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在这个不太合适被称为惊喜,却也不知道该称为什么才能表达她这会儿心情的消息中傻愣着,一时干张着嘴没出声,赵阳大概是以为她还没听明白,又耐着性子叹了一声。

“遗体火化的手续你不懂,拆房子你懂吧?再破再旧的房子,没有政府批文,拆迁队敢随便动吗?”

苏棠这才回过神来,使劲点头,语无伦次地应着,“对,对…我懂…”

听到苏棠的回应,赵阳放心地舒了口气,苏棠又听他絮絮地说了些别和蒋慧一般见识一类的话,心里渐渐安稳下来,想对赵阳道声谢谢,又想起赵阳说的那句关于当牛做马的话,抿抿嘴唇,把“谢谢”二字换个了说法。

“赵阳,以后我和沈易有了孩子,一定让他叫你一声亲叔叔。”

也许是这句话里的信息量稍微有点大,赵阳呆愣了一秒,“啊?”

苏棠明白他“啊”的什么。

“我昨天向沈易求婚,他答应了。”

赵阳的声音一下子拔高起来,“你向他求婚?”

赵阳特地在那个“他”字上加了重音,听得苏棠挑起了眉毛。

“我不向他求婚,还能向谁求婚啊?”

电话那头传来赵阳一连串丧心病狂的苦笑。

“你俩开心就好,不说了啊,我得去实验室解剖只兔子冷静一下了。”

“…”

苏棠挂掉电话,放下手机,在沙发里把自己团成一个球,抱膝看着五步外的病床上的人。

她和赵阳打电话时没有刻意放轻声音,床上的人依然静静地睡着,丝毫没有受到打扰。

沈易好像是知道她在哪里一样,头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偏着,天还没有大亮,朦胧的晨光穿过窗帘之后就所剩无几了,这样的距离,苏棠只能看清床上的人的大致轮廓,以及这副舒展在被子下的身躯随着呼吸而产生的浅浅的起伏,直觉得他仿佛是被一个无形的罩子圈在另外一个更为安详的世界里的,任谁也无法打扰。

苏棠静静地苦笑。

现在静下来仔细想想,蒋慧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明显是带着赌气的成分的,她是跟谁赌气,赌什么气,苏棠猜不出来,但隐约觉得她会当着沈易的面说出那些话来,也许就只是因为沈易刚好在那个时间出现,而她刚好需要撒撒火气而已。

那个时候苏棠的脑子里就只有沈易。

关心则乱,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沈易刚被胃痛折腾过,好容易睡着,苏棠不忍在这个时候唤醒他,就把这个有些值得欣慰的发现暂时囤了起来,打算等沈易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他,结果在沙发里窝着窝着,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直到感觉眉心被轻轻吻着,才一下子醒过来。

眼前是沈易温柔微笑的脸,天已经亮透了。

“唔…”

苏棠一动,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平躺在了沙发上,头下枕着本应放在病床上的枕头,身上盖着本应收在衣橱里的备用被子,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苏棠心里蓦然一热,推开被子坐起来,刚要抬手揉揉昨晚哭过了劲儿之后干得发胀的眼睛,就被沈易按住了手。

“怎么了?”

沈易在她身旁坐下来,从茶几上拿过一瓶还没开封的眼药水,打开瓶盖拿在手里,一手轻托起苏棠的下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像是在等她最后的许可。

苏棠愣愣地看着这个衣衫整齐,面容平和,和以往一样温柔体贴,一样得好像昨天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的人,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看到苏棠点头,沈易才又向她挨近了些,轻托着她的下巴让她慢慢把头向后仰过一个角度,然后伸手轻撑住她右眼眼睑,一滴清凉的药水落进她眼中之后,苏棠才感觉到这个近在眼前的人的温热鼻息。

沈易帮她在左眼中也滴了眼药水之后,又仔细地帮她擦掉顺着眼角流出的药渍,才安然地笑笑,把眼药水放回到茶几上,拿起手机打字。

——我在七点半左右给祁东发了短信,请他转告陆小满,帮你请一天假。

苏棠愣了愣,看向显示在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快十点钟了。

“你怎么那么早就起床了?”

沈易轻抿着一点微笑,淡淡地打字。

——我联系了我的律师。

“律师”两个字落入刚被眼药水清洗滋润过的眼睛里,苏棠仅存的一点睡意一下子散了个一干二净。苏棠赶忙把清早赵阳训她的那些话从头到尾不加任何修饰地复述给沈易,沈易认真地看着她说完,脸上没有出现苏棠预料中的任何一种表情,就只在唇角牵起一道浅浅的苦笑,然后低头敲下一句简短的话。

——我的律师在邮件里也是这样骂我的。

苏棠心里微微一松,不好意思地抿抿嘴。

“对不起,我根本就没动脑子…”

