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决断(三)
慈安宫里。
高太后猛地起身上前,茶杯倾倒洒得她裙裾上茶迹淋漓。
“你说什么!欢儿过身了!”
高太后骇然抓住赵嬷嬷的双肩,不可置信地摇晃着。赵嬷嬷面色灰颓,谁能想到十拿九稳的事,竟能横生这等让人绝望的变故!
“说!谁杀了欢儿!是沈重还是那个苏皎皎!”
赵嬷嬷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难堪地道:“苏,苏皎皎…”
高太后骤然松开赵嬷嬷的肩头,身子摇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竟是,竟是她!她哪来的胆子!敢对哀家国舅爷家里的人动刀!”
高太后声嘶力竭,赵嬷嬷也不敢出声解释,那个苏皎皎哪里知道那到底是哪里的人啊,她们的计划是让苏皎皎失了清白,国舅爷再上门提亲的!
届时锦衣王府里子面子全没了,也只能嫁!
堂堂一个王府的县主,慌慌张张出面去赌场里救情郎,银子不够以身顶,这是道上规矩,她们是想让锦衣王哑巴吃黄连的!
可谁想到,那个苏皎皎竟有那等本事,欢儿公子的武功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对付一个锦衣王或许不能,可对付一个小丫头,怎么也想不到会失手的!
高太后大发雷霆,睚眦欲裂:“去把皇帝给哀家叫来!哀家还没死呢!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敢格杀哀家高家的人!”
赵嬷嬷连忙安抚:“娘娘,陛下在书房里面见承恩公呢!倒是承恩公夫人,在外面,等这见您哪。”
高太后一怔,面上露出悲痛的老态来,连忙道:“快,快宣进来!”
承恩公夫人程氏一见到高太后,就哭得扑倒在地上,高太后上前扶,跟着姑嫂二人便抱头大哭!
赵嬷嬷跟在身后拭泪,却也不敢劝,生怕高太后一个迁怒就到自己头上,毕竟当时这个主意可是自己出的!
却只听见高太后边哭边切齿道:“嫂嫂放心,哀家定让那苏皎皎,碎尸万段!”
赵嬷嬷的右眼一跳,这个,志愿虽宏伟,却怕不是那么好办到的!跟锦衣王斗狠,就没见哪个真的赢过!
书房这边,皇帝宋璟砸了杯子。他一个茶杯过去就碎在了承恩公跪地的膝前,怒不可遏地道:“舅舅你惹谁不好!偏偏去惹子苏!为了东南金矿那点子事,您还就不死不休了!那现在看看到底谁死!身家性命还是荣华富贵,舅舅你自己选吧!难道朕这么多年是亏待了你不成!淮杭甄家是你外甥,还是朕是你外甥!”
这话承恩公哪里受得住,当下也不顾那一片片的碎瓷渣滓,一头就叩在地上,大呼道:“陛下!老臣冤枉啊!”
宋璟却是怒得一脚将承恩公踹翻了过去:“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儿!这荣华富贵是朕给你的还是甄家给你的!朕还不到三十,您就想拥着甄家站队给三皇子效力了!您真嫌朕不死得早!”
这话承恩公万万不敢接,哪里还顾得上分辩自家儿子死的事儿,当下爬过去抱住宋璟的脚道:“陛下!您这般说真是诛杀老臣了!老臣与陛下舅甥血亲,哪里敢生出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啊!三皇子不过九岁,老臣再糊涂,也万万不敢有此之心啊!”
宋璟切齿道:“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别以为朕不知道,朕那个三表弟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府里每个月往外面抬的尸首当朕是瞎子不成!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看着母后的面子,他竟然敢染指明月县主!这不是找死!”
承恩公这回不敢接话,只是抱着皇帝的脚哭。
宋璟看着他苍白的头发抖动的双肩,当下松了口怒气,沉默了半晌,复又怒道:“他知道是明月县主还敢动手!谁给他的胆子!沈子苏带兵平夷秦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屁孩子,凭着一间破赌坊,敢跟子苏斗!”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老妇的怒喝,人未到,声先至:“哀家给他的胆子!”
高太后被程氏搀扶,昂然阔步闯进了上书房,冷笑质问道:“什么叫凭着一间破赌坊!这里还有哀家的一张脸哪!”
宋璟有瞬间的气短:“母后,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还不知道你怎么训斥你舅舅呢!怎么就成了我们高家无理了!她苏皎皎青天白日地杀了人!倒是我们招惹锦衣王的不对啦!”
高太后狠狠地敲着凤头拐,说出的话很是掷地有声!
宋璟怕就怕自己母后撒泼胡搅蛮缠!他着眼的是天下,可母后心里只有一个高家!
宋璟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憋闷,这憋闷让他的胸口隐隐地疼,让他突然有一种天子之怒血流遍地的冲动!多少年了,一桩桩的,明里暗里,高家荣宠享尽便宜占尽,还是不知餍足。他们只知享用,却是从来没想过,守护这个江山啊!
