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太子(一)
万木凋零天地肃杀的暮秋,锦衣王府却很是热闹了起来,五天一小宴,十天一大宴,宴请的人,除了陆水横这般有交情的老部属,还有很多科举出身的清流和行伍出身的武官。
苏岸即便是恶名满天下,但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和他有交情的人也委实不少。
勋贵受过他的打压,多少有些旧仇,尚且能维持个点头之交。那些真正被他处置过的人,多数都不见了,这些正在做官任职的,没人主动得罪他,还是能维持个点头之交。
而能在他的花园里成为座上宾的,可就真不是点头之交了。
不是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就是有过惺惺相惜的交情,要么是认可其才华,要么是仰慕其功勋。锦衣王沈重,说起来曾经是六部中惊才绝艳的人,到了战场上,则曾经是战无不胜的神。
不过他突然如此亲切温和大宴宾客,据说是因为与他妹妹的婚事有关。明月县主的婚事还没正式议就被开始毁,小姑娘自然是不太开心,于是苏岸就呼朋引伴,不但男人来还要顺带女眷来。
男人嘛,三五个就能在前厅小坐聊上个把时辰,但是其家眷可就不是三五个了,少说十来个,后花园里便很热闹。
锦衣王要为自己选妹婿的传言,便开始不胫而走。
所以原本带女眷,后来变成了连儿子也带。
一开始带的还都是适婚的青少年,锦衣王呢,无论是文章科举,还是书画诗词,或是兵法武艺,无论说什么他都能指点几句,被指点者往往受益匪浅,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慢慢的不但适婚的儿子带,便是学龄的儿子也开始往那里带了!不但自家的儿子带,便是亲戚朋友的儿子也往那里带了!不但他请的客人来,便是不相识的也慕名递帖子想来了!
如此这般,也没传出他看中了哪位人中龙凤,大家太专注于授课学术氛围,也渐渐忘了“妹婿”这回事。
大概他这传道授业解惑的名声越来越响了,终于皇帝也把自己的儿子送来了!
太子宋祁钰刚刚十二岁,是个非常苍白瘦弱的孩子。
他的个子偏小,坐在软轿上,瘦得骨头都好像有点软,撑不起他身上的蟒袍金冠似的。
但是他很是温文懂礼,见了苏岸,勉力站起来深揖下去,唤“王叔”。
他身后有两个名义上的小伴读,一个是英国公的小儿子,一个竟然是陆水横的大侄子,这两个小孩儿皆相貌英俊,关键是白胖健康。
之所以是名义上的,是因为太子病弱,功课三天打鱼十天晒网,又怕被外人冲撞,这两个小家伙从没和太子上过课,此番过来,也是走个过场。
苏皎皎出来见过太子殿下,太子也跟着给苏皎皎行礼,唤“姑姑”。
谁知行完了礼,便有些气虚,赶紧又坐在了软桥上。
苏皎皎见识了太子殿下这名副其实的“弱不胜衣”,心里终于明白为什么甄家能够做大,高家早早投诚了。
目前皇帝陛下就三个儿子,太子多病,二皇子早夭,只三皇子是个健健康康的!你想不让别人多想,都很难。
苏皎皎此时反而有点纳闷皇帝想干什么了!保太子?这要是万一有个万一,谁能保得起啊?
乃至于她悄悄地对苏岸都很担心,得罪三皇子保个病秧子,是不是有点太冒险?
没看出皇帝是个这么任性的人,也没看出哥哥是个这么盲从的人啊!
怎么什么都听皇帝的啊?
是不是哥哥一直在饶县卖酒,不晓得太子这么个身体状况啊?
但貌似哥哥比自己聪明睿智千百倍,不应该不知道吧?
任凭苏皎皎心有千千结,但是太子殿下这个客人是必须得接着了!而且也不知道哥哥在书房里都教导了太子些什么,也不知道太子是自己起意还是别人教唆,竟是以一副相见恨晚崇拜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架势,要赖在锦衣王府不走了!
放着东宫不住,住锦衣王府!苏皎皎便觉得,果然皇家的人,血统里果然都有那么一点不知所以的任性。
而且事情诡异的是,太子殿下回了宫,跟自己的皇帝老爹请命,想要朝夕亲近锦衣王得他教导,那个皇帝老爹竟然真的就准了!
令苏皎皎跌破眼镜的是,苏岸竟然也就若无其事地接了!
太子东宫,何等地位!就是什么师父也是得往学生处授课,没有让太子这个学生寄宿在外的道理啊!
遭遇朝臣全面抗议抵制,皇帝陛下倒好,非常淡定地反问:“天下学子,哪个不是名师就学,为何独独朕的儿子就不能行?诸位爱卿不要说了!”
但是太子的身体!朝臣又是一阵面红耳赤的巴拉巴拉,皇帝陛下宋璟不急不怒,静静地听完,然后站起来挥了挥手:“朕意已定,退朝吧!”
可是皇帝倒是愿意了,苏皎皎却是和那帮子朝臣一样,不愿意啊!
