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瑶的家略有些远,但是好在精致安静。清新淡雅的园林,有小桥流水回廊假山,仔细观察扶疏的花木,竟是做了花期色泽的搭配,无论是何种季节,总有底色有艳色,处处都是别具匠心。
诸如书房外面的小花园,有长青的翠竹,有娇黄的银杏,还有火一般的红枫,加之各色怒放的菊花散开做修饰点缀,无论是从书房的窗口往外看,还是站在园中看书房,皆是绚美清雅的景致。
苏皎皎很是惊艳赞叹了一回。
两个孩子在前面走跳,云瑶笑眯眯地拉着苏皎皎的手,一边细致讲述路边的风景,这边是杏花,花开是如何,杏成熟后怎样,那边是桃花,次第盛放如何风光,那边是梨花,清明时节细雨如丝。随处搭配什么花,杏边迎春,桃边玉兰,梨下芍药。
另外牡丹鸢尾,月季茉莉,荷花睡莲,秋菊冬梅,加之杨柳古槐、银杏桂树等佳木林荫,当真数不胜数不胜枚举。只随手一指,用耳一听,就是副工笔画,闭目一想,就是副水墨图。
苏皎皎道:“姐姐灵心慧质!”
云瑶道:“闲来无事,不爱交际,喜欢摆弄花木罢了!”
苏皎皎奇道:“姐姐不爱交际?”
那可是京城的权贵官宦分析得头头是道,绘画得栩栩如生啊,不会交际的人,怎么弄的出?
云瑶言笑淡淡:“不过好记性罢了。”
其实云瑶当真是太过谦虚了,她于诗词文字过目不忘,于人,自然轻轻一瞟,便把握风神特征。
只这些没人跟苏皎皎说过,苏皎皎乍然之下,难免惊奇。
云瑶反倒喜爱这种惊奇,她笑得如沐春风,与苏皎皎说话细声细气:“你是不知道,像我这般有了一点浮名的,与人交往最是为难。难遇知音,都是些场面上的应酬,说深一点无人能懂,浮光掠影地谈些衣裳首饰饮食日常,又有什么意思?最难办的是亲不得近不得,还没聊上几句,不是上司就是下属的家眷妻女,上来就讨要玉雕书画,你不给吧就是得罪她,给了她们反倒是觉得给你面子,当真是头疼要死啊!”
苏皎皎连忙点头,很是理解这些场面上的苦恼。
云瑶却是哈哈一笑话题一转:“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既都是他底下上面的家眷妻女,我去应付什么啊!他自做他的官,难道还依仗老婆不成!”
这话说得爽朗,苏皎皎也笑。
云瑶道:“我索性便绝了那些,大不了落一个清高的名声,我便是清高了,又有什么不好?自己过得滋润自在些,总比劳心劳力地去迎合别人的好!”
苏皎皎鼓掌道:“姐姐说得极是!”
云瑶言语间便意味深远:“这女人别管嫁了多如意的郎君,还是得有自己的身份立场,我在这世间若不是云瑶,就只能是许夫人,可我能是许夫人,或一个女人也能是,我何苦为了一个人人能当的绝色,放弃做我自己呢!”
苏皎皎正要叫好,云瑶大笑道:“云瑶死了就是死了!许夫人死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许夫人!”
苏皎皎跟着大笑起来!
“云姐姐!”苏皎皎凑过去道:“那许大哥有没有生你的气啊!”
“他?”云瑶道,“我跟他说了,这官你能做就做,要是不能做,我们一对儿闲云野鹤,你烧陶我琢玉,吟诗弄画,还怕活不下去?故而我便闭门谢客,久而久之,那些夫人小姐们知道我的规矩,也就都不上门了。”
这也是遗世而独立吧?苏皎皎突然心有所感,云姐姐这样也是不容于世,可是她是逍遥快活的,是她主动弃得凡俗世人,而不是像自己,无一技之长,为出身卑微被人排挤嘲笑无有归处而苦恼。
于是苏皎皎目露艳羡之色,暗暗觉着要把自己的酱菜做得一等一的无可替代的好,让所有人,无论是哥哥的政敌还是朋友,都顿顿离不了,自己若有一天不稀罕卖了,他们捶胸顿足,一辈子遗憾到死念念不忘世间再无此美味!