沈易微笑着摇摇头,在她手臂上轻轻拍抚,以示安慰,然后低头打字。

——爸爸和我联系过了,今晚之前一定会让我见到妈妈。

苏棠深深点头,她愿意相信那个能为沈易一笔一笔签下厚厚一沓病假条的人。

沈易唇角的弧度微微一深。

——去洗漱一下吧,我们该吃点东西了。

苏棠这才注意到,茶几上除了那瓶眼药水之外还多了两份盒饭,大概也是他在她酣睡的时候出去买来的。

苏棠突然觉得,在昨晚的痛哭和沉睡之后,沈易似乎是涅槃重生了,生成一个更温柔,也更坚不可摧的沈易了。

刚睡醒的人多少都会有点发晕,苏棠还没有晕到去问他是否还在难过的程度,只是在站起来的时候晃悠了一下,被沈易稳稳地扶住了。

苏棠洗漱回来的时候,沈易已经接好了两杯温水,正在沙发上一边等她回来开饭,一边静静地看着那根还套在他手腕上的皮筋出神,直到苏棠在他身边坐下来,感觉到沙发垫的凹陷程度的变化,沈易才回过神来,忙把目光从自己的手腕上抬起来,有点局促地看着苏棠,脸颊微红。

苏棠笑着朝他摊开手掌。

“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还给我吧。”

苏棠带笑的话音还在温度适中的空气中飘着,就见沈易腰背一僵,脸上那道不好意思的笑容一下子散了个干净,脸颊上薄薄的红晕也蓦地黯淡了下去,淡的发白,双唇微启,无声地颤了颤。

“不是,不是…”苏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抚上他发僵的肩膀,“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紧张,我向你求婚是认真的,我没有不认账。”

眼看着沈易一点也没有信她的意思,苏棠无奈地撩了撩自己披在肩头的头发,“我两天没洗头发了,这么散着没法吃饭…你先还给我,这样的皮筋我家里还有好多呢,五块钱三根,回头给你拿十块钱的,行不行?”

沈易毫不犹豫地把套着皮筋的那只手背到身后,坚决地摇头。

苏棠哭笑不得,不过是她情急之下抓下来的一根皮筋,有了那个意思也就行了,他一个大男人还真要把这根姑娘家扎辫子用的皮筋当求婚戒指在手腕上戴一辈子吗…

“那我先借用一会儿,吃完饭就还给你,行不行?”

沈易拧着眉头用力摇头。

“我把身份证押给你。”

沈易还是摇头。

苏棠没辙,欲哭无泪地站起来,刚想去写字台上找支细长的笔来当簪子用一用,还没把步子迈出去,就被沈易牵住了手。

苏棠好气又好笑,转头看他,“想通了?”

沈易没点头也没摇头,更没把手腕上的皮筋拿下来,只是站起身来,牵着苏棠的手走到衣柜旁边的全身立镜前,又转身从病床边搬来椅子,放到苏棠身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苏棠发愣,“这是要干什么?”

沈易指指苏棠的头发,脸上没有多少笑模样,目光依然是温和一片。

苏棠看看镜子,看看椅子,又看看刚被她无意中险些吓丢了魂的沈易,挑起眉毛,“你是想把我剃秃了,然后从此再也不需要跟你抢皮筋了吗?”

“…”

沈易被她气笑了,柔和地瞪了她一眼,抬手扶住她的肩膀,用柔和的力量把她按坐到椅子上,然后在她的肩膀上轻拍了拍,示意她好好坐着不要乱动。

哪怕她刚惹过他一次,苏棠也毫不担心沈易会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

苏棠安心地坐在椅子上,透过面前的镜子看着沈易绕到她的背后,贴近椅背站下,垂下双手把她耳侧的头发轻轻收拢到颈后,然后曲起手指挑起她头顶靠近额前的一小束头发,轻巧地分成三股,熟门熟路地编了几下,又挑起散在下面的一小束发丝,并进其中一股,继续编下去…

苏棠这才反应过来,沈易是在给她编蜈蚣辫。

苏棠的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沈易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指间的发丝上,丝毫没有觉察。

沈易修长温热的手指在苏棠发丝间轻柔流畅地穿梭,温柔地把一束束发丝安排到最合适它们的位置,然后轻轻收紧,苏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直直地看着沈易映在镜子里的挺拔而不凌人的身影。

沈易一直低着头,目光随着发丝编结的位置缓缓下移,苏棠的头发长到腰际,也许是为了编得更整齐一些,编到他微微弯腰也不太方便的位置时,沈易索性半跪了下来,一直编到发梢最末端,才缓缓起身,把编紧的发梢小心地收进发辫下面,左右端详了一下,笑着抬头,拍拍苏棠的肩膀,示意她大功告成。

苏棠站起来,抬手摸摸没用一根皮筋发卡就整齐地固定在脑后的头发,声音都虚飘了,“你怎么连这个都会啊?”