传授功课倒也罢了,关键是太子殿下那个站也站不稳,风一吹就要倒的病秧子,这要是出个什么意外,算谁的责任啊!
再说许大哥给太子殿下开蒙讲学,也从来没听说太子殿下住许大哥家啊!
苏皎皎急急忙忙去找苏岸。
苏岸正在逗弄书房里养得那几条鱼。
自从从饶县回来,苏岸的审美就发生了不少的变化。如今他书房里养的鱼不是什么名贵的观赏品种,而是从野外河里捉来的黑不拉几的几条小鲫鱼,水里放上几粒石头几颗水草而已。
此时他正拿着根麦秸秆轻轻拨弄小鱼的鱼鳍,也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那些小鱼一个个呆愣愣的不机灵,任他拨弄了,才“蹭”一下躲起来。
苏皎皎唤了声“哥”,苏岸“嗯”了一声,人也没动,说道:“皎皎背一遍《小石潭记》。”
苏皎皎怔楞,今儿什么日子,哥哥考问功课?
不过背就背吧。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苏岸一直逗弄着鱼听着,待背到此时,他转身对苏皎皎微微笑了笑。
“你来,看看。”
这里没有小石潭,有个鱼缸。
此时上午的阳光也从打开的窗子里斜射过来,影布石上,呆愣愣的小鱼佁然不动,待苏岸用麦秸秆一碰触,便俶尔远逝往来翕忽。
苏皎皎觉得哥哥好无聊,那么大人,竟然逗鱼!再说别人养鱼都图个赏心悦目是鱼哄人啊,自家哥哥这分明是闲着没事哄着鱼玩呢!
苏岸得了妹妹一记白眼,也丝毫不以为意。他乐此不疲地继续用麦秸秆逗鱼,漫不经心地道:“找我干什么?”
苏皎皎看了看四下无人,方凑到苏岸身边小声道:“哥,你为何让太子殿下住咱们家?”
女孩子细细密密的发丝揉着清清淡淡的体香,缠绕上他的颈项鼻息间,如此这般亲密无间窃窃私语,苏岸不由便用手搭在她的肩上,抚上她的头。
何况用的是如此实在让人心悦的语言,咱们,家。
苏岸揉了揉她的头,丢了麦秸秆对她道:“跟我来!”
苏岸的书房很大,里面有一个隔间,放着一些比较珍贵的藏书,平时门都是关着的,有时苏岸会和人议事用。
苏岸关了门坐下,对苏皎皎道:“坐啊!”
这气氛有点不同寻常,苏皎皎提起了心,规规矩矩地坐了。
苏岸对她道:“这事,还必须得应。你觉得太子殿下这般病弱,不奇怪吗?”
苏皎皎猛地瞪大了眼睛,一瞬间各种阴谋论充斥脑海可怕叫嚣。苏岸见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副震惊的样子,不由笑了:“你这什么样子?”
苏皎皎觉得一股冷气从脊背缓缓地爬了上来。
她凑近苏岸,脸便伏在了桌子上,低声道:“你是说?”
苏岸见那个少女花枝一般地凑了过来,不由便很手痒地刮了她的鼻梁,拧了下她的鼻尖。苏皎皎不情愿地嘟着嘴揉揉鼻子,但是被他拧鼻子拧惯了,也没觉得有啥不能忍的。
苏岸道:“太子锦衣玉食,便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子,吃不起穿不起的,也没养成这副样子。”
“他从小多病,风吹不得雨淋不得日头晒不得,跑不得走不得摔不得跳不得,陛下觉得太娇气了,简直就废了,可稍有动作就病得厉害,就这么一年年拖着,轮到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
苏皎皎道:“他是皇帝,又是太子的爹,还不是他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傻丫头!”苏岸笑笑,“太子没有生母,身份又尊贵,一堆子的嬷嬷宫女内侍太医,便是皇帝也不敢一意孤行出点闪失。”
“他不敢你也不敢啊!”
苏岸便扭过头,微微叹息。
“我敢。”苏岸笑盈盈地对苏皎皎道。
苏皎皎真担心他闪了舌头。
皇帝不敢,你敢?
苏岸道:“我凶名久了,恶名昭著,镇得住那群嬷嬷宫女内侍太医。我文成武就,担得起太子的教导之职。我学过针灸医术,可以给太子施药就医。”
苏皎皎不以为然,合着他什么都成,别人都不成!
苏岸道:“关键是我不敢也得敢。我一出山,皇帝就把我跟太子绑一起了,动了甄家,便是三皇子死敌,我不扶持太子,哪有我葬身之地。”
这话,苏皎皎低下头认了。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啊!不敢也得敢啊。太子这副鬼样子不能继续下去啊!
不过苏皎皎还是有不解,她对苏岸道:“可是,陛下为啥要动甄家啊?三皇子也是他儿子。”
苏皎皎这话还是说得委婉,真实意思就是,皇帝为啥舍弃健康的儿子选个眼看活不久的病秧子啊?