如此雄心壮志之下,苏皎皎不能免俗地想,要攒好多好多的钱,便是将来和婆家相公有了龌蹉,靠,姑奶奶有钱,和离养孩子全然不怕你!
这般想入非非,云瑶在一侧摇着她的手:“皎皎想什么!”
苏皎皎醒过神来,倒也不掩藏,眉梢一挑嘴角一抿就笑了:“我在想好好做酱菜赚很多很多的钱!”
云瑶点头:“女孩子无论在哪里,是得有自己的钱,总是踏实点!”
苏皎皎见云瑶竟是赞同,当下心悦道:“我还以为姐姐嫌弃我俗气!”
云瑶便笑:“你当我吟诗作画雕石琢玉的,便不吃饭了吗?我跟你说的这个那个,只简简单单的花木造型撤换打理,一年不知道花多少钱!”
二人聊得投机,相携进了书房,云瑶没有客气,让苏皎皎自行看书,她去给两个孩子授课。
苏皎皎一个人在外间,溜溜达达先是看了一遍墙上书画,嗯,觉得漂亮,但难说出点睛精华之语来。再细观桌上书架上的绿植盆景,一个个大小不一,但是其玲珑用心精美别致,竟是让人叹为观止!
有的纯植物,有的配以小山石,有的铺着鹅卵石,葱葱郁郁,姿态或清幽或盎然,赏心悦目。
云姐姐这般讲究,她说的光花木一项一年不知道花多少钱,看来所言真实不虚。
里间的门虚掩着,苏皎皎偶尔听到一两句师生问答声,不甚敢兴趣,便自己随意浏览起书架上的书来。多是正统的藏本典籍,苏皎皎不感兴趣,其次是各朝名家游记,苏皎皎略翻了翻,还有一些连环画册,用画图将故事说道理,应该是许崇山和许芊芊小时候的启蒙读本,可苏皎皎就是爱看这个,当下捧着读得津津有味。
连环画册放在旧书处,苏皎皎读完这个读那个,然后她偶然抽出一本书,咦?她狐疑地怔住,这个貌似,是哥哥的手笔?
虽然这些年苏岸不常摆弄书画,但是苏岸的笔迹她是认识的,这本讲南郭先生故事的小书,确确实实是出自哥哥手笔!
看后面的题记,当时许青华云瑶夫妇新婚不久,苏岸闻听噩耗即将整兵出发前画的,说是送给将来的小侄儿小侄女。
苏皎皎不禁莞尔。哥哥一向都细心有爱啊!
然后她翻出了旁边卷起的画作,那画卷着孤零零地放在一排旧书上,有点惹人注目。
苏皎皎是很随意地打开的,因为她与书画一道并不精通,可是她看到上面的题字,猛地瞳孔一缩。
这是楚辞里用烂了的两句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这是哥哥题词送给云姐姐的!时间,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自己不过是二三岁大,可是哥哥彼时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而云姐姐正是豆蔻年华风华初露。
哥哥,曾经爱慕云姐姐!
可是云姐姐嫁给了许大哥,两情相悦,新婚燕尔,喜得麟儿,而哥哥情场失意,痛失父亲,奔赴沙场生死未知!
苏皎皎的心不由得痛,刀割刺针般一跳一跳地痛!
哥哥曾经多么苦啊!背负骂名小儿止啼,以命搏命建立不世之功,却只能黯然远去隐姓埋名。
他以性命,换来这锦绣江山平和安定,然后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无所爱,无所求,乃至生无所恋!
苏皎皎的泪泉涌而下,落在已然泛黄的纸张上!
可是哥哥却是那么安静从容温柔淡定啊!
苏皎皎抹抹泪,忙将纸上的泪痕擦干,复又吹了吹才卷起来!
然后她依旧泪眼婆娑地看了看盆景观了观花,将眼泪彻底逼了回去。
已然陈年旧事了。苏皎皎听着里间的读书讲解声,秋阳如锦岁月静好。她淡淡地想,哥哥是为了云姐姐,还一直未娶的吗?
也是啊,如云姐姐般风华绝代的才女,这世上再也遇不到再也求不来的,哥哥怎么能忘呢?