沈易淡淡地笑,回到茶几旁边拿起手机,低垂着眼睫敲下回答。

——以前偶尔会帮妈妈梳头发。

苏棠心里一揪,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这明明是个她应该可以想到的答案…

不等苏棠去纠结该不该对他说声对不起,沈易又在后面连补了好几行字。

——妈妈生病之后一直是留短发的,比较方便照顾,后来我看到她生病前的照片,发现她一直是留长发的,就帮她留起来了,确实会有一点麻烦,不过我能感觉到她很喜欢。

沈易打下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安然微笑,眉眼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点柔和的留恋,苏棠看不出什么悲伤难过的痕迹,依然心疼得厉害。

“沈易…”

沈易微笑着轻轻摇头,无声地截断她还没有彻底想好该要怎么表达出来的劝慰,继续低头打字。

——我和主治医生交流过了,妈妈走得很快很平静,他们没有来得及下病危通知,觉得用发短信的方式来通知我这件事有些不太合适,就和蒋大夫商量了一下,蒋大夫答应由她来通知我,他们就没有和我联系。

那双刚刚为她编好一头长发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流畅地跃动起来。

——我一直认为如果我有足够的钱,等到医学足够发达的那一天,无论是多么昂贵的治疗方案,只要能让妈妈醒过来,我都可以第一时间为她尝试。妈妈在提醒我,所有需要等的事情,无论看起来多么确定,都是存在变数的。

沈易停了一停,抬起头来,对已经习惯于挨在他身边看着他打字的苏棠深深地笑了一下,又在后面添上一句。

——所以我绝不会把这根皮筋交给任何人,再等他们把它还给我。

第63章 Chapitre63

医院食堂里的饭没有什么好吃的,就连糖醋里脊这种下饭菜的滋味都寡淡得让人提不起什么兴致来,不过比起沈易买给他自己的那份清水煮蔬菜,苏棠已经很知足了。

沈易就坐在她身边,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咽着这些没有什么滋味的东西,也许是为了帮他格外脆弱的胃减轻一点工作负担,沈易每送进嘴里一口东西都要细细地咀嚼一阵,起码嚼个二三十下才轻皱着眉头咽下去。

苏棠相信,这些本来就已经煮得软烂的东西在过度咀嚼之后一定会难吃出一种新高度。

无论说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还是说人吃饭是为了活着,吃饭的重要性都是不争的事实,眼看着沈易被这件每天都要做三遍的重要事情为难成这个样子,苏棠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他依然在坚定并且理智地与始终想要把他淘汰出局的大自然抗争着,和以前一模一样。

沈易轻合上眼睛,慢慢地咽下一块分量稍大的西兰花,缓了片刻,才有点无奈地抬起眼睫,刚要把筷子再次往餐盒里伸,突然愣了一下。

沈易面前的餐盒里多了一块一指节大小的糖醋里脊,蘸足了棕红色的芡汁,在绿乎乎一片的餐盒里有种很甜美的存在感。

沈易转头看向苏棠。

苏棠扁了扁嘴,捏着筷子看着他,筷子尖上还挂着薄薄的一层棕红,“就这么一小块也不行吗?”

一道比这份糖醋里脊的滋味浓郁百倍的笑容在沈易的唇边无声地蔓延开来,沈易刚吃过东西,唇色虽淡却格外柔润,看得苏棠心里一软。

沈易笑着,有些遗憾地轻轻摇头。

苏棠泄气地鼓了鼓腮帮子,“我就是看你吃得挺难受的,想让你吃一点稍微有点滋味的东西缓一缓,不行就算了吧。”

沈易犹豫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餐盒里万绿丛中的那点红,然后放下筷子,把面前的餐盒往一旁挪了挪,用右手食指在茶几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很甜吗?

苏棠看得一愣,她记得很清楚,甜食并不在沈易的忌口清单里。

沈易既然问了,苏棠还是把沾着芡汁的筷子尖送进嘴里抿了一下,仔细地咂了咂,“还行,我觉得不是很甜,你要不要尝一点试试?”

沈易点点头,没有立即去拿筷子,而是端起杯子喝了点水,然后放下杯子,半侧过身来,抬手捧住了苏棠的脸颊。

苏棠连愣都没来得及愣,沈易就深深地吻了过来。

“唔…”

沈易刚喝过水,唇齿间残存的水煮蔬菜的味道浅淡得几不可察,倒是她抿进嘴里的那点芡汁还没化尽,口中还有些薄薄的酸甜。

沈易吻得细致而绵长,真像是在仔细地品尝些什么。

一吻结束,沈易抱紧了苏棠。

两人的胸膛紧贴着,沈易的下巴抵在苏棠的肩头,柔软的碎发在苏棠的侧脸上轻蹭,每一次喘息所带来的胸膛起伏都让苏棠觉得自己又在沈易的世界里深陷了一段距离。

沈易用一根手指在她的脊背上轻轻写字,字是倒着写的,尽管沈易一笔一划慢慢地写,苏棠还是在他写到第三遍的时候才感觉出他写了什么。

——很甜。

苏棠陷在他怀里轻笑。

好像确实很甜…

这点很甜的甜味到底安抚得了沈易备受折磨的味蕾,却安抚不住沈易罢工欲格外强烈的胃,一盒清水煮蔬菜只吃到三分之一,沈易就到洗手间里吐去了。

沈易仅剩的三分之二个胃也不是完好无缺的,每一次呕吐所伴随的胃部肌肉收缩都会生生把他疼出一身冷汗,呕吐止住之后总要跪在马桶边缓上好一阵子才有力气从地上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