苏岸看了苏皎皎一眼,沉吟了半晌。
“当年陛下,”苏岸顿了一下,“与先皇后颇有些情分。故皇后生完太子身子不太好,不到半年就去了。陛下没再立后,宫中便是太后甄贵妃独大,太子眼看是坏了,说陛下不宠爱唯一的健康儿子也是假的,坏只坏在,他们太心急了。”
苏皎皎蹙紧了眉。
苏岸叹道:“皇帝春秋鼎盛,他们这般勾结,早早为三皇子置办铁桶江山,皇帝怎么高兴呢?”
苏皎皎点点头。
“而且,”苏岸接着道,“这些年皇帝的子嗣也有点问题,除了三位公主,便再也没生儿子。皇帝并不沉溺后宫哪一人,也算雨露均沾,他对甄家不满也开始思索这个问题,然后发现,他在饮食保养上被人动了手脚。”
苏皎皎听得有点怕起来。
苏岸嗤笑了一声:“算计皇帝子嗣,还不是找死!”
至此苏皎皎算是把这来龙去脉弄明白了,但她还是为苏岸发愁:“可是,若是太子治不好怎么办?”
苏岸看她那副为自己忧恐的样子心里有点暖,伸手揉了揉笑头道:“太子医不好,那就再让皇帝生一个儿子呗!”
呃,这个貌似容易点。
苏皎皎道:“那,若是太子医好了,能当大任吗?”
苏岸道:“他们只能在太子身上做手脚,学问教导是插不上手的,我与太子聊过,学问心性,还成。”
苏皎皎从书房出来,走在路上,冷风迎面袭来。
仔仔细细琢磨才知道一切都是皇帝和苏岸计划好了的,除掉甄家,收拾高家,苏岸赋闲在家,招揽宾客有点子授艺名声,然后太子粉墨登场顺势栽到苏岸的手里了!
关于自己,有没有被利用的嫌疑,这个苏皎皎懒得想,也不受伤。
得了县主,总得有所报偿。何况自己是哥哥的妹妹,需要被利用,她也是责无旁贷哒。
只是富贵场,如临深渊的地方。苏皎皎便想起哥哥让他背的《小石潭记》,“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这红尘富贵场,看着雕梁画栋烈焰烹油,但也仍然是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她突然懂哥哥为什么摆弄着小鱼让她背小石潭了。
她甚至懂十年前哥哥为何建下不世之功却悄然远去了,富贵修罗场,也是不可久居当记之而去的。
第十二章 太子(二)
太子入住锦衣王府,苏岸将仆从全都打发了,只留下了一个行止有度的内侍,名叫叶辉,小叶子。
然后行走坐卧都把太子带在身边,同饮同食。
秋冬交替,人本来就容易病,何况太子?故而来了锦衣王府第三天,一场秋雨一过,太子就高烧卧床了。
苏岸便衣不解带地照顾,却若无其事连太医也没去请。
苏皎皎担心了。
她去苏岸的住处看太子。
一进门,那个叫小叶子的內侍正急得团团转,看见苏皎皎就给她跪下了,哀求道:“县主,您快劝劝王爷吧,殿下烧得抽搐了,不能硬扛着啊!”
苏皎皎诧异:“我哥没给殿下用药吗?”
小叶子点点头:“王爷只肯针灸推拿,我进去劝了一句,被王爷给呵斥出来了!”
苏皎皎便进了内室。
屋里比较温暖。太子被解了中衣,触手如碳,烧得迷迷糊糊,苏岸用冷水挤了毛巾敷在他脸上身上为他降温。
说实话苏皎皎也吓了一跳,这,这也太烧了!
“哥!为什么不用药啊?”
苏岸道:“体内有邪,先发出来些再说。”
苏皎皎的心一抽,有邪!风湿寒热都叫邪,但哥哥这架势,怕是有什么毒邪吧!
只他的声音镇定,该是心中有分寸。而且苏岸人虽疲惫,却面容平静,声息眼神看着从容淡淡,却有种让人无从抗拒质疑的力量,苏皎皎想,这该是所谓王者之气,不怒自威?
苏岸把了把宋祁钰的脉,用金针刺穴,挤出乌黑的积血。应该是有点疼,宋祁钰烧得迷糊无力,挣扎不得,身体轻微地颤抖。
苏皎皎便有点同情这个少年,出身金尊玉贵,可也不过是个没娘的孩子罢了,这样长于别人之手,弄成了这么副破败的样子。
女孩子心软起来,便母性泛滥。看着在苏岸手下颤抖无助的宋祁钰,她忙蹲下握住他的手,抚着他额头的湿巾,柔声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不疼了。”
宋祁钰说是十二岁,身形看起来也不过是□□岁的孩子,此时高烧蜷缩着,又瘦,看着就更小。苏皎皎倾身过去柔声抚慰,宋祁钰无力地睁开一个眼缝,只看出一个模模糊糊线条柔和的影子。
被挤出淤血之后,苏岸复又为他推拿,用冷毛巾敷身。苏皎皎摸着温度似乎降了一点,苏岸吩咐道:“你为他更换湿毛巾,我去写一个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