可云姐姐已然一子一女生活幸福了啊。
苏皎皎突然想起他们回到京城与许大哥云姐姐相见时,明明故友重逢欢声笑语,可哥哥的面庞和眼神有些幽暗。
原本自己心爱厮守的影子,变换成了活生生别人的妻,那种感受,无法不幽暗的吧?
苏皎皎无意间了知了这个秘密,却是半天没敢流露透出,与云瑶和孩子们言笑晏晏地吃了顿午饭,才施施然告辞离去。
因着是来云瑶家,苏皎皎没带阿荷,只带了一个小厮等在外院。故而回家的时候苏皎皎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身上还有云瑶手种桂花的香气,耳边还有云瑶清朗的笑语,苏皎皎却不自觉想起哥哥不久前树下独倚看书的场景。
哥哥比许大哥帅啊!许大哥除了会读书还有什么,自家哥哥也是会读书的啊!云姐姐为什么不选哥哥!
苏皎皎莫名心疼,无端郁闷。她突然就想,要不自己还是不嫁了吧,没了自己瞎捣乱,哥哥岂不是更加寂寞?
这般胡思乱想着,又是一个急刹车,苏皎皎揉着脑袋打开门,心想不会又是剪子刘那厮吧?
探出头一看还真不是剪子刘,但是也是和剪子刘有关的!那个顶机灵十一岁的孩子唤作小柱子的,一头跪在地上边给苏皎皎叩头边哭道:“县主姐姐!可是找到你了!求你快,快帮帮我大哥哥!他被人抓了,没人救他就会被砍掉手脚活不成了!”
第九章 决断(一)
苏皎皎一时之间脑海里的念头千回百折。
剪子刘欠了五百两,她不是不能还,可他刻意隐瞒,从来也没说!
他被别人操控着,是想引着自己去上钩的!
可哥哥说他收留老人孤儿的事都是真的,最初也的确是因为给孤儿买药请大夫欠下的债,不过是被人引诱一时走错了路了而已!
他的本性是好的,她不能见死不救!
任凭对头是谁,既是气势汹汹来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自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人存心算计,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哥哥说,管他是谁,咱们惹得起!
于是苏皎皎道:“前些日子不是还了吗?怎么还被抓!”
那小柱子也是乱了分寸不知情由,只是哭:“我们不知道!今儿正在街上卖糖人,就来了一群人,大哥哥见了就跑,可是很快被追上,那些人打大哥哥,还跟我们撂下话,说要拿五百两银子…”
小柱子似乎被五百两银子惊着,说到这儿就舌头打转,然后没音了。
苏皎皎道:“让去哪里要人!”
“鸿运赌坊!”小柱子道,“县主姐姐,定是那帮人欺负大哥哥,大哥哥不曾借过这么多!”
他就是借过也不会跟这群孩子说啊,苏皎皎无意和小柱子分说,当下道:“我知道了!车夫大哥!走!鸿运赌坊!”
车夫犹疑了一下:“县主,还是让王爷出面妥当!”
苏皎皎却是跳出车厢,拍了拍车夫的肩道:“我会驾车,你回去告诉我哥!”
车夫大骇,县主要自己一个人去?
苏皎皎不由分说将车夫拉下,跳上车辕便驾车而去,不忘回头对车夫嚷道:“你去通知我哥啊!”
车夫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有些呆,同样呆的还有跪在地上惊愕地张大着嘴的小柱子!
拜托,去鸿运赌坊不该去那边啊!
苏皎皎驾车的技术还是很纯熟的,在饶县的时候,苏岸抽不开身的时候,就由苏皎皎驾着驴车送酒送酱菜。
苏岸让她从小学的都是有些奇怪的东西,诸如驾车骑马,不要说是女孩子,就是当地的男孩子也少有人学。
可苏岸教得很有诱惑性,她至今仍记得,哥哥骑着匹高大的黑马,抱着她在清冷的冬季一路狂奔到东山,然后带她去东山寺看梅花吃素斋。
马背上风驰电掣的感觉实在好极了,即便她的小屁股被颠得有些疼,可她还是爱极了。
就如同今日她驾车在大街上,即便因为行人的缘故她没有纵马狂奔,但是那迎着风被打得有些麻酥酥的面庞,昭示着一种痛快淋漓的疏泄。
以剪子刘为饵,要钓的是她,而以她为饵,要钓的不过是哥哥!
