林哦了一声,苦着脸回屋去换衣裳。

学规矩,这三个字听起来轻飘飘的,可是压在身上的份量着实不轻。一瞬间又林脑子里顿时浮现出“皇后娘娘”“容嬷嬷”的身影…

换了件衣裳出去,四奶奶正陪着一位女客喝茶。

这年头主家挑先生,先生也一样挑主家——尤其是一些有名气的先生,决不肯轻易收徒。万一徒弟资质不好,将来一出门就贻笑大方,那纯粹是砸自己的招牌,有这样的例子在前,将来谁还敢请她?

而主家如果门第很高很牛气,那当然是要挑先生的,一般野路子的绝对不会请,以免没把孩子教好反而弄了一身坏习气,或是教歪了——这做先生的也很不容易。家长要是想起来了把孩子叫来一问,发现你教的不合心,月底就可以让你卷铺盖走人。

四奶奶看见女儿出来了,先看穿着,还行,是穿着裙子,不是一身短打清清凉凉就出来了。头发也很整齐。

好,基本满意。

四奶奶说:“来,见过这位段夫子。”

又林进屋之前已经偷看过一眼,这位段夫子果然是坐有坐样,并不刻意,但让人觉得腰背很是挺拔,姿态也很优雅。

第二十四章 讨要

段夫子大概三十来岁年纪,保养得不错,脸白白嫩嫩的。头发梳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平髻,两手叠放在膝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很短。脸上带着一个淡淡的笑容,显得很含蓄,也很和气。

还行,起码不是一脸凶相。

又林打量段夫子的时候,段夫子也在打量她。

来之前她也打听过这家的情形。一听说是长女,段夫子心中顿时有了计量。长子长女素来是被看重的,是下面弟妹的榜样,通常也要帮着持家理事,教起来当然不轻松。但要教得好了,自然自己的口碑也更好了。

这位李又林姑娘虽然看着并不是特别规矩严谨,可有一股难得的精神劲儿,眼神清亮,看人的时候不闪躲也不飘忽,非常自然大方,段夫子只要看一眼就能判断出她不是那种软弱无主见的女子。第一眼段夫子是比较满意的。因为软弱没什么个性的姑娘虽然容易教出个样子来,但是那只是外表上,一遇事只怕就不行了。就象那软泥,要捏出形来容易,可一沾水,就成了一捧稀泥。

段夫子要是只糊弄事儿随便教一教,也不会有现在的名声了。

这对师徒的第一眼印象,还算是基本…嗯,合眼吧。

段夫子问又林:“姑娘今年几岁了?平时在家中喜欢做些什么?”

又林回答她说:“过了年就九岁了。平时在家里也没做什么。”她看了四奶奶一眼,心想不能落了老娘的面子,补充了一句:“也写写字,翻翻书,就是绣花绣不好。”

又林这说的是真话,她在女红上头是真没什么天份。那么细的绣花针拿在手里,比一根扁担还吃力呢。

段夫子听到她能识字看书,也并不感到太意外。

识字能明理。段夫子绝不赞同那句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什么德?三从四德?因为不识字,不明理,眼界浅窄,所以只能任人摆布,千依百顺,这算是德吗?

如果这是德,段夫子情愿自己做一个无德的女子。

当然,这些话只能藏在心里,绝不能宣诸于口。姑娘们的父母请她到家里,是要让自家姑娘变得更合乎这个世道的规范礼节,绝不是要让她们变得离经叛道。

她们将来都要嫁人,要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待客应酬,操持家计,教养子女…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不提前学起是不行的。

说了几句话,又林就可以退场了,剩下的问题由四奶奶和段夫子来具体谈讨。段夫子如果要留下,那就要谈到具体待遇、还有教育年限问题。段夫子以前最长也不过在一户人家待过两年。能教的都已经教了,学生已经要出嫁了,当然不能再教下去。其实要段夫子自己说,真正的东西,几天里就可以全都讲完,剩下的不过是一点一点让女弟子习惯这样做。

她最短的一段经历是三天,那家的姑娘实在娇弱,前两天勉力为之,第三天上就病倒了。段夫子那段日子实在过得忐忑不安,生怕那姑娘有什么万一,自己沾惹上一身麻烦,下半辈子可不知道会怎么样。

那家倒也没为难她,自家人是个什么情形他们自然清楚。已经给过半年的束修也不要回了,客客气气把段夫子送出了门。

段夫子从此又在心里记下一笔,病秧子徒弟还是不收的好。这次是主家不找事,要是遇到那不讲理的主家,这屎盆子说不定就扣在她头上了,非得说是师傅给折腾病的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