宋璟那一刻无人可倾诉的隐怒和疲惫,高太后怒气冲天,完全没有留意到儿子,她只是极其任性地喝道:“现在死了人的是承恩公府!不是锦衣王府!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他锦衣王府怎么了!杀了哀家承恩公府的人,还是承恩公府的错了?他锦衣王是个什么东西,一条盘踞的毒蛇啊,碰不得挨不得,陛下不打蛇反倒要挑人的错吗!”
宋璟便被气笑了,反问道:“那母后说怎么办?”
高太后将凤头拐一顿,斩钉截铁:“让苏皎皎偿命!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宋璟继续笑:“那高三儿死了,母后如此震怒,若是让高三儿得逞,母后又怎么办呢!”
高太后脸上一滞,这,她自然是要把那苏皎皎叫进宫狠狠奚落斥责一顿的!只是这话不能说,当下结巴道:“大,大不了委屈承恩公府,娶了她进门便是!”
于是宋璟笑得越发和煦灿烂:“照母后的意思,那高三儿看中了谁,霸王硬上弓为所欲为,还是别人的荣幸承恩公府的委屈了?若是别人敢反抗,就是十恶不赦罪在九族的?”
呃,高太后瞪目结舌。事实上她真是这么想的,她一国太后的娘家,看上谁就是谁家的造化!反抗?她可是一国太后!
可是她直觉儿子这话来者不善,当下没敢应声。
宋璟却是突然声色俱厉地爆发道:“连朕也不敢这样对待臣下的妻女!他是谁啊这么霸道!”
宋璟这突然一大声,高太后直觉得肝儿颤。
宋璟道:“那可是锦衣王的妹妹,不是你们高家家养的奴才!委屈承恩公府?便是真让你们成了事,你看看锦衣王府给不给你们这个委屈!”
高太后有些懵了!真成了个残花败柳,他锦衣王还有别的话说?
宋璟怒笑道:“死了一个高三儿你们就偷着乐吧!真的成了事儿,你们承恩公府谁也别想活!”
这话严重了,高太后跳脚了!
女人的疯狂是很可怕的,何况一向娇蛮任性所向无敌的老女人!
“他以为他是谁!还是掌兵天下的锦衣王吗!他这是要逼宫吗!我高家的人一个人都别想活!是不是连我也一起杀了!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野种,敢让我高家的人一个别想活!他眼里还有没我这个太后!还有没有你这个陛下!”
这般声嘶力竭的模样,宋璟有些习以为常了,故而也没多大震动,反倒声平如镜地道:“那母后想想,为了一个高家玩弄女人的侄儿,你还要儿子有没有这个天下!”
高太后一愣,转而反应过来,伸手便掴了宋璟一耳光!
“你这个逆子!”
宋璟不躲不闪,反气笑着后退了一步,指着这屋子里的三个人怒喝道:“好!论荣华富贵,还有哪个能高得过天子!你什么都要给高家,那就让高家坐这个天下好了!到时候舅母,才是真正的一国太后!”
宋璟这话如一道惊雷,劈得高太后外焦里嫩!宋璟却是笑着后退,再后退,然后气得拂袖而去!
“陛下!老臣万不敢有此心啊陛下!”宋璟身后承恩公的颤抖哀呼像极了一出收场可笑的闹剧。
咸阳郡王府。
林氏遮遮掩掩地将事情跟乔老太君说了。
乔老太君一开始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林氏又轻声说了一遍。
乔老太君也将拐杖一顿勃然大怒道:“这是欺负人惯了!上瘾了吧!”
林氏惊跳而起,忙上前扶住劝道:“母亲息怒,这回咱们皎皎没有吃亏。”
“那是皎皎厉害,换个老实的!”乔老太君冷笑道,“凭十多年前,长公主是金枝玉叶我拼不过,现在轮到十多年后,她高家一个烂侄儿,也想抢我的孙媳妇!谁给她这么大的面子!”
当下乔老太君喝道:“阿桂!给我按品大妆,我这就进宫面见太后!会会她去!”
林氏当下绝望地想,这下乱乎了,这次绝不会善了了!
第九章 决断(四)
宫门都快关了,却传来了老咸阳郡王妃进宫拜见的消息。
高太后刚被皇帝的雷霆怒火闪了一下腰,人还有些魂不守舍懵懵懂懂的,听到消息整个人都蒙了。
“她来干什么?”
大概十多年前那场进宫撕扯给高太后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一听到老咸阳郡王妃来了,高太后就有点心惊胆跳!
赵嬷嬷这回有些绝望地提醒:“她家正与明月县主议亲。”
高太后猛地想起这茬子事来,当下整个人都不好了!
“快!快吩咐下去!说哀家身子不好,不见!”
赵嬷嬷右眼跳得更加厉害,这,这会儿说不见,人家不会闯宫门啊?上回也不见来着,一样闯了进来啊!
但是赵嬷嬷还是非常识趣地麻溜吩咐下去了。
然后不过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传来了乔老太君底气浑厚的声音:“太后娘娘玉体不适,老身正好过来探望!这么多年两妯娌不见,正好好好唠叨唠叨!”
高太后陡然间的惊慌失措,就如同避猫鼠一般。尘封了十多年的事,一下子陡然撕裂复生起来!