不过苏皎皎的驾车技术虽然娴熟,但是路不熟。跑着跑着,她觉得自己好像迷路了。
只说了一句鸿运赌坊。可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她知道鸿运赌坊在哪儿啊?
苏皎皎一时的激动过后,拉住车茫然地停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地行人。
她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驾着车跑了这半天,不是扯淡吗?
于是苏皎皎跳下车去问路边一个卖瓜的老汉:“大叔,向您打听一下,鸿运赌坊怎么走啊?”
那老汉拿瓜的手哆嗦了一下,骇然道:“孩子!你打听那个干什么!那可是个害人的地方!咱小老百姓可是去不起!”
苏皎皎见他大惊失色的样子几乎想笑:“我不去,我去找人!”
那老汉将手摆得滴流圆:“找人也不能去!那地方就是个活阎王殿,咱没钱的人,竖着进去没准横着出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到那里找什么人啊!那里能有什么好人啊!”
苏皎皎只得道:“我一个本家哥哥,被扣在里面了。”
那老汉骇得手里的瓜差点掉地上:“被剁了手脚了?多少钱去赎?”
“呃,”苏皎皎就像真办了错事了似的,竟有点不好意思,“说是五百两!”
老汉将瓜放下,打量了苏皎皎的穿戴,说道:“看姑娘这装扮,家里也不是个没钱的,可五百两也差不多倾家荡产了吧?”
苏皎皎觉得这卖瓜的老汉忒是能侃多管闲事了,她有钱没钱倾家荡产关他什么事,她就是问个路而已啊!
老汉摇摇头感叹:“败家子!又是个败家子啊!这是哪辈子没修福,摊上这么个讨债的呦!”
苏皎皎突然就笑了,这个瓜摊儿摆在路边垂柳树荫下,清风习习烈日不染,还有麻雀叽叽喳喳叫,她便觉得,在此地耽搁,当真是一种缘分啊!
于是她干脆也不急了,反正剪子刘是个饵,她这条鱼不到,是不会收饵的。于是坐在路边小凳子上,还摸出了两文钱,买了块瓜吃。
那卖瓜老汉对苏皎皎道:“不是我这做父母的狠心,真摊上败家子,干脆看他自生自灭得了!你想想倾家荡产换他一个囫囵身子,干什么啊,他还不是继续作,有几个真能浪子回头?”
苏皎皎揑瓜的手抖了抖,然后道:“我爹娘就这一根独苗!”
卖瓜老汉拿刀切瓜的手也抖了抖,然后长叹道:“这还真是难办啊!”
苏皎皎狠狠咬了口瓜,甘甜的汁水在口中渗透蔓延,然后心里想,哼哼,让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回知道难办了吧!
吃完了瓜苏皎皎准备走了,然后想起这聊了半天用不着的,还没有问路啊!就在那老汉用那黝黑带着老茧的手为她指路的空口,两个贼头贼脑的小伙子摸到了苏皎皎的马车上,松了闸驾车就跑!
“喂!”苏皎皎一箭步追了出去,可是人的两条腿哪里追得上疾驰的马!苏皎皎跺着脚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驾着车拐进个胡同再也没有踪影,当真是欲哭无泪!
卖瓜的老汉先是惊呆,后是愤慨,当即直着嗓子跳脚大骂道:“这光天化日!竟然明抢!当真是没天理了啊!”
这也真是够了啦!苏皎皎伸手阻止他的骂声,无奈地道:“行了大叔,你赶紧告诉我,在哪儿能租到一辆车吧!”
卖瓜老汉怔了一下,然后左拐右拐地告诉苏皎皎,租车行到这里,得走二里路。
幸亏苏皎皎出身乡野,要不一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顶着太阳走二里路,估计自己先不行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真正的大家闺秀,也不会管这等闲事啊!
苏皎皎费尽波折,终于在一个时辰后,赶到了鸿运赌坊!
鸿运赌坊人声鼎沸,完全是正常的运营。见苏皎皎上来还有小二大声地吆喝:“哎呦这位小姐!可是过来玩几把?您是推牌九还是摇骰子,满堂红还是一条龙!”
苏皎皎也不废话:“我是明月县主!我来赎人!”