她的心虚、胆怯、避无可避,乔氏的横冲直撞、咄咄逼人、迎面扇来的大耳光!
“啪!”
如此的响脆!她一国之母,众目睽睽!全天下都知道她挨了打了!
想来也是恨的,但她更怕!因为那恨隔着碧心的一条命,她恨得底虚,却怕得入骨!
而今,她又来了!
高太后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她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就想躲,然后发现自己和十多年前一样避无可避!
现在她突然后悔了!当初以为滴水不露的绝妙主意,如今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烂主意!
其实她本意不是和咸阳郡王府争,也不是和锦衣王府死磕的,她只是想着一石二鸟,既能让苏皎皎有些苦头吃,又能让锦衣王对承恩公府有所忌惮啊!
谁知道会是现在这样啊!
正当高太后避无可避的时候,乔老太君雄赳赳气昂昂地闯进来了!
高太后怔在当地,一时大脑放空不知该如何面对故人。
乔老太君却是苍然一笑:“咸阳郡王府乔氏,给老嫂子请安啊!”
高太后皮笑肉不笑,这,这不是乔氏的一贯风格啊!
乔老太君顾自往椅子上一坐,斜睨了一眼站立当中的高太后,质问道:“听说你有个恶名昭著的侄儿,想打我孙媳妇的主意?”
“这…”高太后动了动嘴皮,不知道该如何说。
乔老太君气场全开,就如同审问训斥一个婢子:“你高家厉害啊?可我咸阳郡王府再没落,那也是姓宋的!他高家算是哪根葱!”
高太后渐渐地神志回归。
她为自己刚才的表现懊恼汗颜。她怕什么乔氏啊?
一码归一码,如今可不是碧心惨死的时候!
于是她环顾一圈找到赵嬷嬷,一个眼色赵嬷嬷忙过来扶住了她。
高太后一步一步上前,在乔老太君对面坐下。
她控制着声息理智,把持着态度高贵和气,又照顾到自己的尊严地位,说道:“弟妹你误会了!三儿哪能染指咱们皇家的媳妇,实在是那苏皎皎自己撞上去,三儿并不知情。”
谁知乔老太君不买账,当下冷笑一声道:“自己撞上去的?那怎么不撞别人那去啊!”
高太后终于遇见了一个比自己还不讲理的,于是她就开始讲理了:“弟妹,你想想,他处置的不过是一个欠赌债不还的小混混,哪里想到明月县主有这样的朋友啊?明月县主又不自报家门强出头,这不就产生误会了嘛!再说,死难的可是我高家的儿孙,”高太后擦擦眼泪打感情牌:“弟妹因何还这样咄咄逼人的?”
不得不说高太后装小百花还是很有一套,这一说一哭,颇有点低声下气我见犹怜的气质了。
乔老太君继续冷笑:“你家死人就你有理啊!你以为他是为国捐躯吗!”
高太后一滞。这,凭什么上回你家死人你有理!这回我就不能有理啊!啊,她说了,是为国捐躯!
高太后却是气得直打颤,合着你为国捐躯就有理了,我家好生生的男儿就白死了!
不容高太后辩驳,乔老太君坐得横刀立马:“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东西!人人得而诛之!”
靠!高太后几乎跳脚!你家死人就是为国捐躯,轮到她家,杀人的倒成除暴安良自家的就是人人得而诛之啊!
但毕竟面前的人是乔老太君,高太后最终没有跳脚,只是冷声道:“三儿不过玩弄几个凑上来的丫头,这在勋贵圈中算得了什么,什么叫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东西!”
乔老太君当即就指着鼻子骂了:“京城里谁不知道高三儿是个无恶不作的东西!抢了多少男女,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孙媳妇那就是除暴安良!要我看杀的少!你们高家有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不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在太后宫里坐着,当他们敢?你把我们皇家的脸全都丢尽了,还那儿作威作福呢!”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骂,说实话高太后当真是懵了!
她是太后啊,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谁不是恭恭敬敬的!十多年前的事,毕竟事出有因极其罕见的,如今她竟然,竟然敢这么骂她,骂他们高家!
高太后猛地站起来喝道:“你胡说些什么!”
乔老太君二话不说挥着拐杖就打上了!
“我说你纵得高家无法无天民怨沸腾!我说你不配为一国太后丢尽我皇家脸面!”
高太后万没想到乔老太君会动手的,当下被一拐杖打中金冠,她歪着脑袋狼狈窜逃,手杖在手却完全忘记了抵抗!
一时间太后宫里乱做一团了!那些太监宫女们哪敢真的让太后再挨打,一窝蜂挡在前面,无奈乔老太后新仇旧恨越战越勇,竟真的用拐杖开出一条血路,直逼高太后而去!
高太后声嘶力竭地道:“来人!快来人!护驾叫侍卫!”
乔老太君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十多年前,她的碧心一张明媚皎洁的脸,她的碧心悄怆幽邃挥手作别,从此一去几千里被折辱成了灰!
怎么能平,怎么能忘这夺女之恨!
而今十多年后,还想用个烂人折辱她的外孙女!
这个老婆子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